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住他的手捏捏:“不知道呀,也许会是灯崽的新妹妹也说不定。”
“娘亲,你的手好冷哦……”
“天气冷嘛!”
“娘亲,你的手背好像也没有肉肉了,好像水缸。”
“你弟弟妹妹太不听话了嘛!”她换另一只捂热的手去握住他的手,“他们太调皮了,没有灯崽乖,闹得我都吃不下饭。”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自己还剩一半的小碗举起来,和他养母手里的大碗碰出清脆的一声:“那我的饭都给娘亲。”
她笑起来:“不用,只要和灯崽坐一块,娘亲的胃口就变好了。”
顾小灯在她身上感觉到的总是活泼开朗,连带着他也开开心心,扒拉喝粥的兴头都多了些。
只是他们母子相伴的时间总不太长,他刚亮着吃得干净的小碗高兴地展示,她刚搂着他眉飞色舞地夸奖,雾气里传来了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顾小灯突然感觉咽喉被扼住,空间里的雾似乎浓稠得成了不流动的水,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涌动着雾的水缸成百上千地排列,水缸上有或倒吊或悬吊的小身影,一个被雾气拉扯得有些扭曲的人影穿过水缸走过来。
那高大的男人甚至是抱着个襁褓来的。
顾小灯不由自主地躲到了养母的怀中,她的心跳均匀,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他这才有勇气探出头来,探头探脑地看来人。
养母接过了襁褓,修长的食指往小婴儿的眼前绕了绕:“灯崽你看,弟弟在朝你笑。”
他小心地伸手,包住婴儿挥动的小小手,又软又热,像是托住了一块糯叽叽的小糕点。
抱着婴儿来的男人坐在养母旁边,并没有开口破坏此间的氛围,只是歪着头不时看一看他们。
封闭幽暗的药雾尸山中,两大两小四口人,外加一个尚未出世的,他们竟然有一种吊诡的一家四口氛围。
似乎无论是已忘却的血腥幼年时期,还是走街串巷的动荡少年时期,亲缘的缔结和氛围都在顾小灯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地从西境滚动到东境,再蹦蹦跳跳到北边长洛,而后在顾家里像一块瘪了的皮球皮,随各股强风飘荡。
顾小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时,天刚刚破晓,不知为何心悸得难以言喻,满打满算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头重脚轻的也不想躺回去窝个回笼觉,于是穿上厚实点的衣服飘忽忽地出门去,有些不安地在船上团团转。
顾瑾玉原先说是近两天没空,张等晴也说是走动完人情就回来,今天十六了,也许到了晚上,他们就都回这楼船了。
但他等了一个白天,无果,继而再等到了七月二十一,他们都没有回来。
七月二十二这天清晨,顾小灯睡得不太稳当,梦里觉得好像被谁盯了半宿,混混沌沌地睁不开眼睛,直到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晃动,迷迷糊糊的脑袋瓜一下子激灵起来,睁眼扒着床沿爬起来,迷茫地到处张望。
同渡阁里空空如也,但好像还有顾瑾玉的余温和气息。
顾小灯伸手在空中摸索:“森卿?”
他不过一声轻唤,原本寂静平和的楼船却像是一头被他惊醒了的巨兽,发出转瞬即逝的沉闷轰鸣声,随后动起来了。
顾小灯吓了一大跳,连忙下地出了同渡阁去,长廊上的暗卫们此时都做起船员的活儿,调试着楼船的各处机关,忙中有序,镇定自若。
只剩顾小灯最不淡定,散着长发追问起熟悉的暗卫:“楼船怎么动了?这是要去哪?”
暗卫楞了一下,摸着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小公子早上好,我们现在启程去阳川上游的临阳城,要去您哥哥那的神医谷。主子没跟您说吗?他昨晚深夜时回来了,进了同渡阁里,我们以为他和您说清楚了。”
顾小灯头皮一麻,活像受惊的猫一样炸毛:“现在就去神医谷啊?!”
“昂!”
顾小灯有些抓狂地跑回同渡阁找东西,这才发现床前留有一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顾瑾玉的笔迹,可恶的大树杈子又变成了神出鬼没的限定模式,晚上回来也不叫醒他说话,只在纸上写了一通腻腻歪歪的缱绻话语,先写了三大页最近如何想念他,后面就一页简练到极致的解释。
顾小灯逐字逐句地跟着读起来:“你晴哥三哥于中元夜同时遇袭,晴哥中毒致使昏迷,三哥受伤致使卧榻,现已双双脱险,我则无伤只碌,但花烬翅膀折伤,未免惹你挂怀,便想解决诸事再亲见你。今夜回你身边,见你睡相可爱,不忍……”
后面的解释就又绵绵缱绻起来,总之是顾瑾玉回来后见他睡得正熟,于是不想吵醒他,改以写信说明白,他斟酌着觉得西平城不平了,又和张等晴商议过了,大家一致同意在这时送他去神医谷,那里与世隔绝,地方荫蔽加之能人云集,比这外界安全。
最后一页就是张等晴歪歪扭扭的字迹,说他除了中毒,与人交手还被打破了脑袋,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提笔写信字迹写不齐,但也叫他不用担心。
顾小灯差点把信纸的边角捏破了,俩哥一夫都这么决定好了,他也没处可说去,总不能因为担心他们对现况有所隐瞒、想亲眼见他们安然无恙,就从这楼船上跳下游到将军府去吧?
去往神医谷是一早就决定好的,他对这去处也没什么意见,只是没有想到会在中元节的晚上出现两个哥哥都出事的恶劣情况,原本还以为会是张等晴叉腰站在船头,一路叽里呱啦地和他指点大河大川,如此热热闹闹地前往江湖门派。
顾小灯揉了揉眉心,只得把信纸抚平了,小心地放到床前的抽屉里,轻轻捶自己的大腿。
正忧心忡忡,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山卿哥,是我。”
门外的苏明雅尽职尽责地用着苏小鸢的身份、声音和他打招呼,一次次掩耳盗铃、不遗余力地向他表示自己和以前的不同。
他确实伪装得好,存在感和边界感也拿捏得好,不走到他跟前来他就鲜少想起他。顾小灯这阵子再寂寞,偶尔能想起葛东晨,关云霁,梦中甚至几次见到记忆中的养母和那对父子,都没有想起过苏明雅这个人。
他快速束了头发便走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苏明雅垂眼看他,温和地轻笑:“我在西平城帮不上忙了,张谷主说你在船上没有朋友,一路漫漫难免孤独,就让派不上用场的我来这里。”
苏明雅不是帮不上,是实在撑不住,身体不像那些人耐折腾,病弱得呕了血。
顾小灯顾不上问他别的:“你这几天见过我哥是吗?他们怎么样?”
“见过,张谷主正好托我和你说道,他的身体和牛一样,这次只是阴沟里翻了小船,他是能自医的医者,再过七天左右就能把身体调养得恢复如初,区区小毒,不足挂齿。”
苏明雅即便能像耍口技的人学出苏小鸢的声音,但说话的节奏、声调的习惯一时半会并不能完全改掉,传达张等晴潇洒的话语时还是温柔和煦的。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零嘴:“这是张谷主原本要带给你的糖果,你打开尝尝?”
顾小灯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分了七份小油纸包,有的是晶莹剔透的硬糖,有的是裹了糖霜的软糯糖糕,还有一份糖人,糖人的模样分明是他们小时候在东境的生活,牛车、竹篓、小旅馆,还有一大两小的形状。
顾小灯拿起那根一家三口的糖人,喜悲不加以掩饰,梨涡深深,眼泪扑簌。
苏明雅立即抬手抚向他的脸,下意识地便想擦去他的眼泪。少年时他是很喜欢看顾小灯哭的,那模样惹人疼爱怜惜,让他觉得隐秘的舒坦欢愉。
他的手刚碰上顾小灯的脸,守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暗卫就用一颗极小的珠子弹射而来,苏明雅手背一痛,想到某个讨厌的疯狗说的东西,疯狗是想让他陪着不安且孤独的顾小灯,但疯狗不肯他触碰他一下。
苏明雅只得收手,顾小灯潮湿莹润的眼睛也一愣,同时躲开了他的手,客气地向他道过谢,大方地问候了他几句身体。他坦坦荡荡的,看向他的眼神清澈沉静,没有当年满溢而出的爱意。
苏明雅昨晚回的楼船,压抑着咳嗽倾听手下的人汇报他不在时顾小灯的简单动向,他们提到中元节那天晚上他设了个香案,有人来与他坐谈,开头就问顾小灯是不是在祭葛东晨或他。
他觉得顾小灯祭的没有他。
不止是他没死,是顾小灯把他放下了。
此刻看着他的眼睛,苏明雅有些惶然,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能不能越过关云霁。
江水湍急,楼船有些摇晃,顾小灯和他说了声等一下,有些趔趄地揣着油纸回屋里去,不一会儿就拿出一个精致的双面小圆盒给他:“谢谢你,小鸢,这是药,不知道你还用不用得上,阴面是做补的,阳面是治哮症的。”
苏明雅努力让自己克制,不要表现得过于受宠若惊,接过手后攥得紧紧,倒不是担心顾小灯把它要回去,是怕疯狗的下属们把他好不容易给的一点馈赠抢了:“好……谢谢你。”
顾小灯看出他藏不住的惊喜,楞了一下,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谢礼而已啊。
与此同时的将军府中,张等晴脑袋上裹着纱布,和神医谷的方井、许斋其他神医坐成一个圈,一众医师围着一盆浊水,听张等晴说话。
他直接伸手捞起水里沉淀的草渣子,在掌心里碾碎一点,脸黑得赛过炭:“我中元节前去星鹭门那边救急,朋友一家子都中了毒,四处一查,发现烟毒他娘的出了新的,这新祸害他老子的是防水的,要不是我身经百战,就中了这个玩意的招。现在大家辨一下这水和草渣,咱们研究一下新的解毒法子。”
众医师点头如捣蒜,拿出自己的医箱,八仙过海地研究起来。
张等晴头还有些晕,这种脑力活便暂时不深度参与,有些眼冒金星地起来走出深堂,外堂里是顾瑾玉、吴嗔,还有一个和他半斤八两带伤的顾平瀚。
张等晴刚从昏沉里醒来两天,费力地转了转脑子,也明白自己和顾平瀚几乎同时的遇刺有关联,回将军府的时候总担心顾平瀚出了什么大幺蛾子,现在看他只是挂了点彩,心里便庆幸了些。
看见顾瑾玉,他稍微振作起来:“楼船启程了吗?小灯怎么样?”
顾瑾玉肩膀上站着折了翅膀也炯炯有神的花烬,他的眼神还不如花烬锐利:“这会启程了,昨晚我回船上去看了他,清瘦了一点,有些憔悴,此间事写了信简单地给他说明了。”
张等晴撇开身后老是要搀扶他的部下,捂着差点被人开了瓢的脑袋走过去坐下,短短一截路走得有些吃力,但他半死不活也能颐指气使:“你该把他叫醒,把事情的原委和后面的安排仔仔细细地说给他,不然他会很担心。”
顾瑾玉低眉顺眼,左手拿着一沓文书,右手持笔不停地画地图:“是,我只是怕在他面前,和他对视时,我没办法遮掩你们的严重情况。”
“也不算严重,我又没死,顶多就是中点小毒吃点苦头而已,要不是脑袋太晕了,我就自己跑过去陪他坐船。”
张等晴没好气地拿出怀里的一个药瓶吞了几丸药,端起桌上的杯子将水一饮而尽,随后将目光转向左肩束着玄铁正骨的顾平瀚。
他用一种医者的眼光观察他的脸色,竖起一对顺风耳听他的气息,然后才用一种友人的身份冲他说话:“喂,你是怎么伤的?怎么肩骨碎了?我问方井他们了,说是你们顾家自己的医师给你治的伤病,你现在还好吗?”
张等晴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了,顾平瀚的眼神和七夕前见过的不太一样,有点发直,直不楞登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政务和家国之中忙成铁迷糊了。
“好。”
顾平瀚说话时,埋头苦干的顾瑾玉和吴嗔都不着痕迹地注意着他的反应。
张等晴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有点觉得怪怪的,于是打算走到他身边去把他的脉象,顾平瀚却主动走了过来,没有伸手,只是站在两步开外专注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地说:“你刚才说,你对烟毒身经百战。”
“是啊,怎么了?你都走过来了,那只没伤到的手就抬起来,我把一下你的脉看你是什么情况。”张等晴抬手,示意他把铁爪子伸出来。
谁知顾平瀚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他感觉手腕好像被铁水凝住了。
张等晴第一个反应是怒目圆睁:“你他娘不对劲,你是烟瘾复发了吧!”
顾平瀚面瘫地摇头,语气生冷,说话一字一顿的:“你对烟毒这么熟悉,是因为我吗?”
张等晴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什么鬼?这西境烟毒暗中横行,我是神医谷的谷主,经手的病患多的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平瀚说:“解释,就是欲盖弥彰。”
“……”
不止张等晴懵逼,顾瑾玉也有些绷不住,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对面看戏的吴嗔。
吴嗔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顾平瀚一闷棍打不出个吭声的性情会有所改变。
吴嗔来到西境之后,把一些不伤身的小蛊放在了打千机楼的主力们身上,这些蛊不为别的,只为能够监测他们的心跳和气息,以确保这群能干碎师门对家的战力的折损情况。
顾瑾玉和顾平瀚重中之重,这俩身上自然有这种蛊,还是最敏锐的那一批。
中元节那天晚上,吴嗔原本负着手在西平城闹哄哄的街道上飞檐走壁,监视姚云晖一行人的动向,谁知身上的一只小蛊母突然感应到了不测,飞到他鼻尖惹他干呕。
吴嗔捏下小宠物一辨认,好家伙,出事的是顾平瀚,不对外宣但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
他立即循着小蛊母感应的方向飞奔而去,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击退了差点要把顾平瀚的脑袋砍下来的“顾瑾玉”。
吴嗔看着对面笑得邪里邪气的浴血“顾瑾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要不是他身上有能感应到顾瑾玉所在的其他小蛊母,他差点就认错人了。
那“顾瑾玉”还朝他吹了声口哨:“哇,真贴心,来收尸呀,那我不耽误你们了哦。”
说罢他顶着顾瑾玉的脸变态地笑着转身了。顾平瀚的下属几乎都和他手下的死士俱灭,他拎着长剑到死士面前去,也不管有些还有气息,一一杀干净了,独自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吴嗔顾不上其他,赶紧检查顾平瀚的状况,他不太会医术,但是小蛊母的感应告诉他,顾平瀚的心脏被扎中了,怕是救不了。
他对生死看得超然,唉声叹气地对着只剩几口气的顾平瀚说道:“前镇北王世子,现西境大将军,顾平瀚顾三公子,请问你有什么遗言,需要我转达给你的家人吗?”
顾平瀚喘着气,竭力掏出胸膛中贴身带着的东西,有一份染血信纸,还有一份被震碎的灵药,他还试图吃下破损的药,并运转内功止血,握住扎在胸膛上的短匕,一副要拔剑自救不想死的模样。
吴嗔原本还想劝一劝他认命,但看他挣扎的样子,忽然想到这两天和顾小灯说过的话,心里浮现出个大胆的念头。
那些留给顾瑾玉以备后路的傀儡百蛊,拿给顾平瀚用也可以。
想了就去做,吴嗔执行力十足,点了顾平瀚的穴位,掏出今早顾小灯给的瓷瓶,开了一瓶给顾平瀚喝了:“顾将军,既然你不想死,那咱们就来试一试怎么样?你先喝一瓶小公子的药血吊住一口气,我来研究一下你还剩几分气力,合适的话我就用傀儡蛊给你种了。你自己也能感受到心脏被刺中了吧?就算是小公子现在蹲在你面前,割开动脉给你喝血,你恐怕也活不下来,不如听我建议,在你还没完全断气仍有神志的时候,让傀儡蛊种到你的心脏里。”
他手上利落,嘴皮子也利索,和顾平瀚说起当初怎么给顾瑾玉紧急种蛊的经验,信心满满地向他表示自己一回生二回熟,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蛊盒打开,干呕一声问顾平瀚:“你看这建议怎么样?”
顾平瀚身上流淌出的血越来越多,即便张等晴在这里,也不能把他心脏的窟窿给填上。可即便神医再也救不了他了,他还是希望神医现在就在眼前。
他还想看看他。
他嘶哑地应了一声,自此变成一个保留六分神智的傀儡活死人。
吴嗔完成这项壮举后,便把这个青出于蓝的傀儡带回将军府去,镇定自若地联系上顾瑾玉,把他哥天翻地覆的状况一一告知。
顾瑾玉听完,一整夜的瞳孔都是红色的。
此事他们三人秘而不宣,吴嗔这回的种蛊技术比之前大有进步,顾平瀚的外形没有出现变化,他又保有了神智,除了偶尔看起来过分机械,其他情况看起来和生前大差不离。
顾平瀚甚至还能坚持着继续处理没有完成的梁邺城事务,和顾瑾玉说话也没有变化,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弥留之际过于强烈地想着张等晴,现在一碰到张等晴的事,就有些不同于往常的冲动。
譬如现在,他还抓着张等晴的手腕,跟以前克己复礼的冰冷木讷形象不一样。
顾瑾玉不打算在千机楼的事结束前跟张等晴告知顾平瀚的现况,兹事体大,铲平邪派后再去陪顾小灯抹眼泪比较稳妥。
就算是顾平瀚出事,他也不会耽误后面的安排,顾平瀚缺席的他来接手就是。他唯独不能忍受顾小灯有危险。
张等晴手腕都被抓麻了,不明所以地怒视顾平瀚,他另一条胳膊在百通镖局那里和人交手扭伤了筋脉,眼看着顾平瀚太太太太不像话了,便奋力想抬手。
顾平瀚这才松开,冷铁一样的手转而轻摸了摸他肩膀:“别动,好好养身体。”
张等晴僵硬地扭头看向被他摸过的地方,再僵硬地把目光转向顾瑾玉,火冒三丈地觉得找到了罪魁祸首:“臭小子!你是把疯病传染给你哥了吗?!”
顾瑾玉看了一眼他们:“可能吧。”
顾平瀚那咸猪手又去轻抚张等晴脑袋上包裹的纱布了。
张等晴的脸铁青铁青的。
不爽归不爽,缓过不适之后,张等晴还是把顾瑾玉叫去单独议事。
“你再过不久应该就要去千机楼了吧。”张等晴深呼吸几口,做好了心理准备,“你怎么还不来找我问千机楼的实况?”
顾瑾玉认真道:“好的,那我现在就问了。”
张等晴被他噎了一下。
“张兄,我想仔细地听你和令父第一次遇到小灯,以及带他离开千机楼的始末。”
张等晴喝了口水,说起他和生父张康夜是怎么到千机楼的事来,神医谷里每代都有拿自己人去炼药人的恶劣传统,但谷里的药人并不像千机楼那样丧心病狂,神医谷的药人至少要花费上二十年时间,炼成之后药人的身体与常人并无太大的不同。
这一代的药人轮到张等晴,他生母早逝,张康夜不忍独子被谷里师长炼制上半生,于是咬牙携子出逃。或许是神医谷的人追踪他们的动静大了些,风声被千机楼听到了,他们父子在途经梁邺城时被抓进了千机楼。
这些顾瑾玉知道,但他一个字都没有打断。
“那个时候是天铭五年,我们在一片黑暗中押送往千机楼的腹地,他们打量着我父亲是神医谷的关门弟子,用我的性命要挟他,逼迫他参与到千机楼的药人炼制事业中。”
张等晴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针捏着,以缓解回忆带来的不适。
“没有什么准备,我们眼前的黑布一揭开,看到的就是他们号称仓库的洞穴。里面摆满了水缸,颜色不一,浅色的是刚刚炼制不久的小孩,颜色深的则是浸泡日久的濒危试验品。我见到小灯的时候,他睡觉的水缸就是黑色的了。”
顾瑾玉握住了腰间玄漆刀的刀柄。
“我父亲要重点观察的小孩共有二十个,其中就有他,他要做的是保他不死。洞穴里的试验品有很多在六岁之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死亡,那个时候小灯五岁,五岁以上已成小药人,千机楼的人会逐渐缩短采用他们药血的时间,熬不过七岁的药人会在咽气的刹那吊起来,放尽全身的药血。”
“有人用那些药血去精进武功,有人拿去延年益寿,还有大部分被千机楼的黑袍人拿去救治百姓,他们擅长把小孩的药血渲染成神迹,诱骗走投无路的人加入千机楼,之后榨干信徒的所有。”
“小灯的性格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从小就活泼灵动,他甚至不讨厌躺在全是药材的水缸里,他喜欢躲在里面玩水,是为数不多会冲我父亲笑的。在他周围,其他的试验品往往经不住被炼制的苦痛,整个洞穴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微弱哭声。”
“我父亲为了我,穷尽医术地协助千机楼的人,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不希望我见太多洞穴里的情景,多数时候都让我躲在狭小的窝里。那洞穴里充斥着大量的迷雾,现在想来,那些雾气里只怕掺着毒,在那里待了三个多月,我就病倒了。”
顾瑾玉摩挲刀柄的指腹一顿,看向张等晴的眼睛慢慢浮了红。
张等晴也没有隐瞒:“你想得没有错,有一天,我父亲没忍住,偷偷抱着小灯来见我,我含住他扎破的指尖,他在笑着叫我哥哥,又问我叫什么名字。不止我,后来我父亲身体支撑不住,也饮过他的药血。我们父子欠了他许多许多……多到我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偿还。”
他看向浑身低气压的顾瑾玉:“小灯把过去忘记了,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知道即便把这些往事和他说清楚,他也不会怪我们。他总是心软的,他恨不了我,你可以,你代他恨一恨我们。”
顾瑾玉指尖一颤。
继而他看到张等晴手里的针刺破了掌心,只是浑然不觉。
“也许是他体质比别的试验品好,又或者是他总能傻乐地对待那些苦痛,他是第一个熬过六岁的药人。因为他的特殊性,千机楼的人开始带他短暂地离开洞穴,我父亲说,他们有意把他培养成千机楼的下一代首领。”张等晴话锋一转,“这不只是因为他成功的药人体质,更多还是因为他的养母……也就是你生身父母的身份。顾瑾玉,我父亲和你母亲接触过,我遥遥见过几次,更多的是从小灯口中听来的。”
“你母亲没有姓氏,名字叫小腰,是千机楼上一代主武杀的黑袍首领。小灯口中的她是完美无缺的娘亲,我父亲觉得她是个心软到极致就成了极致的心硬的人。我们父子在千机楼的洞穴里居住了两年,那两年里你母亲也许努力做了很多事,因为有她的铺路,天铭七年的夏季,我们才能顺利地带着小灯逃出来。”
顾瑾玉瞳孔里的猩红终于慢慢消退下去。
张等晴也总算能喘出一口气:“我们父子带着他迅速离开西境,后来我回到神医谷后,查过那一段时间千机楼发生的事,他们内部起了争斗,三天之内血流成河,是一次内部的元气大伤,只是查不到你母亲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