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啊!!!”莫饮剑破音的咒骂近在咫尺,商吹玉定了定神,一滴泪从脸上滑下。
溅在琴身的瞬息,它裹挟着一颗血珠,簌簌地滚下。好像洗去九天遗音的血污一般。
商吹玉扣响了琴弦。
如果倾凤曲不会选择倾凤曲,
那么,他们就代倾凤曲去选择倾凤曲。
穹顶雷霆惊落,雨泽万物。
凄凄切切的琴音在山顶回响,好似对归人的呼唤。沉惋、哀伤、孤独、和无从排遣的沮丧。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吾友,别放弃我,一定要来。
“他骗我?!”听罢祝晴止的禀报,应赊月的怒火几乎覆盖了所有。
她腾地站起,再也顾不得所谓天子的骄傲:“朕要出宫!去天笑山,朕要亲眼看他——”
一边说着,应赊月匆匆就想走出御书房。
然而房门刚开,风雨中,一片林立的铁甲。
为首的是侯英侯顺兄妹。
宫中禁军悉数倒下,兄妹二人率领的都是将军亲信、府上精兵。
“……你们这是何意?”
侯英冷着面道:“您不用去天笑山了,倾少侠执意把地点选在那里,什么用意,您猜不透吗?”
应赊月眯起眼睛:“朕在问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侯顺行了一记揖礼。
“只是有些风闻吓到大家了,我家妹子和祝小姐也是好意,想帮您……验明正身。”
“………”
“是朕扶持你们,重用你们。没有朕,你们两个女人,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但是你们——”
身后,祝晴止蓦地跪了下去。
“您的知遇之恩,晴止没齿难忘。可是……”
侯英也跪下单膝,铁甲触地,铮铮作响:“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虽是女人,也是人臣。”
应赊月怒极:“人臣?你们是谁的臣!是应折炎的臣?就因为他是嫡子,是男人,你们就是他的臣?!”
一阵脚步传来,来人擎伞缓步,衣裾飘扬。
站定在应赊月的跟前,秦鹿轻笑着微低头颅:
“您入障了。她们既不是您的臣,也不是前太子的臣。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大虞的臣。”
“……”
“如果您也对大虞忠心耿耿,我们就会对您忠心耿耿。
“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从出生至今都是大虞黎民的供养。忘恩负义的,从来就只是你,应赊月。”
应赊月听他说着,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步步后退,踉踉跄跄,眼圈泛着红,唇弯的笑容惨淡而苦涩:
“我忘恩负义?我……忘恩负义?扶桑也这样骂我,你们也这样骂我。好啊、好啊,真好。”
“秦鹿,你聪明,你无所不能。
“求你回答我,我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了什么,我——”
她痴痴地回过头,问祝晴止:“应折炎和应灵毕,为什么不来见我?”
侯英答:“倾少侠还在天笑山顶为你鏖战,他……”
“放屁!他拿走了‘歧路问鼎’!他骗了我!!”
秦鹿反问:“他如果只想要那个,现在又何必要去天笑山上?”
应赊月蓦地一僵,浑浑噩噩地仰起头:“他为什么……要去天笑山上?”
秦鹿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罕见的肃穆:
“……他想赎罪,他想死。”
应赊月呆呆听着,好半天没有回神。许久,她讷讷道:“所以应折炎也不来,应灵毕也非要上山,他们、他们和我——”
“宁死不复相见?”
四周静得只有风雨。
去年隆雪,今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应赊月不合时宜地想着,但愿新修的水利有些作用,能治夏日的水汛;边关兵防也已加紧了,秋冬应该足以抵御劫掠的北寇;别再发生什么大旱,明城那样可怕的饥荒最好不再重演……
她一直苦苦扮演的,到底是应折炎,还是大虞的天子?
应赊月抬起了头,轻声说:“好恨你们……我好恨你们……”
她抬起头,眼中怨憎非常。
退了数步不到,应赊月忽然冲向了秦鹿。
侯顺大惊拔剑:“世子当心!”
然而他刚刚护到秦鹿身前,应赊月已然撞上了那把还未完全拔出的剑锋。
鲜血直涌。
那抹委顿倒地,一瞬间倾塌下去的瘦影死不瞑目。
她的嘴唇仍在诉说着什么。
祝晴止颤抖着上前试探鼻息,却听见应赊月的气音断断续续:
“我……‘太常’……之名,我不许你死……应灵毕,‘螣蛇’,给我……不择手段……活下去……我恨你……”
“……”
“我要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雷落在了天笑山顶。
在理智只剩最后一毫就要崩毁,在利爪即将撕碎商吹玉的刹那——
优先于杀欲的、来自母蛊的命令震彻识海。
凤曲的眼中清明一瞬。
映出商吹玉、莫饮剑、花游笑、华子邈、邱榭、楚扬灵……还有半路截杀了逃跑的有栖川信,此刻提着他的头颅刚刚赶到的一刃瑕和五十弦的倒影。
他日夜思念着的这些面孔从未如此清晰。
如此接近。
遥远的呼唤紧跟而来,应折炎和康戟一起喊着属于“灵毕”的名字,还有另一个方向,正渐渐飘来江容声嘶力竭的长喊。
他合上眼,身后雷云虬结、风日浩荡。
凤曲扯出一丝笑来。
接着,好像无形的巨浪卷上万仞高的绝壁,将他整个吞没,向后仰去。
盟主大比的进程停滞在朝都一战。
传说倾凤曲不敌商吹玉,跌下绝崖,粉身碎骨;也有人说他被扶桑人救走,从此渺无音讯。
各类传言甚嚣尘上,恰逢天子因病辍朝,更加为这些谣传火上浇油。
尤其闻风而动的各路世家,这几日递上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进天极宫,纷纷要求严惩这个给朝都带来了数月阴影的杀手倾凤曲。
在位数年之久的天子,竟然是偷天换日、篡权夺位的蟊贼。
这样的丑闻当然不能外传,可现在既不能辱没天子名衔,又无法坦白应赊月的过错,要他怎么解释那一桩桩出自凤曲手中的命案?
应折炎初登大宝,几乎愁白了头。
“陛下,陛下!秦世子方才捎人带话,人……好像快不行了!”
应折炎从案牍里猛抬起头,脚下还被龙袍一绊,踉跄了瞬间。
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却听天子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急急忙忙就往外赶:“襄王保佑、小剑仙保佑、倾岛主保佑……快,把闲着的太医都传进宫,立刻、马上!”
碧瓦朱墙、飞甍连阁。远方春雷萌动,缠缠绵绵的细雨飞入后宫,轻敲着琉璃花窗。
凤曲的眼睑前所未有地沉重,但总有断断续续的呼唤在耳际响起。
他越想听清,呼唤就越远离。好像欲擒故纵,非要他自己撑开两片睑,去倾听人们日夜不断的细语。
“……中毒……回且去岛……有栖川……”
“……老师……桑落……”
“江容说……宣州的小花……”
“………”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急切而凌乱。人们强打精神,给此人让出些许位置,让他得以扑到近前,握住凤曲冰冷的右手。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了下来,压抑的悲鸣和远方的雷声响在一起。
常自珍抚摸着花白的胡须,想要对明黄的身影行礼。
应折炎一手扶起他,打断道:“神医,灵毕到底怎么样了?缺什么药?朕这就派人去取!”
常自珍被他托起,叹息着抖了抖唇:“这次的伤势不是最要紧,倾少侠还是过去的暗伤太多……”
应折炎焦急地握住他:“您救他啊!神医,朕知道您名满江湖,活死人肉白骨,神医,您不能不救他,什么报酬朕都可以答应!”
常自珍不禁一噎,面上更显悲愁。
何止是应折炎,类似的话,江容、秦鹿、商吹玉、五十弦、莫饮剑……谁不是这么说。就算没有他们的承诺,眼前是倾五岳的首徒、倾九洲的儿子,更是青娥的挚友,常自珍怎么可能不尽力?
“可倾少侠的身体……实在是……不堪重负。他太疲惫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即使我能救活他的肉身,他自己却未必愿意活下去……”
“他必须活!他要是不活,朕就治罪,治有栖川姐弟的罪、治莫饮剑的罪!”
“陛下,臣有要事。”
一直旁观的秦鹿忽而开口,他几乎是在场最平静的人。
——忽略他苍白的脸色的话。
现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倾凤曲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有栖川绫和有栖川信都死在了天笑山,有栖川姐弟和偃师玦当日也下了狱;
莫饮剑、一刃瑕、祝晴止和叶随则算戴罪立功,暂时扣押,但还不曾赦免。
应折炎摇晃着转头看他,想到什么,失神地点点头,二人走去一边谈话。
“太常”的命令起了效用,存了自绝心意的凤曲仰倒之后,却主动挂住了绝壁横生的一节枝头。
但没有任何原因,身体并无大伤的凤曲就是醒不过来。
“是神使给他的毒药吗?可有栖川遥已经献过解药了,为什么还是不醒。”
“可能就像神医说的那样,他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愿意?”
秦鹿摇摇头,换了一个话题:“现在文武百官都等着您给盟主大比一个交代,您想怎么交代?”
应折炎一怔:“你想得倒远。”
“那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必须未雨绸缪。”秦鹿反问,“陛下留着几人候审,不也是以防万一吗?”
朝廷众臣终究需要一个解释。
为什么世家高官会受屠戮?
为什么倾凤曲会成为朝都观天楼的“考试”?
为什么有栖川神宫的来使在众目睽睽下登上天笑山,却再也没有下来?
而应折炎这些天也在思考,如何从已经关押的人里选出一个合格的替罪羊。
“一刃瑕最合适,他本就来路不正,如今‘鸦’已覆灭,也算死有余辜。”
应折炎思忖着,却想起一刃瑕被带走时,九万里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屏住呼吸,忍不住改口:“或者莫饮剑?现在玉城就剩十步宗了,趁他羽翼未丰,干脆斩草除根。”
可莫饮剑和他心爱的弟弟关系匪浅,天笑山上,凤曲能残留一丝理智不至和商吹玉两败俱伤,绝对少不了“君子不悔”的功劳。
应折炎又改了主意:“还是叶随吧。祝晴止毕竟是应赊月的心腹,朕以后都不会重用祝家,但祝家根深树茂,这回处理了叶随,就当杀鸡儆猴。”
秦鹿早就猜到他会犹豫,静静听着,等到应折炎面上再次流露不忍,秦鹿才道:“就治倾凤曲的罪。”
“这怎么行!”
语气虽然强烈,余音却带着隐隐的颤抖。
“应赊月和你的差距,你真当所有人都看不出吗?只是有些从中获益的人,乐得装聋作哑。”
“可是……”
“他们现在不挑衅您,只是想看您的态度。如果您和应赊月一样排挤世家,甚至包庇刺客……您也清楚,他们想听到的‘罪人’的名字,一直都只有一个。”
应折炎的心里彻底凉了。
大虞建朝百年,世家姻亲的关系盘根错节,积弊已久,绝对不是一两年的清理能根除的。
应赊月无疑是一位聪慧的君主,她也发现了世家的弊端,不管是为了让扶桑回归,还是为了大虞的今后,她都采取了措施——但她的时间太少,做出的成果也太少。
现在这副烂摊子就到应折炎的手里了。
秦鹿甚至幸灾乐祸地笑:“要处理这些事情,应灵毕确实不宜登基。”
应折炎叹息说:“如果是他,肯定能得到你全力以赴的帮助。朝局有你,江湖有凤仪山庄和十方会,海外有且去岛,何愁天下不能安定。”
秦鹿道:“如果是他,登基第一天就会封臣做摄政王。”
应折炎:“你能答应掌握大权之后绝不造反吗?”
秦鹿:“皇帝是他的话。”
应折炎:“……”
应折炎:“你就是想造朕的反。”
瑶城侯和秦鹿的野心从没遮掩过,应折炎经常怀疑他对自家弟弟另眼相待,都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所以,陛下要不要提前杀了臣?”
应折炎却默默锁紧眉头,良久答复:“不。朕答应过灵毕,驱逐扶桑人后,要让大虞再不流血。”
秦鹿怔了瞬间,继而叹笑出声:
“再不流血……就是他的心愿吗?毕竟是他啊。”
凤曲早就预料到世家会找他清算。
其实仇恨算不上太深,他的价值只在于证明应折炎的诚意,让世家能够接受这位君主。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连凤曲都心知肚明。
但应折炎不甘地握紧拳头:“他迟迟不肯醒来,已经一个月了!难道这就是逼朕放弃他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偌大的殿中,只有病榻边隐忍的哭泣。
应折炎举步走了回去,凝望着榻上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凤曲。
虽然一直留有微弱的气息,可他不睁眼、不说话,对待一切呼唤都没有反应。好像真的在逼迫他做出抉择,逼迫他亲手斩灭那个濒危的“凤曲”。
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应折炎道:“朕会对外宣称,倾凤曲已经被秘密处死,而他是扶桑收买的刺客,才敢如此嚣张。”
商吹玉的拳头咯地轻响:“不……”
但康戟轻轻按上了他的肩膀,五十弦也悲哭出声,埋在商吹玉的臂间。
应折炎仰天忍泪:“至少,朕还想保住灵毕。假如他能醒来,就以应灵毕的身份活下去,我们都接受这个结局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却响起宫人急切的脚步:“陛下,宣州、幽州、瑶城、玉城都有急报——还有‘摇光’大人的手信!”
应折炎皱眉伸手:“什么事这么着急,拿来朕看。”
他率先展开了“摇光”的手信。
没有“恭请圣安”一类的寒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迹,来自被凤曲刺杀未遂后就折返宣州的“摇光”。
应折炎正想细看,但听身后传来常自珍的一声惊呼。
最接近的商吹玉一把握住了凤曲的手,颤声呼喊:“老师!”
应折炎猛转回身:“灵毕——”
殿外一道隐雷,电光映亮昏黑的内殿,也映亮了他刚刚接过的信上的字。
“摇光”在上面写道:
「城内万民群行,口中声呼:‘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街坊里人头攒动,浅褐灰蓝的布衣一路拥行。男女老少一路呼喊,举起他们的手臂,一声声示威犹如磐钟,震彻天地。
两侧官兵尽力阻拦,但大都只是装模作样。
一方面因为这些游行的百姓总是突如其来,等官兵集结,他们又一哄而散;另一方面,虽然在官府当差,但那不代表他们听不见百姓高喊的口号。
最先喊出来的就是宣州。
具体是哪个人已不了解,但其中有一家三口,从南边一路喊话过来,所过之处都要闹腾一番,尤其活跃。
那家的男人都被抓进牢里警告过几次,可每回出来,又会故技重施,带着妻女引导游行。
而那个叫得最大声的小姑娘,大家喊她“唐小花”。
官兵们有时拦得烦了,看她又来等自己被抓去警告的爹,也忍不住和她聊天:“你们住在南边,往北边跑什么跑?”
“爹娘说了,凤曲哥哥是大恩人,他救过整个宣州,我们谁都不能当白眼狼!”
几个官兵反而被她一语堵住,相视一会儿,不禁取笑同伴:“看你,还不如小孩。”
取笑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等小花的父亲出来,他们就共同注视着唐小花和父亲相携而去的背影,直到有人站了起来:
“我弟弟也害过瘟疫,是穆姑娘他们的药救了一命。”
“我娘也……要不是他们送来的药,我娘早就撑不过去了。”
“那怎么办?咱们要当白眼狼吗?”
“……”
一道身影巧合般经过此地,少女转过头,似乎听到了他们正处为难的对话。
她笑着走近,递上一张手写的纸报。
近些日子也有诸多人把这些纸贴在街头巷尾,上边都是倾凤曲从瑶城到宣州一路出名的善举。
“几位若不嫌弃,请了解一下倾少侠的过往,和我们一起参加游行吧。”
“可这些不都是说书先生编的吗!”
“不,不是的。”
少女指着上边的第一条事例,认真地道,“这些都是幽州柳先生整理的,每一件都有人证。这个在花楼里被少侠救下的姑娘就是我,我叫映珠。”
他们说他救过花楼的姑娘、救过宣州的病患、救过明城的考生、救过遇匪的商贾……承认被他救过的人,甚至比传闻里杀过的还多。
农民、士兵、乞丐、僧侣、游侠、商贾,乃至落入监牢的祝晴止都笑了一声:“他甚至在雪地里帮我扶过马车。”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不动兵戈,却渐渐包围了朝都。
“我要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代我去听……大虞……苍生……的声音……”
凤曲睁开了眼。
隐约中,他听见应折炎似乎喜极而泣:“传朕的旨意,朕要尊重民意,重启调查,有关倾凤曲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在朕下令之前,谁也不准再提!”
仲夏,碧空如洗,天如炙。
远在海岛也逃不掉喧嚣的蝉鸣,草木葳蕤、怪石嶙峋,沉岛机关带来的异变亘留不去,地表上依旧布满狰狞的裂缝,宛如一道道伤疤。
在临近海岸线的地方,摇摇晃晃支起了一座小楼。
小楼外晾着一件浅青色、已被洗得发白的外衫,迎着海风飘摇如旗,好像某人久久挥动的手。
但在如此炽热的天气下,岛屿边缘的小山竟然飘出漆黑的烟雾。
滚滚浓烟伴随着哔剥的燃烧声,困在山峦凹处,形成一只密闭的火炉。
黑烟下,火炉边,一道身影盘膝打坐,静听着炉内滋滋的响动。
另有一人越过无数枝头,穿林拂叶,灵活地上前:“主人,有船!”
一句话的功夫,一条细蛇已经从他领口游了出来,嘶嘶吐信,比少年还要亲昵地缠上“主人”的手腕。
少年嫉妒的眼刀来不及丢去,主人转过头来:“是他们到了吧。”
和主人撞上目光,有栖川野眼里的嫉妒和不悦立即收敛:“哦……又是他们。”
话里的厌烦和不耐却藏不下去了。
他们迁来这里也才三个月余,那几人前前后后已经烦过他们十数次了。
原以为可以和自家世子就这么隐居山林快活自在,如意算盘落了空,有栖川野甚至考虑起放几条蛇报复一下。
凤曲看他一眼,那张脸上毫无秘密,一眼就能猜个干净:“你姐姐那边怎么说?”
有栖川野答:“没说。”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或者你认为她有什么想法?”
“我猜,高兴。”有栖川野顿了顿,“我也高兴。”
他和有栖川遥还是孩童时就来了大虞,之所以对神宫这么忠诚,当然也有他们的苦衷。
二人并非亲姐弟,有栖川野只是蛇穴里豢养而成的孤儿,有栖川遥才是本姓“秋山”,还有父母弟弟困在扶桑为质。
应折炎最终不治他们的罪,还准许他们和凤曲一起隐居,可远方的亲人是否平安,有栖川遥依旧忐忑。
神宫已经和大虞彻底反目,她每晚都会梦到亲人遭到迁怒的惨景——然而,本该对她横眉冷眼的凤曲,竟然主动提出不久后计划前往扶桑。
二人对话时,一阵沙沙的脚步渐渐走近。
凤曲抬腕示意小蛇离开,不消抬头就听出了来人的身份:“吹玉,阿鹿……”
商吹玉刚张开弓箭,对那条刚刚逃走的细蛇怒斥:“这么肮脏的东西,居然爬到老师身上!有栖川野,管好你的畜牲!!”
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凤曲的话,商吹玉的语气顷刻间又柔了下来:“老师,是我来了。”
秦鹿一路过来,还拿着顺手折断的一节树枝。
一到凤曲跟前,他伸手露出被粗糙表皮磨破的指腹:“夫君,有树欺负妾身——”
商吹玉的箭尖当即抵住了他的额头。
秦鹿委屈巴巴:“你看,现在还加了一个人。”
凤曲看得好笑:“你就别惹他了,好好叫我不行吗?”
秦鹿轻哼一声,反问:“嗯?好好叫?”顿了顿,秦鹿笑盈盈地补上后半句,“……您想听我怎么叫啊,国师大人?”
商吹玉的脸都气成了猪肝红:“秦鹿!不准对老师说、说——那种话!!”
“那种话?什么话?”
“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还请庄主复述一遍。”
“你——”
这两个人都在瑶城,出海极为方便,所以来得最勤。而且每次过来,总会这样鸡飞狗跳。
商吹玉也尝试过独自来找凤曲,但他出海必须经过官府的批准,正方便手眼通天的秦世子忙里偷闲蹭他的船。
凤曲禁不住笑了:“什么‘国师’不‘国师’的,皇兄随意一句,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天子一言九鼎,哪里有他‘随意’的份。”
秦鹿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观天楼都已算过历法,今年六月恰是时候,到时公示天下,敕封国师。扶桑有他们的有栖川神宫,咱们也有观天楼国师。随后横渡重洋交流一二,左右你也想去扶桑帮人寻亲,不是正合你意吗?”
凤曲还没和他聊过帮有栖川遥解救家人的事,但也可以猜到,秦鹿的耳目哪里是他能躲过的。
秦鹿还不忘取笑:“再说,自古以来国师就该是听天意、顺人心的存在,大虞也没有比‘倾凤曲’更合适的人了吧?”
各地百姓群起示威的闹剧历历在目,不知不觉,距离应折炎承诺“重审”已经过去三个月,现在明摆着朝廷只想不了了之。
天下没有比“民心”更好用的台阶了。
倒是当时义正词严,要求严惩倾凤曲的一干臣子,都被天子挖出了不少把柄,陆陆续续闭上了嘴。
如今他们不仅要看着倾凤曲全须全尾隐居岛上,还要听天子假模假样地宣布,近来先帝托梦,宜敕封国师,与扶桑神宫互通有无。
——明明就是想打扶桑,找什么借口啊你们应家人!
商吹玉问:“九九八十一天还没到吗?老师会不会热,还是交给学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