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用夹子扒拉里面的炭火,他一边回答:“见过了,这孩子受了许多苦,黄言炅对他的态度他全都看在眼中,他心有不甘,便不想那么简单的离开黄言炅。”
屈云灭不懂:“那他还想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黄言炅都是他叔父,他总不能对他动手吧。
这就是如今最畸形的一点了,父亲杀了儿子,父亲无罪,儿子拒绝父亲的要求,儿子要进大牢。
哪怕官府没有把这个儿子扔进大牢,只要这事传出去了,很快就会有“正义人士”赶来教训这个儿子,打一顿都是轻的,就怕引来清风教的那些刺客,二话不说就取了这个儿子的性命,然后还要大肆宣扬,说自己做了一件多好的事。
偏偏风俗如此,上到皇家、下到平民,人人都觉得这个十分正常。黄言炅虽然不是黄克己的父亲,可他是他的叔父,叔父也占了一个父字,黄克己便不能大张旗鼓的对他做什么。
屈云灭问出这个问题以后,周边只有瀑布撞击石块发出的水声,还有炭块互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萧融也装没听见这个问题,突然,他放下夹子,又把话题拐回到了丹然身上:“我与丹然姑娘说了一个提议,不知大王感觉如何?”
萧融说的提议就是让布特乌族去免费行医,屈云灭愣了愣,他倒不反对,只是——
“罗乌他们不喜欢见生人。”
萧融问:“是不喜欢见生人,还是不喜欢见中原人。”
屈云灭抿唇:“都有,布特乌族不擅长与外族人打交道,而中原人又……颇为敌视外族人。”
萧融笑笑:“中原人敌视的是胡人,布特乌族的长相与中原人有些差异,所以被他们统一归到了胡人的范围中,只要说清楚就行了。先让布特乌族分享他们的医术,以医者和病患的关系拉近两族的关系,让城中百姓对布特乌族有了印象,然后再将布特乌族不等于胡人这个概念展现到百姓面前。躲得越远,二者的关系便越僵硬,大王也不希望自己的母族总是居住在城外吧,一直看着他们被误解,大王不难受吗?”
屈云灭皱了皱眉,虽然他对萧融所说的有些心动,但更多的,他还是觉得不妥:“你不是异族人,不知道走出来有多难。”
萧融沉默片刻,蓦地,他笑了一声:“大王说得对,我的确无法感同身受。那大王就不要思考这些难题了,将它当成一个要交给底下人的命令吧,这样类似的命令大王日后还要发出许多,不是每个命令大家都愿意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并非是什么错事,可大王作为统治者,作为所有人的上官,你考虑的不能只是一人一族,而是所有人、所有族。”
屈云灭望着萧融,眼神迟疑。
萧融迎着他的目光,将自己的声音放轻:“布特乌族只是个开始而已,这世上受苦受难的民族太多了,胡人恶劣,在他们没有南下欺负中原人的时候,他们欺负的便是别的民族的人,哪怕在胡人内部,也并非是所有人都接受茹毛饮血的生活,有些人生在胡人家庭,却对中原的礼仪之邦心生向往。大王也有流离失所的时候,没有家的感觉如何?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只是个外人的感觉如何?”
屈云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有些警惕的看着他:“萧融,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语气都加重了:“你想收留异族进王都吗?!你这是在痴人说梦,异族绝对不可以信任!”
萧融:“……”
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萧融心里一怔,明白过来这是还没有到火候,他便眼珠子一转,换了口风:“大王别急,我还没有天真到那个地步。”
屈云灭绷紧的脊背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但他看着萧融的眼神还是不那么友好:“那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萧融怕再刺激着他,先酝酿了一番才回答他:“往后的事可以往后再说,收留异族是个非常大的动作,在大王站稳自己的地位之前我是绝对不会考虑这个的,我所图谋的,是先让布特乌族出现在天下人的眼前,让他们看到布特乌族爱好和平、而且带来了能够治病救人的医术,他们的名声好了,大王的名声也会好。再者,这也是一个友好的信号,大王可知与鲜卑敌对的柔然?还有同大王签订了互不为敌的鄯善,这两个国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许多人都跑出来当雇佣兵了,但雇佣兵能有什么保障呢,进一步是雇佣兵,退一步便是打家劫舍的山匪。”
听萧融提到柔然,屈云灭的神情莫名起来。
柔然和鲜卑其实是一个民族,后来经过内讧、分裂,变成了两个国家,鲜卑最强大的时候都不允许别人叫柔然为柔然,而是叫他们蠕蠕,意思是说他们根本不能算人,而是一堆天天蛄蛹的虫子。…………
鲜卑人真是够缺德的,柔然人因为打不过他们,也只能默默的忍了,后来鲜卑式微,柔然立刻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回来。
当年胡人闯进雁门关,柔然确实不在其中,因为鲜卑人还是很鄙视他们,根本不带他们玩,可要说屈云灭对柔然人有什么好感,那也不可能。
他们顶多是没有大批量的攻入中原而已,别的胡人做过的缺德事,他们一样都没少干。
但屈云灭大致听明白萧融的意思了:“因为本王具有布特乌族的血脉,本王治下的百姓又接受了布特乌族人的存在,便会给天下人一个印象,似乎本王对待异族较为友善,而这些出逃的异族人便会首选来本王这里卖命。”
萧融笑起来:“是也,如此一来雇佣他们的时候,大王便可以压一压价格。真正为了钱什么都做的异族,还是会去找出钱更多的雇主,这恰好也是一个筛选过程,惜命的、想要好好生活的,都会来到大王这里,那些亡命徒则去了别人的地盘上。往后的大仗小仗都少不了,镇北军是大王最大的底气,轻易不要动,倒是这些来卖命的异族,可以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帮助大王。”
屈云灭望着萧融,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将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把玩着一枚完好无损的果子,屈云灭低声道:“以前或许镇北军是本王的底气,可如今却不是了。”
“如今本王的底气是你。”
萧融:“……”
这么突然的得到一句夸奖,还是这么高的评价,萧融有点不适应,他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然后试探的说:“多谢大王?”
听着他不甚确定的尾音,屈云灭又笑了一下,他这人除了在发怒的时候情绪很鲜明,其他时候都比较内敛。
萧融觉得心里怪怪的,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屈云灭,干脆,他张口打断他这个状态:“我还是很好奇,大王究竟怕丹然姑娘对我说什么?”
屈云灭:“…………”
效果立竿见影,让萧融感到怪异的气氛瞬间就没了,屈云灭的表情像是想发火、但又发不出来,便只能气闷的说了一句:“本王没怕!”
萧融表情微微动了一下,他自觉掩饰的挺好,但屈云灭还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的脸上正写着“你说是就是吧”几个字。……
眼珠子一滚,屈云灭突然急中生智,开口说道:“丹然是我阿兄的遗腹子,我不是怕她对你说什么,而是怕你对她说什么。”
萧融满头雾水:“我能对丹然姑娘说什么?”
他又不是屈云灭,他这么善良、这么可爱、这么刚强,才不会欺负一个小孩呢!
屈云灭能看懂萧融的脸色,但太复杂的有时候也看不出来,比如现在,他只能看出来萧融仿佛在自夸,但没看出来他已经自夸到快要上天的地步了。
“……丹然是罗乌抚养长大的,阿兄去世之后,阿嫂亲自把丹然交到了罗乌手中,让她以后只做布特乌族人。不出意外的话,她日后便是布特乌族的下一任族长,你平日里想法那么多,万一影响了她,让她想要重归中原人的身份,那可怎么办。”
萧融的眉毛立刻就竖了起来:“那也是丹然自己的选择!若我说两句话便能改变她的想法,也只能证明她原本的想法就不坚定,难不成这还能算是我的错吗?”
萧融不怎么高兴,因为他有差不多的经历,小时候他想学舞蹈,父母都答应了但是爷爷不答应,结果导致他耽误了两年。如今一碰上类似的事萧融就替别人生气,小孩子是小又不是傻,她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萧融都做好跟屈云灭大吵一架的准备了,然而屈云灭移开目光,心里却是幽幽的松了口气。
——他信了,他居然信了。
——哈哈哈哈,萧融也没那么聪明嘛。…………
本以为这天就这么过去了,然而临睡前,又出了一个意外状况。周椋跑了。
最先发现周椋跑的人自然是黄言炅,但这事有些丢人,他就没有立刻告知屈云灭等人,等实在找不到、也瞒不住了,他才黑着一张脸回来,愤怒的表示以后遇到周椋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萧融人都躺床上了,听到卫兵报告这个消息,他噌的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服就急匆匆往外走,恰好遇上来找他的高洵之。
他一脸急切的问:“周椋什么时候跑的?”
高洵之拧眉:“大约未时的时候就跑了,阿融,大王去追他了。”
萧融先是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等反应过来高洵之说的什么,他顿时吃惊起来:“大王追周椋?!”
高洵之眉头拧得更紧了:“是啊,黄言炅的人叛逃了,为何大王要亲自去追,这根本没必要啊。”
萧融:“…………”
他倒是隐隐约约能明白屈云灭的想法,毕竟屈云灭都素了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能开一次荤,当然不愿意让他跑了。
整个镇北军追敌能力最强的人就是屈云灭,他去追,别人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最后萧融和高洵之互相看看,都选择继续回去睡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屈云灭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露水。
萧融前一天睡的时间太长,这一日又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他如今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本来就浅眠,一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顿时就醒过来了。
他出来的时候屈云灭正在跟简峤说话,萧融快步走过去问他们:“人抓到了吗?”
屈云灭不快的回答:“没有,一路上都未见到过周椋的身影,他一个人不可能跑得那么快,大概是换了装束,藏起来了。”
这答案萧融一点都不意外,史上周椋就是从黄言炅手下成功逃脱了,但这回的他逃脱更早,也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不会还是贺庭之手下吧?
然而他要是真去了贺庭之那里,萧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样想着,萧融摇摇头:“罢了,跑便跑了吧,以后我们多加警醒就是了。大王,周椋不过就是个小人,何必劳动大王亲自去追他,更何况大王还只是白跑了一趟。”
简峤惊愕的看向萧融,几日没见,萧先生越发的膨胀了啊。
偏偏屈云灭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异议,他只动手解身上的铠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不耽误什么。”
萧融挑眉:“不耽误?大王一夜未眠,难道不回去补一觉吗?等大王醒来,公务都不知道积压多少了。”
屈云灭:“……我不困。”
萧融看着他那青色的眼底不说话。
还当你是十四五岁呢?你都二十四了!在这年代都能当六个孩子的爹了!
再次摇摇头,背过身去,萧融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边走一边朝后摆手:“大王安歇吧,大王的公务我会看着处理的。”
很快萧融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拱门后面,屈云灭拆解铠甲的动作一顿,他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然后继续动作。
等终于把臂甲拆下来,屈云灭刚要递给卫兵,就见简峤正诡异的看着自己。
屈云灭:“……何事?”
简峤也不知道自己有何事,他只是看着屈云灭与萧融的相处,突然莫名其妙的感到了羡慕。
他心里控制不住的升起一个想法:为何他的夫人不能替他分担公务呢??……
巳时三刻,萧融放下账目,揉了揉发僵的脖子,见左右无人,他便站起身来,开始舒展四肢。
舞蹈生么,你懂的,压压腿、下下腰之类的。
萧融向后仰,他的双手刚碰到地面,他就听到议事厅的大门被人推开,萧融一惊,鲤鱼打挺一般把腰直了起来,速度之快,令弥景瞠目结舌。
他曾在天竺时看到有法师能在打坐时,把自己的一只脚放到耳后,但那法师不管放还是收,都是缓慢完成的,而不是像萧融这样一瞬间就改了姿势。
弥景震惊的看着他,生怕萧融只是看似镇定,实际上腰已经断了。
萧融:“……”
他面不改色的扯谎:“我是在练功,在我经常生病之后,我遇到了一个世外高人,他教了我一套功法,每日多练就能延年益寿,佛子要不要也试试?”
弥景:“…………”
不了不了,他怕自己练一下,就直接去见佛祖了。
两人都感觉有些尴尬,干脆不再提这件事,萧融请弥景坐下,然后给他泡茶。
萧融泡茶比别人规矩多,不爱煮,就爱泡。而且他喜欢往茶盘上加摆件,美其名曰茶宠,虽然别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非要这样喝茶,但说句实话,他泡茶的过程看起来还挺赏心悦目的,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一般,有种别样的气质在身上。
弥景望着茶水浇灌到茶宠身上,然后突然来了一句:“萧公子遇上的高人真多。”
萧融:“……”
他举着茶壶,面带微笑:“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个,少数人一辈子能遇上十个,而我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这等经历虽罕见,却也不是没有。”
弥景点点头,同样微笑:“确实如此,萧公子给弥景的感觉便是这样一个众人的有缘人。”
众人的有缘人?
萧融一愣,觉得这句话有些新鲜,不过他没有太在意,而是把泡好的茶递给弥景,然后问他:“佛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弥景:“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弥景从西域回来的时候,西域诸国的国王赠予了一些礼物,出家人并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恰好萧公子需要,弥景就把它们都带来了。”
萧融睁大双眼,他看向弥景手上的动作,弥景正在解他带进来的一个包袱,三两下,包袱皮打开了,里面的珠光宝气差点没把萧融眼睛闪瞎了。……我靠!!!
拳头那么大的宝珠!翠绿翠绿的玉钏!雪白到发光的一百零八颗佛珠串,每个珠子都有人眼睛那么大!等等,这是王冠?!
弥景见他眼睛粘在里面的王冠上就下不来了,他不禁笑笑:“这是于阗国王后的冠冕,于阗国国王与王后邀请我参加王宴,王后执意要将此物赠于我,我便不得不收下了。”
萧融:“…………”
他一脸麻木的看向弥景,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听你这意思,你好像还觉得这个王冠是个麻烦呢!
这可真是……人比人得死啊,弥景不是第一个去天竺朝圣的人,他走的那条路近几十年都有几千僧侣走过了,但那些人要么死在半道上,要么回来的时候潦倒的像个乞丐,哪有弥景这样的,越走越富。
萧融不敢想象弥景在外国到底有多受欢迎,王冠都送他了啊!他要是松口,是不是立刻就能成为当地的护国大法师?
同时这也解除了萧融心里的一个疑惑,当初的斥候说弥景看起来很有钱,他还纳闷哪里有钱,如今他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
“当初镇北军刚遇到佛子的时候,佛子是不是以为他们想要买路钱?”
弥景一愣:“萧公子怎么知道的?”
萧融:“……”果然。
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萧融说道:“多谢佛子的美意,但这些其实都是他人送给佛子的礼物,佛子还是好好珍藏吧,陈留城的确不太富裕,但也不必拿这些东西填补账目。”
弥景:“我知道这些死物兑换成金银,只算得上是九牛一毛,但这是我对镇北军、也对陈留城的一点心意。王都的建设不可马虎,萧公子大善,不愿从百姓身上盘剥利益,可缺口终究是需要补足的,萧公子便收下吧,不然弥景于心不安。”
萧融眨眨眼,见他这么坚持,他只好答应了:“好吧,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动用这些东西的,尤其是这顶王冠,这可代表了于阗国与佛子的友谊呢。”
弥景笑起来,萧融也对他笑,但是笑到一半,他突然咦了一声:“中原有不少于阗国的商队吧,若拿着这个王冠去找他们,他们是不是会献上许多的礼物?”
弥景:“……”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萧融见他这样,顿时没风度的哈哈大笑起来:“佛子莫要担心,我只是说笑而已。”
弥景这才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他又听到萧融说:“怎么能伸手找人要礼物呢,应该说我们要的是投资。先邀请他们的商队领头到陈留来做客,让他们看在王冠的面子上在这里建一个于阗国的驿站,以后不管是商队往来还是落脚歇息,通通都到陈留来。若他们想做南雍的生意,也简单,我们派一些人替他们买卖,我们人多且熟悉中原地貌,能少走不少的弯路,而他们也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给我们一个比较公道的价格就行。”
说到这,萧融笑着问弥景:“佛子觉得这个计划如何?”
弥景:“…………”
我觉得,萧公子你不去经商真是太可惜了。
午时过后,黄言炅就去找屈云灭辞行了。
在萧融弄到那封亲笔书信之前,他总不能一直留在陈留当中,不管是出兵,还是准备那些萧融指名要的金银珠宝,他都要回建宁一趟。
本来他是打算再多待两三天,探探屈云灭的虚实再离开,然而周椋叛逃了,这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今的他窝火得很,只想早点回到自己的地盘当中。
至于萧融当初提的三个条件,那时候黄言炅跟他不停的谈判,话里话外都是不想答应的意思,然而今天到了屈云灭面前,他突然改口,表示只要得到那封亲笔书信,这三条他通通都会答应下来。
黄言炅辞行的时候,萧融不在场,是屈云灭和高洵之接待的他,而后来一听高洵之的复述,萧融就明白,他这是下定决心要杀了黄克己了。……
屈云灭不过是欠了黄言勤的一个人情,就被压制到这种地步,黄言炅又不傻,怎么可能留下可以成为证据的诺言,将自己的一大片家业全都拱手让人。萧融当初提这么一个要求,不过也是想要逼迫他,想要让他认为自己在强人所难,一来能降低他的戒心;二来在他预想的结果当中,应该是黄言炅同他讨价还价,最后答应会给黄克己一些切实的利益,而拿着这些利益,黄克己就不再是那么孤立无援了,当真跟着黄言炅回到建宁后,他也不至于再次回到仰人鼻息的境地当中。
但万万没想到,黄言炅他答应了。
连这种离谱的要求都能答应下来,无非是因为黄言炅知道这要求不可能成真,从陈留到建宁那么远,黄克己意外离世,哪怕屈云灭知道内中没有这么简单,却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去指责他。
在镇北军里待久了,遇上这种真刀真枪的尔虞我诈,萧融不禁感到有些抵触,之后的宴会当中,萧融也没再露面。来的时候没有给黄言炅设宴,走的时候却不能再这么无礼了,远道而来即是客,哪怕大家面和心不和,根本吃不出什么滋味来,也必须把这个礼数做全了。
他们在前院载歌载舞,这些新来的歌女和舞女还都是原来的陈留太守养着的,本来陈留太守要把她们也带走,但萧融不让,他们镇北军就缺这个呢,以后宴请宾客连几个舞姬都请不出来,那像什么样子,总不能到时候让他亲自上场去跳吧。……虽说有点技痒,但一想到这个时代的人是怎么看待这些舞姬的,萧融就意兴阑珊了。
他可不想被人轻视。
陈留太守可不知道萧融是这样的想法,得知镇北军什么都没扣,就把他府里那些貌美如花的歌女舞女扣下了,他当时的表情就有点不对劲。……
同一时间,前院热热闹闹,萧融这边却很是安静。
他们刚用过晚饭,萧融正在看萧佚这两日的功课,老太太则健步如飞,在萧融的房间里看来看去。
一会儿说这边少个垫子,一会儿又说他的衣服颜色不好,她自说自话,即使没人跟她交流也没事,阿树就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站着,只要老太太不捣乱就行了。
萧佚有些紧张的看着萧融,萧融还没把题目告诉他,这篇文章是他前来陈留的路上写的,得知萧融要看,他又连夜修改了一遍,并誊抄到上等纸上。
如今纸分好几等,而且各有各的名字,萧融记不住那么复杂的东西,只知道有的纸能卖出金子一般的价格,有的卖银子一般的价格,还有的被所有士人都趋之若鹜,但要价令人咋舌。
最后一种一般都是沾上了神异、或是文豪的名声,但不管哪一种,都是世家大族在卖。
造纸术不稀罕,但平民造出来的纸张很脆、不够光滑,平民都不识字,一般也不用纸,就没有人专门研究这个。世家则一直在改进造纸术,如今的上等纸已经能达到熟宣的工艺,熟宣吸水慢,但是定型方便,是日常使用的不二之选。
正经的熟宣纸应该在一两百年以后才正式迈入家家户户,如今它就是个奢侈品,据卖的掌柜说,里面加了云母、朱砂、金粉、松香,到底加没加别人也看不出来,毕竟成品都是这种白色微黄的纸张,只有凸出的纤维可以被肉眼捕捉到。
反正人家是这么说的,而他列举的这些东西没有一个便宜的,自然这纸的价格就更贵了。
当初萧融离开的时候,萧佚把家里剩下的这些上等纸给了萧融一刀。他自己就留了二十张当念想,寻常时候是断断不敢用的,如今因为是萧融第一次检查他的课业,他一个紧张,就抄在这上等纸上了。
萧佚紧张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然而他根本没想到,萧融其实正在满眼转蚊香。……好晦涩。
他的文学水平最高就是能看懂繁体字,连句读都是他到了这个时代以后慢慢学的,萧佚虽说年纪小,但人家会走路的年纪就已经会拿笔,萧家就指望着他们两兄弟可以重新光耀门楣,萧佚长大的过程当中,读书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发现自己读的非常吃力,萧融也不会表露出来,毕竟他知道这个便宜弟弟有多崇拜自己,他才不要从神坛上走下来。
装模作样的看到最后一行,萧融把纸放下,然后抬起头朝萧佚笑了笑:“很好,但是还有进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