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起了身,拎起小皮箱,冲顾夫人颔首一笑,便随着晓棠往阁楼上去,顾夫人目送着,却又觉得哪里不合适,总觉得西元对这个通身有些气派的客人过于随意了些。
晓棠领着客人上了阁楼,顾西元侧躺着,面对着门口,想看看一个瘸子是怎么为了一顿饭艰难地爬上他家逼仄的楼梯的。
阁楼的小门像暗黄的画框,唐琛低着头弓着身,避开碰头的门框,走进画里,直起腰,看向蹭地坐起来的顾西元,只穿了件棉白的背心,头发蓬乱,脸色暗淡,两眼却瞪得跟铜铃似的,掩饰不住的一丝震惊。
因着能看到这样的表情,唐琛笑了,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阁楼里,闪出一抹白光。
“唐……你怎么来了?”顾西元看到跟来的妹妹,把名字又咽了回去,不确定晓棠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晓棠的目光在哥哥与客人之间走了个来回,抬手拧亮阁楼上唯一的一盏吊灯,顾西元和唐琛都不禁眯了眯眼,适应光亮的同时,又看向对方,顾西元起初的震惊没了,现在是八分抵触和两分戒备,唐琛十分的不受欢迎。
晓棠还在看哥哥和客人见了面不说话的对视,就听见母亲喊她下来泡茶。
晓棠一走,顾西元压低嗓音追问唐琛:“你来这里干什么?”
唐琛将手里的小皮箱不紧不慢地放到顾西元床前的矮脚圆桌上,淡淡地回道:“探望病人。”
“我没事了,你回去吧。”顾西元将身上的被子拉了拉,盖住了肩头,被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条薄毯,想是顾夫人担心儿子雨天受凉,趁他睡着时给搭的。
唐琛充耳不闻,擅自打量起顾西元的小阁楼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质朴的木色摆设,中间是床,一面是窗,另一侧高低错落的格子里堆着一排排的书籍,墙上挂着几幅西洋画,床前开着一盆不知什么花,清新的蓝,仿佛也感受到窗外的雨气,娇嫩着,在不大的阁楼里,总能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暗香。
顾西元顺着唐琛的目光也在打量自己的方寸天地,一眼瞥见地上丢着两只没洗的袜子,又不好当着他面收,只得也装作不见。
晓棠端茶上来,将茶盘放在圆桌上,一边斟茶一边留意着,也许过于的安静,女孩子就忍不住要讲话:“唐同学,你叫什么来着?”
“好了,你快出去。”顾西元有些烦躁的赶着她。
晓棠噘起嘴转身走了,唐琛很绅士地送她到门口,低声说:“顾小姐,叫我东升吧。”
“好啊,东升,那你也别叫什么顾小姐,叫我晓棠吧。”
“好。”
见晓棠借着阁楼上的灯光下去了,唐琛这才关上门,又搭上门锁,转过身来,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顾西元。
顾西元不无揶揄地:“东升?想不到你还有乳名。”
唐琛敛了笑,走回床前,连语气都淡了:“刚起的。”
东升……顾西元瞪着他,只觉得这名字起的别有用心,接下来也不知怎么打发他走。
唐琛挪过阁楼上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在顾西元的床边,拎起桌上的小皮箱,顾西元不动声色地看着,直至看到皮箱里都是医疗用品,才明白过来唐琛的意图。
“你干什么?”顾西元眼里的戒备更深了。
“给你换药。”唐琛边说边取出一支体温计。
“不需要。”顾西元往后挪了挪身。
唐琛看了眼体温计,甩了甩。
“都说了不需要,明天我自己去医院,你……”
唐琛毫不客气地将体温计戳进顾西元的嘴里。
“你若拿出来,可能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
唐琛横了顾西元一眼,神情颇为严肃:“我想你的伤口应该已经发炎了,你要还想保住这条手臂,就乖乖地听话,让我给你处理伤口,咱们也好各不相扰。
事已至此,顾西元只得听之任之,枪伤一旦拖延下去,搞不好这条膀子就真废了。
唐琛又站起身,脱了西装外套,象牙白的衬衫上背着双肩枪套,整个人挺拔如松。
顾西元皱眉,瞟了眼已经落锁的门,唐琛将枪套取下来,压在西服底下,又慢慢地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玉白色的手臂,像极了削净皮的一截鲜藕。
重新落座,端起桌上的茶,唐琛悠悠地品了一口,似乎还算满意,那是顾夫人托人买的今年上好的雨前龙井。
顾西元的嘴里含着体温计不能说话,唐琛喝着茶不想说话,阁楼里的光暗昏昏地洒着,将两个人各自避开的目光照了个心照不宣,屋里只剩下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着。
约莫着时间到了,唐琛放下茶盏,一抬手,拔出顾西元嘴里的体温计,对着灯光细看,果然有点烧,又从医药箱里取出针管,敲断盛药的玻璃瓶,吸净药液,动作娴熟,仿佛做惯了似的。
望着针管里滋地一下推出的水柱,顾西元忍不住道:“你这药治不死人吧?”
唐琛不冲不淡地:“试试就知道了。”
顾西元不情愿地伸出一只胳膊,正往上撸袖子,唐琛毫无情绪的声音又送了过来:“顾同学,脱裤子。”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居然担心自己找不到静脉而害了顾西元。
顾西元只犹豫了数秒,因为唐琛举着针管等待的样子由不得人不生气,就像吃定顾西元一定会是这样子的别扭。
褪下裤子,顾西元斜趴在床上,露出的半截胯骨,因触到空气,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点子冰凉,唐琛用酒精棉消了毒,还说了句“放松,”顾西元有些不耐:“要打就快点。”
大夫下了重手,扎的狠,推的慢,拔针头的时候,酒精棉在红润如桃的皮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顾西元扭头瞪了他一眼,唐琛慢悠悠地说:“我又不是专业大夫。”
肩上换药需要先清理伤口,唐琛打开阁楼的门,冲楼下喊了句:“晓棠,麻烦你给送盆温水上来,我要帮你哥换药。”
“好的东升,这就来。”
隐约又传来顾夫人的叮嘱:“要叫唐先生。”
温水送来了,晓棠笑着说:“妈妈说晚饭还要再迟一些,唐先生来了,要多添几个菜,家里好久都没人来蹭饭了。”
唐琛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
顾西元忙道:“他马上就走,不在这里用饭。”
晓棠也愣了下:“啊,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可以饿着肚子走呢?”
唐琛接过晓棠手里的水盆,将谎圆得滴水不漏:“第一次来就打扰,的确不好意思,我刚跟西元说是要回去的,可伯母为我辛苦,我怎么好意思走呢,自然要留下来用晚饭。”
晓棠一边怪哥哥考虑不周一边跑下楼去,关了门,唐琛的脸上又没了笑,冲顾西元命道:“脱衣服。”
肩伤比较靠后,顾西元坐起了身,面向窗背对着唐琛,这才发现,下了一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色幽蓝,没有一片云,淡淡地悬起一弯月。
“忍着点。” 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顾西元不觉震了一震,随着唐琛的话音,一抹温软缓慢地拭过红肿的伤口。
常年习武的人,皮肉紧致,从平直的两肩到细窄的腰身,绷出一个修长的扇贝面,泛着古铜色的幽光,唐琛的手握着软布,那一瞬间,指下的皮肤便有了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是自带了某种吸力,轻轻地往里吸,渐渐地,扇贝泛了红。
唐琛不禁又笑了下,幸好西元看不到。
药粉不知是西药还是中药,散在伤口上冰凉刺痛,融到血液里,更是抓心挠肺的好似有人在剜那里的肉,顾西元瞬间出了汗,挺直了身体,唐琛的动作便更轻了些,不再用棉球去涂抹,想了下,便用嘴吹了吹堆在伤口上的药粉,热息顺着肩头遍布了顾西元的全身,连耳根都跟着发烫,汗水亮晶晶地缀在颈窝处。
唐琛的手搭上他的肩,滑腻腻的一片涟漪,顾西元浑身绷的更紧了,这时候唐琛却开了句玩笑:“我只是帮你换药,又没想怎么着你,你绷的这么硬干什么?”
这话说的含混,又恰好戳中了什么,顾西元想骂都不知怎么张嘴,自制力一涣散,身上那丁点痛苦再也禁受不起了似的,一声闷哼破碎出口,暗沉的阁楼里跳跃出一抹桃红色。
顾西元始终望着窗外的月,没有回头去看唐琛,唐琛上完了药,又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好伤口,然后轻声说:“好了,你躺下休息一会。”
顾西元没有转身,拽过床上的单衣想要穿上,才发现肩头那里已经染了些血迹。
唐琛走到衣柜前,为他挑了件深色的衬衣,丢过去,顾西元依然没有回头,接过来穿上了,依照唐琛的意思,拽过被子躺回床上,又将薄毯也压上去,蜷着腿,只觉得难为情,又不想太明显,那抹春意在低矮的阁楼里四散而逃,却又寻不到出口,只好闭上眼,任凭那里慢慢放松下来,可是从鼻尖到四周的空气里,都是唐琛特有的古龙水的味道。
唐琛只顾收拾药箱,也不去看他,似乎给了顾西元一个舛息的契机,用盆中剩下的水洗了手,重新坐下来,之前的龙井也凉了,喝了一口,依然清香。
静寂的阁楼里,顾西元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又睁开了眼。
茶几上放着烟灰缸,里边还有前日顾西元自己抽过的烟蒂,唐琛也不用征求谁的意见,摸出西装口袋里的银烟盒,取出一根叼在唇上,随即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跳动着顺着杆烧过去,即将枯萎的时候点燃了烟,甩灭了,把烧焦的残余丢进烟缸里,这才看向了一直望着自己的顾西元。
顾西元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件事你查的怎么样了?”过于暗哑的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事?”唐琛缓缓地吸着烟,不动声色地问。
“杀你的人。”
唐琛黑亮的双目又深了深,盯着顾西元看了片刻,才道:“不用查我也知道。”
“是谁?”
唐琛淡淡地一笑,捻灭了香烟,站起身,绕过顾西元的床尾,背着手走到窗前,打开半扇,狎昵的风吹进来,他额前的细发微微晃动着,倚着窗,伸出一只手撑在窗格子上,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原来你窗前的景致是这个样子的,能看到那边街的尽头。”
唐琛的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想杀我的人很多,唐人街里的,外边的,华人和西人,多到数不过来,顾西元,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顾西元呼吸着春风里的酥软,静静地望着他修长的手臂,一条结实有力的线条。
“为什么选我呢?就算你知道我父母何人,家住哪里,那又怎么样?你对我并不了解,不管跟着你做什么,在你身边的人都不能出岔子。”
唐琛转过脸,瞅着顾西元,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不了解,只是你在可以杀我的时候却救了我,我信你一次就够了,再说……”唐琛微微笑了下:“你对我也并不了解,顾西元,听说你之前考过警察,却因为是华人被拒之门外了,不如来唐人街为自己人做点事,毕竟你身上流的是华人的血。”
顾西元微微震动了一下,唐琛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这话我只说这一次,今后也不会再提了,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否则,我的新车就要给别人开了。”
“你换车了?”
“是,之前那车被打烂了,阿宝也死在里边。”唐琛的脸上一丝黯然。
顾西元想起那天坐在车里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也一时没了言语。
“哥哥,东升,下来吃饭了。”
好似过年,顾夫人张罗了一桌子的饭菜,泡菜鱼从晓棠的面前移到了客人跟前,晓棠不停地伸着胳膊夹鱼吃,顾夫人桌下轻轻捅了她好几次。
唐琛只吃了两口鱼,便不再夹,掏出手帕捂着嘴,忍不住轻咳了几声,顾夫人替他倒了杯清水,笑问:“辣到了吧?”
唐琛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说着不妨事,白皙的脸孔还是泛出一抹浅红来,顾西元将泡菜鱼移回晓棠跟前,将两个略微清淡的菜换到唐琛这边,唐琛睃了他两眼,手上夹着菜,桌下不经意地触到顾西元的腿,一下、两下,碰碰蹭蹭的。
因为唐琛的坚持,顾夫人不再唤他唐先生,也改口叫东升,席间闲聊着,打听他家里的情况,如今在做什么事。
唐琛一副老实作答的模样,说是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在唐人街那边开了个广告社,替人设计些招牌、印刷海报什么的。
顾夫人听了,看了儿子一眼,便问:“你和西元也是这么认识的?”
唐琛笑了下:“我是他老板。”
顾西元瞪着他:“我还没有答应你。”
唐琛面不改色,不清不楚地来了句:“迟早的事。”
顾夫人和晓棠也都停下了筷子,难怪西元对今天的客人有些冷淡,上赶着终究不是买卖。
顾夫人却有了自己的打算,笑吟吟地夸起儿子来:“西元自小就喜欢画画,又去欧洲留过学,专门学的绘画,真是画什么像什么,人也勤快、沉稳,还会点拳脚,带他出门做事,没人敢欺负的,来,唐先生,多吃点,这个菜不辣的。”
晓棠用鱼汤拌着饭,大大咧咧地说:“妈妈,哥哥向来都是自己拿主意的人,我们不好插手的。”
顾夫人讪讪一笑,又白了女儿一眼。
顾西元桌下也踹了唐琛一脚,彻底离了他的腿。
上来最后一道酸辣汤,揭开汤锅盖子,冒着热气,顾夫人亲自替唐琛盛了一碗,嘱咐他小心烫口。
唐琛起身接过汤,用汤羹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尝了,缭绕的热气氤氲着他的脸,朦朦胧胧好像他软玉般的脸颊也是可以嘬上一口的。
唐琛走了,却忘记了拿伞,顾夫人将伞细心收了,叮嘱西元一定想着亲自还给人家。
顾西元站在窗口往外看,雨虽然停了,街上却湿漉漉的,水波里倒映着一盏盏街灯,像嵌在路边上的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路口的车辆行过时,扑啦啦地溅起白浪,碾碎了珍珠,很快又恢复了圆润光滑的模样。
唐琛的脚踩在一颗珍珠上,取出烟,阿江眼明手快地为他点燃,吸了口烟,唐琛转身,抬起头,望向不远处早已模糊不清的阁楼方向,忽然笑了下,又习惯性地隐没,将只抽了一口的香烟丢进水里,一旁的阿山已经打开后座的车门。
车轮滑动,碾过水波,珍珠再次碎了又圆。
顾西元没有去找唐琛,唐琛也没有再来过。
索性肩伤在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痊愈了,只留下个铜钱大小的疤,偶尔伸手摸摸,唐琛吹在肩上的那口热气似乎还在作祟,酥酥痒痒的连带着耳根就是一热。
父亲顾秉承又来了信,说是考察工作有了新情况,还要再多拖延些时日才能回家,母亲便有些不快,幸好儿子西元这次回来很老实,除了去医院换换药,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把家里能修的东西全修了,见她发呆,便故意逗她讲话,可是顾夫人偶尔也见他发呆,望着树上的鸟儿,盯着院里的紫藤架,或者吃着吃着饭,瞅着眼前的麻婆豆腐便又走了神。
顾夫人问过几次,西元,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顾西元总是一语带过,没有,养伤养的闷得慌。
又问起唐先生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儿子明显的抵触:“还是不要再提了。”又奇怪母亲向来对唐人街颇有微词,这次对唐琛的广告社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您又不怕那边乱了?”
顾夫人轻轻叹气:“哪里不乱哟……”顿了顿,又说:“唐先生一看就是个体面人,斯文有礼,很会做事,想必生意做的也不错,你若跟着他做事,也算是个正经的营生,我也放心。”
顾西元明白了,母亲还在担心自己要去做警察,便不再言语。
顾夫人还想再问,西元推说累,起身回阁楼上去了。
唐琛的伞原本收在廊下,顾西元将它拿上楼,立在角落里,伞的主人应该是不会再来取了。
妹妹晓棠放学回来,按着顾夫人的指示,上楼敛收哥哥的脏衣服,一进屋便皱着眉头挥着手:“哥哥,你最近的烟抽的好凶啊,满屋子都是烟。”
顾西元掐灭了烟头,起身将窗户全都打开,初夏的风吹得人一阵一阵的烦躁。
正当顾西元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唐琛还这把伞的时候,一则新闻震动了整个藩市,连西区的报纸都刊登在头版头条。
顾西元拿着今日的早报,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
白老大白桦死了!
当时在唐人街的一家戏园子里,台上正演着《打金枝》的第一幕《班师》,乌泱泱的站了一台的文臣武将,恭贺汾阳王郭子仪打完胜仗凯旋而归,突然间两名蒙面大汉冲上舞台,向坐在第一排正中位置的白老大开枪射击,四名保镖只有一人反应最快,还击了一枪,便再也来不及开第二枪,就同其他三人一起被台上的蒙面客撂倒了。
台上台下顿时大乱,所有人都蜂拥着往戏园子外冲,守在门外的鸿联社的人听见枪响急忙往里冲,逆流而上,半天才冲进园子里,白老大已经身中数枪倒在了血泊中,而杀手早已趁乱不知逃往何处。
这件事又让顾夫人紧张起来,见西元拿着唐先生的伞要出门,连忙拦住了,问去哪里?
顾西元握着伞的手松了松,冲母亲一笑:“哪都不去。”说完又走回屋里,顾夫人仍旧不放心:“西元啊,这个白老大是不是就是常说的唐人街里最有钱的那个人?”
顾西元嗯了一声。
“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我哪里知道。”
“还是不要去那边做事了,真的,太乱了。”
“都说了,不要再提了。”
下午西元坐在院子里,想给母亲重新做个晒衣架,之前的那个有些散架了,搭不住几件衣服便摇摇欲坠。
太阳暖烘烘地晒着,粉红的蔷薇顺着藤蔓已经爬出了院墙,风一吹,齐齐点着头,唐琛的那把杏黄色的洋伞,静静地斜立在午后斑驳的花影里。
衣架快做好时,顾夫人已经醒了午觉,从屋里走出来,摇着扇子望着天:“晓棠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拿伞,怕是晚上又有雨呢。”
“她也不小了,这些小事还总替她操心。”
娘俩正说着,门口一阵砰砰砰——铃铃铃——
顾夫人的神经又跳了下,谁啊,又敲门板又按门铃的。
顾西元抢在母亲前边开了门,门外站着张庭威,手上还杵着手杖,想必是腿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地往院里挤:“伯母好。”
顾夫人见是他,松了口气,嗔道:“大白天的,又没老虎后边追你,你急什么?”又问脚怎么了?
顾西元轻咳一声,张庭威倒也机灵,只说打球崴了脚,顾夫人看了眼儿子:“你们俩倒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转身进屋烧水预备茶点,看来今晚又要多添两个菜了。
张庭威迫不及待地问西元:“看新闻了没有,白老大死了。”
顾西元嘘了一声,看了眼屋里,示意他小点声,然后说:“看到了。”
“西元,你怎么想?”张庭威身残志不残,杵着手杖跟在顾西元的屁股后面转悠着。
顾西元给他拿了把藤椅,放在廊下的木桌旁,不紧不慢地问:“什么怎么想?”
张庭威一副你怎么可以这样的表情:“鸿联社易主,唐人街要变天了。”
“那关你什么事?”顾西元拂去掉在木桌上的几片花瓣,这时候顾夫人端着茶点走出来,张庭威便不再提,又忍不住问:“伯母,今天家里吃什么?”
顾夫人笑了:“你有口福,今天我炖了肘子,还有你最爱吃的泡椒凤爪。”
张庭威顿时眉开眼笑,顾西元瞅着他,嗤地一声也笑了。
顾夫人刚要进屋,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庭威啊,同你打听个人,你知不知道唐人街有家广告社,老板姓唐的?”
姓唐?张庭威不禁看向顾西元,顾西元冲他挤了挤眼。
顺着顾西元的意思,张庭威含糊地应着:“嗯——好像——有吧?伯母,唐人街很大的,我回国也没多久,记不准的。”
顾夫人却很执着:“叫唐东升,唐先生。”
唐先生……张庭威从顾西元的眼里深层次的领悟了:“有,有的,很大,很好,手底下不少人呢。”
顾西元瞪了他一眼,嫌他画蛇添足。
顾夫人点点头,回屋去了。
顾西元拿着修衣架的榔头敲了下他的膝盖:“话比脑子多。”
张庭威只觉得有些奇怪:“伯母说的唐先生是哪一个?”
“唐琛,来过我家。”顾西元端起杯,抿了口热茶。
张庭威的眼珠子凝固住,嘴巴蠕动着:“唐琛唐先生?来过你家?”
嗯,顾西元随口应着,拾起地上的衣架,将最后几根钉固定好,晃了晃 ,很结实。
“别逗了,他怎么会来你家?”张庭威一副不信的样子。
顾西元瞥着他:“他请我帮他做事。”
张庭威恍然地点点头:“难怪,听说他的司机阿宝死了,那是跟了他很多年的,还有阿江阿山他们兄弟俩,他出门从来不带别人,只带他们三个,现在阿宝没了,估计唐先生觉得你身手好,那天御膳坊你们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
伸手抓起木桌上的奶酥卷,张庭威瞟着顾西元:“你答应了?”
“没有。”
听到顾西元拒绝了,张庭威明显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顾西元反问他:“答应了又怎样?”
“入了鸿联社自然风光,还有大把的钞票,可是也危险,尤其跟着唐琛这样的,说不定哪天也跟阿宝一样……”张庭威手卡在脖子上一歪头,做了个死翘翘的样子。
顾西元白了他一眼:“别乱说话。”
说到这个,正要把奶酥卷往嘴里放的张庭威,方又想起此行的目的:“那你更不能答应唐琛了,白老大死了,鸿联社正在到处找凶手,快要把整个唐人街都翻过来了,几个堂主天天聚在总社里,楼下布满了他们的人,我看唐琛刚刚死了岳丈,日子肯定不好过,就算白老大一直瞧不上他,可毕竟也是女婿啊,有他在背后撑腰,别人才不敢真的动唐琛,现在他死了,唐琛也就没了这个靠山,那几个堂口的叔伯,哪个不盯着鸿联社总舵主的位子?”
顾西元的眉间微微一动:“那在赛伯格广场和御膳坊杀唐琛的会是谁?照你这个逻辑,别人都不敢动唐琛,唯一敢动他的就只有白老大自己了呗?”
张庭威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我可没说,你才是真正的乱说话,唐琛要是死了,白茹玉岂不是要守寡?她可是千方百计才嫁给唐琛的,要是没有白老大这个爹,你以为唐琛会娶她吗?”
“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