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东月毫不犹豫:“当然是要回千山里去,我娘朝思暮想的故乡在很远的地方,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回去了。”
顾小灯狐疑:“你哥也跟着你们一起走啊?”
葛东月点头:“那肯定。我是要陪母亲一起回去的,至于他不能离我太远,不然他的身体撑不住,再者他也是个巫山人,回去理所当然。”
顾小灯干笑一声,心想,那这岂不是板上钉钉的叛国吗?
葛东月挪了挪凳子,小脑袋瓜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扭扭捏捏地叫了他一声:“嫂子。”
顾小灯:“……”
“嫂子到时候跟我们一起……”
“打住打住。”顾小灯只觉得荒谬滑稽,把他都给逗笑了,“你去找别人那么叫,我可使不得。”
葛东月两手抠着凳子,看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喃喃着:“我不明白。”
顾小灯不像之前给她解答世事,直接岔开问了别的:“对了,你还记得那个被你们抓过来的苏小鸢吗?他怎么样了?”
葛东月哦了一声:“葛家的人才刚处理了他的事,一顿掰扯。苏小鸢比我们早回到南安城,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和破相佬关云霁的弟弟勾搭上了,当时就被他要去了。今天我刚看到破相佬来找葛东晨,就是为他来说什么情,那个弟弟想留下苏小鸢,不交给我们了。”
顾小灯听得一愣,回想之下,很快想起当年在广泽书院里,苏小鸢和关云翔的关系的确走得挺近,关云翔那傻小子不像他哥,当初一看就是个小草包,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有没有长进。
“我听到他们说话,关云霁在骂他弟,说苏小鸢喊他一声‘关小少爷’,他弟就快要疯了。”葛东月平铺直叙地描述起来,“我哥那个时候说,当初你叫他一声关小哥,他看起来也是疯了的样子,所以很正常。”
顾小灯眉尾一动,便不说话了。
葛东月能逗留的时间有限,不一会儿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顾小灯刚想安静着消化一下,很快就又有了访客。
窗户吱呀一声,关云霁一瘸一拐地跳进来了。
顾小灯没被吓到,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他,十分无语:“大门在那,你就不能走大门吗?”
关云霁脸上仍戴着面具,饶是如此也没能掩盖住眼里的窘迫,声如蚊蝇:“我……私下来的,那个混账东西不让我来看你。你还好吗?葛东晨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顾小灯朝他抖抖手:“你觉得呢?”
关云霁顿时眼神冷冽起来:“他果然欺负你了!?”
顾小灯愈发像在看白痴:“是啦是啦,所以麻烦你再去揍他几顿吧。”
关云霁还当真了:“待会去。”
顾小灯歪头看了他一会,愈发觉得魔幻,魔幻得让他想笑,搁在天铭十七年,他用脚趾头想也想不到关云霁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时几个人相聚,顾小灯总是格外话多,烈烈地搅和着气氛,现在他安静着,关云霁杵在一旁一会,便轻声来搭话:“我后来才听闻苏家的事,苏明雅欺负你了吗?”
顾小灯揉揉后颈,眯着眼笑他:“昂,关小哥要给我撑腰吗?”
他看他笑,晃了一下神,轻轻嗯了一声。
顾小灯乐了,问他:“那你以前也欺负我,这个怎么办?”
关云霁安静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顾小灯托着腮看他:“问你呢,吱一声嘛,丑八怪。”
关云霁手一抖,又背过身去,萧索的模样。
顾小灯看了他一会,视线也有些模糊,但说起话来照样字字刺他心肺:“你有什么好哭的?我记得关小哥少年时常说,想弃文从武,想做武将,想见四境,想出关家,你现在飞檐走壁,飞鸟在肩,姓名在岳,心愿不是全都大实现了?”
关云霁呼吸凌乱,说不出话来就付诸于行动,转身闪到他面前捂住他的嘴:“你说话……你说话怎么能比葛东晨还毒。”
顾小灯掰不开他的手,便捶起他铁似的胳膊,间隙里伤心地骂他:“还不是你这白痴先欺弄人!关云霁,亏我当初一直当你是挚友,你这个丑八怪,丑九怪,丑十怪!”
关云霁手抖得厉害,看一眼顾小灯便觉得死去活来,苦水咕噜噜地在胸膛里沸腾,眼里似乎有雾霾聚散,千想万想都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正僵持着,他忽然听到屋外有人低声说着话,其中有道声音太熟悉了,正是他那最近因为苏小鸢而闹个不停的蠢弟弟。
关云霁霎时皱眉,不知道关云翔跑到这边来见顾小灯是想做什么。
顾小灯也听到了声音,趁他不注意狠狠踩了他的瘸腿一下:“你还不滚!”
关云霁疼得冷汗直冒,不敢怒也不敢言,也不想滚,捏了他那久不戴耳珠的耳垂一下,用轻功闪到了屋里的阴暗地去。
顾小灯慢一拍地捂住耳朵,看得哑然,本意是叫他滚出这地方,怎么搞得被他窝藏了似的。
正此时门开了,葛东晨和另一个青年进来,他循声看去,打量了几眼就认出另外的青年是关云霁的庶弟。
葛东晨观察他的神情就知道他认出来了,便朝他笑笑:“小灯,又有一位故人想见你。”
顾小灯怀疑是苏小鸢央关云翔来的,果不其然,关云翔神情有些恍惚地说道:“小鸢拜托我来看一眼……顾山卿真的没死?”
顾小灯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狐疑地应了一声:“是啊,小鸢怎么样了?”
关云翔神情凄然:“他还好,只是双腿被折断了,需得好好休养……”
葛东晨在一旁轻笑:“那你不如早点回去侍疾?”
关云翔踟蹰着,神情恍惚地朝顾小灯走去:“我还是觉得像见到了个怪梦……我想走近一点再看看,确认那真的是顾山卿。”
葛东晨的笑意不达眼底,原本想把人扔出去,只是一扫屋内发现了什么,随即冷眼旁观。
顾小灯也觉得关云翔有些奇怪,站起身来警惕地上看下看,隐约感到对方身上正压制着怪异的怨恨,但好似不太应该,他同这故人之弟当年交集不多,并无过节。
正想说点话,关云翔走到他几步开外,脸上的恍惚突然一扫而空,眼神无比凶煞,袖中拔出一把刀猝然冲了上来。
顾小灯下意识皱着小脸闭上眼,脚步都没挪动,身前果然刮来一阵劲风,接着便是利刃刺破血肉身躯的瘆人声响。
他以为又是葛东晨闪过来徒手握住刀身,未曾想,听见关云翔惊慌的一声“哥”。
顾小灯睁开双眼,探头一看,这下真结实吓了一跳,关云翔这坑哥弟弟,手法准准狠狠的,竟然一刀全力捅进了关云霁的胸膛里。
关云霁下意识便闪过来挡下了,疼痛袭来之前,他只是茫然地低头看一眼胸膛上的刀,不明白弟弟对顾小灯的杀意从何而来:“你为什么……想对他动刀子……”
关云翔愣愣地看着他,崩溃地喊:“哥!你自己说过的,关家有今日的下场都是因为这个祸害,你现在在干什么啊!杀了他啊!我们一族满门那么多条性命,难道不该杀了他报仇雪恨吗!”
关云霁原本想要骂他的话卡在了喉头,代之以一口热血涌上来。他愣在原地,侧首看了一眼脸上被溅到血的顾小灯,心想,我那么说过是吗。
骗了自己,连弟弟都骗了。
他抖着手摸上顾小灯那沾了血的左脸,忽然遏制不住发笑,牵动着胸膛前的创口裂出更多红色来。
第97章
顾小灯听罢关云翔的睿智话语,脸色青白交加,既觉荒谬又知道合理,反倒很快冷静下来。
他躲在关云霁身后骂那崩溃的关云翔:“蠢货!你要你哥失血而死啊?还不去找医师来,说你哥被捅了一大刀再不救就咽气了!”
关云翔正是方寸大乱,被一骂回了些神,扭头就不见了影,葛东晨倒是慢悠悠地笑:“小灯不想云霁死吗?你既厌恶他,不如我帮你补一刀,让他不再碍你的眼。”
顾小灯闻言一言难尽地剜了他一眼,小脸皱巴巴地推着关云霁去床上坐下,一边观察这刀怎么拔一边骂他:“你这大傻缺,教了这么多年,还没把你弟化腐朽为神奇啊?还想杀我?哥俩脑子里全是屎壳郎的食物对吧?就算关家没灭就你们能有什么气候,活该你被捅!”
关云霁的面具下滴落出血,顾小灯一把将他那面具掀开,看他唇边溢血不止,眼神涣散,赶紧继续骂他吊他精神:“丑八怪!你真想死?死了也好,省得叫我看了伤眼,你这一死下辈子肯定投个下等人的胎,一生受卑贱气!”
关云霁恍惚听着,明明血在往外涌,却觉得空了七八年的心脏逐渐满了回来,他眼前模糊地看着顾小灯焦灼的眉眼,忽然想亲一亲他。
他都还没好好亲过他。
“你那脑子是光溜溜的吗?快运起内功止血,什么破脑子,脸上这一刀怎么不划脑子去!”
顾小灯边骂边喊葛东晨来帮忙,葛东晨还问他:“我帮了小灯,后面能有奖励么?”
俨然一副要气死关云霁的模样。
顾小灯还真扬手给了一记“奖励”,啪嗒扇红了他这不说人话的俊脸,把他们两人打包起来骂得狗血淋头,葛东晨顶着巴掌印笑眯眯地用内功给关云霁护住心脉,顾小灯果断地握住刀柄,一瞬拔去,血溅了半脸,眼睛眨也不眨,利落地堵住了伤口。
他这才抬袖擦擦脸,冷静过后脑子乱糟糟的,一会想自己这手可真稳,有干这活的天份,一会希望顾瑾玉以后可千万别给他练手的机会,一会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苏明雅濒死那会的脉搏,关云霁体质可比他强多了,看起来是死不了的。
“对不起。”
顾小灯擦脸的手一愣,扭头不看关云霁,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翻涌:“啐!学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把戏?死了也不会原谅你的,活着受罪吧你!”
“……对不起。”
他还没完没了起来了。
关云霁当天让他弟带回岳氏养伤,谁知这厮半夜撑着重伤跑回来,血淋淋地栽在顾小灯的房间里,险些一命呜呼,随后就被安置在他隔壁。
顾小灯断断续续地睡了半夜,翌日葛东月拎着一篮子青翠欲滴的青草进来,期期艾艾地说要给他,顾小灯听了纳罕:“我又不是兔子要吃草,你给我一篮子青草干嘛啊?”
葛东月道:“清明节了,对不起,没让你过上节日,踏青,山卿出不去,给你一篮子踩踩。”
顾小灯哭笑不得地拎过那篮子:“你这脑瓜子……”
话落他就听到隔壁传出一阵飘渺凄怆的笛声,顾小灯侧耳听了一会,曲子是招魂曲,十分应清明节的景,他指尖动了动,忍不住问了葛东月:“你哥在隔壁?”
“没有,他白天很忙。”
顾小灯看着那方向,听得很笃定:“是你哥。”
葛东月愣了愣,伸手遮住一只眼睛眯了一会,脸上浮现讶异:“还真是他。他这会应该在做事啊,怎么在隔壁,不成,我去骂他。”
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顾小灯摸了把微凉的青草,叹了一声,随即把篮子里的青草又刨又拍地撒气,拍了半晌感觉到有不同的触感,翻找一番找到了一个用几缕小草编织的奇特形状,细看竟是禁步,看得他呆住。
唯恐被发现,顾小灯连忙把禁步小草拆去,团团转了几圈,跑到窗边拍拍:“葛东晨!”
喊不到三声,葛家兄妹一块跑来了,一高一矮一远一近:“怎么了?”
顾小灯背过身去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表情,刮刮鼻子半真半假地生气:“越想越生气,清明节啊,怎么就给我一篮子草打发?我要出去,关犯人也不能这么关不是,掰掰手指头细数,我让你们绑多久了。”
先前自然也是有痛斥他这么关着他的,只是葛东晨充耳不闻,也不知道今天这特殊日子能否有特殊对待,顾小灯说着扭头看一眼葛东晨,挑了个对方肯定不高兴的例子:“苏明雅都没绑我这么久!”
葛东晨:“……”
葛东月有些为难地抓抓脑袋:“可是城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好,我带你出去。”葛东晨捂住葛东月的嘴,随即走到顾小灯面前,低头笑着看他,“但小灯得换个模样。”
半个时辰后,顾小灯一脸懵逼地低头,看身上流光溢彩的异族裙摆。
他没想过这辈子会穿上姑娘家的钗裙,今天就这么怪异地上身了,还别说,布料顶顶舒适和悦目。
葛东月很高兴,衣裙首饰都是她兴冲冲地扛过来的,全是她不敢穿的珍藏,她往常都穿着中原的深色素衣,今天兴致大爆发,自己也穿了身层层叠叠的新裙,头顶一个叮当作响的漂亮冠子,这会正兴致勃勃地找合适的耳铛:“你有两双耳洞,都戴,要戴一样颜色的还是不同颜色的好呢?”
顾小灯还处在震惊当中:“哈?”
葛东晨这时从背后而来,裹着纱布的右手放在顾小灯肩上:“只戴一副。”
顾小灯当即抖着肩膀去拍他的手,葛东晨纹丝不动,他一抬头,看到葛东晨仍是一身中原的武服,换成了同他衣裙颜色相称的,是好看的,但他这张脸若是穿上异族衣着必定更加合适。
葛东晨低头定定看了顾小灯一会,右手快被生气的顾小灯拍到伤口开裂才挪开,手背轻揩过他侧脸,说了一声好看。
顾小灯:“还用你说?!”
葛东晨便笑了,觉得他真的很可爱。
不多时,顾小灯略有些不自在地穿了一身行头,为了出去忍忍就是了,况且他跳脱心性,倒是觉得这经历怪有意思的,心想等以后和顾瑾玉一块,他们没准偶尔也可以一起去采买中原的衣裙,顾瑾玉要是不喜欢,他就逼他喜欢,当然,他一定不会说不。
葛东晨中途想给他画眉,他挥手拒绝:“不要生手,走开,我自己能画。”
说着他干净利落地两笔画完,顺带在眉心戳了点小花纹,熟练得一旁的葛东晨有些迟疑:“谁给你画过?”
顾小灯不理会他,就让他翻来覆去地想,脸上不止蒙了面纱,还让葛东月兴高采烈地捧个银冠来戴上,捯饬得活生生一异族美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顾小灯一动动手就浑身叮铃轻响:“行了吧……出去了。”
葛东月雀跃得想飞起来:“一起!”
她正高兴,怎料葛东晨伸手来点点她额头:“你留在这儿。”
葛东月僵住,正要大怒,听他一番舌灿莲花的鬼话连篇,没一会就被忽悠了,不大高兴地摘下头上的冠子,一拳拳地捶着破坏:“那我等你们回来。”
顾小灯嗳了一声,顺嘴哄她:“回来带青团给阿吉吃。”
随口一句,兄妹俩全都眼神骤亮地看向他,亮得顾小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望天望地假装不明所以。
葛东晨低声笑了笑,留下葛东月“看家”,随即带着顾小灯出门去,他不怕他跑,也不用威胁,但他想握住他的手,几次被顾小灯抽手而去,只好作罢。
顾小灯哒哒走在他前面,看背影像个高挑些的巫山族美人,本来就明媚绮丽,此时一到了太阳底下愈发不可方物,肩挑骄阳,光华流转。
葛东晨看着他,几次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终究是忍住收回,改成抚摸脖子上的吊坠。
顾小灯叮叮铃铃地走在街道上,头上冠子垂下的流苏有些遮挡视线,看不太清南安城的景象。
他隐约看到远处巍峨的漫长城墙,城中的土灰色建筑偏低矮,而城墙却异常高耸,看了一圈便让他错觉整个城是一个巨大的瓮。街道上萧索肃穆,或许因今天是清明节,平民才多了一些,但来往人群当中最多的是巡逻的军队,他显然是住在重兵把守的铁桶里。
顾小灯习惯抬手去揉揉后颈,五指拨开流苏,捏一捏如雪如绸的颈子,想着顾家的人会在哪处。
葛东晨看他的后颈,看他走在这其中,尤其格格不入,像是一盏误入铁锈世界的琉璃。
他忽然害怕他会磕碎磕裂。
繁华之下鬼影幢幢的长洛不适合他,千山万泉瘴气不散的南境似乎也会压伤他。
他踱到他身旁靠得近些,却发现他把投照在顾小灯身上的阳光挡去了大半。
顾小灯想在外面多待些时间,于是在叮叮铃铃的声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清明节,你在想招谁的魂?”
葛东晨说:“你。”
顾小灯愣了一下,拉着面纱立即问了别的:“你在这里都忙些什么?都说异族扰乱南境安宁,中枢是要你来平外寇安国境的,你是吗?”
葛东晨微笑:“是啊。”
顾小灯闻言看了他一眼,声音压小了:“可你妹说你们之后要到大山里去?”
“不冲突。”葛东晨低头朝他笑,“到时带上小灯一起,带你去见万蛊之母。你见了她,也许就能让她解除掉某只疯狗的控死蛊。”
顾小灯眼睛滚圆:“不许说他坏话!”
葛东晨不置可否,只是陪他走了一会,忽然轻笑:“真的非他不可了?顾瑾玉有什么好的。”
顾小灯轻飘飘地回道:“他不会趁我人事不醒时轻薄我。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很喜欢我,不像有些畜牲,不好好当人。”
葛东晨默了好一会,又说:“如果畜生学会当人了呢?”
“那说句人话听听。”
脚下步履不停,顾小灯步子小,葛东晨便始终放慢着速度,南境的风穿过高耸的城楼,也穿过他们之间的间隙,环佩悦耳如天籁。
“对不起。”
“我错了。”
“我喜欢你。”
“葛东晨喜欢顾小灯。”
“从天铭十二年开始。”
顾小灯停下脚步,他朝他招手,葛东晨低下头来,他说了五句话,顾小灯便扇了他五个巴掌。
他非常平静地陈述事实:“你晚了十二年。”
第98章
葛东晨半边脸的巴掌印清晰可见,他仍若无其事,挨打完睁开眼睛,眼里绿色一闪而过,脸上很快又挂了笑意:“我晚了?我晚了……但也许我们有的是时间,下一个十二年,二十年,或许我们还有可能把酒言欢呢?”
顾小灯揉揉手,冷静道:“不可能。”
葛东晨摸了摸他头上的冠子,透过冰冷的银饰摸他的头发:“不试试怎么知道?”
顾小灯郎心似铁,抬手拍开他,专挑他的痛处戳:“你双亲难道不是绝佳的例子吗?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葛东晨脸上一瞬浮现难以言喻的灰望,他垂下手,握住了顾小灯的手,不由分说地扣着他朝前走,生硬地转移话题:“小月在等你的青团,我带你去买,不要让她等急了。”
顾小灯拍打着他的手臂,正要骂他,忽然感觉到背后有注视的视线,他咽了咽口水,将滚在舌尖上的怒骂吞下,小幅度地回头望去,不知视线从哪个方位而来,也不知是哪些人在静静守望,看了一圈便赶紧转回头去观察葛东晨的后脑勺,生怕暗处的人叫他发现了。
葛东晨走得飞快,顾小灯心里蹦撞,眼前又被银冠的流苏遮了视线,没走一会便趔趄着往前撞,险些摔个狼狈。葛东晨迅速转身来搀住他,他不要他碰,又想多拖点时间,赶紧抱头蹲下,把脑袋上的银冠扯下来抱在怀里呜呜假哭,身上叮铃声便成了伴奏。
“……”葛东晨明知他演戏,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蹲下来,“哪里疼了?”
“脑浆都撞匀了!”顾小灯垂着脑袋兔子似地转到一边去,鬓发微乱,耳坠和面纱都随着假哭而细细抖动,看起来既是胡搅蛮缠,又是实打实的委屈透了。
他们两人的样貌本就格外出挑,方才一连串耳光已经引了街上不少隐晦的注意,现在蹲在街边周旋拉扯,更是惹来了更多小心的窥探。
顾小灯的裙摆曳地,抱着闪烁粼粼波光的银冠,蹲下来后腰和腿的弧线格外好看,他咿咿呜呜着,眼波流转,鲜活得一塌糊涂。
葛东晨软硬不得施,然而看了顾小灯半晌,看了街上行人好奇的眼神,竟意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充盈感,脸上五指分明的巴掌印在这时成为了某种特别的勋章。
他想如果可以,他乐意顾小灯一直这样,豆蔻梢头十七岁,不受挫折和磋磨,永远任性妄为,骄横嚣张。
葛东晨脸上有些疼,低头问他:“真的不能喜欢我吗?”
顾小灯呜呜的假哭哽住,哈?
葛东晨想到前天得到的消息,想到往这里赶来的苏明雅,想到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而埋伏在不知处的顾瑾玉,甚至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关云霁。
他的神情带着被抛弃的迷惘,认真地问顾小灯:“不能施舍给我一点点喜欢吗?一点点就好。顾小灯,你的心能不能分成几瓣,分一点点给我,一点点就好。”
顾小灯抱着冠子想骂他,谁知听到了更惊人的发言:“你可以认定顾瑾玉当正妻,当我是你的妾。”
顾小灯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见鬼了一样瞪圆眼睛看他:“(⊙_⊙)”
葛东晨俯身而来,荒谬绝伦地补了一句荒诞至极的话:“实在不行,通房也可以。”
顾小灯这下是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过去在书院里,葛东晨曾经开他和苏明雅关系的恶毒玩笑,当初他说苏小鸢是苏家安排给苏明雅的小侍妾,而他只是苏明雅的大通房。
他不知道葛东晨现在是怎么个能耐法,才能把这鬼话面不改色地认真吐露出来。
“……你有病吗?”
“多少男人三妻四妾,你一妻一妾不行吗?”
顾小灯被他的话震惊得透透的,对这人的底线清晰地感知了个大的,死变态果然不愧是死变态,以为谁都跟他一样离谱!
他慌忙撑地想爬起来,葛东晨却忽然伸手,俯下来隔着面纱亲吻。
耳边荡起耳坠击风的声音,顾小灯用怀里的银冠砸他,叮叮铃铃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葛东晨半跪在地上,抱着那损坏的银冠,侧颈被冠子的一角划出浅浅的一道血痕,顷刻落了血珠。
他抓住顾小灯层层叠叠的一角裙摆:“……求你了。”
银冠的流苏散了一地,后来被葛东晨尽数捡起。
顾小灯震惊得外嫩里焦,脑海里不时回荡那骇然的发言,他并不为葛东晨的示弱而放松警惕,小心脏反而越吊越高。
他这直觉还真没落空,葛东晨看似没事人的平静,回到据地之后却忽然握住他的手,脸上巴掌印仍然清晰,又重新挂回那标准的虚假微笑:“跟我来。”
葛东晨的笑时常让顾小灯想起十二三岁时的顾瑾玉,那时他就是这么笑的。人们脸上的表情能传达很多细致信息,但是过去的顾瑾玉、现在的葛东晨的微笑不会,毫无营养可言。
顾小灯刺猬一般把浑身的刺竖了起来:“你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