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港口,通过身份验证,裴可之沿着记忆中通向主宅的道路走,黑色风衣的衣角被风吹起,他像一抹死亡的影子,独自徜徉在空无一人的星球上。
这次回来,裴可之的目的性很强——他要去了解母亲,去完成属于他的自我探索。
‘你长了一张没有过去的脸。你需要自我探索。在这之前,你做不了心理咨询师这一行。’学院的老院长是这么告诉他的。
年迈的老人在毕业合影时,为裴可之指了一条明路,‘没有分析过母亲的人无法成为心理咨询师,因为他连最基本的自我探索的课题都没完成。去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吧。’
裴可之在池塘边盘腿坐下,一簇鱼正在水中川游。
回到家的一个多月里,裴可之把记忆里的路通通走了个遍,主屋、默室、母亲和他的家、其他族亲的宅院……他肆无忌惮地闯进曾经长辈的居所,翻阅他们的辛秘。
裴可之随手划着手边的屏幕,密密麻麻的字和五颜六色的荧光笔出现在眼前。他很聪明,如同无数情感世界的天才那样,他精于精神分析和逻辑推理,擅长解读人性和故事,并将此串联起来,寻找它们内部的因果。
现在,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他知道了有关自己母亲的故事——
裴可之知道了他的免疫基因原来是继承自她;知道了她有一对早亡的父母和饱受欺凌和排挤的童年;知道了她爱上了唯一友善待她,会把她偷偷藏进大衣里带她去礼堂吃点心的邻家哥哥。
他知道了这个哥哥罔顾她的拒绝和尖叫,借口醉酒闯进她的卧室强奸了她,又成为了她的丈夫;知道了在她怀孕后,她试图与自己的丈夫和解,说服自己那场强奸并非强奸,而只是年轻人的冲动时,她听见了丈夫的父亲询问丈夫,‘多久才能不用安眠药?真想在你老婆醒着的时候搞搞她。’他的丈夫温柔地回答,‘她胆子太小了,趁她睡着多搞几次再看她能不能适应吧。’
在她死后的第十七年,裴可之知道了她二十多岁时崩溃了五次,反抗了五次,自杀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幻想过去她憧憬的那个会骑着车载她去后山采野花的邻家哥哥,而非是强奸她且协助他人强奸她的丈夫。
她臆想出一个远在天边的爱人,这个爱人强大、神秘、降临在她丈夫的身体里,但又因不可抗拒的力量消失。这个爱人——她无比确信——就是神。
‘每一次的祈祷,我都与神做爱。’
裴可之的母亲总是这么说。
年幼的裴可之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母亲和神真的是恋人。如今的他已经能推断出母亲口中所谓的‘与神做爱’,每一次母亲所描述的在祈祷中见到的自己与神做爱的场景,其实是过去她被强奸的记忆的闪现。
她一遍遍回忆着这些她想要遗忘的耻辱记忆,最终,她真的遗忘了——她忘记了强奸,只以为这是与神做爱。她甚至从中获得了性高潮。羞耻、屈辱、憎恨化为了欲望、快乐、幸福。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痛苦与快感,受辱与心甘情愿了。
裴可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脚边的鹅卵石。
真是可悲,他在心中全然无感地想到。
但真正杀死他的母亲的,不是她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不是她混乱的思绪或情感,而是来自她的丈夫的道歉。裴可之八岁时,这个与疯癫的妻子和儿子分居多年的alpha声称自己受到神的点拨,幡然悔悟。他声泪俱下地跪在妻子面前,为过去忏悔。他恳求妻子的原谅,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
那是裴可之第三次见到他的父亲,第一次是裴可之三岁,在某个长辈的葬礼上,第二次是裴可之六岁,在裴可之的生日餐桌上。对于父亲,裴可之从不在意,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
‘我远在未来的爱人,永远地死在了我的十四岁。’
母亲说。说罢,她逐出了她的丈夫。裴可之看见她脸颊上的泪。
当时裴可之太过年幼,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泣,又为什么面如死灰。他询问她,得到的只是她不停地摇头,仿佛她正竭力否认着什么。
现在,裴可之明白了母亲的流泪和绝望——她清醒了。是她丈夫的道歉,让她降落在了大地上。
幻想不再止痛,安慰剂丧失了作用,当她意识到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当她记起从前的伤害和刻骨铭心的疼痛,她再也不能进入妄想的国度。她沉重地砸在大地上,粉身碎骨,无法拼凑。
裴可之扔出手中的石头。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一条大金鱼被吓到了,凌空腾起。它和小臂差不多长,是池里最大的鱼,通体金黄,腮上绯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裴可之站在岸边,凝视着它消失在黑色的水草丛中。他敲击了几下屏幕,为这个装满了故事的文档命名为‘母亲_finalinformation_D2013.08.09.’。
随着他收拢的手势,无数个相同蓝色封面的文件出现,它们下面同样跟着一串以‘姓名_信息类型_时间’方式命名的字符。它们变得越来越小,小到标题都只余下首字母。密密麻麻的文件在屏幕上闪烁着,通通化为无意义的几何方块。
有趣的故事。
裴可之是如此评价他母亲的一生的。
历时一个半月,裴可之登上了返回学院的飞船。他确信他完成了老院长的任务,心情轻松又愉悦。可是,在心理咨询师的授章仪式上,老院长站在他面前,又停下了。
老院长问他,‘你真的做到了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吗?’
裴可之坦然地接受这位长者的审视,他说,‘当然,我做到了。’
他说得无比笃定、确信、不容置疑,发自内心地以为就是这般。
然而,六十八岁的裴可之却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的他在撒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谎,他没有做到,他没有真实地体验和感受。
可是这也不怪他,裴可之心想。
他坐在寂静的黑夜里,喝着手里已经凉掉的茶。
曾经他二十五岁,还很年轻。他太傲慢,太自信。他不知道从池塘里跃出的金鱼是童年时他到河边换水,不慎打翻鱼缸溜走的鱼;不知道八岁时他向远方扣动的板机,终将命中站在未来回首过去的他;不知道他会如同他的母亲那样,降落在大地上。
他不知道一切,却认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蔑视人和规则,也蔑视痛苦与死亡,也最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夜晚发出沙沙的声响,裴可之静静地凝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即便没有夜视灯,他也清楚他正看着的是杂货屋的小门。
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座小宅的布置,当初买下它时,屋内的布局、装修全是由他来操刀,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尺寸大小精心地以姜冻冬为准。他将屋子改造得很好,本以为哪怕不是他,姜冻冬也能和某个爱人在这儿住得很好。
真是没用的alpha。
裴可之平静地想到。姜冻冬身边的alpha都无用至极,连陪他到最后的人都没有。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每每裴可之想起这句话,就想笑。
本来这是他从他的病人们身上得到的启示。他见到了太多想要重振旗鼓,拯救自己的病人走向自我毁灭,见到了太多源于好的愿望而招致更大不幸的患者。他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条命运规则竟然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明明在他第一次试图向姜冻冬讲诉有关他的故事,他就应该想到。裴可之仍记得在他向姜冻冬袒露他家族信仰着神后,姜冻冬的反应。
那时姜冻冬听从了裴可之的建议,释放了心中的野兽,在肯德基里炫了十个全家桶、五个双层吉士汉堡和一打蛋挞,正悠哉悠哉地喝着可乐,给肠胃溜溜缝,‘神喜欢喝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他问裴可之。
裴可之搓了搓下巴,‘或许神不爱喝可乐。’
姜冻冬闻言打出一串惊天动地的气嗝,‘啊……它岂不是连死亡摇滚都不听?’他接着问。
尽管不懂可乐和死亡摇滚有什么关系,裴可之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应该是这样。’裴可之微笑着说,‘它应该很古典,很雅致。’
姜冻冬的眼神犀利了起来,‘所以它连亚逼都没做过?’
‘我想是的。’
‘没品。’姜冻冬锐评,‘没做过亚逼,将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
裴可之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笑了,‘是这样的,没品。很没品。’他笑着说。
回想过往,裴可之还是忍俊不禁。可就是这么无厘头的对话,让裴可之切实相信了姜冻冬对他的家族信仰神这件事没有介怀。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如果裴可之没有遇见姜冻冬,如果他没有被姜冻冬吸引,如果他爱上姜冻冬。他本可以现在仍做着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将他人的痛苦和人生视作消遣的玩具,他本可以继续编辑那些记录人的文档,它们或许已经翻了不知道几倍,他本可以继续毫无所谓地活着,不去真正地体验与感受。
可他遇见了,更糟糕的是,他和他相爱了。爱唤醒了他作为人的一面,他本能地向往良知——向往姜冻冬所拥有的美好品德。
姜冻冬让裴可之降落到大地上,有了生命的体验。
于是,过去的许多事,都成为了折磨和绊脚石。
裴可之委婉地向姜冻冬抱怨,含蓄地指责是他将他领向了痛苦的深渊时,姜冻冬却问裴可之,‘你不愿意吗?’
他总是有无数办法令裴可之哑口无言,心悦诚服。
裴可之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怎么回答的呢?他回答的是,‘我愿意。’
是的,他愿意。哪怕走向痛苦与毁灭,他也愿意遇见姜冻冬。或者说,为了遇见姜冻冬,他愿意痛苦与毁灭。
天空逐渐亮了,黎明的光爬上梧桐枝头,早晨水汽充盈,裴可之拂去肩上的夜露,站起身,活动活动胫骨。静坐一晚,他的状态依旧良好。
不远处的纸拉门后传来姜冻冬的声音,“我天呐!裴可之——我被床粘住了!”
裴可之揣着手,慢慢踱步到他的门前,“起床了。昨晚上说好要去花鸟市场,今天怎么就耍赖了?”
裴可之看见姜冻冬裹着厚厚的被子,翻个身,他发出猪似的呼噜声,假装自己正熟睡。
我发誓,我再也不口嗨早起去什么花鸟市场了。
尤其还是秋天的早晨,人本来就困得要死,恨不得与被窝融为一体。我瘫在自行车轮椅的后座上,哪怕吹了二十分钟的冷风,也依旧止不住地打哈欠。直到裴可之提着早餐走来,我才精神了几分。
裴可之骑太快了,四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对半砍,我们到早市门口时,人家摊位都还没摆齐。我大喝了口豆浆,热腾腾的豆香充盈在我的口腔,感觉好极了,再拿油条就着豆浆吃,我的胃彻底醒了。
但炸物好吃的也就开头一两口,再吃就腻味了,我瞄了几眼裴可之手里的牛肉饼,皮薄酥脆,肉里还流着汤汁,随着他的咀嚼,牛肉的香味更盛。裴可之感觉到我的视线,明知故问,问我怎么了。
我委婉地说,“我觉得你的牛肉饼比油条要好吃些。”
“真的吗,我不信。”说罢,他咬了口饼,嚼吧嚼吧,评价道,“还好吧,也就那样。”
我死死地盯着他被汤汁浸湿的嘴唇,不甘心道,“你让我尝尝就知道该不该信了。”
“为什么不是我尝你的?”裴可之反问。
“我的嘴比你的客观。”我信誓旦旦。
“不信。”他说。
“我的心也比你的客观!”我拍拍胸脯。
“不信。”裴可之摊摊手,“冻冬,你不能总认为我吃着的就更香。”
我懒得和他废话了,要不是我还想瘫在轮椅上,我早就自己去买了。我对裴可之翻了个白眼,随即用出必杀技——喊全名,“裴可之!”
这招我百试不爽,屡用屡胜,果然这次裴可之再次顺了我的意,他认命地接过豆浆油条,把还剩一半的牛肉饼塞我手里。我咬了一口,肉质鲜美,还裹着汤,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美味,我得意,“哼哼哼!”
裴可之瞥了我一眼,锐评道,“小猪都爱这么叫。”
我不满,“放尊重点儿,我是老猪,过年会上桌的那种。”
裴可之失笑。
不幸的是,大概是早点吃太多,脑子里的血都流向了胃,我整个人更困了,困到我得扶着脑袋,才不至于打瞌睡摔倒的程度。
年轻时,我在和裴可之的游戏里一直扮演M的角色。每次演完,我都真情实感,火冒三丈,对裴可之那些dirtytalk耿耿于怀。揉揉手腕的红痕,我无数次暗自起誓,下一回儿,我绝对会当S,假装玩SM,实则把裴可之往死里打,到时候安全词就设置为[粉凤凰花凤凰红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可惜这个计划总在实施前就被裴可之发觉,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M的一方。
没想到了,M了大半辈子的我,老了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S属性——Sleepy!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会这么困啊?还说老年人普遍觉少……难道其他老人没睡的觉都被我睡了吗?能量守恒也不带这么守恒的吧?!
裴可之注意到我的异常,把围巾套到了我的身上,“怎么今天这么困?”他说着,脱下手套,用手背贴了会儿我的额头,“着凉了?”
我哪儿能有啥事,“就是很困……”我偷偷瞅了他几眼,看他的表情,“这段时间都在早起,我的早起指标用完了。”
他笑了笑,“明天不早起了,多睡会儿。这段时间都不早起了。”
我狐疑地盯着他,想看他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阴阳怪气。
裴可之弹了下我的额头,“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喜欢阴阳别人吗?”他无奈地说,“没骗你。健康也是为了舒服,要是原本的状态让你舒服那也没问题,但是别再做通宵这种事了。”
我放下心来,缩了缩脖子,羊绒围巾上还带着裴可之的温度,我拿下巴蹭了蹭,怪暖和的,跟套小杯子似的。“我要睡到中午!”我得寸进尺。
裴可之笑眯眯地点头,“好。”
“睡醒了我还要吃一份巨大的烤羊排!”我恬不知耻。
裴可之回头看我,他的笑容依旧温柔,他点头,说好。
我心满意足地缩回轮椅,看他在前面推着自行车。
因为姜冻冬的困倦,裴可之绕了远路进市场。他推着车,走上了市场背后的山坡,这段路向阳,是这片偏隅之地少有的温暖处,且行人稀少,安静闲适,正适合睡觉。
薄雾似的阳光里,姜冻冬眯了眯眼睛,晒得很舒服。他用手撑着脑袋,浑身懒洋洋的,“不是去花鸟市场吗?”
“走这条路,你能睡会儿,”裴可之说,“睡醒了就到了。”
裴可之推着车推到一条上坡,路上有块石头,颠了下,姜冻冬清醒了一瞬,他赶紧嘴硬,“我不睡,我就是有一点儿困!”说完,他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句不睡。
裴可之不明白他在倔强些什么。
姜冻冬见裴可之半天没回话,坐起身,大声强调,“我能和你聊一路!”
裴可之无可奈何,“你睡吧。到了我喊你,我们再聊。”
“不!我现在就要聊!”姜冻冬双手撑开眼皮,倔脾气上来了。
裴可之投降,“那聊吧。你想和我聊什么?”
姜冻冬想了想,他的确倦懒得厉害,但他就是要否定自己想睡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似乎承认了这个欲望,他就和裴可之吵嘴吵输了。
姜冻冬脑子蒙蒙的,不甚清晰,只能凭感觉说话,“我们这两天聊了好多了,但你总是会把话题扯向我,你老是这样,回避谈你自己。”
裴可之鲜少谈论自己。哪怕是面对姜冻冬,他提起的有关自己的事也不过百分之二十。而这百分之二十,却已经是他的极限。
“职业病,你知道的,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不能说太多话,重点要放在患者身上,”裴可之说,“我更不能说太多自己事,要是那么做了,就是我在向患者乞求被爱了。”
但他的解释,姜冻冬并不买账,“可现在你不是我的医生了,”姜冻冬直白地讲,“我们也相爱过了。”
裴可之微妙地顿了顿。随后,他笑着叹气,“你想知道我什么呢?”他问姜冻冬,问完,又平静地补充,“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姜冻冬会问什么呢?
裴可之想,他或许会问一些真正触及他的核心的问题。裴可之在脑海中筛选了一遍,找到了姜冻冬最有可能询问的——他找到Ouroboros,他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
在此之前,姜冻冬以为他寻找Ouroboros是为了知道他的亲人们究竟是死去了,还是成为了神,以为他无法释怀自己年幼时旁观亲人的死亡——姜冻冬总是这样,轻易地信任人,轻易地将人想象得太好。
但显然,前几天对于Ouroboros,对于神的交流,已经引起了姜冻冬的担忧。哪怕他再三重复想要借助神来实现长生不老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姜冻冬恐怕也很难放下警惕。这不怪他,他年轻时,吃了上位者妄想永生的苦。
事实上,裴可之也的确对不死没什么兴趣。可能他十几岁时还会想要长生,毕竟他的人生刚刚启程,他不想这么早结束。但现在,当他也年事已高,他接受了衰老,接受了走向死亡的过程。他找到Ouroboros,只是想要向它询问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导出结果的问题。从他真正地感受和体验到母亲开始,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多年。
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推导出当年母亲唯独没有毒死他的缘由——爱。
可是,他的母亲为什么爱他呢?
他不明白。他想要Ouroboros告诉他答案。
向光的山坡上,水汽蒸腾,少了秋日那种发阴的湿,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清爽。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姜冻冬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伸手揩去眼角的泪,他咂了咂嘴,问裴可之,“那个饭团,你肯定藏私了,对吧?”
裴可之扭头,看向姜冻冬,他也正看着他,他们俩对视着,裴可之率先笑出了声,“姜冻冬,你还是这个样子。”他说。
这个问题从姜冻冬嘴里问出来,既意外,又理所应当。
“我不问你了,”姜冻冬摊了摊手,从轮椅上跳下来,他现在彻底不困了,“你就是这么个人,要别人不知道你,才觉得安全。这是什么来着——”他想了想,接着说,“神秘主义作派,是这么说的,对吧?你就是个神秘主义者。”
裴可之并不否认,“也许你是对的。”
“裴可之,你明白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的很多,尽管并不彻底,但已经够了。”姜冻冬说。
“嗯。”裴可之轻笑,“我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呢?裴可之心想。姜冻冬以前感慨说裴可之是最了解他的人了,反之亦然,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裴可之的人,如果不是姜冻冬,又还能是谁?
更可怕的是,姜冻冬对裴可之的了解并不基于他告诉了多少有关他的故事,姜冻冬的了解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直接与精神和灵魂接触,得到的信息。
姜冻冬大摇大摆地走到裴可之身边,哥俩好似的拍了拍这个心思深沉又细腻的alpha,“注意点安全,要是你死在一些蠢错误上,我会笑你笑到下辈子的!”
“放心吧,”裴可之侧头,望向姜冻冬。
姜冻冬的脸庞背着光,显得格外清晰,裴可之看见了他发光的丝发和明亮的双眼。“下辈子见面让你笑的原因,绝对不会是这辈子死得太蠢了。”裴可之说。
裴可之帮我选了些好养活的花。
说是花也不对,我们带回家的都是兰草、芦荟这类完全不需要打理的绿叶型的盆栽。他倒是帮我挑些五颜六色的花,但院子太小了,养了这些花,土地的养分不一定供得起那棵老梧桐。
“院子不小,是这树太大了。”裴可之说。
他正用铲子挖出盆里的最后一棵芦荟,白色的细跟错杂在一起,纠着泥土。我把卸下来的花盆依次收好,打算洗干净了去装贝壳。贝壳是以前每次我和他在海边度假精挑细选回来的战利品,他昨天在杂货屋的纸箱里发现的。
“大我也想留着,”我说,“这树都长这儿这么多年了——咱们俩看房子那会儿它就在,砍了多可惜啊!”
裴可之说也对。
水哗啦啦地流下来,将泥土冲刷干净。池子旁边的木盆浸着贝壳。在干涸的陆地上待了太久,贝壳都蒙上了尘,一些还开了裂。裴可之说用盐水泡泡,假装它们在海里,把它们骗过去,说不定就能长好了。我一边大叹狗还是你狗啊,裴可之,连贝壳都要骗,一边从善如流地往水里抖了大半袋盐。
我拿起巴掌大小的紫色贝壳,它是贻贝的壳,两片椭圆形的壳像蝴蝶翅膀。时过境迁,这些碳酸钙的化物变得越发纤薄,我摸了摸,竟有种玉的清透和润感。
“你记得修剪它们的枯叶就好,”裴可之做事向来利索,他取下手套,嘱咐我说,“要是夏天太热又一直下雨,得浇点儿水就行。”
我看着被翻了个底朝天的院子,泥巴乱翘,兰草和芦荟稀疏地排布着,不由得嫌弃,“光秃秃的,好丑。”
“等一两个月就好了,院子就是一片绿了。”裴可之坐到我旁边,望着我正把玩的紫色贝壳,笑道,“均分财产的时候,你可没把我的贝壳还我。”
是的,我手上的,还有盆子里的,基本上好看的贝壳都是裴可之捡的。这家伙好像天生就有buff加持,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够所向披靡。饭菜能做到绝顶美味,园艺算得上登峰造极,冒险需要的生存技巧、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极限运动都被他玩转且精通,就连捡贝壳这么随机的事儿,也偏偏能让他遇到漂亮的。
我把手上的蝴蝶贝壳放进盆里,洋洋得意,“诉讼期都已经过了,都是我的了!”
裴可之这次难得没和我吵嘴,他掐了把我的老脸,随后把盆放在中间,和我一起捞起一片片贝壳,用毛巾擦干,再拿刷子上一层松油。
“这是姜小裴。”
突然,裴可之举起一片鲜红色的扇贝贝壳说。
见我面露茫然,他微微一笑,补充道,“唯一一个你捡的,有颜色的贝壳。我们晚上去海边散步,你捡到的。你高兴得不行,当场给这片贝壳赐名,要它随你姓,就叫小裴。睡觉时,你坚持把它扣在额头上,认为能通过冥想和大海沟通,让大海明天给你多送点儿好看的贝壳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