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随着他的视线而晃动。
片刻后,他拔出了刀,试探着割破了自己的指尖。
朔月掌心伤口未愈。他冷眼看着林遐动作,不着痕迹地将带血的右手藏进袖里。
殿外破旧的宫道中,有人正踏着夜色而来。一身黑衣融进夜色,利刃藏于怀中。
迎接他的是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为什么?”
烛火安静地燃着,朔月不声不响地看着林遐,手掌鲜血淋漓,面上却划过一丝微笑。
仅仅死去是不够的,失去所有权势地位也是不够的。
要让他失去希望,万念俱灰地死去。要让他知道自己所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多么努力都得不到长生的眷顾。
林遐猛然回头,对着他厉声质问:“你又耍了什么花样?”
“别忘了,你父母的消息,你族人的安危都在我手心里攥着!”林遐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假象,狰狞着逼近他,“再来一次,我警告你不要……”
林遐戛然而止。
朔月轻轻抬起右手——方才被利刃划破,血滴入蛇尾的右手。
那上面伤口新鲜,鲜血正汩汩流个不停。
抓着朔月手腕的手在剧烈颤抖。
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伤口仍旧没有愈合。
林遐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
他抓起丢掷在地上的刀,发了狂般刺向朔月。
朔月不躲不避,任由他将刀刃重重划过自己的肌肤身体,甚至将那些流血的伤口举到林遐面前,声音愉快地轻扬:“林大人,看清楚了吗?”
流了太多血,他的唇色已经泛白。豆大的烛火下,霜雪般的面庞不带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珠漆黑,鬼魅般勾人心魄。
血溅到脸颊上,疼痛如同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含着些微笑意,温声对林遐叹道:“怎么办,我已经不是不死之身了呢。”
尽管早有猜测,但此刻才得以确认。说出这句话时,朔月如释重负。
——他对朝露,对母亲的承诺,快要达成了。
“莫非林大人还有别的法子?”漆黑的眼瞳宁静地注视着林遐,朔月慢慢地刺出最后一刀,“林大人不是说,找到了我的父母和族人?可是据我所知,母亲已经被您葬在了山林别院的后山上……这世上除我之外,还有谁有不死之身?”
历来胜券在握的眸中掠过一丝惶然。
朔月攥住那只握刀的手,用尽全部力气反刺回去。
烛火被撞翻,点燃了覆盖桌椅的幔帐,但无人在意那零星火焰。
打斗间,林遐亦被刀刃所伤,但仍旧一步也不肯离开易命阵法,固守在逼仄的圆圈中,生怕一步踏出去便要前功尽弃。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他陡然想起什么,一把扔了刀,近乎狂乱地掐住朔月的脖颈,“我知道有这种药……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确实有这种药。
当年在北境,他便是用这种药骗过了北狄公主,得以脱身。
只是今时今日,大不相同了。
朔月呼吸不畅,苍白脸颊被掐得通红,却仍旧只是笑。他任由林遐发疯,却将手里的刀朝着林遐咽喉深深刺去。
有一道声音更早响起。
那是刀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近在咫尺的面庞掠过巨大的不可置信。
林遐颤抖着低头,入目是泉水般涌出胸腔的血。他仓皇合拢掌心,覆在血涌出的地方,试图堵住伤口,试图将那些血重新引入身体。
——或许他此刻还抱着幻想,自己已经获得了不死之身。但终归徒劳。
血浸透了十指,又淋漓不绝地落到地面上的衔尾蛇中。
钳制着朔月颈项的手终于无力地松了下来。
匕首还没来得及出鞘,朔月怔怔抬眸,望向来人。
月色破云而出,映出了熟悉的谢昀的眼睛。
第87章 归去
为着长生之事不被外人发觉,林遐甚至没有在宫殿外布置守卫。谢昀得以长驱直入,自背后将刀刃刺进林遐心口。
朔月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慌乱。
手臂上伤痕斑驳,颈项间掐痕犹在。所幸夜色很深,替他遮挡住了那些血色和伤痕。
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昏沉。他晃了晃,站起身来,准备将这片狼藉交给谢昀。
衣摆却被一双手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林遐依旧不肯爬出易命阵。
刀深深插在心口里,他却恍然未觉,一手抓着朔月的衣摆,一手死死抠抓地板,好像试图将那条扁平的衔尾蛇抓进自己怀里,吃进腹中化作血肉。
满地淋漓鲜血。
他忽然露出白牙,如蛇一般:“不……你在骗我……”
“你在骗我是不是?”他扑上去,声音越来越笃定,几至仰天长笑,“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明明是不死之身,我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突然失去……”
话未说尽,他跌倒在地。谢昀皱眉将他拖开,却下意识看向朔月。
林遐的声音嘶哑,回荡在废弃的宫殿里,再清晰不过地传入他耳中。
在他们打斗的时候,打翻的蜡烛已经悄无声息地点燃了干燥的幔帐。无声燃着的火苗下,他也看见了那藏在夜色和衣袖之下的伤口,看见了那些涌出的血。
谢昀一时怔怔,眼前再度浮现出那日所见的伤疤——固执地盘旋心口上,蜿蜒,丑陋。
原来……竟是真的吗?
巨大的惶惑如夜幕降临。握刀的手浸透了滚烫血液,谢昀却犹觉寒凉。
下一刻,他看见朔月摇了摇头。
在林遐看不见的地方,朔月对他笑了笑。
“我吃了药。”他用口型说。
“我骗他的。”
他无声地重复。
地上绘制的衔尾蛇已经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本形容,更别提那些将它浸泡的鲜血。此刻任谁来看,这一地狼藉都只是小儿涂鸦,与长生秘术扯不上任何关系。
林遐直直盯着朔月半晌,突然握住那柄穿透胸腔的刀,用力一拔。
谢昀反应很快,片刻喘息时间都没给他留,刀刃直直横上他的咽喉。
——这是他的儿子呢。林遐如此想。
尽管他曾试图杀死谢昀,而此刻他也即将被谢昀杀死。
他挣扎着调转了方向,看向面若寒霜的谢昀。
胸口血流如注,但此刻如果能敷药止血,兴许自己还不会死。
原来受伤这么痛吗……金贵养大的林家少爷没受过这种委屈。
不知怎的,林遐想起了那个枯守庵堂的女人。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二十年前,可今日那些哭喊和泪水却格外清晰地再现。
林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嘴呼唤自己的儿子:“昀儿……”
他准备了很多说辞,自信能直击谢昀弱点。
比如,你我才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咱们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人。
比如,谢从澜对你心怀不轨,待借你之手除去我之后,下一个就到你,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杀死谢从澜才是。
比如,我能帮你除去谢从澜,帮你掌控朝堂,重新拥有朔月。
但他只来得及张了一下嘴,便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谢昀挥刀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林遐尸首的时候,却多了一点触动。
林遐双目圆睁,看起来死不瞑目。
倒不是谢昀生出了一点父子之情,纠结要不要让他闭目为安。
“死的未免太痛快了。”他心中又想,“应该让母亲亲自来杀他的。”
只是母亲在忙别的事情。
太皇太后的寝宫中,站着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群玉睁大了眼睛。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慧云夫人,谢昀的生身母亲。
陛下不知去了何处,外头不时响起刀兵之声,她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更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平静地给太皇太后擦洗换衣。不论如何,姑祖母疼爱了她许多年,她也应当送姑祖母最后一程。
而后她见到了慧云夫人。
在她意识到“父亲”的异样后,她便留了个心眼。她默不作声地回了行宫照顾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缠绵病榻,没有意识,自然回答不了她,她因此将目光放在了服侍太皇太后几十年的大宫女青蓝身上。
青蓝是自己人,亦信任自己。
她稍微一诈,便诈出了些许真相——有关林遐、慧云夫人、谢昀。
初闻此事,她只觉得荒谬,即使身为林家女儿,亦为林家的权势愕然。而后再细想,她却忍不住去想慧云夫人。
一朝跌入深渊,二十年庵堂苦守……同为女子,其间血泪心酸,可想而知。
知道真相后,在此刻见到慧云夫人,不难想她要做些什么。纵然心中百感交集,林群玉仍旧下意识拦在太皇太后身前:“您……”
慧云夫人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她能进来这里,自然是得了谢从澜允准。外头刀兵之声震天,但即使林群玉再怎么呼救,也不会有人进来。
如果她要报仇,此刻是绝佳时机。
林群玉忽然道:“姑祖母就要走了。”
“我自幼在姑祖母膝下长大,养育之恩不敢忘,但我也知您对姑祖母心怀怨恨——当年之事若换了我,我也是一样的。”
“只是姑祖母年事已高,又时日无多,我既受养育之恩,不能看着旁人伤她。您若要报仇,找我也是一样的。”
许久许久,连外头的刀兵声都静下来了。
林群玉陡然听得慧云夫人——不,周令仪轻笑了一声:“报仇?我找你报什么仇。”
林群玉没有说话。
她知道自己没有道理,但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什么?
为姑祖母伤了慧云夫人吗?她读诗书通廉耻,做不到。
可难道要看着慧云夫人杀死姑祖母?为人晚辈,履蒙教养,她更做不到。
慧云夫人却径直越过她,开始找什么东西。
林群玉久久没有等到回音,抬头看向慧云夫人。
她试探地问道:“您是……在找什么吗?”
林群玉打开了床头的暗格。
暗格弹出来的声音似乎惊到了太皇太后,她双眸大张,嗬嗬吐气,仿佛要制止林群玉的行为。但暗格里的盒子还是被取走了,稳稳地递到了慧云夫人面前。
她知道这原本就是慧云夫人的东西。
周令仪打开了那个盒子。
那里面放着一封书信。那是二十年前,谢昀诞生时,太皇太后逼迫她写下的。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如果东窗事发,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她没有带走那张纸,而是就着烛火,烧尽了这些残留的痕迹。明灭的烛火中,黑色灰烬飘飘洒洒落下,如同畸变的雪。
甲兵横扫,刀剑雪亮。长安城静默了百年的青砖为铁甲震动,一户又一户紧闭的宅门被撞开,通明的灯火照得夜色如昼。
上至官员,下至私兵,雷霆手段,乱党震惶。
林遐毕生的梦想——权力和生命,都在今夜葬送了。
今夜的长安城,无人安眠。
谢从澜大步进来,身后的兵士们带进深夜的寒气。
他背后随从者众多,更显得谢昀孤身一人,半边身体血色淋漓。
有人认出了谢昀,窃窃私语道:“那人……是不是先皇……”
旋即有人瞪他,让他闭嘴——什么话也敢说,不想要命了?
不管平时交情如何,此时众人却都有了默契,静静退至一旁,等待着这两人抉择出一个皇帝。
其实形势很容易分辨。谢从澜身后紧跟的军士们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谢昀身旁却空无一人。
不,也不算空无一人。
很快有人认出了谢昀身边站着的少年。
皎若朗月,秀丽无双。
那是谢昀亲封的留在宫中培养的客卿,是深入北狄军营,破除大法师骗术的少年英才。在谢昀消失后,他又重新跟在了谢从澜身边,出入书房宫禁如入无人之地,最得宠不过。
他身上鲜血淋漓。
在或诧异或敬畏的目光中,谢从澜温言出声:“朔月,来朕这里。”朔月没有动。
在众人窃窃私语之际,他四面环顾,注意到了林遐。
死不瞑目的、双目圆睁的林遐。
林遐脖子上有刀伤,胸前的口子缓慢地淌血,脸色青白身体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死人了。
可是朔月却看到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把刀就在他手边。
所有人都看着谢昀和谢从澜,没有人注意到已经死在易命阵法——那一团狼藉中的林遐,更没人想到踢走他手边的短刃。
因此他得以用最后一口气摸到那把刀,朝谢昀的背后掷去。
为人子,给父亲陪葬,也是天理。
短刃顺利没入人的胸膛,发出噗嗤一声。
只是,不是谢昀的。
朔月低头看了看心口上的刀。时至今日,他仍旧习惯挡在谢昀面前。……痛。
漫长实则短暂的恍然后,朔月重新抬头,环顾四周。
在这刹那之间,林遐已经被兵士们重新按在地上,拖出了早已不成样子的易命阵法。他双眸大睁,似要咆哮愤慨,但胸膛里的血已经流尽。而谢从澜静静站在原地,望向他的目光温和而复杂。
目光上移,他看见了谢昀。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蜷在谢昀怀里。
谢昀背对着众人,低头凝视着他。
他流出的血把谢昀染红了。
一股巨大的疼痛自心口的位置蔓延开来,超越了刀刃带来的伤痛,带着异常熟悉的感觉。
朔月猜测这是某种征兆。
但他只是慢慢伸出手,试图擦净谢昀被自己的血弄脏的脸颊。
那只手冰凉柔软,触碰自己脸颊的时候,如同羽毛轻扫,带来些许僵硬。……苦肉计。
心中自然而然掠过这几个字,谢昀蓦然有些气恼。
谁要他救了?自作主张,把自己弄得一身血,还要做出这可怜样子来博同情。难道他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原谅他吗?
许多双眼睛盯着,他却全都不放在心里,只看着朔月冷笑:“怎么,危难当头,不去救你的陛下,反倒来救我一介庶民?”
他咄咄逼人:“是觉得我有望夺回皇位,想提前投诚吗?”朔月听不懂。
他只看见谢昀的嘴唇一张一合,谢昀的面庞愈发遥远。
他只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好像要逃离这具躯体重新组合一遍。
谢昀没有扔开他,他得以安心地蜷缩在阔别已久的怀中。眼前飞掠过一幕幕景象,好似传说中死前的走马灯。
谢从清抚摸着他面庞时露出的痴迷笑意,不由僧人站在易命阵法中不肯离去的身影,自城墙坠落的朝露释然而笑,如倦鸟归林,还有因自己而死的母亲,此刻正长眠在铺满蓝紫色小花的春日山林。
就在这时,他卸下了一千斤的重担,轻盈得像一根羽毛,随时可以飞向远方的天空。
他闭了闭眼睛,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对不起。”
朔月静静凝视着谢昀,忽然开口。
怀抱自己的手臂剧烈震颤了一下。
那双眼睛掠过许多情绪。茫然、怨愤、怔忡、委屈,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天雪地一般的宁静。
身躯已经难以行走,支撑的只有灵魂。他推开谢昀,朝谢从澜走去。
外头白布飘扬,哭嚎震天。
太皇太后薨了。
“辛苦了。”谢从澜温声嘱咐朔月,“先去外面等我。”
朔月慢慢地点头,幅度极其轻缓——他没有更多力气支撑自己做更多动作了。
各色目光下,众人为他让他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通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踏过的地方落下斑驳的血迹。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
很长很长的一章。
宫殿长阶上鲜血未清,昨夜便已经随风远去,没人再敢提起。
血债已经血偿。那些算计、争斗和不为人知的爱恨,都将化作史书的尘埃。
春日飘扬的白布中,谢昀开始了平静的生活。
他没有回宫,更没有像有些人想的那样争夺皇位。
从前争夺皇位只为自保,而今真相大白,血债血偿,纵然明天就被赐死也无所谓——何况谢从澜看起来还保留了一两分人性。
那晚他看着朔月离开,知道朔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所有人都退下,他也准备离开,但在他身后,谢从澜却忽然出声:“不再见朔月一面吗?”
谢昀不置可否,却又听谢从澜幽幽道:“也是,你从未真正理解过朔月,又何必再见。”
“……”谢昀一时恼怒,“你……”
谢从澜打断他:“你一心想要朔月自由,可你又何尝真正站在朔月的角度想过问题?”
“你自诩对他好,不遗余力给予他自由,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你稳坐皇位,陪伴你保护你的心也再真切不过,可你做了什么?”歪理邪说。
谢昀觉得手中刀蠢蠢欲动。正在他忍不住想要弑君时,只听谢从澜一字一顿道:“你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弃了皇位,违背了与他的契约——是你先违背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朔月陪伴着什么都不是的你?”
春日里的西郊小院里,天光清澈,草木萌芽。谢昀就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院落不大,远离闹市,他一人生活绰绰有余,每日读书、养花、学着煮饭,倒也惬意。
只是他偶尔望着东厢房出神。
那是他原本给朔月留的房间。
或许谢从澜说得对,他根本没有资格要求朔月陪伴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自己。
这样平静的生活满打满算只持续了一天。第二日的清晨,小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谢昀正挽着袖子,准备拔了院子空地上的杂草,种点菜自给自足。
他站在门口,蹙眉看着谢从澜,并不打算将人放进来:“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门前的阴影里,谢从澜脸色有些阴沉。他没回答谢昀,直直跨过大门,朝院里走去——谢昀不客气地拦他:“做什么?”
院前垂杨袅袅,牵马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退进阴影中。谢从澜寸步不让,眉眼划过凌厉颜色:“朔月呢?”
早起的飞鸟啾啾啼鸣着掠过天空。
一瞬间谢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谁?”
“别装听不懂。”谢从澜逼近两步,语调冷冷上扬,“我不信朔月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宫来找你——你是不是把他关起来了?”荒谬。
谢昀只觉得好笑,一句话都不想回复,便要关门送客。
谢从澜却牢牢抵住门:“让我进去看看。”
他素来病弱,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谢昀懒得回应他,更不在意沉重的木门会不会挤到九五之尊的手,推门的力气一丝也没有收敛。
藏匿在阴影中的暗卫一拥而上。
谢昀冷眼看着这番如临大敌的做派,嗤笑一声:“陛下这是带人抄家来了?”
他抱臂环顾四周,眉眼间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那陛下可要失望了,这里只有破房几间,小院一所,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私兵死士,只有人命一条,想要就拿去。”
“谢昀。”谢从澜深吸一口气,试图劝自己耐心一点——这家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死倔,也不知朔月到底看上他什么。
“从那天晚上朔月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对上谢昀微微怔愣的目光,谢从澜沉声说道,“上上下下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不在宫中。”
他对谢昀脸上掠过的巨大怔忡和慌乱视若无睹,继续冷静地发问:“我以为他会在你这里——如果他不在这儿,他会在哪里呢?”
自林遐死后,林氏一党被清算,作为林遐的重要据点,山林别院换了重病把守。
两人在灌木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谢昀看似冷静,步伐却匆匆,到达最后的地点时,衣裳上已经不知刮了多少道口子。
那是他向朔月刺出一刀的所在,也是朔月母亲,东方夫人安眠的地方。
那一夜东方夫人沉睡于此地。为了不让林遐起疑心,朔月没能带母亲的尸首回去安葬,后来听说是被林遐以庄园火灾遇难者的身份葬了。
为了保持他一贯树立的慈悲形象,葬礼举办的很是体面,又因为找不到东方夫人的家眷和故乡,所以便将遗体葬在了亡命之地。
这些,谢昀知道,朔月也知道。
谢昀脚步不停,话说给谢从澜,也说给自己:“他一直记得母亲……应该会来这里的。”
同样是母亲的孩子,谢昀明白朔月的心思。
冻了一个冬天的溪水已经冰雪消融,淙淙流淌过春日的山林。平坦地面上已经有细小的青草萌芽,晨光中好似绸缎般朦胧幽绿。偶然有毛色鲜亮的鸟雀掠过枝头,洒下清脆啼鸣。
在这方生机勃勃的宁静之中,朔月正沉睡着。
清风带来极其浅淡的血腥味道。……
谢昀走到朔月身边时,只是觉得有些气恼。
贸然离宫,也不知道和旁人讲一声。而且,怎么能在荒郊野外睡觉,还一待就是一天一夜?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他吗?
谢从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对他说:“冷静。”
冷静,我自然冷静。人又不是我的,跟我也没有关系,随随便便跑出宫也该是谢从澜担心的事情。
但看着那张面庞上斑驳的血迹,他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擦了一下。
血没有及时洗掉,已经凝固了,不好擦。他只好从溪水里拘了一捧水,蘸湿衣袖一角,为他细细擦拭。
在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谢从澜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直到那张沉睡的面庞恢复了原本的干净秀丽,他才出声:“谢昀。”
“带朔月回去安葬吧。”他不管谢昀听不听得见,“他死了。”
谢昀蹙眉,疑惑地看向他。
“他没死。”谢昀觉得今日的谢从澜格外好笑,到底是和朔月不熟悉,没见过真正的死而复生。
他洗了下衣袖,擦拭的动作不停:“他只是处在生与死的过渡里……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从前都是这样的。
短则片刻,长则半日,朔月就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死亡。
谢从澜摇头,近乎残忍地问他:“那你看看,现在多久了?”
——“为什么会这么久?”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
吵死了。谢昀不耐烦和谢从澜说下去。
朔月当然会醒过来。朔月怎么会醒不过来?
不过人已经找到了,自己再留在这里只会显得自己可怜可笑。他最后看了一眼朔月干净的宁静的面庞,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