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醒,要不要请个大夫?”
那声音有些熟悉。朔月困倦地想着。
与他对话的那人许久没说话,又是一开始的那人说道:“也对,他是不死之人,就算是太医来了也没什么用——只不过你既然把人家捡回来了,怎么如今连面也不露?当时瞧见朔月,你可跑得比谁都快。”
“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在改了。”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平淡,“一会儿你去看看,他醒了就让他走。”
“你急什么?有话怎么不当面说清楚?”
“没什么话。”……
意识渐渐回笼,朔月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照月堂中。
入目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装潢,窗外满目雪白,大雪覆盖了来时的路,天地一片白茫茫。
自己不是在寻找容凤声所说的那个地址,而后晕倒在西郊的山林中了吗?是被哪个好心人捡回自己家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朔月茫茫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边的桌上,一时如遭雷击般僵硬住——那是一盏龙头模样的花灯。
同样的花灯,他曾在上元节璀璨的夜晚见过许多盏。那时火树银花,明月当头,有那么一盏,亮在谢昀手中。
门帘拂动的声音响起。
手指僵硬在金灿灿的龙角上,他怔怔地抬头,与推门而入的人四目相对。
——神明允诺了他的请求。
山野寂静,风雪凄凄。
朔月张了张嘴,“陛下”二字在喉头下意识地滚了两圈,而后艰涩地吞下。
久别重逢,自然应该问候。
最近过得好吗,受的伤痊愈了吗?可是,这显然是不用问的,傻子也知道,谢昀现在过得不好。
他在皇位之争中落败,被迫离宫隐居,知晓了身世的秘密,生身父亲将他逼下皇位,亲自将他教养长大的皇祖母为了掩盖家族丑闻,险些将他的母亲逼迫而死,只能在庵堂苦修二十年。
还有自己,在他身处困境却还一心来救自己、想带自己回家的时候,自己向他刺出了一刀。
那要道歉吗?为着自己刺出那一刀,让一心来救自己、想带自己回家的人受伤离去。
可是,那不是谢从澜的指令吗,那不是自己为了新帝应该做的吗,那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吗?为什么自己要觉得抱歉,为什么自己心口不一?
谢从澜冷冰冰的质疑在耳边回响:“还是说,你也爱上他了?因为爱上他了,所以不惜背弃一切,也想回到他的身边?”
“谢昀那么爱你……你也爱上他了吗?”
以为死亡降临时他为什么要想起谢昀,失去意识之前他为什么忘了契约?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朔月浑身一震,望向门口站着的人。
谢昀还是旧日的模样,一身素衣站在门前,面容平静,一双眼眸极黑极深,叫他想起庵堂里的慧云夫人,母子二人有种天然的相似。
这个人是谢昀,是从前的皇帝,是他陪伴了几百个日夜的人。
他手把手教自己读书习武,帮自己立身安命,什么都为自己考虑到了。春风里看月亮,冬夜里相拥,如天下至亲夫妻一般亲密无间,只差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可是自己亲手断了这一切。
那他会怨恨我吗?他在怨恨我吗?
他应该怨恨我的。
剧痛刚刚消弭,滔天的巨浪慢慢退回无垠的海,只留下平坦而空白的沙滩。贝壳和石头全都被海浪卷走,沙滩像一张苍白的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的脸,空洞沉默地注视着他。
看不见的嘴巴一张一合,对着他冷酷地宣判:“你后悔了。”
一时天旋地转。
朔月张了张嘴,试了许多次,却无法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幸谢昀没给这段沉默太长时间。他站在门口,很淡地扫了朔月一眼,好像在看陌生人:“醒了?”
他未曾刻意躲避什么,却是朔月木木地望向他一瞬,旋即逃也似地避开他的视线。
房间温暖,床铺柔软,床头的灯笼透出微弱的亮光,驱散了寒冷的风和雪。
谢昀往床边走来,伸出的手却不是朝着朔月,而是拿走了床头的灯笼。
转身之际,衣袖却被人攥住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经过一点理智和思考。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世俗的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谢昀,但亲近谢昀,触碰谢昀,似乎同那柄得到皇帝授意而刺向谢昀的短刃一样,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消磨的本能。何其讽刺。
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时他想见谢昀一面,真正见到谢昀时他却不满足于此。一时他忘了自己曾经刺出的一刀,只想像从前那样拉住谢昀的手。
谢昀没有挣脱他,目光却落在桌上的灯笼。似乎在等他开口,又似乎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远离这个背弃自己的人。……
门大开着,冷风裹挟着细碎雪花,汹涌地扑到朔月脸上,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神明已经允诺他一次,再不能要求更多了。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朔月讷讷收回了手。
他嗫嚅着开口:“谢谢……”
对这句单薄的感谢,谢昀没什么反应。
朔月摸到袖中叠成小块的字纸,悄悄塞进枕下,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不管是契约和本能,还是不死的真相和自己正等待的死亡,不管是道歉和后悔,还是爱与不爱——诸多纠葛如藤蔓交错缠绕,有的可以解释,有的难以言明。
唯有一条,不管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现在都已经来不及了。
路途过半,为时已晚。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往事不可追,过去难以言,那只好谢一谢他。谢谢他把自己从雪地里捡回来。
然后自己便该走了。
总不能再给他添麻烦,总不能在那之后……还赖在他身边不走。
朔月自谢昀身边走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谢昀,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匆匆前来又离去,他能留下的只有一张字纸。
深夜雪地难行,本该走不快,可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却很快没了踪迹。
严文卿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叹道:“怎么这就走了?”
后背的伤口原本不深,本该已经不疼了,却又带着心脏抽痛起来。……连解释一句都不肯。
也是,解释什么呢?说自己不爱你,一切只是为了契约?——他早已知晓答案。
谢昀挪开视线,不去看那远去的人,语气冷而漠然:“本就留不住,他要走就让他走。”
雪越下越大,风雪如雾般笼罩天地,白茫茫一片中,那个黑色的小点越走越快,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了。
这话听着决绝。严文卿又叹:“你当真……”
他已知内情,虽无法劝谢昀去夺回皇位,却也为之可惜。
如此行事,纵使换得问心无愧,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他既不是真心爱我,夺回皇位又有什么用?”谢昀重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冷风飞雪,“我还没有死皮赖脸到那种程度。”
何况这皇位本就是他鸠占鹊巢。
严文卿想说什么,又罕见地沉默下来。
多年相伴,他知道谢昀的性子。外冷内热,又重感情,最不喜欢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无情帝王,否则也不会中了太皇太后的苦肉计,又为着“问心无愧”几个字赔上自己的所有。
但他又过分执拗,过分自持,纵使心里再思念再痛苦,也不会宣之于口,更别提用什么过激的法子将人重新占有。
天真纯净之人的背弃最为伤人。即使朔月回头,他们之间也已经不可能。
何况朔月不会这样做。
“我不恨他。”
满目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自此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是归期。
白茫茫寂寞天地中,谢昀淡淡地说给自己听:“他那时被折磨得那么厉害,谢从澜和林遐又一直逼迫他,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何况……”
何况,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他无知无觉地接受着自己的爱意,也无知无觉地接受其他人的爱意。
有什么办法呢?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天真却冰冷,多情又无情。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应该知道,自己于朔月只是一个皇帝的符号,那些多余的情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不想去怨恨曾经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人,但除此之外,确实没必要再有更多了。……
一切的一切都急速向后掠去,春日的玉兰花一朵一朵落到如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剩一个明确的理由。
他在心中默念:“我只要杀了林遐。”
杀死林遐,为慧云夫人报仇,终结太皇太后的妄想,让罪孽在他手中终止。若有必要,自己这个因为强迫和怨恨而诞生的产物,也不必再活下去。
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必要。
谢昀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朔月还什么都不懂,也不认得什么字,抱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睁大眼睛看着他,眼中满是被抓包的惶然无措。
照月堂里静谧无人,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教他读书。
——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朔月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晃两年,谢昀无法再说事在人为。一贯现实冷静的人望着满目风雪,静静地想,或许这便是命运。
他那时太过自信,总以为人定胜天,来日光明灿烂就在眼前。
命运听到了他,惩罚了他。
严文卿揪着头发,愁绪满怀地转来转去,却忽然发现了什么:“朔月好像落了东西。”谢昀一愣。
枕下塞了一张小小的纸片。谢昀接过来看,那张纸叠的方方正正,纸上写满了字。
纸上的字有些潦草,还有些旧日模样,但却写的更熟练更端正,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昀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谢从澜所教。
南羌、容凤声、林遐、山林别院……还有一些模样有些古怪、不怎么像字的字,依照谢昀这些时日的查探,想来是南羌的语言。
最近他查探到林遐与先国师容凤声似乎有某种联系,今日便去线索所指的山林别院附近查探,却恰巧在山庄外遇上昏迷的朔月,原来不是巧合。
谢昀莫名地想,确实是长进了,可以靠着自己一点点查到这里。
严文卿探头来看:“说起来,朔月今日怎么会昏迷?”
谢昀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全都落在那张纸上,落在一个被涂抹了的名字上。尽管被黑色的墨汁遮掩着,但依稀能看见那原本的模样。
或许是某个昏沉沉的午后,他摊开纸笔,要教朔月写字。
朔月困的要命,落在纸上的字也歪歪扭扭,谢昀屈指弹他的脑门,骂他朽木不可雕,最后却还是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死生契阔。”
朔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什么意思?”
谢昀道:“聚散离合,生死相隔。”
仿佛夏日里的冷雨浇到心头,打瞌睡的朔月陡然清醒,慌忙提笔划掉了刚刚写好的大字:“不吉利,以后不要写了。”
谢昀失笑,正要告诉他下一句为何,朔月却已经糊里糊涂地趴回桌上,眼皮耷拉下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时他遗憾地想,可惜朔月是永恒的少年之身,他注定无法与朔月一起白头。但能像寻常人一样在一起度过几十年人世光阴,也是好的。
阳光炽烈的午后,他握着朔月的手,一笔一笔写下朔月的名字。他存了私心,教朔月写完自己的名字,又写“谢昀”,两个名字在白纸上紧紧挨在一起,两个人也紧紧依偎在一起。……
谢昀将那张纸按原样折好,声音低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这样长生不死的人……谁知道呢。”
如今他身边有新皇为他打点一切,早已经不需要自己为他操这份无用的心了。
原因是谢从澜病了。
太医已经说过许多遍,谢从澜天生身体虚弱,生病是家常便饭,一场风寒亦让他卧床多日。
给谢昀留下那张字纸后,朔月便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点不少地告诉了谢昀,如今再没有什么他能帮上忙的,便静静地陪在谢从澜身边。
这是谢从澜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场景,但他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总有口郁气。
不知怎的,他有些羡慕谢昀。与谢昀在一起时的朔月,大抵是最好的朔月。温柔明净,又没经历过什么痛苦,不需要多余的哀愁和苦思,像春风一样柔软明丽又富有希望。
“朕这样的身体,大概还活不过谢昀。”
病中多思,谢从澜喃喃自语着。
提及谢昀,朔月已经很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如往常一般劝慰道:“陛下会长命百岁的。”
谢从澜伸手别过他耳边的碎发,忽而轻笑:“你也这样对谢昀说过吧?他一定很感动……”
朔月翻书的手指凝滞了片刻,又听谢从澜悠悠叹道:“毕竟……他曾经那么爱你。”
许久,也没有听到朔月的回复。
谢从澜知道朔月不懂这些。
“爱”——依照谢昀的脾气,大概从未对朔月说明心意,更不可能指望本就不通人情世故的朔月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
更何况如今一刀下去,隔阂如山,谢昀的骄傲性子不会回头,朔月更是懵然不知。
纵有再多前尘因缘,这两人,大概也就到这里了。他该放心的。
“朕让你伤了谢昀,毁了你与他的情分。”谢从澜却抛不开这个话题,“你……怨朕吗?”
“陛下何出此言?”朔月温声道,“陛下多虑了,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从澜继续道:“那你后悔吗?”后悔……
朔月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后悔的话,陛下可以把皇位让给谢昀,然后放任我留在谢昀身边吗?”
谢从澜亦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到手的,再送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再追究前尘过往终究没有意义。他拍拍朔月的手,声线温和道:“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帮朕吗?”
从庆元宫走出来,朔月再次遇见了林遐。
与谢从澜说完话,他的心跳还有些仓皇。见到林遐时,才将将稳住。
“林大人来探望陛下吗?”朔月道,“虽然只是寻常风寒,但陛下刚刚已经歇下了,林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是吗。”林遐并不在意没能成功探视,除却探望生病的皇帝之外,他更想与眼前的少年说话,“不知朔公子可有空闲,在下想与您一叙呢。”
朔月亦有意促成这段谈话,但为了不显得太过刻意,依旧维持着昔日冷淡疏离的模样。
他道:“有什么话不妨现在直说。”
庆元宫外,宫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偶尔有人朝他们投来一瞥。林遐压低声音微笑:“事关你的亲族和父母,你确定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
朔月心头一震。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谢从澜有长明族人的消息。
过去谢昀不间断地替他寻找长明族的踪迹,他也曾私下打听,甚至还问过朝露,但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至今为止,他所知道的、唯一真正找到过长明族人踪迹的便是容凤声——刹那间朔月再次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林遐和容凤声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他默许了林遐的更进一步,两人移步,向宫道更深处走去。
林遐笑道:“听说你寻找过你的父母亲族,至今却毫无下落。”
一行宫人低眉敛目地走过宫道,向两人恭敬行礼。
对着这些宫里地位最低的仆从,林遐却未带一丝轻蔑之色,甚至还亲手扶起了队伍最后因紧张而跌倒的小宫女,向她微微颔首,笑得如沐春风。
宛如真正端方宽仁的君子。
朔月冷眼看着他动作,在红墙的拐角处站定:“你要说什么?”
“很惊讶吗?”林遐遥望那行宫人远去,回首对朔月放轻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
朔月愣怔的功夫,林遐却附耳上来,说出的话令他一时失神。
却有其他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入耳是并不陌生的朗朗清音:“林大人怎么在这里?”
林遐退后两步,朝朔月笑道:“那我们可说好了,届时准时见面,千万不要失约才是。”
出声之人快步走来,赫然是严文卿。他穿的是常服,大概不是公事,或许是来进宫探望身为太妃的姨母。
林遐对他微微一笑,却不是方才对着小宫女时那种温柔安抚而略带暧昧的微笑,而是老成可靠的长辈对晚辈露出的鼓励、期许和赞赏的笑。
——实在令人恶心。
严文卿扯扯嘴角,极力忍耐才没一巴掌把这幅笑容扯碎。林遐却像是很享受这种打造自我形象的游戏,又摆出长辈和前辈的架子,与严文卿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几句,方才悠哉悠哉地离去。
严文卿皱眉看着这条擅长变色的毒蛇远去,回身对朔月道:“林相图谋极深,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
朔月还没从林遐给的消息中回过神来,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心跳却又不自觉加快了。
他能和谢从澜平静地谈起谢昀,主动地走进林遐的圈套,但见到严文卿时却总是不自在,必须要打起精神才能勉强应对。
他低头道:“严大人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与谢昀决裂,对着他连敬书也不叫了。严文卿深深看他一眼:“我有事。”
遇上这样开门见山的人,朔月亦无法,只得站定。
只听严文卿沉声道:“那日……你为何晕倒了?”
朔月眼神闪烁了一下:“你想知道?”
严文卿言简意赅:“他想知道。”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当日没能说出口的话,今时今日更不可能阐明。
“没什么原因。”朔月的声音轻飘飘的,“长生不死,玄妙难言,谁也说不清楚。”
严文卿紧紧地凝视着他,眉头深深拧起:“你不想对我说就算了,但有什么话,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
依严文卿的目光来看,朔月的神态似乎有些迷茫:“误会?我想……大概是严大人对我有些误会。”
朔月一字一顿地说着:“我早已与严大人说过,这是我的责任所在,谢昀待我好,但新帝也待我很好,来日……”
大约是自己底气不足,朔月只能咬紧牙关,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重,咬得格外准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自己相信自己说的句句是事实。
——在不久前自己还坚信不疑的事情,到了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式强行令自己相信。
“待你好?待你好会放任林相把你关进私牢折磨,待你好会让你晕倒在无人的雪地里?”
自小在世家长大,又身为皇子伴读,得到的教育几乎是全天下顶尖。这样的严文卿觉得自己没办法理解朔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遵从不能带来任何好处、撕毁也不必得到什么惩罚的契约,去背叛那样真心诚意对待他、几乎为他铺好一切道路的谢昀?纵使不爱,也不应当如此决绝。
当然,他更无法理解谢昀——“不怪他”?缘何不怪?纵使爱意深如汪洋,难道被背叛之际,心中没有一点点怨恨之情吗?他是真的相信“朔月就是这样的人”,还是只是为自己寻找借口?
他讨厌误会,若朔月此举真的另有原因,那还是早日说开得好。
严文卿深吸一口气,道:“谢昀这样爱你……你呢?”
过去的一幕幕在朔月眼前游走,他忽而恍然。……其实,不是没有人教过他怎样爱人。
在谢昀身边的上千个日夜,他低眉含笑,梳发理衣,许诺他自由,无声地说着爱。
总有人对他说“谢昀很爱你”,除了谢昀。
谢昀没有说出口的,却被所有长着眼睛的旁观者清清楚楚地目睹。每一个或敌对或同行的旁观者都在替谢昀说,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谢昀。
他只知道在那一刀之前,自己依赖谢昀、想念谢昀,在那一刀之后,自己感到惶然,感到心痛,感到后悔,同时依旧想念谢昀。
“谢昀不想问,我想问,我来替他要一个答案——你对谢昀究竟是如何?”严文卿逼视着他的眼睛,“回答我!”
严文卿逼得太紧,问得太急,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往脸上砸,朔月简直喘不过气,在刺破皮肤的寒风中,满头满脸却是热气蒸腾,心快得要跳出胸膛,手指无意识收紧,直到指甲嵌进掌心里才稍作喘息。
朔月甩开他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厉:“你觉得呢?”不言自明。
沉默的宫道中无人经过,只有心跳的声音声声入耳。
许久,严文卿终于确认了朔月答案。说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替谢昀难过。
他深深凝视着朔月的眼睛,复述那人的话:“谢昀说……你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怨恨你。”
“你好自为之吧。”
年轻人留下最后一句忠告,而后拂袖离去,不再回头。
这番对话由此结束,大约也是二人最后一次对话。
朔月久久地望着严文卿的背影。
这是他通过谢昀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风趣幽默、真诚义气,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他应当牢牢记住。
严文卿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红墙外,朔月紧绷的肩膀脱力般松弛下来。他变成了一丛被风吹折了的野草,斜斜地站在寂寞的暮色里,透出无尽的疲倦。
他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严文卿的话:“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他本该是这样的人。循着长明族人的宿命,做金銮殿中的伪神,没有私情,没有回头路。
但谢昀太温柔,太用心,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纵使亲手刺出那一刀后才惊觉。
所以当他后悔时,也只能继续自我欺骗,没有勇气走到被自己伤害过的人面前。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是,自己应当不会在谢昀面前死去。届时一切终结,他不会知道自己的离去,不会因自己的离去而痛苦,或许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最诚挚的致歉了。
第71章 不速之客
外头天寒地冻,林府里温暖如春。林遐如同真正的主人般占据了同胞兄弟昔日的房间,怡然自得间,有手下人来报:“大人,是庆元宫的消息。”
“听说陛下与那位客卿先生争执了起来,客卿先生现下被罚在照月堂里闭门思过。”
“哦?”林遐微微抬眼,“争执了些什么?”
手下道:“隔得远,听不太真切,客卿似乎提到了父母、亲人什么的,但陛下却不爱听这些,说什么“在朕身边,你还想去哪”,还摔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