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很心动,但莫亚蒂都上岸这么多年了,我没理由把他推下海,除非他愿意,“我们生活得很好,都没有离开对方的打算。”
莫亚蒂闻言,侧目,看了我一眼。他没说话,也没有别的什么反应,似乎默认了我的说辞。
我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再瞎说。要是再敢给我添麻烦,我就敢挠他的脚板心挠一晚上,让他笑得撕心裂肺。
alpha显然认为我和他是价格没谈拢。他不屑地喷出一道鼻音。
“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你也别铺垫了,咱们开诚布公好吧?我说了,多少都行,我不缺钱,你想什么数额就直说。”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你要是实在离不开他,我给你任何报价的三倍。”
我也无奈地重复,“我也说了,先生。我们生活得很好,都没有离开对方的打算。”
接下来的行程里,莫亚蒂很沉默。
不论我和他说什么,他都只回复我‘嗯。’,或者‘哦。’,我恼怒捶他,问他到底要干嘛?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我忿忿不平,不明白自己为啥又被莫亚蒂冷暴力。于是,我也不再跟莫亚蒂说话,我们同样沉默地抵达港口。
但很快,这点不愉悦就被我抛之脑后。
老实说,我进入过的沙漠地貌的星球不胜枚举,但全都没有这颗星球险峻。除了沙漠常有的炙热、干燥,这儿的狂风乱作,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刻。
黄沙遮天蔽日,阳光暴烈,热浪滚滚。沙填充了空气的所有粒子,哪怕带着护目镜,也很难看清前方。呼吸间,鼻子里全是粗砺的沙,我根本没多余的精力去揣度莫亚蒂细如发丝的心思。
假如我再年轻十岁,这根本难不倒我。但我八十五了,腿脚都变得不好使,尘土飞扬的大风几次险些害我跌倒。
直到莫亚蒂顶着风,站到我前面,帮我抵御了大部分风沙,我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我眯着眼睛,踉跄地抬头,朝莫亚蒂看去,沙尘满天飞舞,整个世界在昏沉和明亮之间摇曳,莫亚蒂也正回头望向我。他逆着光,裹着破烂的披风,纤瘦的身影屹立在狂风中。
包裹着头的一层层黑色的棉布下,他的脸是一颗无暇的珍珠,格外白皙。漂亮的蓝眼睛瞥向我,像这片疯狂的沙漠中唯一宁静的湖泊。
年岁在他投来的一瞥里化为某种深沉的阅历,生命的厚度臻就他独特的美。
此刻,我原谅了莫亚蒂做的一切混账事儿。我的眼前只有他的美。
就这样,他在前面,我在后面,跋涉了两个小时有余,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我知道莫亚蒂的生存能力很强,因此从不担忧他。但是,当我站在峭壁上,想象中规模化的城镇并不存在,我向下望见的只有一张又一张挂在岩壁上的帆布,我这才真切地理解为什么每次我见到莫亚蒂,他都是一副乞丐模样。
想到他来找我总是饿着肚子,而我竟然拿剩饭剩菜给他吃!每次他挑食,我还指责他、殴打他,动不动给他一脚巴子……我简直就不是人!
我满心沉痛,连带着看莫亚的眼神都变得怜惜。
莫亚蒂指着地下的某处,刚要和我说什么,却意到我眼含的热泪。这个时候,他的冷淡崩裂了,他触电似地跳开,“你干嘛,姜冻冬?你什么眼神?”
我眼泪汪汪地说,“我就是觉得你好辛苦。”
他裹紧披风,立马远离我,“好恶心。肉麻死了!”
想要进入这个人口不足三位数的群聚部落,只有唯一的一条通道,即我们脚下钉在悬崖边上的绳子。人必须抓着一根绳,吊到悬崖下面,再用力一荡,把自己荡进岩壁挖出来的洞穴。
莫亚蒂轻车熟路,抓着绳子,往下一坠,接着向前蹬两脚,便平稳地落地在某个洞穴的边缘。可我不行,我只能颤颤巍巍地摸着石头往下踩,一点点爬下去。
好在莫亚蒂一手吊在绳子上,一手扶住我的腰,协助我我顺利地踏进洞穴。
洞穴内四通八达,如同一个巨大的垂直蚁巢。莫亚蒂带着七弯八拐,进入他生活了四年的洞穴屋。
这个小屋位于岩壁中间的位置,仅用一条旧黄色的麻布做门。掀开门,走进去,桌椅柜子全是石头磨出来的,一切都是原始。屋里最大的摆件是一张两米长的工作桌,桌上还搁着两台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超脑。
莫亚蒂解释说,是他无聊时自己拼出来的,性能还不错。
按道理说,这种血缘共同体都是排斥外来人的。我做星际社工的时候,就常常头痛该怎么融合进去。为此,我学了很多方言和口音,竭力让自己健谈且开朗。
可莫亚蒂不但在这儿获得保留房屋的权利,还格外受尊敬。走在一条条山体内部的通道上,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无比热情地和莫亚蒂打招呼,有的还会把手里的瓜果硬塞过来。
我起先以为这是习俗,后面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这儿的住民基本都找莫亚蒂看过病。他们认为莫亚蒂是技艺高超的医生。
但事实是,莫亚蒂其实根本就不懂医学,至少不懂救人的医学,他会的是精确快读地检索信息,找到对症治疗的方法。这也是他组装那两个超脑的理由。
参观到一半,莫亚蒂忽然被喊住,他停下脚步,颓着张脸,无奈却又耐心地和原住民沟通,这个少数族裔的语言有很多弹舌音,我听不懂,但看着莫亚蒂,欣慰感油然而生。
说话的间隙,莫亚蒂抽空瞟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和大便难产时一样糟糕。他伸手,一巴掌撇开我的脸,不让我面向他。
“好恶心。肉麻死了。”莫亚蒂面无表情地说。
等外面的风沙逐渐小了,莫亚蒂又要带着我走出洞穴。
我坐在他的石头床上,翘着二郎腿,啃着蜜瓜,舒服得不行,完全不想再去吃沙子。
但莫亚蒂把黑色的披风重新裹在头上,告诉我说,“他们说沙漠深处在这个季节有很特别的景色。”我还是嚼着瓜,和他一起又回到荒漠。
荒漠的风确实不再猛烈,但还是吹个不停。沙砾不断扑打在脸上,饶是裹了披风,也难以消除那种 干燥细密的颗粒感。
莫亚蒂领着我爬山一条漫长的沙坡。在这个沙漠里,坪地极少,大多都是沙丘。由沉降堆积而成的沙丘此起彼伏,如同一条条潜伏在地下的灵蛇,随着风千变万化。
我们攀爬上这头巨兽的脊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子,缓慢挪动。莫亚蒂则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地前进。
不得已之下,我大喊莫亚蒂的名字,要他等等我。
他停下来,转身望向我。看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似乎才后知后觉他的步履对我有多不友好。
“你走这么快干嘛?”我没好气地问他。
他却跟没听见这个问题似的,既没说道歉话,也没讲什么玩笑。他只是持之以恒地凝视着我。
我实在不懂莫亚蒂究竟怎么了。
从在中转的酒店遇到他以前的金主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阴郁、冷漠,对我视若无睹。
我感觉我和莫亚蒂仿佛又回到很早——很早以前,我们刚刚成为朋友的时候,那个时候莫亚蒂总会面无表情,常常像这样要我去猜他的想法和情绪。我当然也不惯着他,他但凡给我甩脸色,我就伸出手指,威胁着要戳他的肚脐眼。
但这儿不是我的主场,我跑不过莫亚蒂,没法再用这招了。
我干脆便回敬莫亚蒂同样的招式,“干嘛?”我也皱起眉,摆出难看的脸色,“你到底要干嘛?”我加强了语气,凶巴巴地问莫亚蒂,“说啊!”
几缕灰白的长发滑出莫亚蒂的披风,凌乱地飘拂在他的脸庞。他又不理会我了,只一个人埋着头向前走。
接二连三地被莫亚蒂冷暴力,我也开始生气了。我冷笑两声,一屁股坐在沙堆上,不跟着他走了。
莫亚蒂走了几步,发觉我没跟上来,他又停了下来。但他是比我还倔的人,是那种哪怕会失去一切,也依然倔强得绝不说一句软话的人。这样说来,我好像能理解为何莫亚蒂与陈丹两看相厌。
莫亚蒂再次转身,面朝向我,他不折回来,也不呼唤我过去,他只是站在原地,遥远地与我相望。
穿过不停歇的风沙,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我的身上。
“姜冻冬。”他淡淡地喊我。
在我托着腮,充满不爽的瞪视下,莫亚蒂说,“我可没说过我不想离开你这种话。”
莫亚蒂微微扬起下巴,扬出一个傲慢的弧度,“少自作多情了。”他对我如此说道。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莫亚蒂这个糟糕的习惯还是没改。他依旧会试图用刻薄的、尖酸的话语或者行为来伤害我,以此试图逼退我。
我深刻地认识到,我这几年还是太仁慈了,以至于莫亚蒂都忘记了大嘴巴子的味道。
“你再说一遍?”我拍拍 身上的沙,从地上一咕噜地爬起来。我走向莫亚蒂,狞笑着说,“你再把你刚才的话给我说一遍。”
莫亚蒂见我快步上前,他下意识想后退,和我拉开距离,但很快,他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在示弱,他又克制住了。
“我说!”莫亚蒂不甘示弱,他大声重复,“你少自作多情!我根本没说过不想离开你这种话!”
我瞧着莫亚蒂色厉内荏的模样,好笑的感受取代了怒气,逐渐占据上风。
算了,我认识莫亚蒂多少年 了 ?难道我是第一天知道他就是个胆小鬼的吗?我何必与他置气呢?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本来想教训莫亚蒂的心思也歇了。我走到他身边,靠近他紧绷的,随时准备要被我抡的身体,我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确实没说过。”我说,“但如果你想离开,你早就离开了,不是吗?”
莫亚蒂盯着我,他警惕、防备,以及带着恐怕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小心。
“姜冻冬,你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笑了下,反问他,“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我向他伸出手,我的一只已经苍老的手,手背还有两颗黑色的老年斑。
这一次,莫亚蒂没再说那些带刺的话了。他像是被热毛巾包裹的猫,温顺地安静了下来。
他低下头,望着我的手,望了许久,久到我的手都要举累了,他突然牵住我。
不是以往那种只握住手腕,也不是仅仅拉住手指,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掌心,随后,我们十指相扣。我没有拒绝。
于是,我和莫亚蒂牵着手,继续向沙漠的深处前行。
一场瓢泼大雨,席卷了整个沙漠。
我迷迷糊糊地被莫亚蒂从石头床上摇醒,在他的推搡中爬出崖壁的洞口。我还来不及问怎么了,他一手背起我,一手抓着绳子往上爬。
等我站在悬崖边儿,往下看到已经涌入崖壁洞穴的积水,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悬崖下的水位线还在节节攀升,很快就淹没了莫亚蒂的那口洞屋。
然而,如此危险的涨水时刻,当地的少数族裔却泰然自若,他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悬崖上,顶着暴雨支起一顶顶帐篷。几个孩子踢着水玩,完全没有房屋被毁的忧心和不安。
我抹开脸上的水,问莫亚蒂这是什么情况?
莫亚蒂也说不清楚,他在这儿生活的四年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也没见过如今迁徙到悬崖上生活的情形。
我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在这儿生活了四年吗?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他倒是振振有词,“我有责任什么都懂吗?”
他不懂,世代生活在这儿的少数族裔懂。出于敬重,几个年轻的原住民特意前来邀请莫亚蒂住进扎好的帐篷里,连带着我一起。
这些年轻人都会星系通用语,据他们解释,这是星球八年一次的雨季。
雨季通常会连绵不绝地下五个月的雨,这个期间,他们都生活在悬崖上,和海洋作伴。雨季后的大半年里,海洋退成湿地,绿茸茸的草会爬满沙丘。
一年后,湿地又会缩小成一块块的绿洲。而当雨水彻底干涸,生机又被沙漠收敛起来,他们也会跟着沙枣树一起向下生长,回到地下洞穴。
显然,我总是对的。
莫亚蒂在这儿吃了四年的沙都没见过雨,而我一来,就带着他见识到了,甚至还赶上了泼水节。
擦干身体,换了套干净衣服。我仰起脸,看着眼前的帐篷顶,心里估计这应该是手工编织的。长条的纤维相互穿插,红色、橙色和青色的小方块紧紧咬合在一起,组成一幅马赛克画。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上面,但怎么也渗不下来。
帐篷里烧着无烟炭,不一会儿就暖和了。莫亚蒂也收拾好自己,坐到我身边烤火。
“要是没有我,你不知道得多久才会知道这儿还有雨季。”我得意地说。
他拾起木棍,捣鼓炉里烧红的炭,对我的话不以为意,“有什么了不起的。查一下不就都知道了吗。”
“你在这儿都四、年了也没有查。”我着重强调四年这个时间。
他还是不承认,“可能我以前查了,但忘了。”
说真的,如果人体的硬度是根据嘴巴来决定的,那莫亚蒂绝对是硬汉中的硬汉。“你就狡辩吧。”我懒得理他了,转身在火盆上架起烧水壶。
他理不直,气挺壮,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
下雨期间,这儿没什么娱乐活动,也鲜少社交,我和莫亚蒂每天都在帐篷里睡觉,睡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偶尔,我躺得厌烦了,就卷起一片帐篷,坐到躺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雨水簌簌落下来。至于莫亚蒂,他浑身是懒骨头,怎么都躺不烦的。
雨季的见面礼,持续了一周才勉强停歇。太阳放晴,每个帐篷里的人都走了出来。没了大风,也没了沙暴,脚下原本深邃的悬崖,变成了堤坝,里面全盛满了汪洋的海。空气里的浮尘都被雨水凝进了大地,一切都带着雨后的清新,清新到凛冽。
再转身,我发现驻扎地的帐篷撑开得越来越多,大的小的,圆的菱的,像雨后一颗颗冒出头的蘑菇。
八年一次的雨季,当地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庆祝习俗——
“走啊!”我吆喝起莫亚蒂,把水盆塞进他手里,“你都算半个居民了,怎么能不参加泼水节?”
莫亚蒂看着外面挽起裤脚,往水洼里冲的人,嫌弃极了,“我才不要碰这么多人的洗脚水,”他推开水盆,说什么也不去,“浑身湿哒哒的,难受。”
“泡澡堂子了嘛——来嘛来嘛!”我抓着莫亚蒂的手,把他往外拖。我才不管他的意愿,反转我是玩定了。而我又不好意思一个人混进去,因此莫亚蒂必须陪我。我打定主意,就算拿莫亚蒂当腰带使,我也要系到身上。
可莫亚蒂要和我拔河似的,死命地往屋里躲。在我说,“就当你陪我了。你不陪我,我都不知道和谁玩。”之后,他的力道才缓缓松下来。
尽管莫亚蒂的脸上还有些不情愿,但那些不情愿更类似于某种矜骄。他微微扬起下巴,像极等待夸奖的猫。
“你怎么还这么幼稚。”他说,他接过了我手里的水盆,尾巴翘得高高的,“就陪你玩一下吧。”
然后我和他就玩疯了。
一开始莫亚蒂还很矜持,拿着盆站在人群外,别人不敢泼他,他也没兴趣去泼别人。但我第三次不小心把他挤下水池,他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大声喊冤。
“不是故意的——你挤三次?”他操起水盆追着我跑。
“我看是你针对我!”我大声嚷嚷。
于是,我和他借着泼水的由头掐起了架。
泼水盆的威力有限,已然不够我和莫亚蒂掰扯。为了能搞好地攻击对方,我拿出水球,他拿出高压喷壶。我对着他的脸打,呛得他直咳嗽,他对着眼睛喷,把我喷得鬼迷日眼。
随着我和他你追我赶,所有孩子也自动归位了两个阵营。以莫亚蒂为首的孩子,喜欢打伏击战,用他配给的喷壶远程狙击别人,以我为首的孩子,更讲究出其不意,看准了人就拿水球砸,莽莽地上。
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水球和喷水壶已经不够用了,我们的武器必须更迭。作为领头人,我当仁不让地用几根废弃水管和塑料瓶做出个简易的加压水枪,只要按动加气的开关就能滋水柱,足以将莫亚蒂滋得落荒而逃。
“姜冻冬你等着!”他呛了口水,气急败坏地喊着。
我刚要关心他,他却推开我,撞着我的肩膀擦肩而过,末了还瞪我一眼。我哭笑不得,没想到他还玩急眼,记上仇了。
很快,莫亚蒂也升级了他们的装备,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他的脑子到底是好使,这么一下的功夫,就用废旧的针筒、矿泉水瓶和吸管做了个水泵水枪。针筒一往装满水的瓶子注气,水就咻地一下蹦出来,射程老远,命中极高。
好在我这个阵营的孩子都皮实,几个孩子为了躲避狙击,一溜烟地爬上沙枣树,在高处反击;还有几个孩子荡着棕榈树的叶子,乌拉乱叫着从天而降,打得莫亚蒂那边的孩子措手不及。
这场打水仗最终以我和莫亚蒂都做出水炸弹投石器告终。有了这个重型武器,我们两方反而陷入了被制约的平衡中,谁也奈何不了谁。
恰好也到饭点了,孩子们和我们俩都累了。我和莫亚蒂便解散屁股后面跟着的孩子,刚刚还相互朝对方滋水的孩子手拉起手,说着亲密话,欢快地回家吃饭。
“还别扭啥呢?”我也牵住莫亚蒂的手,嬉皮笑脸地把他还堵着气吹散了,“小孩子的心眼都比你大。”
莫亚蒂没吭声,不过态度缓和不少。
上午吃了五张饼子和四个鸡腿,我还不饿。此时太阳正好,我也不想回帐篷。莫亚蒂和我差不多。我俩沿着被水夯实的沙丘走,走到一个刚好没过我们大腿的水洼。
莫亚蒂率先张开双手,扑通一下倒进水洼,任由自己沉进水底又缓缓飘起来。我紧随其后,和他一起躺进去。
经过整个上午的曝晒,积水温暖亲人,我享受着水的托举,顺着荡漾的波纹在这片池子漂浮。我和莫亚蒂有时被水推到一块儿,有时又分散到水池的两端。
我和他脑袋挨着脑袋时,他眯着眼睛说,“这种活动,下次别喊我了。”
说得好像他为了陪我有多厌倦似的,明明他自个儿不亦乐乎。我扭头,不满地说,“什么嘛,明明你也玩得很开心啊。”
“没有这回事。”
我对莫亚蒂的奇怪的别扭劲儿悄悄地翻了个白眼,承认开心有什么难的?“你要是和我坦白说开心,我下次就还带你玩儿。”我威胁道。
他“哈?”了一声,随即朝我怒目而视,反倒威胁起我来,“你敢不带我玩,姜冻冬?”
我才不吃他这套,“那你就说你开不开心!”
眼看莫亚蒂又要扭头拿后脑勺面向我,我也不得不拿出绝招了。
趁他没注意,我偷偷划水,假装自己被水推到他的脚边。待他少有觉察,看向我时,我猛地抱住他的脚,挠他的脚板心。
“说!”我挠挠挠,就连莫亚蒂痒得蹬我,也不撒手,“开不开心!”
莫亚蒂笑得活泼开朗,几乎要笑撅过去了。他跟泥鳅似的,在水里顾涌,一时之间水花四溅,他和姜冻冬在这一汪池水里一起边呛水边笑。
然而,哪怕是这样,他也坚决不松口。几声大笑的间隙里,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气音,“姜冻冬,你耍赖!给我撒开!”
直到姜冻冬泰山压顶,压到他身上,他才翻着白眼认输,“开心——开心!”他气急败坏地推搡姜冻冬,“开心!行了吧?”
姜冻冬如愿以偿,发出嘿嘿嘿的傻笑。他游到莫亚蒂身旁,亲昵地拉住莫亚蒂的手。“我就知道你开心。”他说。
脸颊和额头上的头发已经干了,莫亚蒂那只被姜冻冬牵着的右手也终于放松下来。他轻轻动了动手指,发皱的指腹触到姜冻冬粗糙的掌心,莫亚蒂感知到许多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姜冻冬生命的痕迹。
到现在,莫亚蒂都无法明白,牵手——如此腻歪的动作,为什么姜冻冬就能做得这么自然?
水池又回归了平静,温暖的积水波光粼粼,莫亚蒂和姜冻冬漂在蓝天白云里,和云一起浮动。周围静悄悄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一切比莫亚蒂做过的最甜蜜的梦还要美妙。
姜冻冬的学习能力不比莫亚蒂弱。
在雨季的第一个月,姜冻冬也学会了原住民的语言,再也用不着莫亚蒂从中担任翻译。族地里的孩子们最喜欢他,每天上午,莫亚蒂掀开帐篷帘,就能看到几个半大的小孩站在门口,找姜冻冬玩。
孩子们见到莫亚蒂都有些紧张。他们不敢亲近莫亚蒂,甚至还有点儿怕。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年龄最大的一个上前几步,礼貌又拘谨地问好,“叔叔,早上好,”孩子问,“冬冬爷爷在不在?”
噢,冬冬爷爷,真是个亲昵又可爱的称呼。莫亚蒂想起他还是婴儿时,他的妈妈给他念的很多童话,里面经常会出现精通魔法的老爷爷,帐篷里喝热牛奶的姜冻冬听到了门口的声响,踱了过来,“谁在喊我呀?”已经是老爷爷的姜冻冬弯下腰,笑眯眯地问,“孩子们,吃饭没有?”
见到姜冻冬,原先还克制的孩子们都兴奋起来。“冬冬爷爷!冬冬爷爷!”几个小孩蹦蹦跳跳地围着姜冻冬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事儿。
莫亚蒂被吵得头痛,表情倦倦。八百只鸭子中心的姜冻冬却乐呵呵的,耐心地回应每个嘎嘎不停的孩子。
不仅如此,姜冻冬还分神注意到了莫亚蒂的不适。他手上牵着两三个,怀抱里揽着四五个,很快控制住局面,“好了好了,我们出去玩儿,这儿太小了。”他半推半抱地将孩子们带到外面。
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笑着冲莫亚蒂眨眨眼,“我晚点儿回来。”姜冻冬说。
帐篷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得到极大的缓和,莫亚蒂松了口气。
当沙漠里的海洋出现第一条鱼,莫亚蒂和姜冻冬决定辞别。
他们走的那天,反应最大的莫过于族地里的孩子们。年幼的孩子抱着姜冻冬,哭得撕心裂肺,大些的孩子站在旁边抽泣着抹眼泪。
老实说,莫亚蒂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孩子这么喜欢姜冻冬,因为姜冻冬给他们做水枪、做风筝、做竹蜻蜓?因为姜冻冬带他们玩,给他们好吃的食物,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话?还是因为姜冻冬好像什么都懂,又乐于去教每个孩子?
就连姜冻冬自己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