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雅顷刻间想通了倘若按照他所说的去办,他会面临多少本不用趟的浑水。
是要保住顾小灯的安全还是保住顾小灯的安心和欢喜,这本来应该是不需要犹豫的。
可现在和顾小灯不容转圜的眼神对上,苏明雅却感到了为难。
他一直好好地伪装着苏小鸢的声音:“可是关云霁快进千机楼了,你若是去,会很危险。”
顾小灯就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掏出怀里的青梅,它精得厉害,一出来就抖擞着羽毛放声赞美:“我的主人好,我的主人棒,找他好棒棒!”
苏明雅:“……”
他怎么就没在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和他也养个什么宠物呢。
顾小灯耷拉着脑袋:“算了,实在不行我找关小哥一个人就好了,他会帮我的。”
“不行。”苏明雅立即说不,“他甚至自身难保,怎么保住你?”
“可是每个人都自身难保的,顾瑾玉都不敢和我打包票。”顾小灯低着头,“不联合起来挣扎一下,怎么知道不能抱团取暖?我总是这么坐以待毙,总是置身事外以逃避,那怎么行?要是顾瑾玉、关云霁他们在千机楼里僵持上半年,我就还要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到来年仲春,等的还不一定是他们取胜的消息,而是奔丧的坏消息,这样的坏消息没准现在就有了,只是他们瞒着我。”
苏明雅走到他身前弯腰,两手按住了椅子两边的扶手,虚虚地让自己的影子把他笼罩在怀中:“可是你即便蹚入浑水,你又能做什么?取血哺他人?你除了心安,还能获得什么?”
顾小灯抬头看他,并不自证:“那你离开长洛,经过南境再到西境,从一开始你就料定你能办成什么事情吗?从做好出发的决定的那一刻起,彼时你想过除了心安之外的其他所获吗?”
苏明雅回答不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顾小灯起身准备离开,带着他那只不住讴歌关云霁的鹦鹉。
苏明雅把他按回了椅子上,认栽了:“我答应你。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想离开顾瑾玉等人决定的保护圈,也不会问你为什么想去那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我愿意在我能力之内满足你一切想做的事,我来西境就是为了这一个愿望。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带上我。”
顾小灯抬头看他,眼睛黑嗔嗔的,比起苏明雅的犹豫,他干脆得多:“可以,可你身体撑得住吗?”
“你可以我就可以。”苏明雅在心里叫他娇气包,反刍一样念娇娇。
“好吧,那这几天我搜刮一点急救的药。”
“这几天你要睡饱一点,多饮食,少思虑。”
顾小灯不置可否,把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他的精神劲振奋了不少,把青梅塞回怀里,转而从袖子里掏出此去水路的地图,末尾临阳城的地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圈。
只有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才能从船上下去。
苏明雅听他轻声絮絮,最后带着些许坏心问他:“顾瑾玉迟早会知道,你不怕他生你的气?”
“让他生。他连想生我的孩子这种话都说过,我还怕他生点气?”
后面顾小灯走了,苏明雅脑子里还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姚云正的夜半来信一直持续到抵达临阳城的时候,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让海东青捎着变态粗俗的信件来恐吓,狗皮膏药一样,顾小灯着实没见过比这还神经的人。
楼船一路畅通不停,一连行驶七天不断,途经梁邺城时得水师拱卫,没有再出过被船只尾随夜袭的情况,八月时恰好抵达了临阳城。
最后一天晚上,海东青尽职尽责地捎来姚云正的骚扰信,顾小灯一目十行地看完,轰退了不见青梅之后闹哄哄的小配,铺开一张特殊的信纸回了一封信。
他第一次伸手摸了摸看起来乖巧又听话的海东青,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这只和花烬酷似的大鸟养下来,可是若如姚云正在信上所说的,这只鹰迷惑了顾平翰的眼睛,助了他杀他世子哥的一臂之力。
“这是头一次摸你,也是最后一次。”顾小灯在它头上抹了点粉末,随即揣起系好回信的海东青开窗放飞,海东青大抵也有些通人性,飞走一会儿又回来敲窗,鸟喙上叼着一条刚从河里抓到的小鱼送给他。
海东青飞过漫漫长夜,最后奋力飞回了第二个主子的伤手上,刚停下来梳理胸前羽毛没多久,就直挺挺地从姚云正的肩膀上摔下去。
“怎么回事?”一旁作伴的高鸣乾把海东青从地上捡起来,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你竟把怎么一只好鹰累死了?”
姚云正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没搭理,一连发了七夜信,怎么写信都像隔靴搔痒,现在好了,最后一次竟能收到那小替身的回信,他近乎期待地迫不及待打开,看到信上就两句——
【我自会终结我自己的噩梦。你得意不了,你休想得逞,有娘生没娘养的臭弟弟】
姚云正愣住,怔得自己都不知道过去多久,待回过神来,就看到高鸣乾已经对他退避三舍,站在不远处指指他的手:“云二!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的信纸不见了,两手像是洒上了什么看不见的毒粉,正皮开肉绽,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姚云正不知痛一样地甩甩双手:“我手里的信呢?”
高鸣乾看疯子一样看他:“那张纸上必定有古怪,刚才像点了火一样自燃焚毁了!”
姚云正于是蹲到地上,寻找有没有信纸的一点纸屑。
高鸣乾摇摇头,自觉远离这个小畜生,返回自己的住处,顶着一张易容脸的关云霁正在里面等他。
他走到桌对面坐下,喝下关云霁斟好的酒,笑着问他:“这就是梁邺城,你觉得如何?”
关云霁和他酒杯相碰,回话不偏不倚:“比长洛城差远了,比南安城强多了。”
高鸣乾听了这话笑起来:“所以当初我没往南境逃去,专挑了这里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关云霁点过头:“在这里除掉顾瑾玉比在南安城除掉他容易,等他和顾平瀚倒了,殿下借着千机楼的兵力北上,我让岳家在长洛城里接应,起事就容易多了。”
高鸣乾不谈造反,唏嘘了一下昔时的人:“东晨要是还在就更好了,他主武,你主文,就不必你如今这样文武两头挑。”
关云霁应喝了一声,见缝插针地提到别的:“殿下,我近日正好联络上了可以主文的人,是苏家的一批门人。”
高鸣乾笑问:“苏家的什么人?”
“一个叫苏小鸢的,苏明雅昔日贴身干脏活的。”关云霁眼睛不带眨,“苏明雅在南安城意外死后,苏家因着一身脏水在长洛蒙受女帝的责难,逐渐恶化成被女帝围剿,苏家现在也急于摆脱女帝的阴影。这个苏小鸢带着人在西南找法子,被我找到了。”
“你办吧。人要是到了,带过来让我见一见,多久能到?”
关云霁把他们抵达的日子往长的说:“大概十天。那苏小鸢在南安城遭了顾瑾玉暗算,脑子还是好使,就是身体不太好。”
“那你正好在城里等他们来,我明日要和他们一起进千机楼。”高鸣乾往窗外看了一眼,“表弟,祈祷你哥不会被顾瑾玉砍了吧。”
关云霁觉得有可能,脸上的疤都隐隐作痛了:“……要不,明天殿下带个面具,或易个容?”
“用水银剥下来的人脸,披着不觉得臭吗?”
“尚可。”
高鸣乾看了他一眼:“你的耐性比小时候好了挺多。”
关云霁马上摇头:“表哥,那还是分情况的,要是您让我也吸食烟草吸到上瘾,这个我是没办法忍受的。”
高鸣乾轻笑:“知道了,这一点你倒是跟如慧一样。千机楼里到处是烟草,防不胜防,待你准备好了想进去,我会带一些防烟的药物给你。”
关云霁立即道谢:“那表哥,我就承着二嫂的面子,厚着脸皮多求一些药物了。”
高鸣乾打了个响指,比了个可以的手势。
八月初一,顾瑾玉带着三十六个亲信进了梁邺城,姚云晖陪同着他绕着这座繁城跑了半天马,是夜暂休,翌日一大清早起来,姚云晖在前头带路,兴致昂扬地领着顾瑾玉回他口中所谓的家。
千机楼是建在梁邺城外,北面群山怀抱中的一座机关城,据说是西境无数信众心中的圣地,恢宏得宛如天外天。顾瑾玉不信神畏鬼,穿过层层麻烦的机关,他踏入庞大的机关城门之后,放眼望去,第一感想就是这个鬼地方有七成模样是照着晋皇宫的规模来建的。
“这里是一座圣宫。”姚云晖一回千机楼,整个人变得格外惬意,“侄儿,你在晋廷出入多年,大概也能看出来,家里和那里有些相似,不过不一样。”
一列白衣人毕恭毕敬地端着东西上前来,手上捧着的是各色的衣服和令牌,为首的两个白衣美人端着漆黑的衣服来跪到他们面前,顾瑾玉的注意力在衣物旁边的令牌上。
他勾起那枚金灿灿的金令,指腹摩挲上面的图徽,令牌上雕着环状云纹,拱卫着中间一个变形的字。
姚云晖笑着问他:“你猜中间那个字是什么?”
顾瑾玉盯了片刻,半猜半直觉:“业字,基业的业。”
姚云晖楞了一瞬,想给他鼓掌,但左手断了掌,只得作罢:“对,你认得这个字,便是和它有缘,你果然是我云氏板上钉钉的子孙。”
顾瑾玉身后的三十六个下属安静如鸡,只有听到这话的吴嗔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无声地呵呵一下。
不一会儿,一众人各自换上不同颜色材质的衣服,顾瑾玉的下属们穿的都是银褐交加的武服,暂时被分到其他地方去,没有跟在顾瑾玉周遭。
姚云晖单独带着顾瑾玉在各处行走,在这座伪皇宫行走的途中,顾瑾玉看到了许多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奴隶,那些人一见到他们便下跪,对着姚云晖叩拜一句副楼主,对他则是一句少主。
顾瑾玉始终兴致缺缺。
姚云晖对他表现出来的无感很是苦恼,像个讨好家里幼童无效的苦恼长辈,这种反应让顾瑾玉更恶心了。
跪拜的奴隶忽然喊了另外的称呼:“恭迎二少主,高坛主。”
姚云晖身上那股恶心的长辈疼爱终于转移了人,移步到了姗姗来迟的姚云正面前:“正儿,身上怎么添了这许多伤?”
姚云正两手包得像两个粽子,一条腿走路也不自在,一张脸倒是完好,笑眼眯眯的:“见过父亲,还有敬爱的兄长大人,恭迎哥哥终于回到家里……不过既然回到家里,不知道哥哥愿不愿意和弟弟一起维持兄友弟恭的体面,不要再滥打弟弟了。”
顾瑾玉全部的注意力在亲弟弟旁边的人身上。
高鸣乾穿着墨蓝相间的深色衣服,和昔年相比身形没有太大的变化,气质不知是不是在旁边那对父子的衬托下,显得没有那么邪气,甚至衬托得有点天皇贵胄的正气了。
他迎着对方要杀人似的眼神走上前去,主动和顾瑾玉微笑着打招呼:“多年不见,瑾玉,别来无恙啊。”
高鸣乾做好了顾瑾玉随时暴起痛扁他的准备,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在短暂的沉默后冷静地和他打招呼,虽然是指名道姓,但比想象中的反应好上了不少。
可顾瑾玉突然冷不丁地说:“顾如慧被女帝私下凌迟处死了。”
高鸣乾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顾瑾玉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知道她犯了什么罪吗?和你一样,都是造反乱上。谅着她是山卿二姐,死前我见了她一面,询问她有何遗言,你猜她和我说了什么?”
高鸣乾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恍惚之中,还是觉得心脏被无形的铁锤锤成了血水:“什么?”
“她说,想念骨肉孩儿。”
高鸣乾竟没能忍住:“……我呢?那我呢?”
顾瑾玉伸手按到他肩膀上,姚云正眯着眼睛一直看着,一见亲哥动手就闪到跟前去把高鸣乾往后拖,可惜还是慢了一点,高鸣乾没设防,肩膀到手臂的骨头都被顾瑾玉用内力震碎了。
姚云晖这才插足到几个年轻人中间,顾瑾玉气息不变,神色也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说:“这人要是对你们有用,就别让他再在我面前出现。”
“好的哥哥。”姚云正吹了声口哨,欢快地应贺,“等高老二彻底没用,弟弟就把他带到你面前来,现在我先带着这狐朋狗友走了,回见!”
说罢他拖着神思恍惚的高鸣乾跑了。
姚云晖笑了笑:“侄儿何至于仇怨如此深重呢?要是喜欢杀人,稍后我派一百个人来给你练手。”
顾瑾玉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你不是说想让我来认祖归宗?祖宗呢?”
姚云晖开怀起来:“好,好,既然如此,我这就带侄儿前去!”
千机楼到处都是机械运转的金属声,姚云晖兴冲冲地扣动了层层机关,经过四十八道机关门,几乎进入了千机楼最深处的地方。
最后一道大门打开,姚云晖在一旁笑着解释:“这是最后一道门,门里是朝拜的极乐所在,瑾玉,你刚回家,我原本想让你多适应两天,现在你可想好了,当然了,若是你进去之后失控,二叔会帮你料理的。”
顾瑾玉没有迟疑地走进去,只是一踏进去不久,周遭瞬间变得扭曲。
——起雾了。
是张等晴告诫过的雾烟。
姚云晖在他一旁看他的反应,他便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然而没走多久,他就看到了幻觉。
顾小灯衣衫不整地在雾里朝他笑。
雾烟致幻,和当初在南境千山里的万泉山有些相似,当初步入那里,顾小灯在他背上和他说过,到处都是大雾。
顾瑾玉当初经受过一轮,如今走进低配版的致幻之地,觉得比万泉山的蛊卵雾要轻松得多。
只是二者催化处的东西不一样,万泉山的雾引出人的凄恻悲惧,千机楼催化的是欢喜欲。
顾瑾玉每走三步,就会看到一个冶艳的顾小灯,梨涡深深,呵气如兰。
他起初还能面不改色,他当然受得住。顾小灯落水的那七年里,他日日和顾小灯的幻觉作伴,那幻觉甚至是他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主动幻想的。
只是走出一段路之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雾里的幻觉升级了。
雾里不只有顾小灯,还有他自己。
顾瑾玉垂眼看三步之外的幻觉,另一个“顾瑾玉”把顾小灯抱在腿上。
顾瑾玉在幻觉“动真格”前艰难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更逾矩的幻觉场景很快上场。(略过二百字)
顾瑾玉停顿的时间比之前久了几瞬,他又继续向前走。
幻觉越来越强烈,前面还是幻视,现在幻听也来了,紧锣密鼓,一步步试图填满无底洞,可既然欲壑早已在数不胜数的经年里压抑成了无底洞,那便不是轻易能填满的。
顾小灯或软糯,或清灵,或凄烈,或崩溃的呼唤在雾里不停重复。
顾瑾玉从目不斜视到垂眼正视自己的贪婪本性,他对时间流速向来敏锐,然而这一路从入门到现在,不知度过了多少流逝。
幻影太多,多得他想选中一个停留下来,顾瑾玉穿行过一路自己的活春图景,脊背的冷汗一点点严重。
走到漫长一路的尽头,山坡一样的巨大塑像从雾里显露,威严可怖,但顾瑾玉视若无睹,只垂着眼看脚下活色生香的幻觉。
顾小灯被“顾瑾玉”恶劣地欺霸,他哭得抬头朝现实的顾瑾玉求救(略过二百字)——
“森卿!带我走!”
顾瑾玉张了张口,滚烫的气息险些克制不住,刚想伸手解救幻觉里的可怜爱人,想握住自虚幻来的手,脑海里忽然响起现世顾小灯的闲话。
【要是没定力,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啊】
顾小灯爱他,就是爱他的克制,与所有放纵的混帐不一样的克制。
顾瑾玉于是忍住了伸手。
当此时,关云霁独自身处梁邺城,昨夜压抑着的紧张和兴奋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让他彻底睡不着觉,后半夜回来后,他盯了花灯里没点亮的灯芯半天之久,还把手伸进去,捻着那灯芯玩来玩去。
他脑子里不住回荡着,黑嘴鹦鹉青梅风尘仆仆地飞到他枕头上,一字一句地小声复述顾小灯的传话,那番让人难忘和亢奋的画面。哪怕对方想着利用他,他也开心得不行。
他遥想着他此时到了什么地方。楼船经过梁邺城的时候,他在人群中可望不可即,再过几日,他能去往码头,隔着两副易容的面孔,触手可及地拍拍他的脑袋。
关云霁想东想西,想着顾小灯借着青梅的小嘴巴同他说的话,说了不少,他最喜欢第一句话——
“关小哥,我要来找你咯。”
第136章
八月初三清晨,一艘稍大点的农家渔船沿着阳川的支流息河顺流直下,船上有九人,摇船的摇船,打鱼的打鱼,休养的休养。
易容易得黑黢黢的顾小灯蹲在船尾刮一尾鲜鱼的鳞,他把袖子挽到手肘,刮得专注解压,脑子里认真地想着过后怎么熬鱼粥喝,投入得连身后的注视都忽略了。
苏明雅在船蓬下的阴影里看着他,一旁的下属守着,苏明雅看了顾小灯的背影一会,忍不住轻声和下属开口:“日头还毒着……”
下属在他轻咳的间隙里接话:“我去叫他回来?”
苏明雅摇头:“要么给他戴一顶阔帽,要么在船尾给他支一把伞,撑把伞吧。”
没一会,船尾的桅杆绑上了一只铜色大伞,顾小灯蹲着的身形只有一小团,伞大得绰绰有余。
“谢谢!”
苏明雅听着顾小灯的声音,他摸出最近削制而成的简陋短笛,轻轻悠悠地吹起来。
顾小灯听见了,像一只闻风而动的小狗直起脑袋,回头不太满意地看过来。
苏明雅继续徐徐地吹,顾小灯便火速把剩下的鱼鳞刮干净了,凑到船边就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把手搓干净,甩完手袖起,钻进船蓬下。
“肺部咽喉都不好,少吹这个。”他伸出小黑手严肃地朝苏明雅索要笛子,“没收。”
苏明雅把笛子藏到背后去:“下次不会了。”
“这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罚没。”
苏明雅低眉顺眼地看着他黝黑的掌心,心里有笑声,脸上不动声色:“你手上的易容似乎有点淡了。”
顾小灯收回小黑手,仔细观察手心和手背的色差,体感那搓抹上的黑玉膏并没有退色,于是坚持讨要短笛。
他露在外面的肌理都妥善地易容了,一张小脸经过苏明雅的手,大眼变小翘鼻变塌,五官变囊了不少,饶是如此,苏明雅还是觉得他可爱得劲劲的。
苏明雅又转移话题:“小灯,我教你如何伪声可好?”
为了避免引起顾小灯对他的厌恶,他至今模拟着别人的声线和他讲话。
“现在学也太晚了,我学不会口技,到时我少说话装哑巴就是了。”顾小灯没收个东西也事不过三,觉得他可真是个不听话的病患,皮痒得叫人生气。
他还指望着他用那一手易容术助他进千机楼,这会在亡羊补牢地谨慎他的病体。
苏明雅第三次也不给,顾小灯怀疑他就是拉扯着想让两人牵扯得不清不楚,并不给他欲擒故纵的机会:“那好吧,为免你在半路病重,我去拿根针,刺破指尖,递一杯水给你,你得喝。”
苏明雅身上的温柔和煦霎时变了样,立即把短笛上交了。
顾小灯把笛子擦擦别到粗麻腰带上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只吃到鱼的小猫,交代了几句医嘱,翻着他的小包袱掏了药盒给他,又钻出去玩水了。
苏明雅只得在背后看他,看他玩天玩地玩水玩鱼,想着,他为什么不来玩我呢。
前天八月初一夜,楼船抵达了神医谷所在的临阳城,苏明雅用易了容的下属和顾小灯调换,谢绝了一同进入神医谷的机会。他在复制替身这事上炉火纯青,顾家的暗卫虽然对他自请离去不入神医谷的决定感到有些古怪,但入谷急切,到底还是随他们离开了。
顾小灯随着苏明雅的队伍离开,和关云霁那头联系上了,这就准备乔装打扮换着船去往梁邺城。
他这会不是苏明雅眼中以为的轻快,只是想在抵达梁邺之前争分夺秒地养好身体和精神,免得等回到噩梦之地时支撑不住。
苏明雅的身体比他还脆,因着这几天着力帮他,现在一整个蔫样,顾小灯几次想诊一诊他的脉象,看看他的底子掉到了什么程度,苏明雅都不肯伸手,于是作罢,只好在小节上盯一盯,以尽点道谢之意。
日头渐盛,水陆上的西境人渐多,顾小灯便回了船蓬里,掏出小包袱里带的千里目,在船蓬里偷偷观察外面的西境风土人情,除了好奇,他有些想尝试把七岁前的记忆找回来。
苏明雅在身后轻缓地搭话:“你担心被追踪么?你不必受累,有其他人替你我警惕周围的形迹的。”
“谢谢。”
“你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可是做噩梦了?”
“吵到你了?难怪你这会听起来不太清醒。”
顾小灯眼里流淌着息河上的生活图景,苏明雅眼里倒映着他的背影,确实觉得心魂有些飘荡,恐惊幻梦中人,字字轻声讨关注,恍惚模糊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仿佛此时共处,船蓬只是个改了模样的明烛间。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现下还扰心神么?”
“记不太清了,梦嘛,都是假的,我不怕。”
“可你清瘦了。”苏明雅抬手轻轻比划他身形的轮廓,“十八岁的山卿,没有长高,反而更薄了。”
但顾小灯并没有和他历数过去的意识:“长胖还不容易?我可不挑食,长不高就有点难办,那就不办了,顺其自然噻。”
顾小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外面的风土人情,随意又礼貌地和背后谈兴不休的苏明雅接话,待看得眼睛累了才收起千里目转过身来,揉着眉心抬眼看去,苏明雅不复清晨的轻快,伤情好似飒飒落叶的秋树。
是夜梁邺城那头的关云霁传来了消息,鹦鹉青梅风尘仆仆地飞到了顾小灯手上,还有传讯的黑鸽飞到苏明雅面前。
关云霁在信上用皇室密语和苏明雅说了一些梁邺的现状,希望他们最迟也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不然到时赶上梁邺城颇为隆重的庆节仪式,千机楼的人会群出,关云霁担心自己不能及时庇护好他们。
顾小灯在一旁听苏明雅逐字逐句解析密语,听了半晌感觉到他跳过了一些内容,便问:“顾瑾玉这个时候到千机楼了吗?”
苏明雅的指腹划过一半信纸:“找到了,他只说了一句,称其初一进去了,其余不知。”
“就这一句吗?”
“是的。”苏明雅一点也不想把关云霁大段大段的想念之词破译出来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