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有一张与他相差无几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心血来潮开了个预收,很想一口气把存稿箱里所有预收都开上。
第76章 母子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平静、淡然,像清晨或者暮色中的一阵轻风,“门没关。”
朔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僵在门后,迟迟没有动静。
他奉谢从澜之命来到山林别院,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破绽和软肋。在林遐面前,他谎称自己要寻找父母族人踪迹,以长生之法为交易获取林遐信任。
在这一过程中,他曾一度怀疑那些所谓的消息只是诱骗他的手段,也不是没妄想过,或许自己会真的从林遐这里找寻到父母亲族的踪迹——但却没想过会以这种直白的方式重逢。
女人的声音清晰入耳,谢昀看着僵在原地的朔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门后久久没有回应,女人似乎有些不耐,起身向门这边走来。
视线中的身影越来越近,朔月如梦初醒,陡然折身,用脊背抵住了门。
一抬眼迎上谢昀的目光。他低了低头,讷讷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谢昀不知道,他长生的代价是掠取族人性命,自然也包括屋中这一位。方才透过门缝,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面庞上有着些许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不是长生之人。
但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林遐的密室里……朔月很难不去怀疑是因为自己。或许正是因为林遐想要获取自己的帮助,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来族人,以此威胁交易。
自己的存在掠夺了他们的寿命,他们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怀疑,被囚禁,早在多年前他们便扔掉了自己,如今再见,恐怕也不会高兴。
门缝泻出来的光消失了,那个女人——和朔月容貌极像的女人停在了门前。
谢昀抱臂,静静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者是等待朔月做出决定。
片刻之后,黑暗的密道落进大片的烛光。门开了。
山林别院,林遐专用来修炼的问道堂。
与长生门一样,房间一应摆设都触目洁白,如同落了漫天的雪。
他静坐其中,面色宁静而深远,寒冬腊月里亦只着一身素衣,在这片雪中闭目打坐,仿佛下一刻就要得证大道而获不老不死之身,全然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当然,这大抵要归功于烧得热热的暖炉。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想起在那一扇高高的长生门后,还留着一个昏厥的少年。
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待在原地呢。
林遐舒了口气,自觉浊气已消神清气爽,于是长袖一甩,向外走去。
密道外的房间里,三人面面相对,各自无言。
女人没有想到,门外来客不是那个一心求长生的林大人,而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而那其中一人,有着几乎与她一样的面庞。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女人心中微微抽痛。
“我姓东方,单名一个鸢字。”她试着露出一个像“母亲”的微笑,柔和望向神情怔怔的少年,“我听说过你。你叫……”
烛火闪烁下,朔月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姓氏……我叫朔月。”
“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容凤声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我知道。”拥有古老姓氏的女子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微笑,“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月的第一天晚上,新月光辉洒遍庭院,我抱着你往窗外看,只见泼了满地清水一般。”
外头月光入水,在东方夫人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阔别多年的母子自此相认。
“你两岁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出门办事,不料家里进了贼,偷走了家里的银两不说,还杀了看顾你的隔壁阿婆,把你抱走了。”
东方夫人忆起昔日:“那时候闹灾,到处都是劫匪强盗。你爹拼了命去找那群强盗踪迹,想要找回你,却也死在他们刀下,只剩我一个人侥幸逃生,离开家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这番说辞没头没尾,显然掩盖了些什么。谢昀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朔月问:“那您怎么来到这里的?”
东方夫人抬眼看了眼谢昀,神情微微迟疑。
她对谢昀有防备之心。朔月抿了抿唇,当场打破了她的顾忌:“是为了这个?”
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光洁手臂,用随身佩戴的短刃深深一划——只是这一划没有落到实处,东方夫人眼瞳一缩,匆忙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痛不痛?”
朔月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神情动作。
纵使这有极大的可能是他的母亲,但他也不能拿谢昀冒险。若这是林遐设下的陷阱……朔月不敢想。
浅浅的伤痕疾速愈合,一刹那间仿若新生。
东方夫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皮肤,声音慢而悠远:“娘当然知道……我不是长明族人,但你爹是。”
见朔月毫不顾忌地在谢昀面前展露长生神迹,东方夫人哪里还不明白——看来林遐对她说的那些话倒有几分是真。
既如此,她便将一切道来。
“我方才所说,虽然只是部分,但却都是事实。”东方夫人叹了口气:“大概就像你猜的那样,我是被林遐带来的。”
衣袖之下,朔月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是长生不死之身,我岂会不知?”东方夫人念及往事,遥遥叹息,“我与你爹在外面相识,只当他是与我一般的普通人,可以相濡以沫,白头终老,却不料他虽无不死之身,却身怀这样奇绝的血脉,以至于遗传到了你身上。”
“长生不死,百病不生,自然是好。只是你爹族中那些人太渴望自己也能长生,而族中已有百年不曾诞生其他的长生者,你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他们对你虎视眈眈,不得已,我和你爹只好带着你搬离族中,另寻他处。那时你刚满两岁。”那时候……
“那时候正值寒冬,外头又飘着大雪,我抱着你,你爹拉着家当,在雪地里跋涉……好容易找到户村子安家,又碰上灾荒,外头乱得很,不知怎的就叫强盗进了屋子,把你带走了。”
提起往事,东方夫人眉眼间掠过几丝真切的伤悲。
世道艰难,亲族不容,孩子失踪,丈夫惨死……每一条都足以令人一蹶不振。
“两月前,我辗转从易州往长安来,想着皇城天子脚下,寻人总方便一些,何况你又是……”东方夫人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知道长生不死何等奇迹,这些年始终不敢大肆寻人。不料那天住店时遇到了一些人,将我带到林遐面前——或许他也正在寻找我。”
林遐自问道堂出来,正要去长生门看看朔月,却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话至此便不必再说。朔月和东方夫人容貌何其相似,但凡见过其中一人,又岂会忘记。何况是林遐。
“自我来这里后,林遐一直待我不错,但我岂不知他的想法?”东方夫人苦笑,“莫不是要用我引你前来,做你的软肋,让你听命于他,助他寻找长生。”
朔月方才拔刀自残的动作中何其自如,自然而然可以料想到这些年他是如何长大的。
何况自打她被迫来到这山林别院,林遐便时常过来,玩笑戏谑着同他说朔月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做了天子的守护者,如何陪在谢昀身边,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桩桩件件,虽然不伤性命,但俱是血泪,叫她这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
“好孩子……”东方夫人眸中含泪,“这些年你辛苦了。”
母亲……似乎不知道长生掠夺的真相。
如果她知道了,还会这样急切地问自己“痛不痛”,与自己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吗?
朔月放下袖子,默默不语,心中漫上同等的悲伤和茫然。
东方夫人却回头看向谢昀:“谢谢您……我知道您一直待他很好。”
这不是以朔月的不死为自己的长生做踏脚石的人,方才朔月毫不避讳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夫人诉说这些年经历的时候,谢昀一直静静坐在一旁,冷眼看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互诉衷肠,一面自嘲一面讽刺,千万想法藏在心中,全当自己是个透明人——传说中能藏密信往来、阴谋诡计的密道里只有一个女人,于他来说并无太多价值。
此刻被她叫住,面色依旧冷漠,愈发想离开。
东方夫人站起身来,朝谢昀深深一揖:“他自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全仰仗您悉心教养。做了不对的事情,或许也并非出自本心,还望您多加宽宥。”
她语气恭敬,句句落在实处,显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自己和她的宝贝儿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那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朔月怔怔的神色中,谢昀漠然侧过身去。
他不受东方夫人这一礼,慢条斯理地驳斥:“夫人误会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纵使东方夫人再怎么循循善诱,谢昀亦绝口不提陈年往事,更不给她什么调解的机会。
东方夫人如何看不出谢昀的想法?
她心中愈发叹息,但知趣地没有再提此事,而是换了话题:“林遐似乎在易州豢养私兵,你们一定要小心他。”
朔月一时睁圆了眼睛:“豢养私兵?”
东方夫人娓娓道来:“我在易州时,曾见过一队人马,只见那些人盔甲齐备,不是寻常家丁,那日住店时,便有面孔看着眼熟,似乎还是易州那些人——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说话间,时间已过去了许多。东方夫人一直紧紧地盯着朔月,尽管那张面庞与自己如此相像,可她却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炙热的蜡油堆了许多,渐渐滴落到铜烛台下面,积聚成小小的冷却的一团。
东方夫人猛然一惊,大梦初醒般站起身来:“林遐……林遐应该要来了,你们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
她匆匆挪开视线,语速快起来:“林遐若是走密道怕会撞上,你们从这边正门走……他派人送饮食都从这里走,你们悄悄出去,千万小心。”
被母亲温凉的掌心抓着手臂推搡着进了门,朔月又回头道:“我会救您出去。”
夫人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又催促他们早日离开,安全为上,在朔月没看见的地方,眸中掠过一丝悲凉。
那一点异样情绪没有被朔月捕捉,却原原本本落进了冷眼旁观的谢昀眼中。
遥远的东方露出鱼肚白,星月渐渐隐入层云,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露出了尾巴。
小门打开,熹微晨光中,红嘴山雀扑棱一下飞去了天空。有生之年,即使巢穴碎成齑粉,它大概也不会再找人类帮忙了。
——还好,时间不算太晚。
瞧见朔月,林遐有些意外,来来回回打量着完好无损的少年:“出去了?”
“刚醒不久。”朔月坦然道,“阵法出了问题,我见大人不在了,正要去找——大人去哪了?”
“阵法多变,一次不成功也正常,这次就先到这里罢。”林遐一幅通情达理的模样,引着朔月向外走去,冷不丁道,“见过他了?”
朔月惑然回头:“谁?”
林遐盯着他半晌,摇头笑道:“没什么。”
“庄园里一直有侍卫巡查,我已告知他们今日你会来,只怕他们不认得你,反而冲撞了。”
朔月和林遐一起往外走去:“倒是没见过。”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庄园门口,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夫见到林遐,立刻恭恭敬敬下车行礼,看都没多看朔月一眼。林遐笑道:“知道你还要回宫,马车已经给你备好了,路途不近,马车也还算舒适,可以休息一会儿。”
何止是“还算舒适”。朔月摇摇头,道:“不知林大人可还记得与我的交易?”
“那是自然。”车夫识趣儿地驾车离开几步,林遐却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给朔月,“前些时日我已经派人去找你的母亲,奈何去晚了几步,只找到一枚落下的香囊。”
那是一只不算特别精巧的香囊,在集市上随处可见,几文钱便能买到一只。朔月不接,淡淡道:“无凭无据,便是林大人街头随便买了个香囊送我,我也不知道。”
林遐像是早知他有此一问,将香囊翻过面来给他看:“这香囊上的绣纹,你可认得?”
香囊正面是再寻常不过的花鸟纹样,可是背面不起眼的角落处,却绣着一条金色的衔尾蛇。这衔尾蛇出现在每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长明族人心口。
见朔月愣愣出神,林遐了然一笑,略微强硬地掰开朔月攥着的手,将香囊塞进他掌心:“不信我也无妨,我正派人继续搜寻你母亲和族人的踪迹。五日后你再来此地,我必然让你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
天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身后的巍峨庄园在天光中渐渐显形,却再度没了人声。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才能容纳这荒谬的长生一梦,到了白日便关门闭户,藏起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香囊藏在掌心,谢昀早已经不见踪影。
马车摇摇晃晃,将偌大庄园落在身后。朔月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倦怠如潮水般袭来。
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去见谢从澜,将山林别院中发生的事情告知他——自然,略去了谢昀和东方夫人的部分,只提及了易命阵法,又说偷听到林遐与手下的对话,提及了走私贩卖、所得银钱联络官员、豢养私兵一事。
病榻上,谢从澜敛眉,道:“果然如此。”
“一路辛苦。”将一应事项布置下去,他重新看向朔月,拍拍他的手,“有劳你了。”
整个庆元宫都氤氲着苦药气息,谢从澜的脸色亦实在苍白,即使下一刻便国丧看起来也合情合理。朔月蹙眉道:“陛下身体还好?”
“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谢从澜一幅无所谓的模样,倏尔又笑道,“担心朕吗?还当你巴不得朕早日病逝呢。”
这话很是严重,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要让多少大臣汗如雨下抖若筛糠,只是朔月仍旧跪坐榻前,安然道:“陛下是明君,我自然希望陛下长命百岁。”这是真心话。
或许是年纪更长、蛰伏更久的原因,他比起年少意气的谢昀更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而从个人的情感上来说,他又没有谢昀那么重感情,病弱之躯下是与外表不符的冷硬心肠和杀伐决断。
纵使谢从澜有再多私心,但他是个很好的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纵使自己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念,希望一位好的皇帝早日病逝。
朔月平静地回应着谢从澜探究的目光。
很久很久以前,他与谢昀拟定过新的契约。
遵从契约,不仅仅是用不死之躯保护皇帝,无条件服从皇帝的命令,亦要守护大周海晏河清。如果来日的皇帝亦如谢从清那般荒唐的话,他早已折身离开。
纵使悔恨,纵使难过,纵使怀念,纵使朦朦胧胧意识到爱——但在自己不知哪一日将要终结的生命里,他想给自己的宿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深夜时分,诸多琐事萦绕心头,他睡不着觉,抚摸着从林遐那里得来的香囊,在月光下注视着上面的衔尾蛇图案。
这真的是母亲所绣吗?山林别院中,母亲对自己的想念和关怀有几分真几分假?应该有几分是真的吧,否则为何要绣这样一个带着明显纪念意义的香囊呢?……
五日后黄昏,一辆马车再度停在了西角宫门前,朔月再赴山林别院。
马车驶出热闹人群,向着西郊山林而去。目的地越来越近,想到即将再与母亲见面,心跳不由得加快。
他撩开帘子向外望去,想借冷风散一散焦虑,瞳孔却骤然一缩——西郊橘红的斜阳下,飘起了入云的浓烟。
一道灰黑的长烟割裂暮色黄昏。
背后起火的是自己耗费重金建造的庄园,林遐看起来却毫不着急,一身玉白云纹锦衣不染纤尘,没事人一样站在大门前顾盼,恨不能当场作画一幅纪念此情此景。
“朔月来了?”他转身看向朔月,不无遗憾道,“起火了……看来咱们要换个地方了。”
朔月一颗心砰砰的跳:“为何……会起火?”
山林别院的火烧的正旺,一时连积年的冰雪都要点燃。林遐答得简单:“冬天还没过去,天干物燥,起火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可惜了我这座院子……花了不少力气修葺呢。”
朔月心中一沉:“不救火吗?”
“起火而已,烧的都是金银俗物,何况这山林幽深庄园广阔,若是派人救火定有伤亡,那些黄白之物,哪里有人命重要。”林遐答得理所当然,顺带自得地收获了一众手下钦慕敬佩的目光。
“不愧是林大人”“林大人虽官居高位,但爱民如子,更是将人命看得重于泰山”……零零总总一番吹捧,不偏不倚全都落进朔月耳中。
朔月蹙眉,语速飞快:“若是火势不停,岂不是要烧毁整片山林?届时火势蔓延到附近的山林和村庄,又该伤亡多少?”
“有道理。”林遐摸了摸下巴,这才指挥手下人去附近救火,不忘细细叮嘱“千万小心自身、不要被火伤到”,又许诺了凡是不惧危险往庄园救火者皆赏银百两,一时众人赞叹不绝于耳。
人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不错。
林遐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发表几句感言,却忽然发现身旁的少年不见了。
就在刚刚,那一道黑影随着救火的人群一起没入幽黑山林之中,是往庄园深处去了。
——也是最初起火的地方。
这是……着急了?
林遐望着朔月匆匆远去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大概是已经见过了。
【作者有话说】
一会还有一章。
与东方鸢初次见面时,是在易州。
林遐虽然一直在寻找长明族人的踪迹,但找到脱离长明族的东方鸢时,却并没花费太多功夫——无他,那张面孔实在与深夜太过相似,但凡见过一面的人便很难忘记。
对于他的出现,东方鸢很是意外,并且流露出了被抓之人应有的恐惧和慌乱——但对于林遐这样见惯伪装的老狐狸来讲,演技还有待提升。
有关朔月的身世,东方鸢已经对他说过一遍,说辞与对朔月所说的一般无二。但有些细节,还是瞒不过林遐的眼睛。
她与自己说着母子团聚,心中却似乎另作他想。
那么,一个母亲苦苦寻找多年不见的孩子,却不是为了母子团聚,那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放任这场火起,也实在是心中好奇心作祟。……
远处看着浓烟滚滚,但庄园甚大,火势却并不十分严重,救火之人来来往往,朔月朝着目标奔跑,一步不敢停歇。
有人发现他似乎是张生面孔,试图将他喊住:“哎,你往哪去?”
身边人推搡他一把:“你看不出来?当然是去救火了,那边的火烧得最旺……”
“这是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林遐早先已有吩咐,但凡入庄园救火者皆赏银百两,同样的银子,又何必进火势最旺的地方冒险?是以四处火焰皆微弱下来,只有那一处还烈烈地烧着。
闲言碎语都被风裹走,朔月这次没走假山中的通道,而是走了门,大步进了东方夫人所在的密室。
甫一打开门,便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
朔月驱散面前的灰烟,弓着腰四处环顾,只见这里的帷幔、床榻连带桌椅都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昭示着这里便是起火的地点。
母亲……母亲在哪呢?
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把,朔月仓皇回头,东方夫人柔美的面庞映入眼帘。
她抓过朔月的手,二人一起向外奔去:“快走。”
太阳隐入地平线,黑暗将天地全数笼罩。东方夫人似乎很了解庄园构造,带着他自人烟稀少的后门直入后山,身后,自烛台而起的火仿佛无穷无尽地烧着,浓烟冲天而上,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一直冲出火场,朔月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逃离出来会这么顺利?
但母亲的手温凉而柔软,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时,一瞬便消去了他所有的忧虑。
广袤幽深的山林中,二人渐渐放缓步伐。一路奔行到漂浮着浮冰的溪水旁,东方夫人说:“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朔月依言坐下。
在静谧流淌的溪水前,两人闲话。朔月注视着一根一根的新生的青草,如同溪水中的浮冰一般,一时一样茫然不知自己将要飘向何处,一时却又因为如此靠近自己诞生之所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母亲。”……叫出这个称呼的感觉很奇异。
想起什么,朔月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这是母亲的东西吗?”
那是林遐给他的香囊。东方夫人从他手中接过那小东西,端详片刻,笑道;“正是。我绣工不好,不过这条衔尾蛇却是我亲手绣的。”
“是你出生后,我一针一线绣给你的。”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林遐或许很快就要过来,诸多谋算还没有理清,他心中有千言万语要问,但却莫名觉得安宁。
“火是母亲放的?”
“是。与其总是让林遐用我来挟制你,不如我自己逃离脱身。”东方夫人轻声道,“你今日过来,实在太冒险了。”
“一时没想那么多。”朔月顿了顿,“母亲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母亲接下来作何打算?”
东方夫人却反问他:“你想见长明族人吗?”
“其实没有那么想。”朔月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所有人都不要记得他们,找到他们。”
长生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作为能带来长生的长明族,最好的归宿还是被世人遗忘。
东方夫人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不得不以袖掩住口鼻。
借着黯淡月光,朔月看见了那衣袖上的血迹。
“您……”他忽然一怔,想到了长生的来源。——是自己。
是自己的不死之身,掠夺了族人和父母的寿命,让他们寿数短暂、疾病缠身,难以像常人那样自然终老。在自己享受不死之身时,他们正痛苦而挣扎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