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脸色一青,神色僵硬:“您、您说什么?”
银翘也忙上前,岔开话题说道:“方丈,现在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世子的病呀!您道行高深,一定有办法救治他吧!”
方丈摇了摇头,说:“先雪的心头血本是良药,但因为心脉中了一两年的蛊毒,却把良药变毒药。”
王妃听到这里,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原来世子之所以病情急转直下,竟然是因为自己当年对明先雪下的蚀心蛊。
银翘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银翘仓皇地转头看向床榻,却见世子突然吐出一口混浊的血,那血黑得如同墨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恶臭。
“世子他……他这是中毒已深,无药可救了。”方丈沉痛地说道。
王妃闻言,如同遭晴天霹雳。
就在这时,世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然后身体猛地一颤,便彻底失去了生机。
王妃肝肠寸断,扑到世子床边,痛哭失声。
桂王看着暴亡的儿子和痛哭的妻子,一时心情复杂,若说悲伤,自然是有的,但更多还是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厌倦。
桂王轻轻拍了拍王妃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几分沉重:“王妃,你要保重。”说着,桂王便对方丈说:“既然心头血有毒,那先雪的身体会不会受损?”
“那自然是……”方丈正要回答,王妃却猛地站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王妃泪眼婆娑,头发凌乱,脸上却透出一股冰冷的恨意:“是明先雪!明先雪的血毒死了我的孩子!”
桂王心中的烦躁厌倦到达顶峰,恼道:“你疯了?是你自己要对先雪下毒!是你自己要取先雪的心头血!你要如何伤害他,他都无怨无恨,逆来顺受,恭敬孝顺!甚至连心头血都舍得剜给你!但你……你是如何的?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是你自己害死了你自己的孩子?”
王妃听到桂王的话,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重锤击中:“你……你说什么?”
桂王看着她,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失望和愤怒:“我说,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孩子!是你对明先雪下毒,取他的心头血,才导致了这一切的悲剧!”
王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桂王的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刺入了她的心中。她愣愣地转过头,看到慈眉善目的方丈,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方丈,您说,真的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吗?”
方丈看着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深沉:“王妃,逝者已矣,还请节哀吧。”
桂王看着满脸哀戚的王妃,又看了一眼失去气息的世子,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屋子。
方丈对王妃躬身一拜,说:“贫僧告退。”
王妃却如泥塑木偶一样,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毫无反应。
桂王离开院子之后,却没有再提及王妃和世子的事情,只是问方丈道:“那蚀心蛊如此厉害,留在先雪体内,可要不要紧?大师可以法子帮他解除蛊毒?”
显然,桂王把逝者抛之脑后,只想着惜取眼前人。世子已死,明先雪便是桂王唯一的寄望了。比起世子的身后事,桂王更在乎活着的明先雪。
听得桂王如此询问,方丈深思片刻,沉稳地答道:“先雪体内蛊虫潜伏多时,未曾有动静。今日却因心头血之引,才被激活了。”
“今日激活了?”桂王心急道,“那是否要紧?”
“王爷莫要担忧。”方丈缓声说,“其实蛊虫醒来后,便随心头血引出,又被世子服下了,世子才会……”
桂王闻言,庆幸道:“也就是说,先雪体内的蛊虫已经拔除了。”
方丈答道:“是的,不过他的体内尚有亏损,还是得静心调养。”
桂王闻言,忙道:“那可请方丈费心了,只要能治好先雪,不论所需何物,何种代价,桂王府都愿倾尽全力。望大师慈悲为怀,我感激不尽!”
听到桂王这么说,方丈感叹了一声,又说:“听王爷的意思,是要把先雪接回王府了?”
桂王倒是有些讪讪的,只干笑道:“当年先雪随您进护国寺修行,是因为他年幼体弱,需要积福养身,如今他也大了,也该回王府了,总是叨扰您的清修,也实在不妥。”
说到明先雪“积福养身”,其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方丈知道,王爷也知道,王爷知道方丈知道,方丈也知道王爷知道,彼此望对方一眼,却也不挑破。
方丈轻叹一声,缓缓道:“王爷提及这番旧事,贫僧心中实有感慨。时光荏苒,如今他已然长大成人,王爷欲接其回府,亦是情理之中。只是,贫僧担心王府的纷扰世俗,恐不利于先雪的修行调养。”
桂王闻言,讪讪一笑,道:“大师所言极是,王府确非清静之地。但是先雪身为王府公子,亦有他的责任与担当。王府上下,皆盼他早日归来。我也定当竭尽所能,让他安心休养。”
方丈听后,微微颔首,道:“王爷既有此心,贫僧也并无不应之理。只是,先雪的身体还需细心调养,望王爷能多加留意,莫让俗事牵绊了他的恢复。”
桂王忙道:“这是自然。先雪的一应事宜,我都会亲自过问,定不让大师失望。”
方丈听后,心中稍安,再和桂王客套了几句,才又去明先雪的院子。
方丈一进门,就看到满园花团锦簇,金奴银仆,再也不是从前门庭冷落的样子。
在门廊的阴影下,站立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年,其容颜之盛,令人难以分辨其雌雄,正是狐子七。
狐子七见到方丈,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清亮而悦耳:“小七见过方丈。”
方丈微微颔首,回以微笑:“许久不见。”
狐子七听到这几个字,似有些意外,嘴角泛起微笑:“原来方丈认得我。”
“自然。”方丈微微笑着,“相国寺乃是一方神圣净土,妖邪之气难以侵蚀。因此,能在此地自由出入的精怪寥寥无几,唯有那些灵气纯净、无恶业缠身的妖精,方能做到。我观你的修为,约莫已有一千年之久。身为妖精,在千年的修行过程中,你能始终恪守本心,不染恶业,不惹孽债,这甚至比凡人修正果还要难。我对阁下,早已心怀钦佩之情。”
狐子七知道方丈不会歧视自己是妖精,却没想到方丈会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赞誉,不觉有些意外,只笑道:“我一只山野间的小狐狸,能造什么孽呢?”话音一顿,狐子七又笑道,“只我杀过鸡,不知算不算恶业?”
方丈平和地说道:“杀生固然在佛法中被视为一种业障,然而万物皆有生存之道。你所为之事,既是生存所需,又无过度之嫌,便不算是作孽。”
狐子七忽而想起明先雪对杀生的辩解:无意杀生、自卫急迫、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此等杀业则属无大过之行。
看来,明先雪是从方丈这儿学得了恶业的定义,从而开始了他这钻空子的大开杀戒啊。
狐子七眼珠转了转,开口问道:“我听说,如果是自卫杀人,也不算恶业?”
方丈闻言,微微点头,回答道:“确实如此。天道讲究因果缘起,若遇险恶之境,为护己身或他人的性命而行诛戮之举,此亦合乎佛法之义。”
狐子七便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王妃三番两次要加害公子雪,而公子雪为求自保,不得已而反击,乃至取其性命,此又当作何论处?是否亦算作恶行呢?”
方丈听这话,猝然一惊,只觉得狐子七的话简直是颠倒人伦、逆天而行了,然而转念一想,狐子七是狐狸,不通人伦道德,会说这话也不奇怪。方丈这才缓下脸色,说道:“无论是出于任何缘故,以子弑母,都是天理不容的大罪。”
狐子七听闻方丈之言,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公子雪并非王妃所亲生,这怎能也算作母子天伦呢?”
方丈解释道:“世间之母子,并非仅限于血缘相连。在伦理之道中,嫡母与子女之间同样存在母子情义。王妃虽非公子雪之生母,但既已成为其嫡母,公子雪便应对其尽孝顺尊敬之礼。此乃人间伦理之常道,亦是天地所倡导之孝道。”
狐子七只想:凡人真癫。
方丈见狐子七满脸不理解,笑道:“你是狐,不懂这个,也是寻常。只是先雪和你不一样,他从小饱读圣贤书,人品也是一等一的,从不生这样的想法,你多和他学学,也就能知道了。”
狐子七真是一腔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笑笑,说:“方丈可真信得过公子雪。害他的人通通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碰不得的王妃还安然无恙,您倒从不怀疑是他下的手?”
方丈神色庄重,缓缓说道:“那些加害先雪的人,皆是因自身之恶业而自食其果,此乃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先雪身上毫无恶业,道心澄澈如明镜,他的清白无需置疑。若连我这样的修行之人都不能信任他,那世间又有何人能给予他公正与理解呢?”
狐子七看着方丈如此大义凛然,淡淡一笑,却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公子雪真的作恶了,您会如何?”
方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一身本领都是我教出来的,若他以此作恶,我自然难辞其咎。然而,我深信先雪绝非此等人。但,事无绝对,若真有那一天,我必定会亲自出面,清理门户,绝不姑息!”
狐子七听得方丈语气坚决,心里总算完全明白:明先雪明明可以直接把那些倒霉蛋有一个算一个算干没了,却还得弄得自己挖心吐血这么狼狈,原来是忌惮着这个道行高深的正义方丈啊。
亏我还以为是他的个人爱好,天生爱演,生活就是戏台,故时时刻刻戏瘾大发呢。
方丈的确是完全信任明先雪的人品的,即便听了狐子七的话,也毫无疑心。
方丈只对狐子七说:“话说回来,小七,你怎么到了先雪身边做小厮呢?”
狐子七张嘴就来:“自然是为了报恩。他对我有恩,所以我一直在他身边,如今机缘到了,便化为人形相伴,以图回报。”
方丈确实和明先雪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他一听狐子七这么说就信了,还说:“甚好,甚好。”
狐子七看着方丈这么热情大方,反倒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呢。
狐子七又问:“你不担心我是狐狸,不安好心,吸公子雪精气?”
方丈笑道:“你是千年灵狐,怎么会做这样下作的事呢?”
狐子七愣了愣,又说:“那你不怕我扰乱你徒弟的心智?”
方丈便道:“人心如水,善恶自招,既如此,这也是他自己的因果。”
狐子七却好笑道:“方丈这么豁达,即便我要以妖异之身与他结缘,您也不管。但如果公子雪为求自保而去杀人,您却要喊打喊杀,清理门户了,这是什么道理,我真不理解。”
方丈微微一笑,回答道:“世间万物,各有其道。你作为狐,自有你的道。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也不会限制你的行动。然而,若论及大是大非,比如行凶杀生,颠倒人伦,我自然必须站出来主持公道,清理门户。”
狐子七倒是无话可说了。
他明白,方丈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就正如明先雪有自己的一套。方丈和明先雪二人看似理念一致,但又好像大相径庭,狐子七也是闹不明白的。
狐子七只想:凡人还是太复杂了,还是做狐狸自在。待我把明先雪的元阳得了,便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在这儿久了,说不定我这机灵老狐狸也跟着变得癫癫的。
方丈走进屋内,便见明先雪坐在书案前,正看着账目。
相国寺因皇家庇护而香火鼎盛,财富源源不断。然而,方丈心性淡泊,对金银财宝并无太多贪恋。
因此,明先雪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在妥善安置好寺内用度之余,将富余的香火钱用于救济贫困百姓,施医赠药,施粥赈灾,广结善缘,造福苍生。
方丈听后深表赞同,而他又并不擅长打理账目,因此,他便将这一重任交给了明先雪。
明先雪倒是处理得井井有条。
眼见天寒,又是要赠衣派米的时候,明先雪便又拿出账目细细安排起来。
方丈见状,颇觉担忧,说:“你身上还没有大好,怎么又操心起这个来了?也不急,只交给旁人做也可。”
明先雪笑笑:“不是不能交给旁人,只这事儿已快成了,不过最后两天的功夫,我自己顺势做了吧。”
方丈也不好劝他,只是又感慨又赞赏:“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善,总是先人后己。我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担心。”
明先雪但笑不语。
宝书那儿熬好了补汤,呈给了明先雪。
方丈见这汤肉香浓郁,带有荤腥,却也无话。
倒是宝书先开口,辩解般的说:“禀告方丈,禀告公子,这是三净肉。”
方丈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公子雪本不是出家人,自然不用守我们这些清规戒律。再说,佛陀在世时也没有立下不可食肉的戒律,到底修行在个人,也在本心,你不必过于慌张。”
宝书这才放心把肉汤交给明先雪。
明先雪坦然喝下。
方丈和明先雪说了一会儿的话便离开了。
宝书端着用完的碗碟,刚步出房门,便迎面碰上了狐子七。狐子七的眼中带着一丝好奇,看着宝书手中的碗碟,又望了望门外忙碌的人群,笑问道:“宝书,我刚刚看到许多人挑着一箱箱的东西,那是些什么呀?”
宝书回答道:“哦,那些是五谷和冬衣。你也知道,今年秋天的收成并不好,而现在冬天又即将来临。公子雪担心附近的农户们日子难过,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些物资。”
狐子七听后特别惊讶:“竟然还要亲自去送吗?”
宝书解释道:“是的,公子雪年年都是如此。他说,这些衣物米面在我们看来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对寻常百姓来说却是如金子一般珍贵。如果不亲自去送,不仔细盯着,行善没行着,倒反滋生贪婪罪恶,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得不到救助。所以,公子雪总是坚持一件件全过目,挨家挨户地送出去,非如此不能心安。”
狐子七半晌无话,一阵默然后笑了笑,说:“公子总是比常人更爱操心一些。”
说罢,狐子七便走进了屋内。
此时明先雪已把账目核完,但也不闲着,正在抄经。
明先雪这阵子又是超度又是中蛊又是取血的,饶是底子再厚,到底是伤了元气,看起来很少苍白。
更别提他形容清癯,又爱穿宽袍大袖,总是显得单薄,满身雪白,满袖清风。
狐子七从背后看明先雪,却见他站立时,身姿高挑而略显瘦弱,仿佛一株修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袭宽大的白袍,袍摆随风轻舞,飘飘乎意如遗世独立。
虽然积弱,却还坚持站得挺直如松,双肩微微向后展开,如白鹤舒展。
尽管病弱,但整个身姿,从头顶到脚下,仍流露出一种优雅而从容的气质,仿佛他就是那片竹林中最挺拔、最引人注目的一株。即便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也难以掩盖他身上散发出的独特魅力。
狐子七行近,见明先雪静静伫立于书案之侧,手中提笔,墨痕流淌纸上,长袖随之起伏,如承清风。
狐子七缓缓走向书案旁,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青瓷水注上。他轻轻地端起水注,小心翼翼地倾斜,让清澈的水流顺着壶嘴缓缓流出,注入到墨池中。水声叮咚,清脆悦耳,如同山间的清泉在石头上跳跃。听得此声,明先雪才抬眸分了一点稀罕的目光给狐子七,不过又很快收回。
狐子七也不多言,只低头看着水流与墨池中的墨水相遇,瞬间融合,泛起层层涟漪,仿佛一幅生动的画卷在狐子七的眼前徐徐展开。
狐子七这才轻轻一笑,道:“公子身上不好,也不肯将养着。”
明先雪并未抬头,仍垂头抄经,又说:“皇宫如今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供奉经文,太后特令我抄好经送去,自然是耽误不得的。”
狐子七却道:“太后知道你身体不好的话,大概也不会勉强你吧?”
明先雪只是一笑:“抄经罢了,本来就是我日日都做的事情,有什么可以勉强的?”
说罢,明先雪叹了口气,“近年来总是年荒岁歉,旱涝不均,这祈福之事,更是耽搁不得的。”
狐子七笑了:“风调雨顺哪里是你祈福就能求来的?如今这世道,风雨飘摇,妖孽丛生,想必是国运出了什么问题。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你去操心的。”
明先雪听得狐子七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倒也不很惊讶,只笑道:“你这话,说到外面的人听着,是要杀头的。”
狐子七说:“都是凡人,谁能杀我?”说着,狐子七顿了顿,笑道,“除非公子杀我,我自然就死了。”
明先雪抬眸看狐子七的时候,狐子七正张嘴说到“就死”二字,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个微妙的表情变化,使得他看起来仿佛是在微笑。
明先雪得承认,狐子七笑起来过分动人,非凡人可有。
明先雪莫名想:他不该这样对我笑。
然而转念一想,若他对别人这样笑,又更不该。
真为难。
明先雪很少有这么为难的时刻。
狐子七并不知明先雪心里想法,只默默放下手中的青瓷水注。青瓷水注轻轻触碰到书案的边缘,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随即归于寂静。
须臾,宝书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宁静,恭敬地宣告:“王爷驾到。”
从前明先雪住在这儿的时候,王爷都是不闻不问的。
明先雪小时候在这儿,就像一幅黯淡的画卷,被随意地搁置在角落,无人问津。他的存在,仿佛在这个繁华的府邸中成了一种被默认的透明,总是容易被人们忽略。
狐子七当年是亲眼看着,小时候的明先雪独自起床,独自用餐,独自度过漫长的白日和黑夜。那些照顾他的仆人们,总是不知在忙什么,对他的需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衣服总是显得有些破旧,因为没有人记得给他更换新的衣物;他的食物总是单调乏味,因为没有人愿意花心思为他准备丰盛的餐点。
在这个偌大的府邸中,明先雪就像一颗被遗忘的石头,静静地躺在角落,无声无息。
明先雪离开王府后,偶尔回到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小住,每次回来,出于礼数和家族规矩,他总会去拜见王爷。
然而,每次当他踏向王爷的书房之外,准备行拜见之礼时,却总是被告知王爷有要事在身,无法见他——有时是因为王爷正在处理政务,抽不出身;有时是因为王爷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还有时,甚至直接以王爷外出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王爷分明是躲着他,倒也不全是不待见他。
或许,只是不待见他所代表的一系列麻烦。
王爷但凡对他稍微和颜悦色一些,都会引来王妃的不快。王爷掂量一下,便索性脖子一缩,两边都不理会,装聋作哑,以维系一种让他觉得比较方便和舒心的平衡。
如今时移世易,明先雪再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却无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
王爷这次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自他住下后,王爷日日来访,跑得格外勤快。
常常是大早就过来,殷切询问:“先雪,今日感觉如何?身体可有好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因明先雪得了病,王爷又差人送来各种珍稀药材和补品,叮嘱他要好好调养身体。
有时候,王爷甚至亲自前来,与明先雪一同用餐,席间不断询问他的口味和喜好,生怕有半点疏忽。
莫说是父亲关心儿子,就是儿子关心老子,都没这么殷勤的。
但明先雪照例是宠辱不惊的。
从前王爷不爱搭理他,他自是不卑,如今王爷凑上来关怀,他也是不亢。
礼数自然是周全,态度自然是恭敬,但如是以父子论,总是隔了一层。
桂王一脸关切地走进明先雪的房间,语气里充满了父亲的温暖:“先雪,今日感觉如何?药可有按时服用?”
明先雪微微低头,回答:“多谢王爷关心,已经按时服药,身体并无大碍。”
桂王眉头微皱,对于明先雪这略显疏离的态度有些不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关心道:“如此便好。你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告诉下人,我会让他们尽快准备。”
明先雪恭敬道:“劳您关心了。”
桂王咳了咳,挤出一丝笑容,朝背后的小厮使了眼色,小厮忙捧着一个锦盒上前。
盒子打开,却见里头放着一枚小小的玉章。
桂王笑道:“这是世子宝印,如今是你的了。”
明先雪脸上微觉讶异:“这是世子爷的宝印,我如何能要?”
桂王却叹气,说道:“如今先霆已经去了,王府总不能自此没有继承人吧?难道还要把这个宝印陪葬?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了,这世子之位自然是你的。”
明先雪恭谨回答:“王爷春秋鼎盛,福泽绵长,实在不必如此急于考虑后继之事。”
桂王没有想到明先雪会坚决拒绝自己,只说:“先雪,你都回来王府了,难道还埋怨我?”
“身为人子,怎么可能对父亲心存怨怼?”明先雪回答道,“但是我一直在专心修行,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回王府尽孝,是我尽人伦孝道的道理,但若让我继承世子之位,我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志向,也没有这样的才能,还请王爷体恤。”
他的语气依旧恭敬而冷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桂王看着眼前这个总是与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儿子,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无奈,半晌摆摆手,又道:“罢了,你且养着,等过些日子,再说这个罢。”说着,桂王又让小厮把盒子放下,“只是这世子宝印还是先放你这儿罢,免得王妃一时冲动,真把这宝印拿出做陪葬品了!”
明先雪垂首而立,说道:“王爷,您若这么说,我更不敢也不能收下这枚印章了。于身份而言,我不够资格;于情理而言,我若为王妃所命,定会恭敬从之,绝不敢有任何违逆。”
桂王越发无奈,一叹气一顿足,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迂腐?唉,罢了罢了。”
桂王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带着世子宝印离开。小厮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桂王目光复杂地看着明先雪,叹了口气,转身也缓缓离去。
瞧桂王走了,狐子七便又没规没矩起来,径自挨着明先雪的身子坐下。
这坐榻不够宽敞,狐子七一挤进来,明先雪只得往一旁挪,狐子七却偏要往他身上挤,头几乎挨到明先雪肩上。明先雪略略低头,就能嗅到狐子七发间隐约散出的皂角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