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就好了,他们没瞧上我。我去的时候,掌教是空山老祖,他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一位,我哪去得了。”
他的遗憾不似做戏,看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凤曲不禁失笑:“但现在有祝小姐器重叶兄,叶兄的武功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猜,等你再有些名望,流风书院说不定也会派人过来请你执教。倾少侠,这才是真正的名扬四海,前途无量啊!”
凤曲笑而未答。
叶随当他是不懂流风书院的地位之高:“上一任掌教是紫衣侯,上上任是空山老祖,更早之前,就连小剑仙都在那里授课!……哦,你今后要当岛主,看来是不稀罕。”
凤曲当然不是看不上,他只是明白自己的天赋只在剑道。身体练得多了,总有些肌肉记忆,但要让他再做别的,他可不敢误人子弟。
要说眼光毒辣,确实能点拨迷途的高手,至少也得是阿珉那样的存在。
叶随看他走神一会儿,表情就变得有些灰败,不免担心:“怎么不高兴了?”
凤曲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康戟说,他在坠崖昏迷的数日里一直喊着“师父”、“娘”和“阿珉”,大家听得糊涂,没有人知道“阿珉”从何而来,但看他肝肠寸断的模样,后来也无人追问。
但对凤曲而言,有关师父和娘的愧疚还可倾诉,有关阿珉,却只能三缄其口。
叶随不做他想,继续说:“说到流风书院,天牢里就关着一个。你俩应该见过面呢,虽然你可能忘了。”
“流风书院”、“天牢”,凤曲心中微动,问:“是谁?”
叶随热心极了:“你想知道?我最近刚好奉旨在查这个人的事,今天正好要去天牢见他,倾少侠要不要一起?”
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况且他也不想拒绝。
叶随立即拉起他的手腕,一路穿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己负责的这件差事有多艰难。两人走到祝府跟前,时近日落,门房早早关了府门,叶随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开门:
“不过那家伙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刑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又不能做得过火,唉,麻烦得不得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两扇大门初开的门缝之间,一抹长影挡住了街外烂漫的余晖。他恰好拉着门环,神色沉郁,一副正待敲门的样子。
叶随怔怔地喊出他的名号:“莫宗主?”
莫饮剑的目光随之停在了叶随身后的少年身上。
对方双耳空空,几乎在露面的一霎时就别开了眼光。
“莫宗主,你来找我吗?还是找大小姐?”叶随困惑地问,“——哦,你好像也认识倾少侠,喏,倾少侠,好像是找你的。”
任他让出了半个身位,凤曲脚下仍然未动。
莫饮剑的喉结一滚,缁黑的眼眸逆着光,越发显得阴沉。宛如狩猎一般的视线在凤曲身上定格了数息之久,叶随更为奇怪,却不等再问,就听莫饮剑说:“找错门了。”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哈?”叶随仰头看向偌大的“祝府”二字,“他、他不认路,还不认字吗?”
凤曲默然不语,倒是边上两个门房笑笑:“玉城那等荒僻地方来的,兴许真不认识呢。二位大人有公务,就快些去吧,过会儿天药黑透了。”
叶随回过神:“确实,还是别管他了,倾少侠,我们走吧。”
叶随口中的那个人没有关在寻常的刑部大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那个人”知道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刑部官员有权了解的。也只有叶随这样,已经成为天子心腹的人,才有可能稍窥一二。
——虽然凤曲更倾向于是祝晴止实在太忙,才安排给了叶随。
从一个人的嘴里套些情报出来,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
但很遗憾,他们要面对的是流风书院的平安。
或者可以叫他“谢昨秋”。
阴沉沉的角落里,污水没过了囚犯的脚踝。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束起,整个人挂靠在粗糙的墙面,敞露着脆弱的胸腹脖颈,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
叶随带着凤曲入内,挥退了看守,举起火把,照亮目标的身影:“小平安,我又来咯。”
谢昨秋垂首无言,凤曲甚至不确定他是清醒还是昏迷。
但叶随已经见惯了,他掬起一捧脏水泼过去,谢昨秋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一缩。凤曲才看清了,在他褴褛的衣衫下,是一条条皮肉翻卷的、狰狞的伤痕。
被水溅到的伤口痛得谢昨秋无法不睁眼,他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睑,看向笑嘻嘻的叶随。
“快说吧,快说吧。帮助你行刺‘玉衡’的就是秦鹿,对不对?”
“……”
“他的罪状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你又何必对他这么维护?他们贵人之间打着玩玩,你还把自己的贱命都赔进去了。”
“……”
“天天都是这些话,你听不烦我都说烦了。唉,倾少侠你来,看他能不能听你的。”
凤曲应声上前,对方听到他的名号,身体又是一抖。
半晌,谢昨秋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呼吸遽然变得激烈,铁链被他瘦弱的胳膊拉扯着叮当作响:“倾凤曲!你——”
凤曲屏住呼吸,平静地制止他:“你认识我?阁下是?”
叶随在旁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谢昨秋更是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久久发不出声音。直到脏水浸没了他的小腿上的伤口,他又疼得抽回了神,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你忘记了?”
凤曲安静地看他:“阁下是叫平安吗?”
“……”谢昨秋抽一口气,冷声道,“谢昨秋。”
凤曲点头:“谢公子。那,方才叶兄问你的问题,你能给他一个答案吗?”
谢昨秋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不能。”
其实凤曲还连叶随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坦诚地转过头:“我问不出。”
叶随:“好吧。”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从鞘中抽出剑来,“今天忘记带鞭子了,凑合一下,我尽量不戳命门。”
说着,他解开了门锁,举步就要进去。
凤曲皱一皱眉,叫他:“叶兄,你认识穴位吗?”
叶随果真茫然地转过脑袋:“啊?”
“致命的地方也不仅仅是脖子心脏,其他穴位也有可能死人。如果他死了,叶兄是不是会很为难?”
“……能有这么脆弱?”叶随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只见过刺了心脏还活着的人,刺别的地方也能死?”
凤曲指了指孱弱的谢昨秋:“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
叶随:“……”
这就有点让叶随头疼了。
他都是胡乱学的本事,哪里研究过什么穴位什么致死。怎么让人死,倒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怎么让人不死,他还不如外边那些专门掌刑的部役。
凤曲道:“我来吧。”
叶随大吃一惊:“倾少侠会这个?”
凤曲答:“算不上会,只是试试。”
他从敞开的牢门里走了进去,并未带什么鞭子或者烙铁之类的刑具。
谢昨秋的目光由不解变得忌惮,又从忌惮升级成怨恨。他竭力挣扎着,对凤曲怒目而视:“世子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凤曲反问:“世子是谁?”
谢昨秋蓦地怔住,眼中渐渐涌出些许绝望:“你不记得世子了?倾少侠,你是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了什么?世子怎么了?”
叶随道:“还担心他,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不管你以前和倾少侠什么关系,他现在不记得事儿了,你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谢昨秋喃喃说:“不记得事?”
凤曲才顺着话头:“如果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公子不如给我这个面子,不要和叶兄硬撑了。以兄台的年纪,不知有没有婚配,尊夫人在家枯等,该多为难啊。”
叶随一笑:“还是倾少侠体贴,我都没想到这点。”
“我没有夫人。”
“但一定有人盼你回去,谢公子既然是流风书院的学生,想必也读过楚辞,比如九歌就有一篇,‘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期盼的人,总是煎熬。”
谢昨秋慢慢抬起了头,注视凤曲的眼睛逐渐寂定:“你……”
凤曲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得罪了。”
“喀”地一响,谢昨秋猛然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地牢,吓得叶随猛一变色。但见凤曲掐着的那处正在关节,可惜光线昏暗,叶随看不清楚,只是听到谢昨秋失态的叫声,都不禁退后几步。
凤曲继续问:“还不说吗?卸掉胳臂、卸掉双腿,也不说吗?”
因为吃痛,谢昨秋的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起双眸,冷汗滚滚而下,仰视着凤曲的面庞:“……我不说。”
凤曲一拳捣了过去。
闷响声不绝于耳,叶随听得啧啧,背过身不再观看。
只听得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对凤曲忍无可忍的骂咧,不知过了多久,谢昨秋不甘地骂道:“亏我当初当你是英雄,倾凤曲,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凤曲停手:“我不是英雄,但你也不是。这样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一句戳中了谢昨秋的痛穴,后者口中含血,悲愤欲绝。
又听凤曲劝哄:“我和叶兄是奉陛下的旨意,那是天意,你又何必和天命相抗。我不喜欢伤人,看你这样,我也难受,你何苦要我们为难呢?”
谢昨秋沉默良久,终于含恨道:“好啊,连你倾凤曲这样的君子都堕落至此,我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清高的。你要听?我只怕说了,你们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叶随被他激起了好胜心,眼睛骤亮:“有本事你就说,你看我拿不拿得到!”
谢昨秋喘息一会儿,才道:“慕家自知保不住宝物,早就把太平书生一分为二,一份留在家里,另一份交给了书院。书院上下都是书生,无力保管,先生就做主转交给了十方会……”
叶随蹦了过来,皱眉道:“你说谎,十方会我们也派人卧底,哪里有‘太平书生’的消息。”
“十方会说到底是八门行者的一言堂,几个卧底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你的意思是,‘太平书生’的另一半在八门行者身上?”
谢昨秋疲惫地合上眼:“信与不信都随你们,我只求死个痛快。倾凤曲,你动手吧。”
凤曲却说:“听上去不见得可信,我们还要核实。”
叶随还没找到康戟头上,无法断定谢昨秋所说是真是假,听凤曲这么说,也歇了立刻灭口的心思:“我先去调查一下,你要是敢说谎,就真要没命了。”
随他放话,谢昨秋都不再理会。
凤曲才问:“叶兄,‘太平书生’是什么?”
叶随眼睛一转,拉着他道:“没事没事,我们出去说。”
两人便丢下气若游丝的谢昨秋,涉过血水,扬长而去。
只是叶随并没有注意到,谢昨秋被卸掉的小臂缓缓滑出了铁链束缚。他的拇指凹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是凤曲所致,叫他一点点抽离此间的桎梏。
天上蒙蒙细雪,天下宫灯葳蕤。
宫人剪烛的倒影纤长而飘摇,映在绣窗,一晃,露出御书房中谨然而立的另一道身影。
祝晴止说罢今日见闻,瑶阶上执笔的金影终于一顿:“所以,他也不认得谢昨秋了?”
祝晴止颔首礼道:“据叶随的观察,应当没错。”
“为什么要把此事交给叶随?”
“臣……”
“你以为此事并不要紧,倾凤曲并不要紧。”
天子不紧不慢地搁下毫笔,阶下祝晴止大骇不已,立即伏跪:“臣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天子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
既不像要为此事追责,也不像要罚她弥补,而是问:“倾凤曲来了吗?”
祝晴止默然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思虑片刻才谨慎地回答:“井太医刚刚出诊回来,倾少侠想必还未歇下。臣这就传他入宫。”
天子轻轻“嗯”了一声。
祝晴止匆匆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书房外雪势渐大,很快隐匿了她的身形,房中只留天子再度执笔书写的沙沙声,一旁的侍官静静为他添茶。
这位贴身陪侍的女官正是有栖川遥。祝晴止离开不久,她就听到天子发问:“有栖川野又不见了?”
有栖川遥的冷汗沁透了后衫,思忖着回答:“舍弟奉旨司守天笑山行宫遗址,不敢疏忽。”
“且去岛的事,朕还想确认一些细节。”
“是,臣明日就召他入宫。”
“不必入宫,天笑山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天笑山,历来如此。”天子摩挲着小巧的茶杯,问,“你相信吗?灵毕失忆了这件事。”
有栖川遥一怔,更加摸不准天子的用意。
有栖川神宫的催促一次比一次火急,要她抓紧集齐“神恩”、抓紧实现“大业”,可天子当前,越发的阴鸷难解,叫她如何催促、如何提醒?
就像现在,猜不到天子想听的答复,有栖川遥只能如实道:“舍弟自从且去岛回来,比起先前更为孤僻。臣料想是在岛上遇到了什么,但他缄口不言,臣只能斗胆猜测是世子殿下……”
天子点了点头。
有栖川遥顺着话头道:“陛下不妨三思,同一人的身上竟然两度失忆,实在蹊跷。”
这回天子没有点头。
有栖川遥的心脏高悬起来,揣摩着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不等她想出结果,就感到一股巨力碾上四肢,来自“太常”的威压倾轧而下,让她立即跪伏在地。
那股力量好像要把她生生摁进地里一般,肉和骨头都痛得近乎拆解。有栖川遥发不出声,更不敢抬头,只能紧咬牙关默默地承受。
天子道:“滚。”
“……”
有栖川遥半支起身体,狼狈不堪地爬下台阶,蹑足逃出了御书房。
不久,宦官的宣号再次响起。细雪如丝覆盖着来人的乌发,书房门启,浓郁的御香扑鼻而来。
但凤曲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和接剑的宫人对视片刻:“一定要解吗?”
宫人赔笑,正想解释,却听一道清冽的嗓音穿过门隙:“倾凤曲可以佩剑。”
凤曲抬起头,但见珠帘琳琅,室内一片炉火营造的温暖。宫人立即收手,任由凤曲携剑而入。
“草民倾凤曲参见陛下。”凤曲利落地下跪请安,天子没有回避,安然道:“平身,赐座。”
这里没有侍官和宫人,只有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天子。
凤曲是被急召入宫,引路宫人都是被调教好的,口风极严,凤曲也没打算问出这一趟的原因。
此刻落座,天子没让他久等:“你今日陪叶随去了刑部,也见过平安了,有什么见解?”
凤曲一懵,答:“没什么见解。”
“叶随说,你念了一首诗,又略施手段,平安就一反常态,把死守多日的秘密脱口而出了?”
“不是诗,是楚辞。”
“你记得楚辞?是哪篇?”
“只是一些识字启蒙的文辞,说来惭愧,不足为圣听。”
天子竟然笑了。
隔着珠帘,凤曲看不真切,但他的确听到了一声轻笑。天子继续问:“你知道自己失忆了这件事吗?”
凤曲回答:“祝小姐和叶少侠透露了些,说草民本来参加了什么盟主大比,还有三两好友。不过草民没有印象,也不记得什么盟主大比了。”
“朕说的不是这次。”天子问,“九岁之前的事,你记起来了吗?”
凤曲猛地一僵,半晌才答:“瞒不过陛下。草民幼时不慎摔下山崖,伤了脑袋,所以过往种种都……”
他知道天子没这么容易糊弄,但没想到天子会特意拖到祝晴止、叶随乃至有栖川姐弟都不在的时候再和他计较。
不过少了叶随帮腔,凤曲也不禁紧张起来,说到最后,言语未尽,只剩低下的头颅,暗示自己的惭愧。
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地接过话题,反而笑意盎然地俯视他。
书房里寂静了很久,久到氛围中都有一丝奇怪,凤曲才听到天子带笑的反问:“是吗?”
“……”
天子的笑容不见了。
他抬起单掌,低声说:“过来。”
凤曲怔了一下。
天子重复一遍:“凤曲,过来。”
“………”
凤曲只得放下扶摇,沉默地走上近前。天子仍然端坐,他就踏上台阶,垂下脖颈,恭谨地半跪在地。
俄而,一阵脚步声后,天子起身绕到了面前。
凤曲感到一只干燥冰凉的手按上了他的后脑。
“……疼吗?”
凤曲即刻把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草民不敢。”
天子的手一顿,在后颈处停了许久,柔韧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压抑着什么欲望,让凤曲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但天子只说:“起来。”
天子坐了回去。
凤曲如释重负地起身,想要退下台阶,又听天子开口:“还记得天笑山吗?”
凤曲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竭力压下自己的怪异,尽可能平静地反问:“天笑山是?”
“你讨厌的焦竹,朕已经把它们一概除了。新植的箭竹长势很好,开了春,朕带你去看。”
“……草民惶恐。”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惶恐?”
凤曲僵着身体,好半天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不过天子也没打算叫他动脑,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朕属意认你作义弟,封个王爷。喜欢哪座城池、哪处风景、哪个美人,都随你高兴,尽管选就是了。”
凤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回的“惶恐”还没出口,天子根本不予理会,自说自话:“你喜欢‘凤曲’这个名字?今后就叫‘应凤曲’。改日朕再让礼部拟几个封号,你自己挑选。”
凤曲只能重申:“草民惶恐。”
“不许惶恐。”
“草民……”
“你不是‘草民’。”
“……”
凤曲以额触地,久久不肯抬头:“凤曲愧不敢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朕一言九鼎,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功不受禄,凤曲不能从命。”
这次沉默的成了天子。
他良久注视着凤曲,似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拂逐案上纸笔。
朱批的毫笔坠地,数点殷红溅在凤曲脸上。
天子更为色变,蹲下来粗/暴地以指拭去那些痕迹。
擦着擦着,那张阴沉的脸庞挤出了一丝笑。
凤曲不敢看他的脸,但能听见越发阴寒的声音——天子再次起身,冷冷地说:“那朕就给你立功的机会。”
凤曲轻闭上眼。
天子看着他的变化,眉心微动,终于泄力一般坐回了椅上。
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虚无,不知在对谁抱怨,喃喃说道:“你也变了,你们全都变了。”
“……”
“你觉得朕不配给你敕封吗?”
“凤曲绝无此意。”
“没关系。”天子说,“朕给你立功的机会。
“朕看兰溪高家不爽很久了,你去,把高景荣的脑袋献给朕。”
“陛下……”
“——去啊,朕要你去。”天子低沉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肢体不受支配的无力感再次涌起,凤曲甚至说不出反抗的话。
他只能长拜不起,恭敬地沉默。
阴晴不定的天子早已忍耐到了极点,盛怒之下,他一脚踢翻了椅子,身体颤抖不止。
许久,天子斜来一记眼神,从凤曲的身上掠过。
凤曲能感受到。
那一眼,深沉、怨毒、孤寂而落寞。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远远地,应灵毕就看到了那抹瘦小的背影。
对方刚从太学里回来,不知为何孤落落的,就连伴读也没有陪在身边。
听到凤曲的询问,那孩子立即卷起双袖,板起脸说:“无事……你脸上的糕点渣子,不擦擦吗?”
应灵毕摸了摸脸,果然一手的渣子:“真是瞒不过你,那我要拉你做同伙了!”
对方蹙起双眉,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
“哼哼——”应灵毕从袖子里掏几下,两块新鲜的翡翠糕就呈到跟前,“这是德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做的,除了陛下,谁都不给吃。”
“那你还碰!”
“噢,你怕啦?”
“……”
“被你发现我偷吃翡翠糕的事了,就只能拉你一起吃咯。”
“我不吃。”
“你要吃。”
“我不吃——”
“你要吃——”
“就说我不吃了!连你也看不起我,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应灵毕缩了一下,有些意料之外,神情里却毫无惧怕,只有真诚的担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大的怒气也会消弭。怨言都在喉头堵着,几度张口,那人最终也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火。”
应灵毕点头:“我知道啊,你就发吧。”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
“噗。”
应灵毕抬起笑脸,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父王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就会好了。你试试吧?”
“我没事。”
“你有事……这种对话你还想重演第三遍吗?”
应灵毕的态度强硬极了。
可是,如果对自己最亲近的弟弟都无法倾诉,那还剩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耐不过应灵毕的坚持:“今天有个远近闻名的学士奉旨来太学授课。据说他的策论曾叫父皇叹服,可他只选三名学生入室,学的都是经世治国之道。”
“唔。”
“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落选啦?”
“……我落选啦。”
“所以呢?你在想什么?”
对方不答。
应灵毕把翡翠糕塞去一块,自顾自说:“你在想,有眼无珠的腐儒,真是茅厕里打着灯笼找死。他不收你能是什么原因?你天资太高,他自觉不配罢了。”
“……这些粗话都是你娘教的?让父皇和襄王听到,你又要挨骂。”
“我又没到他们面前说,他们为什么要听到?”
“我还没吃你的翡翠糕,可不是你的同伙。”
“你肯定会吃。”
“为什么这么笃定?”
应灵毕笑着说:“因为换作是你给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吃下去。”
“……就算吃下去会挨父皇的骂?”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应灵毕道,“我觉得陛下不会计较,觉得德妃娘娘不差这一两块,而且,我还觉得没有那个先生,你一样会成为大虞上下最有本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