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鹄便问她:“为何要帮我们。”
锦玉闻言便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葱白指尖点在唇上。
“因为、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锦玉嗓音沙哑,笑声说:“仔细算下来,一切纷争皆是自你家主子回京后才发生。但……晋王与齐王的风头太盛,光是倒了,我家主人又怎么能安心?而放眼在这世上,最恨他们两个的,该是谁呢?”
话直此顿住,锦玉耸着肩膀咳嗽两声,伸手去拿玄鹄放在地上的水碗。
连日休息不好,锦玉这会已经很虚弱。
李熙听不下去了,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但锦玉对此恍若未闻,仿佛忽然陷入了一种神思混沌的古怪状态中,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翻腕捻出一朵兰花儿来。
入教坊司这些天,她学会了唱曲儿。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哀怨的小调儿转瞬飘荡在地牢中,如同夜半鬼魅,却又在唱到第二句时,戛然而止。
锦玉猛的抬头看向玄鹄,说:“后天,便是除夕。”
锦玉说:“按理说,主人是我的天,主人要我死,我便该死,可我实在不甘心啊,我总盼着主人能信我,能救我出去。”
“……也罢。”
锦玉满足地笑着,笑声渐渐变得很轻,很碎,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
“也罢。”锦玉说:“我既然因着这份不甘心,背叛了主人,我便该死了,可你们就算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你们跑不掉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我先走一步,去奈何桥头等、等你们来。”
玄鹄愣住一下,慌忙上前掰锦玉的下巴,却见她齿间含血,已没了气息。
原来锦玉方才咳出来的,是血,装作低头喝水往下压的,也是血。
只收走藏在嘴里的毒药有什么用?锦玉的指甲里也有毒……这女人全身上下都藏着毒,随时准备自尽。
而现如今,她的任务完成了,她该死了。她可以被看作是因背叛了主人,心怀愧疚才死了,也可以被看作是了无遗憾地死了,总之她现在用她的死,为这场荒唐的闹剧收了尾。
落针可闻。
锦玉死后没有摔倒,而是就那么安静地跪坐着,像一只引颈待戮的,柔顺又可怜的羔羊。直到乌黑的血滴到脸上,躺在地上的十七忽然暴起,一把撕下黏在脸上的第二层脸皮,扭头冲玄鹄大骂道:“可恨!踹我的时候挺有力气,反应也挺快,怎么就看不出她要死了!怎么就不去拦她?现在倒好了,咱们甚至连话都还没问完!”
什么叫后天便是除夕,什么叫你们一个都跑不掉?锦玉话里的这些细碎信息,他们听不懂。
玄鹄对此也很懊恼,但是嘴硬说:“你反应快,你反应比神仙还快,你那么有眼力见儿,刚刚如果真看出了她用毒,怎么不诈尸拦她?”
十七就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以为你会拦,所以才没动?”
再一转头,见着李熙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顿时双双漏气,忐忑地低了头。
“小殿下……”
十七说到底不是李熙的人,此刻没开口。倒是玄鹄先惭愧地搓着手告了声罪,目光在李熙和已经死去的锦玉之间来回梭巡,面带犹豫。
李熙的脸色很不好,知道玄鹄在担心什么,便说:“死便死了,也不必再问了,因为我已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我……实在有些不愿听到这个结果。”
说着又抚到心口。
李熙摸到那里硬硬的,揣着李恕前两日送给他的银票——他原本以为,他错觉自己真能有一个兄弟。
“救她性命,替她父下葬,是她的天……呵,不过就是些挟恩图报,哄她在事成后下决心自裁,让我死无对证的小把戏。”
良久,李熙走上前去,眼带怜悯地望着锦玉,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着,“傻姑娘,那人有万贯钱财,于那人而言,救你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怎么就能让你傻傻地牢记至今,甚至舍得用你自己的命,来为我设这个局?由此可见,做人太知恩图报也不大好。”
顿了顿,伸手抚过锦玉那双没能闭合的眼,又紧接着有点自相矛盾地说:“可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你想做个好人,你有什么错呢。”
十七和玄鹄都没开口,十七安静地垂着眼,似是若有所思,玄鹄则使劲抹了把脸,皱眉蹲下来。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昭然若揭,因为他们在来时便已悄悄调查清楚,锦玉其实绝非什么寿王府的人。
再往坦白些讲,锦玉今日咬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咬寿王。因为她一旦咬了寿王,便会与另一个人的旁敲侧击合上,彻底坐实另一个人的嫌疑。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在这牢里踱了两步,忽然说:“李恕……我的好五哥,自从我回京,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打消我的怀疑,还处处帮我。若非此次阴差阳错,使他因为心急,早上没忍住与我多说了那两句,漏了馅儿,恐怕我还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了。”
天家不养废物,能将生意做到遍地开花,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受气包?
所以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他先前的注意力不在李恕身上,又见李恕出身卑微,几乎无缘皇位,是以才会对李恕这个人放松警惕,以为对方只是活得通透,故而才会摆出一副兄长架子来,对他时时劝诫提点,不想他跟着卷进这些腌臜的权势争斗之中。
可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李恕确实是将他看作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虽略有小智,却也只能任由裴怀恩摆布威胁的废人,却不是真的要救他。
而这些盘算的起因,是李恕如所有人一样,都先入为主的轻看了他。
李恕劝他,是要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不着痕迹地摘除嫌疑,以便日后拉拢他。李恕用锦玉的命来做这个局骗他,则是为了将计就计,让他适时与裴怀恩离心,把他变成一条不能被替代的,合格的,能顺理成章咬死寿王与裴怀恩的狗,彻底替自己扫除一切障碍。
而眼下,戏已落幕了。
李恕要他做证人,为此不惜帮他做了很多事。若他真是个心思简单,不慎被仇恨蒙蔽双眼,耳根又软的人,今日之后,有锦玉的证词在,再加上李恕先前状似不经意的许多挑拨,他便会对裴怀恩起疑,认为裴怀恩果真是寿王的人,也是寿王在教裴怀恩利用他手,步步为营地除去自己同胞兄弟,最后再把他推出去做那个替罪羊。
其实李恕的这些筹谋都没错,李恕没有走差任何一步棋——先借裴怀恩之手幽禁晋王,再借他手逼死宁贵妃,使齐王病来如山倒,自此再也无心朝事,最后哄他这颗可怜的小白菜帮忙作证,将裴怀恩和剩下的寿王一并咬死。如此一来,他因为“性情懦弱”,更因为就此被迫归于李恕一党,视李恕为手足至亲与救命稻草,自然不会再与李恕争,而淮王因为血统问题,也会理所应当地被承乾帝排除在外……
李恕甚至比所有人都更聪明些,知道裴怀恩是头养不熟的狼,所以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把裴怀恩连同老二老三还有老四一并除去,从没想过同裴怀恩联手。
可问题就在于,李恕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但他李熙却偏偏有着自己的算计,并非真的无能,甚至在他与裴怀恩之间,表面看似是裴怀恩拿主意,实际却全是他在背后给裴怀恩提出的建议——这也导致了李恕原本想扣在裴怀恩与寿王身上的这些锅,其实都与他李熙脱不了干系。
在“罪魁祸首”之一面前设计咬出其他的罪魁祸首来,此事听来未免可笑。这点李恕没看清,故而也使自己莫名其妙地落了下风,让那些原本该很有用的挑唆之言,忽然变成了暴露自身的最有力证据。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锦玉不知道今日被他喊来装程老板的这个人,实则是裴怀恩豢养的一个暗卫,所以才敢眼也不眨地对他说这些谎话。
至于其他的,至于李恕这次想让他帮忙做什么证……
思索间,李熙攥紧了拳,骤然转身看向十七,满身冷汗道:“……快!快去提醒你家督主派人守住晋王府和齐王府,快去!李恕马上就要对他们下手,也要对四皇兄下手了!”
第069章 虎崽
有十七传话, 两个人约在先前闹鬼的宅子里秘密见了面,裴怀恩几乎没犹豫,立刻派人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查探情况。
夜越发深了。
等待消息传回的空档, 裴怀恩给李熙倒了茶, 笑眯眯地说:“小殿下消息灵通, 什么人都能被你抓到了。”
李熙闷闷地缩在软榻, 闻言就说:“有人要我听, 我就算捂住耳朵, 也是消息灵通的。”
裴怀恩看出李熙兴致不高, 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小殿下,别耍孩子脾气, 也别冲我摆脸色。”裴怀恩走过去,哄他说:“你生在皇家,怎么还顾念这点可笑的兄弟情。”
李熙没开口, 但识趣地往里挪了点,给裴怀恩让出来坐的地方。
宅子里安静, 裴怀恩坐下之后,很快便觉得没趣了, 他捡起杯子喂李熙喝茶,李熙扭头不肯喝,他就掐住李熙的下巴, 硬往人家嘴里灌。
“才精神起来没两天,怎么又蔫了。”裴怀恩皱着眉,很不满地说:“那李恕算个什么东西,迟早也要被我杀了, 你这会对着个死人可惜什么,晦气。”
李熙躲避不开, 被裴怀恩手里这盏热茶烫得嘴角发红,一下从软榻里弹起来。
“活了,活了,我活了,别再闹我了。”李熙被烫得龇牙咧嘴吐舌头,哈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怀恩说:“当着我的面,三番五次要杀我全家,难道我全家里没我吗?裴怀恩,你如果实在不会安慰人,往后就还是别再开这个尊口。”
裴怀恩低笑了声,抬首看一眼李熙被茶水浸湿的衣裳前襟,伸手把人抓回来,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
裴怀恩说:“不管怎么,小殿下能在查到这些后,毫无保留地跑过来找我,我很高兴。”
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
是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裴怀恩威胁控制了他,恐怕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出神间,裴怀恩已凑过来。
裴怀恩变脸如翻书,蜷指揉李熙被烫红的唇,说:“旁人不可信,一切都有我在,小殿下往后可以再多依赖我一些,我很乐意为小殿下效劳。”
听啊,多令人动心的哄骗。
舌头有些麻。许是一夜没休息好,真的累了,又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李熙这回没再跳起来反驳。
屋内烛色暖黄,一片寂静中,李熙闷不吭声地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裴怀恩怀里,皱着鼻子拱了裴怀恩两下,像头妄图从猎人身上寻求安全感的虎崽。
“我不说话,不是因为觉得可惜。”李熙嘴硬地说,“我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从前眼瞎,竟险些真被他骗过去了,明明、明明若仔细想来——”
若仔细想来,李恕有好几回都表现得不太对劲。
天家无血亲这道理,李熙懂,可他十六年长在边关,又有两年流落敌国——他从没真的直面过这些。
“我不是没怀疑过他,我怀疑过他好几次。就说中秋那晚,我跪在殿外看得清楚,当时想要走过来扶我,却因为顾忌着父皇还在,最终没敢伸手的,其实是我那个传闻中脾气温和的大皇兄李琢,而非他李恕。”
可是不久之后,李恕在街上见着他,对他说的却是自己想扶,言语间全是亲近,丝毫不见中秋夜里的冷淡。
“还有他总劝我别跟你好,劝我别往上看,后来更是把我比作宁贵妃,直言让我记着宁贵妃的下场。”李熙低声喃喃,仿若在回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不简单,他的眼界和财富,让他一点也不像个草包,可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说辞,觉着他虽然可能也有自己的算计,却是真的为我好——就因为他不讨厌我身上背着的祸星名声,依旧愿意跟我玩——他这点让我想起从前的阿兄。”
从前邵毅轩没死,邵晏宁也还没去东边挑大梁时,邵晏宁就总爱这么逗他玩,隔三差五就拿两样新鲜玩意来哄他,陪着他一块闯祸,也一块挨骂。
“李恕前两天还说我的枕头硬,要给我换新的,现在想来,他是看见我枕头底下藏着你的东西了。”
李熙越说声音越低,末了仰起脸,眼底带点化不开的迷茫。
“厂公。”李熙轻声问:“你相信有人能不问回报地对你好么?”
裴怀恩没回答,但答案显然已全写在脸上了,就差开口骂李熙是蠢货,竟然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
和李熙那种野马脱缰似的野蛮生长不同,裴怀恩活了二十七年,除了在他七岁前便含冤死去的双亲,余下的人帮他捧他,皆是对他有所求,这点在他落魄时如此,在他风光起来后亦如此。
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增援的暗卫还没回。裴怀恩沉默很久,顺势把李熙揽紧些,有一搭没一搭揉着怀里人的后颈。
“睡一觉吧,在我怀里睡一觉,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裴怀恩语气平淡地对李熙说:“小殿下不信别人,总该信我吧,毕竟我可没有不问你要回报。”
李熙没来由地笑出来。
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都像讽刺。
不过么,话糙理不糙,或许也正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有所求,也在心里都确信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所以才能如眼下这般,毫无忌惮的互相“信任”着。
李熙这么想着,便凑过去舔了舔裴怀恩的唇,舌尖卷着刮过去,吐息滚烫。
裴怀恩身上没那物,做事全凭心情,自然不会被李熙这点小动作闹得情动,但他知道这是李熙在向他主动表示友好,就像外头那些流浪的小猫崽子,在小心翼翼吃掉他给的果子之后,总会亲昵舔舔他的手指。
所以裴怀恩把李熙抱得更紧些,了然地问:“是不是睡不着?”
李熙就点头。
“父皇大约熬不过明年冬天,很多人在观望。”李熙斟酌着说:“我自大沧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屯粮,我……总之长澹现在不能乱,老二和老三更不能一块没了,因为这会令父皇的病情加重,减少我们的准备时间,是以、是以他们俩平安的消息一刻没传来,我便一刻难眠。”
裴怀恩听了,没忍住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这么以大局为重?”裴怀恩好整以暇地问,“那先前又是谁在怪我对晋王下手轻了?”
李熙瞪了裴怀恩一眼。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顾报仇,一时疏忽,低估了老二在父皇心里的分量。”李熙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冷声说:“老二害死了舅舅,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却不要他在此刻死得这么稀里糊涂,他若在此刻死了,父皇怕也活不成。”
能在亲眼见着李征带兵逼宫后,依旧让他全身而退,事后虽在盛怒之下,削了李征头顶的王爷封号,却又从不避讳旁人在自己面前称李征为殿下,这桩桩件件,有哪样不在对外透露出承乾帝有多爱重李征这个儿子?
裴怀恩明白李熙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再逗他,而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我的人动作快。”裴怀恩说,眼睛瞄着门口的方向,“小殿下得了消息就来寻我,路上也没耽搁,不会出事的。”
顿了顿,余光瞧见李熙还是有点蔫,又忽的把话锋一转,含笑道:“可是话说回来,小殿下此次审锦玉,竟然一点也没把她的挑拨听进耳里,却是叫我意外了。”
若说李恕是因为吃了想当然的亏,不知他与李熙早有合意,方才事倍功半,可李恕有一点没说错,那便是宁贵妃的下场凄惨。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暗了暗。
“世人皆知我这个人是虎狼心性,与我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裴怀恩把李熙抱到自己腿上来坐,托着他颠了颠,笑说:“眼下我为了小殿下,害贵妃香消玉殒,来日难保不会再为了别的什么人,让小殿下也死得很惨……小殿下不怕么?”
李熙便摇了摇头,说:“不怕了。”
裴怀恩面上略略一僵,听得清楚,知道李熙口中答的是“不怕了”,而非“不怕”。
裴怀恩对此感到很稀奇,又问:“这么说就是怕过。”
李熙诚实地点头,但是说:“当然害怕过,尤其是在刚回来那会,可现在不怕了,因为知道你不会弃我而选别人……因为除了我,再也没人能给你这么多,哄得你这么快活。”
裴怀恩当即失笑,抬手揉了把李熙的脑袋。
“殿下这般可爱,倒让我想起团团那只虎崽来。”裴怀恩说,“那崽子从小就很会卖乖讨赏,每回见我高兴,总要缠着我拱个不停。”
李熙抿着唇不反驳,只管闷头往裴怀恩怀里撞,阖眼说:“……我只知道李恕日后与我翻了脸,就不会再给我钱了,我很伤心。”
“……”
话音未落,裴怀恩顿时笑的更开心了,他并指捻着李熙耳垂,正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下一刻,裴怀恩与李熙对视一眼,双双从软榻里起身。
“如何了?”裴怀恩出声问。
话落,门外那十几个人整齐跪下,为首一人沉默片刻,抱拳道:“……督主,外面果然出事了。”
“我们在得了督主的命令后,立刻分成两路,我们……”
“齐王救下来了,只可惜晋王殿下那边,我们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等我们、等我们赶到时,那些刺客都已被晋王殿下杀了,而晋王殿下也因此重伤,陷入了昏迷之中,眼下生死未知。”
齐王无碍, 晋王伤了。
良久,裴怀恩垂手静立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微微歪过点头。
裴怀恩说:“你进来。”
于是那人胆战心惊地低着头进门, 须臾又再跪下, 重重叩首道:“督主饶命。”
人人都知裴怀恩残忍阴鸷, 不好伺候。
汗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叩首之人不敢起身, 他肩膀伏低, 入眼是一双做工上好的锦靴。
但是下一刻,这锦靴便踩上了他的背。
裴怀恩眼里冷淡, 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亮之前,若他二人中有谁出了事, 定将你剥皮拆骨?”
无人敢开口。
生死攸关之际,却见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李熙走上前, 用小拇指轻轻勾裴怀恩的手指。
借着衣袖遮掩,李熙暖白色的手指灵巧如蛇, 一点一点摩挲穿过裴怀恩指间,与他掌心贴着,指尖点到裴怀恩冰凉紧绷的手背。
“别发这么大火, 吓着我了。”李熙垂眼看地上跪着那人,虽然面上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但在这样的角度,却令他那张小菩萨脸莫名生出几分慈悲态。
裴怀恩转头看他, 眉眼柔和下来,但是说:“不怪我恼, 才和小殿下夸过他们这些人好用,转头便出了事——我这张脸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李熙听了就笑,眉眼弯弯地摇头说:“可是厂公,你知道我最怕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眼下除夕将近,你若要动怒,再把我吓的如上回那般生了病,没个十天半月的,可治不好。”
裴怀恩不置可否,抬了靴。
李熙得着机会,就对那人说:“还不下去。”
如蒙大赦。
裴怀恩眯起眼,有点不高兴地看着这十几人利落退下,半晌才说:“……把收买人心的小伎俩玩到我这来了,小殿下如果觉着身边人手不够,我把他们拨给你。”
裴怀恩养出来的人是烫手山芋,收下不是助力,而是监视,李熙自然不能接这个茬,所以连忙摇头。
“厂公,我不是有意救他们,只是不愿殃及无辜,因为今夜受了伤的人不对。”李熙捏一下裴怀恩的手指,说:“我适才在想,老二是从沙场上锻出来的钢筋铁骨,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他若有心抵挡,就是赤手空拳,也不该伤的这么重。”
裴怀恩就说:“但也不排除那些刺客提前对他用了药。”
李熙打断他,说:“但他将那些刺客全杀了,他还有力气在,不似中毒。”
裴怀恩沉吟不语。
却听李熙继续说:“厂公,我知许多人爱双管齐下,用毒,也派杀手,可我也知谋害皇嗣是死罪,因此若换了我,如果是在确认毒药能被送到他嘴里的前提下,我定要见血封喉,一击必杀,绝不会另外再派其他的人证去,徒生事端——活人总是很不可靠的。”
余下的话没说,但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
传闻承乾帝的曾祖建元帝就是被人用毒暗伤,以致年纪轻轻便损及根本,没能活过三十岁,自那之后,宫里以及各王府中的吃穿用度,来去一律都要细查。换句话说,自建元帝之后,再想对他们李氏子孙投毒已难于登天。
裴怀恩便说:“毒不好下,照你这样说,用毒的关卡太多,事后盘查起来也会有牵连,确实不比直接派几个信得过的死士去杀他更简单。可……这药会否是被那些刺客随身携带着,趁其不备才用了,毕竟我从前懒得应付时,也会……”
李熙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可能,老二的戒心本就很重,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李熙迟疑半刻,隐晦地提醒裴怀恩,说:“厂公要用迷香,可以想想从前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勉强做成,据我所知,就算效果最好的迷香,也要在一定距离内才会起作用,然而老二如今被关着,本就已是惊弓之鸟,夜不能寐,那些东西压根就没机会用在他身上——除非是他自己想用。”
裴怀恩没再反驳了,他脸色铁青,眉间颇有几分李熙若再在此事上多言一句,便即刻把他掐死的狠厉。
“李熙。”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世人都言成王败寇,你若有本事,往后大可也在我身上试试那些最好的迷香,甚至是你的见血封喉。”
李熙噎住一下,只觉有点啼笑皆非。
猝不及防的,手骨都要被捏碎了。李熙眉头紧锁,心道跟这姓裴的说话可真费劲,每一句都得斟酌。
“……可是厂公,我真的没有在讥讽你。”眼见着裴怀恩要发怒,李熙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外抽,面上忽而变得畏惧,软软地说:
“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该去晋王府看看,看过之后再做打算,而非简单粗暴的将此事草草遮掩过去,在除夕宴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晋王果然伤的很重。
裴怀恩听从了李熙的建议,在得到消息后,便迅速带李熙赶去晋王府。
考虑到承乾帝虽然摘了晋王的封号和兵权,却还认他这个儿子,晋王和齐王遇刺的消息暂且都被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