顾如慧微笑,语气标准的温柔:“不必多礼,昨日听母妃提到家里来了一个远亲表弟,今日就见到了。你在东林苑住得可还习惯?府里冗杂,我等待客若有不周到的,尽可一提。”
顾平瀚则是看向了祝弥:“祝弥,你带他多学功课,以免他像方才一样失仪。”
祝弥跪在地上没有起来:“是,世子。”
他们看他的眼神好似看脚底泥,顾小灯只能干笑:“谢、谢谢二小姐关心,谢谢世子督促。”
顾平瀚身后的少年这时一笑,打破了些许尴尬:“我刚想着瑾玉一进宫,我就少了个玩伴,以后要孤单几分,没想到世子家里正正好来了位表公子,看来往后能多份热闹了。”
说着他爽朗地和顾小灯自我介绍:“小灯你好,在下葛东晨,看你模样怕是比我少点年岁,以后我和世子他们一块,称呼你一声表弟如何?”
顾小灯忙合手朝葛东晨行平礼:“好的!谢谢葛公子。”
“不必多谢,表弟见外了。”大抵因其父是武将,葛东晨气质疏朗,长得也俊朗,身上的斯文劲相比其他贵胄淡得多,看起来言行举止随意自在得多。
他还指着身边的少年笑着说话:“我旁边这位仁兄叫关云霁,也是瑾玉的好朋友,最喜欢瑾玉那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了。方才我们讲话讲到谈兴正浓,忽然听见一声长啸,紧接着就看到海东青飞于空中,云霁那眼神当即收不住了。”
“一声长啸”是刚才顾小灯的仰天嗷叫,他这下明白了顾平瀚说的失仪是指什么,一边觉得不好意思,一边对葛东晨的初印象直线上升,感觉他在有意替他解围。
葛东晨爽朗活泼,关云霁则有点矜持倨傲,略斜着眼瞟了顾小灯一眼,打完一声招呼就仰头去找空中的海东青。
顾小灯杵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接下来说什么好,顾如慧便笑着让他回去休息,他讷讷地准备走,顾平瀚又开了口:“时间尚早,既到练武场,该学则学。”
随即就命令祝弥继续带他跑马,至于他们四人则去了不远处的亭子,估摸着是找个地方继续坐谈,张等晴和其他的仆婢也在那一片地方。
顾小灯重新上马,接下来跑马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或笑或叫,顾平瀚既然让他多学,且在不远处坐着,祝弥便没有让他休息。
这一跑马,就跑了不停歇的一个半时辰。
顾小灯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借着想如厕的借口下了马,腿磨得走路发疼,下了马刚走出几步,就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四脚朝地。
“唔……”顾小灯简直想趴在原地睡上一觉。
祝弥伸手欲拉他:“您还好吗?”
他实在不想动,趴着举起一只小手晃晃:“不咋好哎呦……铁门神,你先别挪我,让我投在大地的怀抱里吧……”
祝弥安静了一会,很快又低声叫他:“表公子,你得起来,葛公子在朝我们这边而来。”
顾小灯猛一激灵,这才奋起撑地爬起来,勉勉强强刚站好,葛东晨就来到了他前方:“嗨!小灯表弟,我自远处看你摔倒,没事吧?”
“没事没事!”
顾小灯眼睛亮亮地叫他一声公子,葛东晨走到他跟前来笑:“太见外了,以后你不妨喊我东晨哥。”
顾小灯给点阳光就灿烂:“好,东晨哥。”
葛东晨顿了一顿,随即弯腰笑道:“真乖,你真的十二了么?你长得这么娇小,我原以为我比你大多了,谁知道听世子一说,你竟是和瑾玉一样大的。”
顾小灯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嗳,真十二啦,货真价实的。”
“那你骨架长得可真单薄。”
“是有一点。”顾小灯朝他竖起大拇指,“东晨哥你就不会。”
“我自小习武过来,块头自然大些。”葛东晨笑得更爽朗了,侧首差遣祝弥,“祝管事,你也不给他一口水喝,你看小灯嘴唇都干了。”
顾小灯心想就是就是,这葛东晨真是个好人,看起来在世家公子里爽朗到粗犷,但其实又不失细腻,身上也没什么架子,瞧他这么随和爱笑,也许能跟他处成不错的伙伴呢?
祝弥刚走,他就忍不住搭话了:“东晨哥怎么过来啊,不和世子他们一起聊天吗?”
“坐得久了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腿脚。”葛东晨耸耸肩,祝弥一走,他整个人的状态更放松了,“而且世子今天心不在焉的,真是罕见,他竟然也有不时分神的时候。和他聊天没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他边走边动动胳膊,走到顾小灯的小白马面前看看:“我刚才看了一会儿你跑马的模样,腰背使力不太对,现在腰酸腿疼吧?”
顾小灯瞪大眼睛:“是的!那我得怎么使力才对呢?你能教教我吗?”
葛东晨又是失笑。原本是过来探探底,没想到在这水潭似的顾家里能遇到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孩,这可比顾平瀚失神罕见得多了。
“也不是不可以。”
他笑着哄他再上马去,他才好纠正他动作里的错处,随后就看到顾小灯忍着腿疼,一脸牙酸的表情,微微哆嗦着又爬上了小白马。
葛东晨想,真是个粗苯的可爱小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灯:尊嘟假嘟?
三狗:尊嘟尊嘟
(三狗聚顶,一狗更比一狗强(╯▽╰))
跑马场外的亭台上,关云霁站在檐下仰首看盘旋在半空的海东青,眼里全是憧憬。
亭台中红炉微燃,顾如慧亲自煮茶分盏,注满四杯,率先独饮,饮罢笑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几位,发呆的发呆,看鹰的看鹰,跑马的跑马,倒是聚出了几分富贵闲人的滋味。”
关云霁当即回神,转身回来坐下,举起杯盏向顾如慧示意:“二姐莫怪,你知道的,我平日不爱别的,就喜赏鹰,满城雄鹰寥寥,你们家的花烬最出类拔萃,一见了它我就是个痴脑子。”
他把一盏淡茶喝出了酒的兴味,小小年纪,神情切换自如,在两个顾家人面前身上不见倨傲,平和又从容地继续说话:“东晨那厮不管他,他平日就喜欢和下人厮混,一时半会定是话长声大,轻易不回来的。”
“他不在也好。他耳听八方,但心直口快,藏不住话。”顾平瀚从自己的世界里回魂,冷冷淡淡地接上了谈话,“云霁,你今天特地过来,央我唤出二姐同游,是二皇子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亭台远处的张等晴心里激动了起来,心想我的娘嘞,可算是要聊点有分量的东西了?
那四人一进亭台他就运起了内力,刺激得听觉愈发敏锐,或出于八卦心,或出于扶弟心,像兔子似的全程竖着耳朵偷听。谁知道那四人愣是干说了半天废话,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中途他总觉得顾平瀚的视线扫到了他这儿来。
下午新冒出来的葛东晨、关云霁他不是很熟悉,但他们背后的世家是知道的。
葛家是风头仅次于顾家的武将世家,顾家有镇北王,军功与北境紧密联系,葛家则是和南境相关。且有意思的是,顾、葛两家的家主感情都很专一,都只娶一妻守着,桃花债只结一朵的主。
顾琰在外的声名甚好,他迎娶安若仪时安家正值倾颓,是他排除万难执意迎娶了少时的未婚妻,又扶持了妻弟安震文。
葛家家主的情史就更值得八卦了,只因他迎娶的是个南境的平民女子,甚至可能是异族俘虏。多年前他本可以借着赫赫战功封成第四位异姓王,偏生为了迎娶这位南境女不惜驳回皇帝的赐婚,大好的仕途终止于二品的云麾将军。
葛东晨就是这位南境女膝下的唯一儿子,也是毫无疑问的下一任葛家继承人。
而关云霁背后的关家也是大有来头,文臣世家当中仅次于苏家的第二大门阀,苏家的大女儿是宫中贵妃,关家的嫡出女儿也是,并且是当今二皇子的生母。
顾如慧最近就是和这二皇子议亲,关家和二皇子是母舅关系,关云霁今天来没准就是要透露这桩亲事的琐碎。
张等晴这么琢磨着,就听到了关云霁的声音。
“是,世子,顾二姐和二皇子的亲事……怕是不能成了。”
张等晴心想,这劲爆消息,今晚必得分享给小灯!
顾平瀚的反应仍旧冷冷淡淡:“情理之中。”
顾如慧则尾音上挑:“皇太女从中作梗的?”
关云霁很快回答:“是,二皇子说,太女在陛下面前进谏,断绝了您的亲事。她两月前选择了瑾玉做伴读,便是想让顾家归顺于她,自然不肯成全这桩婚事。”
顾平瀚嗯了一声,反应还是很冷静:“这桩议亲本就冒进。拉扯了月余,尘埃落定了,最后苦果全让二姐吞了。”
顾如慧在一边笑,什么话也没接,就是一直温柔地、古怪地笑。
关云霁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话:“二姐,二皇子让我代他向您道歉。他说他待您,真心远远胜于取利,他惦记着你们青梅竹马的情谊,主动和你议亲,是真心想与你共结连理,只是……千言万语,不及一句悔恨。若您受他的牵连,议亲深受耽搁,您一日不能嫁,他就一日不会娶。”
顾如慧笑着回绝了:“云霁,有劳你从中奔波,你回去再见二皇子时,替我转达一声谢。我从未怪他,今日局面是我顾家自取其咎,不敢再使他为难了。既然有缘无分,不如放宽舍下。”
张等晴坚持着偷听了一会,听来听去,最大的感想就是他们的关系好复杂,搅和来搅和去的,面粉里掺胭脂,左一块红右一块紫,面团看着红红紫紫漂亮得很,但是不能吃,呛喉咙。
顾如慧的声音一直含着笑意,岔开了亲事的话题,流水一样绕到了顾平瀚身上:“三弟九月就要参加初次秋考了,若是顺利,明年此时,也能议亲了。云霁家的姊妹多,没准到时……”
顾平瀚淡淡地打断:“也许不顺利。我秋考未必能中。”
关云霁笑了:“世子开玩笑,您要是不中,长洛那么多考生还能有几个上榜?再退一万步,就算是世子您马失前蹄,莫说王爷自有别的出路安排,就是二皇子、苏家、乃至我们关家也定会出力的。”
张等晴听着这些对话,总是轻易地忽略坐在那亭台里的都是一群十几岁的人。
就在这时,亭台里传来第四道声音,是那个爽朗的葛东晨。
“我回来了!列位肯定是逮着我不在的时候说了一通悄悄话吧?”
另外的三个人同时转移了话题,关云霁啧他:“我还没说你成天跟些不正经的人混迹呢,真是白白浪费了大好的家学渊源,我有时候真是恨不得跟你置换一下身份,天晓得我多想做武将家的儿子。”
葛东晨笑得大声:“好啊,来来来,你我现在就各回各家!我去关家,对着尚书大人高喊父亲安好,再朝他的美妾们挨个高呼小娘安康~唯一有点难处的就是尚书大人的美妾和女儿太多了,我就怕到时候误把小娘认成姊妹,把姊妹认成小娘,那就闹笑话了。葛家的人事就简单多了,将军府里就一对严爹慈母,就是中原爹搭配个异族娘,一双的闲话顶得上一堆的笑话,你要去不?”
“你这家伙……”关云霁声调都扬高了一点,又生气又无奈的,“行行好,收了你那张嘴的神通吧,我也是服了你的嘴,整个长洛城,敢这么挖苦我们关家的就你葛东晨!”
“哟,我说的都实话,哪挖苦了?”
张等晴的耳朵竖得老高,终于来了点他爱听的八卦了。
葛东晨和关云霁夹枪带棒地互嘲了一通,堪称一场精致的言语艺术交锋,各把对面家里的家族笑话嘲上了天。不过越是打趣得过分,反倒越是能看出此时两个少年郎的友情足够充沛,不然早就黑了脸拂袖而去。
两个人舌战了半晌,忽然矛头一致对外,葛东晨转头和顾家姐弟说话:“二姐,三哥,你们家怎么回事啊?我记得顾安两家的宗族亲戚简单得很,简单到人丁寥落的,这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顾小灯啊?”
关云霁也附和:“是啊,我本不是个多嘴人,家门内都有秘辛,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们顾家一门五子女,从和亲的顾长姐到小守毅,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怎么突然蹦出一个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无端端把顾家的格调给拉下来了。”
葛东晨奚落道:“那小孩又呆又蠢,我问他父母的宗族谱系,他一个字也答不出,只会故作无辜地朝我傻笑,清纯劲演得不错。你们核实过他的身份吗?真不是骗子?”
张等晴拳头痒了。
“核实过了,没有错,他确实是和顾家沾亲带故的,一个隔了很远,隔了好几代的小亲戚。他千里迢迢来投靠,母妃心善便特意收留下来,不过是收拾个院落,添副碗筷的事。”顾如慧轻飘飘地闲谈,“这既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值得入东晨的青眼,也不配入云霁的贵口。”
顾平瀚随之接话:“他说不出父母的宗族谱系,盖因他小时候生过重病,忘了七年记忆,这也是他愚钝的缘由。天生不足,后天残缺,就当是顾家搭棚施粥,养了一个残废吧。”
张等晴:“……”
“我说呢,难怪他瞧起来那么呆,原来是个脑子有病的。”葛东晨啧啧轻叹,“不过你们养了有什么用呢?这要是在苏家就对味了,苏明雅那体弱多病的,走一步喘三气,苏宰相夫妇恨不得一天救济一百个人,好给他攒功德保佑他长生。我看啊,你们还不如把这个小傻子送到苏家去,全了苏家二老的善心。”
关云霁噗嗤笑了:“你这嘴真的太毒了!苏宰相爱子如命,少编排那苏明雅吧,小心你说他短命的坏话传出去,苏宰相知道了在朝上给你父亲难堪。”
张等晴不想再听了。他收回内力,虚脱的冷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身体一下子虚疲不堪。
他无力地以一个下人的身份等候在原地,淌着冷汗想,活着最大,平安最重要,小灯还小,他要守到他长大,等到那些江湖仇家老了、死了,到时只要小灯同意,他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到底是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是夜,顾小灯累得软塌塌地趴在床面上打盹。他向来胃口好,今天晚上也被累到吃不下饭了,这才第一天。
祝弥还给他留下了功课,要他背下今早学的礼记规矩,他只好趴在床上默背,庆幸于自己还是识得几个字的,不然现在两眼一抹黑,那才叫真绝望。
正默念着,张等晴抱着药箱单独进来了,顾小灯立马满血复活,爬起来亲亲热热地去拥抱,抱住了人就摇摇晃晃地撒娇,小声地分享他认为的有趣见闻,一是海东青花烬,二是见到亲姐兄,三是结识“好心人”葛东晨。
“哥,我跟你说,我下午遇到一个爽快的好人,他叫葛东晨,就大我一岁,但是感觉个子比你还高呢!天啊,我以前觉得你是个巨人,现在看来,嘿嘿嘿你也就是个中矮人,我就还是那个小矮人……”
张等晴心酸,摸摸他后脑勺:“他们那种世家养出来的公子哥,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当他好,谁知道他会在背后怎么贬低你呢。不要把他们当朋友,你要是孤单了,你就回头看看哥,你到哪我就在哪的,哥永远是你的小伙伴。”
“昂,你说的对,不过东晨哥人真的挺好的,他教我怎样最合适地骑马……”顾小灯软声说着,忽然感觉到了张等晴身上的低气压,话锋迅速一转,“但是我还是骑太久马了,腰真的好酸,哥你给我推推呗?”
张等晴马上让他躺床上去,抓住仅有的和他相处的时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跟他说事。
“小灯,你今天见到亲姐真哥了,感觉怎么样?”
“他们不太喜欢我。”顾小灯揉搓掌心的茧子,嘿嘿地笑,“不过哥,我倒是挺喜欢他们的,要是有机会,我想和他们坐一块聊聊天,想听他们分享烦恼,想看他们由衷地放松。今天虽然只打了个照面,但我觉得二姐身上笼罩着阴霾,三哥呢,看起来像是一张绷得紧兮兮的琴,你要是上手去拨弄他的弦,他这张琴像是能砰的一声崩断了。”
“他们锦衣玉食的,满脑子要去干大事、奴役大批人,你管他们开不开心?小傻子。”张等晴臭着脸撇撇嘴,顾如慧一个刚被退了皇家亲事的姑娘家,他不好评价,但顾平瀚是真欠揍。
顾小灯乐观得很:“好,我就只管我们。现在我就只剩下那个七岁的五弟没有见到了,他年纪小,也许我能和他玩到一块呢?”
“你别光看着七岁,世家里头的小孩全长了八百个心眼,小小年纪一个个应酬得飞起,全是混迹名利场的。”张等晴推开他后腰上的淤青,挑着顾如慧跟二皇子的亲事、皇太女和顾瑾玉的从属关系讲给他听。
顾小灯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的关注点总在人身上,不在事上:“那个二皇子听起来不像个好人!二姐摆明就是被坑了!”
张等晴大面积扫射:“好人绝种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顾小灯向他背诵上午的功课,再繁文缛节的东西,在他的笑声里也变得有趣。
张等晴给他上完药,也快到了顾小灯睡觉的时刻,他只能再摸摸他的脑袋,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后揣着一副老母亲似的心疼心肠退出去。
他只能在离顾小灯不远的厢房里守着,得亏顾家人轻看他们,是以也没有过多地限制他。他一回厢房就去清点当初带进来的小包袱,除了信物玉戒、一沓书信被镇北王夫妇带走,其他的物件是纹丝不动的。
那是他和顾小灯的盘缠,放在顾家也许不值一提,但出了这个门,到了外头就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张等晴盘算出了两份银钱,一份准备用在顾家替他弟打点,一份准备未来的日子,心里头的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厢房的门突然被敲了。
夜色已深,张等晴吓了一跳,连忙收好细软藏回去,随即皱着眉去开门,原以为这个点来烦人的是祝弥,谁知道门一开,门口站着的是个气质不凡的小婢女。
张等晴对小姑娘比较有耐心,眉头松开了:“这么晚了,你找谁呀?你不是这院子里的婢女吧?我没见过你。”
小婢女屈膝向他福身:“张小哥,我家主子有事想问你,可否请你跟我走一趟?”
张等晴好脾气地笑:“不是,妹妹你抬头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深更半夜叫人问什么话?别是要把我叫去套个麻袋一顿揍吧。”
“主子要问的是和表公子有关的。”
张等晴怔了怔,眉头皱了又皱,遥遥看了一眼顾小灯的房间,到底还是跟着小婢女走了。
去的路上他内心横五竖六七上八下,等真到了那不算陌生的地方,他的白眼在黑夜里简直要翻出光来。
这地方就是他前天被强行带过来学规矩的下房。当日晌午,顾平瀚突然开门进来,穿过几个跪地低头的管事,风轻云淡地坐到主位上审问他。
现在他进门,下房里灯火幽微,顾平瀚就跟前天一样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卷摆设的书,垂着长睫,冷若冰霜。
张等晴心里不住咒骂起他来。
小婢女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不算宽敞的下房里瞬间只剩下地位悬殊的两个少年。
张等晴一想到下午这厮跟着其他人一起贬低顾小灯,火气就噌噌噌:“哟,这不是再过不久就要秋考,忙得脚不着地的世子吗?半夜三更不捧着圣贤书,叫人过来问话,这话不能青天白日问,就得夜深人静问?王府不是规矩很大嘛,这是世子开创的哪条新规矩?”
张等晴阴阳怪气了一通,顾平瀚掀开眼皮,照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坐在主位上淡漠地俯视他。
张等晴说了半晌也没得到反应,一通乱拳全像是打在棉花上,没辙了,干脆也闭嘴不说话,自顾自地坐下。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顾平瀚才慢慢地开口。
“我想再听你讲述民间的生活。”
张等晴懵逼地扭头看向他。
顾平瀚在幽微的烛光里又垂下眼睛,翻着手里的书卷,什么话都不说了。
张等晴的内心狂澜大作,两道眉毛一上一下抽动着,最后憋出了一句话:“那你就别再板着那张死人脸,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看开心了就给你讲。”
顾平瀚无动于衷地翻了一会儿书,张等晴就大爷似的等他的反应,结果等来等去,就等到了顾世子站起来走向门口,看起来像是不悦地要离开了。
但顾平瀚走到门口,却是开门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随即又折回来。
他走到张等晴面前,站着俯视他,一副冷冰冰的高贵模样。
可他最后还是像个动起来的木偶,慢慢地照做了张等晴的要求。
深夜,星辰如灭,祝弥在漆黑的房间里写信,不用点灯,他也能借着微薄的月光视物。
他把顾家每天发生的事情汇总,交由白鸽或者雄鹰带去皇宫,即便今天发生了令他至为震惊的事,他笔下的叙述也冷静寡淡。再多的评断,就交给主子了。
信笺很快送了出去,祝弥待在漆黑的房间里久久不能躺下,枯坐着陷入尘封的回忆,迷惘而压抑。
海东青花烬悄无声息地带着信笺飞快地到了皇宫,熟练地叼出绑在爪上的信件,丢到它的主人手中。
祝留守在窗前,顾瑾玉坐在案前,从容地展开了信笺。
他从头到尾看了三遍,从没有这么认真地把一封书信看这么久过,久到祝留都觉得不对:“主子,我哥来信说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么?您怎么看这么久?”
顾瑾玉不答,最后一声哂笑。
“‘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执玉不趋……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呜哇!饶命啊轻点!”
清晨的卯时六刻,顾小灯趴在一间修行用的静室里,一边断断续续地背《礼记》一边眼泪打转。
他趴在烤鸡架似的竹床上,两个据说是锻体师的师傅正站在他两边,一个摁着他,一个攥起了他的两条胳膊,正在用巧劲一寸寸地拉扯。
这叫拉骨,字面意义上的意思,拉多了能长高。
但是疼。
“忍忍就好了。”祝弥半跪在他的竹床前,拿着汗巾轻轻地擦拭顾小灯满脸的冷汗,“您的身量不足,现在是在用外力助你拔节,以免您以后长不高。以后每天清晨坚持如此小半时辰,半年后就可以结束,半年匆匆,您忍忍就过去了。”
顾小灯听到这疼死人的拉骨行动要持续这么久,差点哭晕过去:“别啊别啊!祝大哥我求你了,行行好别拉了,我可以不用长太高的,我当一个小矮子就够了……!”
锻体师拉他两条腿去了,顾小灯又是一阵嗷嗷惨叫,感觉都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嘎啦嘎啦响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