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道:“我曾是闲人门下的一员,闲人就是在这样风景如画的明城长大,穷其一生都想把这份太平光景带到大虞的每个角落。”
凤曲隐有所悟:“你说的该不会是……沈大人?”
“是。”秦鹿说,“我也和你说起过。朝都的流风书院,是谢昨秋的师门。沈呈秋从前也在那里授课,我么,年幼时有些缘故,也逗留过朝都一阵,所以和谢昨秋、偃师珏都曾是同窗——我说的是偃师珏,不是‘玉衡’。”
凤曲便知他言下之意,表情渐渐沉了下来:“话说回来,他俩又怎么样了?”
“你真当本座无所不能?这儿是明城,不是瑶城。”
“诶——”
凤曲被他弹了一下脑门,虽然没什么感觉,但秦鹿笑眯眯的模样实在久违,他便忍不住捂头呻/吟一声,赔笑说:“姐姐,我确当你是无所不能呀。”
秦鹿指尖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哼笑说:“这‘姐姐’倒越叫越顺口了。”
“我也联络不上偃师珏。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外人能掺和的,皇帝也是利用这点,才让他们兄弟分别担任‘七星’和‘守楼人’。
“此番偃师珏拉你下水,于私,我杀了他泄愤都不奇怪;但于公,我也知道他作为‘守楼人’要牵制‘玉衡’,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舍身入局,机关算尽……不说同情,但也算有几分钦佩。”
凤曲愣住了:“他是守楼人?不是说守楼人和七星都是‘偃师珏’的名字——”
“他们兄弟从出生起就共享着一个名字。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玉衡’,那个弟弟,从一开始就是偃师家的弃子。他能活下来,起初是乳娘心慈,后来的十多年,就是偃师珏这个哥哥自己愚善。”
秦鹿淡淡道:“面对神鬼之说,你的敬畏是把拼死得到的舍利珠还给灯玄,别人的敬畏,就是把不祥的东西斩草除根。”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说“玉衡”的过去。
可凤曲越听越觉得心惊,甚至从“不祥”二字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莫名地,又联想起秦鹿时常被人议论的白发金瞳。
……不祥的东西……就要斩草除根吗?
“笃笃”。穆青娥敲响了门:“收拾好了吗?要出发了。”
凤曲:“……”
他还没下床呢!!
“马上就好!只差鞋了!”凤曲惊叫一声,又见女装的秦鹿笑盈盈坐在一边,毫无避嫌的意思。
穆青娥道:“抓紧些,去太晚了总不礼貌。”
凤曲连忙附和:“对对,不能不礼貌……”他看向依旧毫无让路意思的秦鹿,压低了声音,“不能不礼貌!”
秦鹿软绵绵地掐起女声:“夫君,妾身蒙了眼的。”
凤曲:“……你至少转过去!”
秦鹿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步一顿挪去门边,扬声说:“青娥妹妹别催嘛,我家夫君就差穿上鞋子找下腰带,梳一会儿头发,再找个发冠,哎,簪子哪去了,快问问商吹玉。”
凤曲:“………”
穆青娥果然在外火冒三丈:“倾!凤!曲!这么久了你都在干嘛?!”
“对不起!我真的知错啦!!”
凤曲惨叫连连,一手把秦鹿推到了屏风后边,忙手忙脚套衣服去也。
“玉衡”设宴,受邀的都是和地牢沾了边的队伍。
凤曲对大多数人都还眼生,但他们一队姗姗来迟,少不得被各种打量。况且凤曲的脑袋被缠得里三层外三层,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华子邈首个上前招呼:“小凤!”
在他身后的曹瑜、明雪昭等人也都平安无恙,见到凤曲一队也没有缺员,都如释重负,纷纷点头问好。
五十弦比他们先到,她是被九万里押来的。
看到凤曲,五十弦远远地便挥起手来:“boss!”一边挥手,一边对凤曲挤眉弄眼,暗示他帮忙拆开九万里。
秦鹿偎在凤曲身际,还是平日的娇滴滴做派:“boss,弦妹妹正叫你呢,她可真是离不开你。”
商吹玉虽然体虚,但还抽得出力气把两人剥开。
秦鹿翻个白眼,总算自己长了骨头,懒懒散散站到一边去了。
“小凤,坐这边!”华子邈叫一嗓子,把人拉到自己相邻的席位,压低声音靠近过来,“你受伤啦?严不严重?穆姑娘怎么样啊?她自己说没事,是真没事么?那晚地牢点了她去,我救不了,可急死我了……”
凤曲忍俊不禁:“原来只是想问青娥。”
“我第一句就问你了呀!所以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考试没能通过。”
“那玩意儿过不了就过不了吧,我准备回常山了,这次考试邪门得很,‘玉衡’闹成这样,‘天枢’还出来给他圆场……况且那个‘天枢’,依我看比‘玉衡’还邪门呢!”
凤曲一愣:“你要回常山?”
“嗯,邱榭找到了他师妹,也要回明烛宫了。”华子邈道,“这一程本来就只是修行,搭上性命才不划算。对了,小凤你不是还没去过幽州么?等你到幽州,还可以约我喝酒啊!”
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盟主大比已经开始了大半年的时间,从一开始光是统计出的两万余人,到现在一处考场顶破天了也就一二百人,确实是肉眼可见的冷清下来。
像华子邈这样没什么决心的侠客,闯一闯就当游戏;
但现在留下来的,恐怕都是真的有所欲望,非拿下“盟主”不可的人了。
“好啊。”凤曲笑笑,“等去了幽州,我请你一顿好酒。”
华子邈顶他一下,笑嘻嘻地:“谁要你请,那儿是我的地盘,肯定是我请你啊!到时你可得把脸上的伤都养好,我先前给师兄吹牛,说你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呢!”
“那不是该形容男性的词吧……”
“唔,就别在意那个啦!喝酒喝酒!”
穆青娥探手打了过来,冷脸说:“他伤重得很,喝不了。”
华子邈对她毫无脾气:“好好好,我替小凤喝!”
说着,便是两杯入肚,华子邈又壮着胆子去问:“所以穆姑娘、穆神医,那晚你真没事吧……”
两人的话音都渐渐远了,邱榭恰好转过头,和凤曲对上视线。他先是一怔,接着温和地一笑,主动坐近过来:“伤怎么样?”
凤曲摇头:“没事,都大好了。对了,你……”
“你家娘子的身份,我肯定不会外传。子邈和扬灵,我也都叮嘱过了。”
“……你都知道了还说‘娘子’。”
“贵人运也是实力的一种,况且你这队里个个都是贵人,倾兄更是邱某的大贵人。”邱榭一边笑着,一边拉了楚扬灵过来,“扬灵,你还没有和倾兄好好说过话,还不赶紧过来问候两句。”
他这边的风景实在诡异,邱榭拖着楚扬灵,楚扬灵又守着一脸阴沉的谢昨秋。
随着邱榭的话语,楚扬灵还没开口,谢昨秋倒是投来目光。他的眸中一片晦色,和凤曲对视的刹那,阴鸷之色更是毫不隐藏。
楚扬灵道:“久仰大名,倾少侠。前些日子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你就尽管忘了吧。”
凤曲被她理直气壮的命令噎得好笑,连连点头:“是是,那不过是一场游戏。楚姑娘心思伶俐、口齿清晰,在下也很佩服。”
楚扬灵哼一声:“那还是比不过你家娘子。”
邱榭出声呵斥:“扬灵,那些玩笑是姑娘家该说的吗?赶紧和倾兄道歉。”
眼见兄妹二人又要争执,凤曲倒吸一口冷气,还是商吹玉打斜里穿了过来。虽则面上虚白,但步伐还算稳健,商吹玉不着痕迹穿进邱榭和凤曲之间,便稳稳落座下来,给凤曲倒了一杯热茶:
“老师,主人家未到,先喝些茶水暖腹吧。”
都是家族子弟,凤曲不懂,他还能不懂吗?
那邱榭摆明了是见楚扬灵和谢昨秋交往亲密,自己又不肯承认对师妹的小心思,于是就把算盘打到他家老师头上——凤曲毕竟是名门首徒,风姿高华、剑法独绝,别说配一个明烛宫宫主之女,就算是配帝姬、配郡主,那也是绰绰有余。
邱榭还想说什么,商吹玉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思都没逃过这位二公子的眼睛。
师妹仍是冥顽不灵,一门心思只想着谢昨秋。邱榭幽幽一叹,只好端起酒杯,对凤曲敬了一下:“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倾兄,等你到了幽州我们再聚。”
凤曲问:“你和子邈都走了,曹兄他们要怎么办呢?”
邱榭笑答:“他们想继续就继续,想回家就回家,何须我替他们考虑?如果真要我献策,那我就抓紧了去求云镜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镜生再怎么退步,也该胜过邱某百倍千倍啦。”
提到云镜生,凤曲也想起了那个紧跟着偃师珏的女侠。
秦鹿说偃师珏还没消息,青娥又说云镜生也去过地牢,不知道云镜生现在是不是在想办法接触偃师珏……
忽然间,人声喧哗,有人远远喊一声“‘天枢’来了”。
席上众人的表情都有所变化,方才还四处闲逛的秦鹿又不动声色坐了回来,和商吹玉一左一右地夹着凤曲,而穆青娥耐不住五十弦的央求,被叫去了对面“鸦”的席位。
好在那边也只有五十弦、三更雪和九万里三人,一刃瑕似乎是碍于伤病,没有出席。
凤曲又不禁感叹:“到底是谁伤了一刃瑕,还能伤得这么重。”
一刃瑕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而如他这样的境界,寻常伤病都不至于影响行动。就算是脏腑遭了内伤,花费几日调理一阵总能下地。
思前想后,凤曲都觉得是一刃瑕不愿意来,否则就是中了毒之类的。
秦鹿哼道:“怎么总惦记他,妾身都要吃味儿了。”
商吹玉:“无聊,你别挨着老师,坐我这边来。”
秦鹿:“好啊,连师母也敢肖想?夫君,你快管管他。”
凤曲:“……”
一个人夹在他俩之间真挺无助的。
有栖川遥便在此时登楼入堂,有栖川野不在明面,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就在距离不远的暗处,时刻保护着有栖川遥。
经过地牢的邂逅,众人都已知道这位大人的身份。她刚入内,一众人便乖觉地起身致礼。
“‘玉衡’还没来么?”有栖川遥侧首询问,侍童答:“偃师府昨晚遭了贼,‘玉衡’大人可能因此动身晚了些。您请先入座罢。”
有栖川遥便颔首上前,坐在仅次于“玉衡”的上左席位。
席下便有人道:“久仰‘天枢’大人盛名,今日得见,果真不愧是圣上最器重的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敬您一杯。”
有栖川遥仅仅露出的右眼瞄了一瞬,却没有举杯。
衣里钻出的青蛇嘶嘶吐信,她抬手抚着蛇首,淡道:“九川阁?没听说过。本座不爱饮酒,心领了。”
张云岳的面上浮了刹那的难色,堂中也变得越发寂静。
就在凤曲以为这个张云岳会偃旗息鼓的时候,他又清了清嗓,问:“‘天枢’大人,在下还想请教一事。”
“但说无妨。”
“……在下的队友宁知被困地牢之际,曾被点去观天楼,说要面见‘天权’大人。当天之后,宁知就不知去向,在下本想借今日宴席请教‘天权’大人,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好冒犯‘天枢’大人了。”
张云岳顿了顿,话音里的悲怒越发清晰:“——在下想问,宁知究竟去了哪里?‘天权’今日会不会来此,给我们一个交代?!”
凤曲心下一沉,身体都跟着抖了一下。
指间的茶杯忽然冰冷一片,他想转眼去看秦鹿的脸色,却怕因此暴露了秦鹿。只有心跳如雷,随着席间越发高涨的质询:
“我们也想问!除了‘天权’,还有‘玉衡’!”
“难道我们不是观天楼的人,就这么命如草芥、微如蝼蚁吗?!”
“凭什么回来的只有一刃瑕和穆青娥?我们的队友呢?前六天的十二个人呢?!”
凤曲手指一颤,茶杯应声滚落,案几上一时溢满茶水。
商吹玉拿起一旁的手帕来擦,凤曲却匆匆爬了起来:“我……出去一下。”
而秦鹿自始至终都岿然不动。
“等等,老师,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在这儿。”凤曲稳了稳呼吸,目光在秦鹿的背影定了一瞬,“……保护好阿露姐姐,等我回来。”
似是错觉,他看到秦鹿脊背也如他一般颤了一下。
秦鹿缓缓端起了杯,轻声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啊,夫君。”
第082章 鸿门宴
那些人不像在撒谎的样子,可“天权”、“玉衡”、“观天楼”和“十二人”是什么意思?
只有穆青娥和一刃瑕“回来”了,又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凤曲其实明白他们的话意,就像在宣州,花游笑随口提起瑶城乞丐之死时,他也一瞬间领悟了花游笑的意思。
——“天权”又杀人了。
同福楼外云淡风轻、枝繁花低。
凤曲从侧门一溜走下,渐渐把堂内的嘈杂都抛之脑后,左右巡道的官兵或疑惑、或戒备地打量着他,凤曲深呼吸道:“透透风而已,不用在意。”
或许他们也想给凤曲腾出相对安静的角落,随意看几眼后,官兵继续向前巡去,纵他独自“透风”。
「只是死了十二个人而已,难道就动摇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你是在阴阳怪气吧?”
阿珉承认得倒很爽快:「是。」
凤曲缓缓地哼了一声,没有接阿珉的话。
和风习习,树荫娑娑,安静许久,凤曲又开口说:“说不定,我不该跟有栖川走的。”
「不走,然后呢?」
“不跟他走,不去河边,最后多半就是去地牢。青娥不用那么孤独,吹玉也不会受伤,五十弦更不用为了救青娥而和她的同门虚与委蛇……”
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只剩颤巍巍的气音,像无声的抽噎。
但他毕竟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抬头仰望。身后的大树亭亭如盖,背倚树干,脸庞便感受到从叶隙中洒落的如雨的日光。
蝉鸣阵阵,好像在嘲笑凤曲的自语,阳光又晒得他低眼垂目,不自觉笑出一声:“……我说谎了。”
重来一次,无论是阿珉还是他,还是会跟上有栖川野的背影。
不仅仅因为有栖川野抛出了“带路”的诱饵,也因为他相信秦鹿会帮忙善后,他相信有秦鹿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自作主张地把压力都给了秦鹿。
“青娥、吹玉、五十弦……每个人都平安无事,不管是宣州还是明城,我们能走到现在,都是秦鹿努力的结果。”凤曲蹲了下去,蒙住眼道,“在那么多的不幸里,我们却能那么幸运。我没办法不感谢秦鹿,可这样的心情对别人来说……”
凤曲的话音停了。
风渐渐变大,吹得他的头发和纱布的留边一同飞舞。
阿珉道:「倾凤曲,你不是圣人。」
“我知道我不是,可是……”
「我们学的是剑。你以为剑是什么?」
“武器?”
「用作什么的武器?」
“……保护大家的武器。”
阿珉哼笑一声,问:「那么,是你剑法越好,他们的寿命就会越长吗?倾如故剑法不好?但慕钟时、商瑶、应须行,都是出了名的短寿。未央是长寿了,一样死不瞑目。」
凤曲便听懂了他的话意。
因为他不做,秦鹿只好代替他做。正是因为总有秦鹿和阿珉在做,所以他才有这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得过且过。
至少这一次,秦鹿即便杀了人,也是为了代他保住青娥。
如果不想让秦鹿再做别人口中暴戾冷漠的“天权”,那他该做的不是质疑秦鹿,而是如秦鹿代他一般,顶替“天权”的“义务”。
倘若学剑而不拔剑,就无从去谈他的“守护”。
“我该后悔的不是跟着有栖川走。”凤曲低声道,“我该后悔的,是第一次看到‘玉衡’居然只顾自保,没有直接杀了他。”
「……还不算太蠢。」
阿珉的笑声终于有了几分真诚。
树影摇晃更甚,凤曲扶剑的手比之从前又紧了些许。他正想转身回楼,却听到一声压抑的蛇嘶,再抬目时,才发现浓蔽的树冠里藏了一条深翠色的细蛇。
它不知在树梢盘了多久,见凤曲扭头过来,殷红的蛇信一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回了林叶之间。
这是在躲他的意思。
凤曲不由失笑,对树发问:“你真的不想和我说话吗?”
蛇在叶间一掸,带动娑娑碎响,却没有回应。
凤曲安静地等他一会儿,确定有栖川野是不想露面,只好拍去衣上叶灰:“你是为了保护姐姐才来吧?她的武功不算上乘,但宾客各怀心思,你多留意。”
接着振一振袖,凤曲对树抱拳:“青娥能平安回来,想必也有你帮忙放水的缘故。还有那晚帮我带路,都要谢谢你。今后有什么报答的机会,都不用跟我客气。”
树叶抖了抖,半晌传出细若蚊蝇的一声回应:“不用……”
“不能不用。”凤曲道,“或许我从前和你是有些渊源,但我都不记得了,还得各论各的。”
有栖川野沉默一会儿:“主人,不想,记起我吗?”
“如果能找回记忆当然很好,但……”
凤曲也不自觉沉默下来。
他想起有栖川姐弟的做派,便有些害怕那个未知的自己。
难以想象这么别扭的有栖川野曾经会是自己的下属,而有栖川遥似乎也在寻找以前的他。
有栖川野便领悟了他的意思。
似乎是猜到了凤曲的联想,有栖川野的嗓音忽然大了些,就连语气也变得掷地有声:“主人,一直很好!”
“诶?”
“过去、现在、以后……主人是,最好的!”
凤曲怔怔地看向声源,却只捕捉到一片疾掠的衣影。有栖川野不肯见他,可也不想他胡思乱想,逃躲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一点:
“主人以前,不会笑。现在,很好。我会保护主人,还有,让主人笑的人。我……”
他快要急得语无伦次,话里甚至带了哭腔。
凤曲只是听着,竟然感到内心一阵酸楚。说不清是被眼前的少年感动,还是遥远的记忆真的有了复苏的征兆,对有栖川野本就充满怜惜。
“有栖川……”凤曲顿了顿,又换回最初的称呼,“小野,或者你也可以抽时间和我聊聊过去的事。如果我必须面对以前的话……”
——他更愿意从记起有栖川野开始。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有栖川野忽如一条玄蛇,猛地刺出树中,朝着同福楼外曲折的栏杆飞掠而去。
近在十余尺外,一道消瘦的清影凭栏而立,清风过耳,环佩琳琅,和声音一道传来的,还有对方紧跟凤曲的视线。
有栖川野抖开笛鞘,银光一闪,剑锋贴上了那人的脖颈。
凤曲连声喝止:“等等!”
哪怕被有栖川野制在剑下,他的面色却有些破而后立的孤勇。虽然也有些惧色,但更多的是看向凤曲的迫切。
正是谢昨秋。
有栖川野不知他偷听了多少,面色微急:“他听到了,该杀!”
凤曲劝道:“但你姐姐事后追问理由,岂不是侧证了我们认识?”
有栖川野的剑便僵住,转脸瞪向谢昨秋:“……我听主……凤曲的。”
凤曲稍稍松一口气,又面向谢昨秋。
但凤曲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只能先试探:“谢少侠也出来透风?”
谢昨秋眼眉微垂,任由有栖川野的剑迫伤皮肤,答:“我在找你。”
“那你下楼说吧。”凤曲道,“这边树荫凉快不少,那边还有雀儿呢,要不要我帮你捉一只解闷?”
对有栖川野的剑都视若无睹的谢昨秋,这会儿倒是抬起了眼,似乎被凤曲捉雀解闷的言论惊了一下。
但也只是瞬间,有栖川野收起剑,谢昨秋也依言下楼,朝着凤曲走近过来。
“你出来太久,阿鹿会不安。”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谢谢,我也正打算回去了。”
“不,还有别的……”
凤曲脚下一顿,礼貌地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谢昨秋将双手笼在袖间,似在挣扎什么。良久,他张开嘴,哑声道:“阿鹿……又用‘那个’了吗?”
凤曲问:“‘那个’是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谢昨秋惊讶地抬起头,“就是老师说过不许他用的——”
“嘘。”
凤曲截断了他的话:“听上去确实是我不知道的东西,那我还是别听为好。等他愿意说,我再仔细听。”
谢昨秋双目微睁,似乎想说什么。但听一阵辘辘车响,有人吁声停马,珠帘碰撞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同福楼前。
有栖川野已经藏回树上,凤曲定睛扫了一眼,见车夫头戴斗笠,垂首下马撩开了车帘。
青年便从车里钻出,借着车夫的搀扶缓步下马,行走间衣绶缓缓、风姿亭亭。一头乌发倾泻如瀑,侧过身时,凤曲看清了他的容颜。
“‘玉衡’来了。”凤曲道,“谢少侠,我们还是先上楼吧。”
侧门掠回的影子又坐回到二人中间,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邻座的谢昨秋。
秦鹿微微蹙眉,斜眸过去,却对上凤曲含笑的眼睛,似乎就在等他的眼神。
门外恰响起侍人的迎声:“‘玉衡’大人到——”
于是席上众人举目迎向“玉衡”之时,也是秦鹿和凤曲对视的刹那。
在恭迎道谢的话语声中,他便听到凤曲压低了声线道:
“既然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不如趁早把真话都说给我听。难道,我倾凤曲是什么很不靠谱的人吗?”
“这话妾身听不明白。”
“嗯嗯,是呢。”
“玉衡”举步入内,方才的车夫仍伴身侧,不过摘了斗笠。
不过也没有人在乎一介车夫为何登堂入室,众人的视线都凝在“玉衡”身上,不等他入座,上席的有栖川遥开口询问:“‘玉衡’,听闻贵府昨晚遭了盗贼,可有什么损失?”
这话不该放到明面,有栖川遥却这么问了。
“玉衡”含笑入席,慢条斯理地落座,一面让车夫为他倒一杯酒,掩袖喝尽,一面道:“承蒙大人关心,那小贼被当场拿下,只是虚惊一场。今午是我来晚了,自罚一杯,还望大人海涵。”
四下人声寂了片刻,又是先前的张云岳起身敬酒:“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
“阁下是想问宁知少侠的去向吧?”
张云岳没料到“玉衡”提起这茬还能稳如泰山,面上白了一瞬,接着也不遮掩,直接问:“正是!不知‘玉衡’大人能否给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