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嘉身旁,李熙看准时机,也跟着跪下来,说:“父皇,从前儿臣因为感激二皇兄奋勇杀敌的恩情,心里其实很敬佩他,可是黄郎中没说谎。”
顿了顿,再朝前重重扣首,边说边悄然抬眼,仔细观察着承乾帝的脸色变化。
“父皇,儿臣在京中孤立无援,若非有黄郎中大义相助,让儿臣能顺着这点线索,真抓着了当年的涉事之人……”
再顿了顿,倏地话锋一转,怯懦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李熙说:“而且父皇,从前儿臣不敢说,其实儿臣在回京路上遇到了刺杀,儿臣……儿臣看得清楚,那些刺客的衣领,是只在二皇兄府里才有的八宝锦。二皇兄他、他这是怕我回来,不想让我活……”
不对劲,情况有变化。承乾帝的态度不好,不能再对晋王这么落井下石了。
正如他先前所料的那般,承乾帝有心要护晋王,要把错处都推给黄小嘉,让黄小嘉去做那只替罪羔羊。李熙想:既然如此,他和裴怀恩就该顺水推舟,适时放出衣领这条破绽来,让晋王有话可驳,别真莫名其妙就被皇帝禁了足,吊了兵牌。
换句话言之,如果今天注定判不成晋王的死罪,那就得让晋王疑罪从轻,并且最好依旧能调兵,才能继续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李熙这话说得断续,晋王依言抬头,怔怔望了一眼裴怀恩。
却见裴怀恩此刻居然面色不改,只微微皱起眉来,仿佛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命底下人缝好的流光缎,怎就忽然变成了八宝锦。
在裴怀恩脸上看不出问题来,晋王又转头看齐王。
齐王也在皱眉,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黄小嘉那供词说得清楚,只将一切罪名都指给晋王,让旁人根本就插不上话。因着前几日杨阁老那事,齐王原本以为裴怀恩会记恨,不想竟然没有。
只是……
打压便打压,为什么又教李熙贸然说出那领子来,给老二留后路?
毕竟那就只是出给李熙的一道考题,实在算不得证据,反而更像生机。
俄顷,正当齐王陷入沉思,晋王也很快找出了李熙话里的漏洞,连忙见缝插针,慌张地说:“父皇,六弟如此胆小,我信六弟没撒谎,可我真的没有这么干!”
说着不顾身旁大臣阻拦,一脚踹在黄小嘉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在两年前做了亏心事,所以不想六弟回京,这话乍一听很顺,可是父皇——若那些刺客真是我派过去的,我会傻到在他们身上缝八宝锦吗!这——这摆明就是栽赃!”
言罢又踹一脚,恨声说:“派出去的刺客能栽赃,通敌之事就也能栽赃!父皇,儿臣实在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黄郎中,竟让他这般害我!父皇……父皇!儿臣今日之冤枉,正如两年前的六弟!”
“……”
高座之上,承乾帝双手撑膝,阴沉着脸只看不说,闷声咳嗽起来。
坦白些讲,再没人比李熙更适合、也更希望查清这案子,那案宗上写的是真是假,是个人都能猜到——
这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却又不得直言,只因为看出承乾帝心里要保的,其实是晋王,而不是李熙这个讨人厌的祸星。
或许从始至终,案情的真实过程如何,谁冤枉谁清白,谁又是否真被陷害,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兵败要有交代,而且罪魁祸首不能有用……
但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事是晋王做的,衣领却不是晋王缝的,但这不重要,鬼知道那玩意到底是谁干的,重要的是在承乾帝看来,晋王连事也不能做——想通了这一层的官员们纷纷唏嘘垂首,连声大气也不敢喘,恨不能当场隐身。
唯有黄小嘉身在局中,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皇上、皇上……”
“皇上,微臣何其无辜,微臣是受了晋王殿下的胁迫!”黄小嘉向前膝行,涕泪横流地说:“皇上容禀,锦玉是微臣的外甥女,微臣见她从小死了爹娘,一直都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在疼爱,微臣、微臣只是担忧她的安危,怕她在晋王府过不好……”
绝不能松口,否则他黄小嘉就变成了主犯!
哀求间,黄小嘉颤抖地抬头,恳切看向裴怀恩,放低身段道:“厂公、厂公请救我,我对皇上忠心耿耿,对长澹忠心耿耿,厂公您是知道的啊!一切全因晋王逼我,并非是我有意栽赃晋王,至于六殿下话里提到的那些八宝锦,我……我真是不知情!我毫不知情!我没栽赃晋王殿下!”
裴怀恩往后退,面色愈冷,眼里全是刀子,恨不得立刻就把黄小嘉剐了。
没眼力见的东西,平素在人前不来往,私下求便罢了。朝堂之上,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也敢这般放肆。
承乾帝咳得厉害,明黄色的帕子掩在唇前,像是呕了血。裴怀恩稍加思索,没再搭理黄小嘉,而是快步走到承乾帝身旁,垂首接过软帕。
裴怀恩替承乾帝抚着背,轻声劝他,说:“皇上若是不高兴,就不要审了,左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
裴怀恩宽慰的声音很轻,要挨得极近才听见,承乾帝闻言抬眼,把身子稍稍向裴怀恩那边靠。
承乾帝望着眼前闹剧,疲惫地叹息着。
“怀恩啊。”良久,承乾帝启唇问:“你怎么想呢。”
裴怀恩这时似乎极恭顺,只低头说:“这是皇上的家事,奴婢怎么好插手。”
承乾帝听得又咳嗽,摆手说:“但讲无妨,朕恕你的罪。”
都言家丑不可外扬,但天家之丑,又有哪次是真遮住了的。
裴怀恩得了肯定,脑内高速运转着,转头冷淡地看了眼黄小嘉,猜到承乾帝这是又要拿他当刀使,借他之口说出对晋王的宽恕。
伴君如伴虎,这么多年以来,裴怀恩替承乾帝诛功臣,改律法,背骂名,不知做下了多少过在当代,功在千秋的“恶事”,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方才得到承乾帝的信任和宠爱。
但这份宠爱对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只很会咬人的狗。
换句话说,承乾帝对裴怀恩好,只因为觉得裴怀恩听话、好用,所以想让裴怀恩生前过得舒服些,不要受太多罪。
就像那些关起门来给恶犬吃肉,开了门又放恶犬去伤人的聪明主人,待到有朝一日,被恶犬咬到的仇家寻上门来,主人便会含泪杀了这恶犬,为自家洗清罪名。
裴怀恩便是承乾帝手里那恶犬。
带着一点对裴家的愧意,还有一点算计,表面上,裴怀恩被承乾帝养得毒如蛇蝎,一手遮天,实则却也只是一份装扮精致的礼物,一个注定要被送给未来新帝的可怜祭品。
无他,料想新帝登基后,只要能够成功除掉裴怀恩,给足文武百官的面子,那么放眼全天底下,又有谁不会对新帝感激涕零,真心敬崇。
但这也是裴怀恩如今为什么非要除掉晋王,转而舍近求远,选齐王扶持的原因。
晋王是从行伍里历练出来的,杀人如麻,实在太强势。与晋王相比,齐王虽然偶有不敬,却身体孱弱,并且要受宁贵妃的约束。
宁贵妃十次有九次都愿意顺着他,齐王日后就算得了位,想动他裴怀恩,除非狠心杀死生母。但是很显然——齐王不是个足够心狠的人。
至于其他那些王爷们……
其他就算了吧,他们都太不争气了些,没一个能入承乾帝眼的。
说到了底,比起冒着风险篡改遗诏,名正言顺得来的东西,用着显然更舒服,而且变数更少。
承乾帝的计划很好,也很完善。裴怀恩经常这么想。
可是再好的算计,也输在了一处巨大的纰漏上。
而这疏漏便是——
承乾帝实在太高看自己的儿子,也太低看他裴怀恩了,总以为就算自己死了,这些王爷们也肯定能斗得过他,甚至可以杀死他。
这么想着,裴怀恩沉吟半晌,故意凑得离承乾帝近了些,低声对承乾帝说:“回皇上,按理奴婢不该说这个话,可奴婢听了半晌,以为有蹊跷。”
承乾帝侧首看他,说:“继续讲。”
裴怀恩便再看了眼黄小嘉,说:“皇上,晋王殿下不是傻子,不会用八宝锦,再说都是亲兄弟,晋王殿下与六殿下无冤无仇,又怎么会害六殿下?依奴婢看,这两位殿下大约都是冤枉,都是着了有心人的道,还望皇上明查。”
顿了顿,抬手指着黄小嘉。
“尤其是这个黄郎中。”裴怀恩眯眼说:“合该仔细地查查他,问他到底与晋王殿下有什么仇怨,又是受了谁的指示,竟敢当堂做出这样的证来。”
裴怀恩要祸水东引,黄小嘉听出来了,正要再开口,却见裴怀恩竟悄悄地向他摇头,不许他再多言。
裴怀恩这是在安抚他,教他忍。
眼下风向有变,晋王是肯定咬不动的了,而他作为证人不会死,但是要忍,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齐王对此也没异议。
齐王虽然弄不懂裴怀恩事前为何不跟李熙打招呼,教李熙别轻易说出那些刺客来,可事到如今,他能看出承乾帝的偏心。
官员们就更没异议。
在文武百官看来,承乾帝原本就犹豫,就不太想处置晋王,现在又听了裴怀恩吹风,打算重审黄小嘉……
有裴怀恩在,恐怕不出数日,便又会如从前那般,叫他借此大做文章,在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来。
所以还是离得远点,尽量别沾上,免得被这疯子记恨了,日后引火烧身。
于是这场虎头蛇尾的审判,便在所有人的沉默中被拖了过去。这其中,兵部的黄小嘉被革职收监,连带其他人犯一起,被收在了大理寺,等候大理寺那边的再审。
等到快散朝时,承乾帝的脸色很不好,裴怀恩见状,便殷切地伸手去扶承乾帝。
李熙依旧跪在阶下,没有起身,承乾帝垂首看他,在一片寂静中朝晋王使眼色,盼望他们能兄弟和睦——至少暂时和睦,别在这里闹起来。
晋王得了示意,抬头迅速看了眼裴怀恩,而后大步走到李熙身旁,亲自把李熙从地上扶了起来。
晋王生得魁梧,肩宽腿长,个头比李熙高出很多,手上力气也大,此刻不容拒绝地拖住李熙手臂,不让李熙往后退。
晋王沉声对李熙说:“好弟弟,你忘了么?原是我在阵前要了你回来,我是你的亲兄长,不是仇人。这十几年来,我是真心盼你好,你可千万别受那些奸人挑拨,平白寒我的心。”
李熙畏缩地低着头,没有立刻答话,隐在暗处的面容却冷。
太可笑了,明明真凶就在眼前。
真想现在就一剑把晋王杀了,为舅舅报仇。
李熙整理神色,做出一副惊慌失措,不知该相信谁的模样,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二皇兄,我也是因为听了黄小嘉的证词,况、况且我真抓到了人,也真见着了那些八宝锦,我亲自去户部查过,我是一时糊涂,方才……!”
晋王不怪他,只是说:“无妨,你初回京中,哪里懂得这里的可怕,不过现在好了,有人想把你我兄弟一并除掉,你我就不能让他如愿。”
言罢抬掌拍李熙的肩,话里带笑,真仿佛好兄长一般。
“别怕。”晋王说:“有二皇兄在,二皇兄陪你一块查,必能帮你洗脱冤屈,不让你再受委屈了。”
李熙就点头。
承乾帝还在上首看着,承乾帝不发话,在场无人敢先离开。
晋王的手指如铁钩,抓得李熙疼了。横竖躲不过,李熙便适时地悔悟道:“二皇兄,我错了。”
“从前没想到。”李熙讷讷地说:“二皇兄,听你方才提起八宝锦,我也琢磨出了一些不对,你说得对,想来是有奸人挑拨,想要离间我们兄弟。”
晋王闻言笑了笑,终于放开李熙,再转身朝承乾帝拜道:“父皇,此事既然已经涉及到了儿臣,儿臣就不能不管。”
承乾帝静静看着晋王,隐晦提醒他道:“务必查清楚,不要再牵连无辜。”
晋王连忙称是。
却听承乾帝又说:“征儿,你府里的人不少,往后不要再收什么妾室,免得出家贼。”
晋王停住须臾,依旧应了。
一大早就这么闹,承乾帝实在累了,摆摆手散了朝。底下官员们也都被今日变故吓着了,个个噤若寒蝉,退得飞快。
李熙是与晋王结伴出去的,两个人一路说笑,晋王半真半假地说要在府里开宴,给李熙压惊,弄得李熙愧不敢应,连声推辞。
齐王在离开前看了眼裴怀恩,目中复杂,似乎没想通裴怀恩今日的试探,是为了什么。
宁贵妃与裴怀恩做事,总会瞒着他,像是很怕他从中破坏,把好好的计划弄没了。
倒是裴怀恩自己,裴怀恩原本想去见李熙,同李熙商议一下后续的安排,结果却被承乾帝出声拦下,没能立刻走。
“怀恩。”
一直等人都散干净了,承乾帝方才起身,喊裴怀恩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他说:
“既然不是老六,就依阮阮生前所愿,准老六留在京都,安心过日子吧。”
顿了顿,眉间隐有愁思。
“至于其他的……怀恩啊。”承乾帝叹了声气,用一种很慈悲的语气,缓缓说道:“邵家军式微,于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朕会哀悼他们,但这案子实在不能再往上查了,到此为止吧,你得空替朕去趟大理寺,凡一切知情人等,不要留活口。”
“……”
承乾帝那边话音刚落,裴怀恩心下了然,垂眼说:“是,奴婢明白,一定做得漂亮,保证他们都是畏罪自杀。”
裴怀恩出来时,晋王和李熙正等他。
玄鹄先离开了,因为脸太臭,李熙不敢让他在晋王身边多呆,生怕他拔剑。
如织人流中,裴怀恩身上的绯袍显眼,轻得仿佛一片被烧红了的云,转眼就飘来了近前。
隔着大约三步远,裴怀恩向晋王行礼,说:“殿下。”
言罢再转头,笑吟吟地看着李熙,话里有话地说:“前阵子贸然拜访,还望六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熙就只好笑。
裴怀恩这话说得模糊,在晋王听来,他们两个人争论的该是黄小嘉,可是实际上,裴怀恩却在调侃他那日的女子装扮。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又没外人知道,就随裴怀恩去笑吧。
这么想着,李熙先朝裴怀恩还了礼,又转头向晋王告罪,说:“二皇兄,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当时证据确凿,我……”
晋王扬手打断他,大度地说:“六弟不必多礼,那黄小嘉奸诡狡猾,连我都骗过去了,更何况是你。”
李熙连声称是,将头垂得极低,似是极羞愧。
却听晋王沉吟片刻,竟当在李熙的面前,对裴怀恩直言道:“怀恩,有人要害本王,多亏有你在。”
晋王从没把李熙放在眼里,什么都懒得避讳他,甚至上前去抓裴怀恩的手,被裴怀恩不着痕迹地躲了。
“殿下言重了。”裴怀恩神色平淡,对晋王客气地笑着说:“殿下能化险为夷,全凭殿下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够重,再者皇上双目如炬,就算殿下和奴婢不说,也定能看出那些布料的猫腻。”
晋王也在感慨,说:“说到底,竟是六弟救了我一命。父皇要保我,多亏六弟及时交代出刺客的事,给父皇递了台阶下。”
裴怀恩看着晋王,意有所指地说:“眼下正是选定东宫的关键时刻,只怕有人一击不成,还有后招,殿下应当小心防范,千万不要着了幕后之人的道,惹皇上厌烦了。”
晋王闻言就点头,若有所思地侧首看了李熙一眼,低声说:“怀恩,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
“父皇是最不喜欢我们兄弟相争的,此次事发突然,只怕父皇虽然表面没发作,心里却被扎了根刺,已在嫌我烦了。”
晋王此刻所言,说的是承乾帝已经知道了他陷害李熙,设计使桓水沦陷,事后又派刺客去灭口的旧事,裴怀恩听得明白,沉默须臾,索性张口撒大谎,对承乾帝在邵家军全盛时的害怕绝口不提,只顺着晋王的担忧往下循循善诱。
“不瞒殿下,殿下担心的都对。”裴怀恩忧愁地说:“皇上方才留下奴婢,就是在和奴婢询问神机营的情况,皇上还说殿下这些年辛苦,应该休息了。”
晋王哑然道:“父皇想收我的兵?”
裴怀恩再点头,拿眼尾余光瞥着李熙,仿佛因为有李熙在,不好把话说得太清楚。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不需旁人多言,它自己便会茁壮成长起来。
不出裴怀恩所料,晋王果然越琢磨越偏,觉得承乾帝这是在怪他不顾邵家军的安危,并因此变得忧心忡忡。
“怀恩,神机营不能交。”晋王皱眉说:“你知道的,老三近日风头很盛。”
裴怀恩就说:“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顿了顿,瞧着左右无人,便弯腰凑上来,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此番凯旋,也算是将功补过了。”裴怀恩一手拢唇,附在晋王的耳边说:“齐王殿下身体孱弱,无法掌兵,想来只要殿下近日安分些,能依皇上所愿,让这案子顺利地在黄郎中这里结了,别再出差错,皇上总归会念着殿下的好,否则就……”
余下半句话没说,威慑效果却足够,让晋王听得皱眉。
晋王说:“本王明白,父皇不愿再牵连无辜,本王亦如此,本王会让黄小嘉认罪画押。”
裴怀恩得了肯定答复,满意地点头,脚下重又退回来,温和地说:“就不再送晋王殿下回了,奴婢前些日子吓着了六殿下,今日合该去送送六殿下,给六殿下赔个不是。”
裴怀恩要送李熙回去,恰好晋王也想让他去安抚李熙,教李熙不要再胡闹。
“六弟今日受了惊,是该有人送。”晋王朗笑说:“等我晚些为六弟开宴压惊,喊兄弟姊妹们都来我府上聚,怀恩你也来。”
裴怀恩也跟着笑,但是摇头说:“奴婢还有奴婢的忙碌,就不凑这些热闹了。”
晋王灼灼地看着裴怀恩,说:“怀恩,你对本王冷了好些。”
裴怀恩面色不改,温声说:“皇上不喜分食,殿下也多体谅奴婢的难处。”
晋王无言以对,也不敢再强求,只在最后离开前,眼带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裴怀恩。
有侍从牵了马来,晋王跨上马,说:“怀恩,等……之后,本王定会……”
裴怀恩打断他,不冷不热地说:“晋王殿下对奴婢的好,奴婢都记着。”
记得清清楚楚,且永生难忘。
身为皇子,哪里懂得为人禁.脔的苦楚,以为只要给吃给喝,给金银给绸缎,就是格外优待——可是给过之后呢?
在接下来数不清的漫漫长夜中,就因为他是男子,就因为他耐折腾,晋王便把所有舍不得在晋王妃身上使用的手段,全用在了他的身上,每天把他当个物件似的去摆弄,去炫耀,去分享,甚至献给皇帝。
而比这些龌龊事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晋王竟然真的打从心里认为,这已经是在对他好。
主子对奴婢的好,约摸也就是如此了。裴怀恩想:若他生来便是个奴婢,他大抵会对此感激涕零,可惜他不是。
裴容卿,裴怀恩,两个名字,两种人生。曾几何时,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想起自己本也该如祖父、如父亲那般,在朝堂之上慷慨雄辩,施展抱负。
可是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不甘心,所有这些自认恩宠他的人,都只把他当个彻彻底底的奴婢,一把没有喜怒的刀,忘记了他也曾是在京中名噪一时,天生记忆力超群,七岁能诗的小神童。
依稀,仿佛也只有杨思贤还记着,并且时常感叹,言说可惜。
思索间,晋王渐渐走得远了,裴怀恩稍稍定神,须臾敛了眼里阴鸷,转身再看李熙。
方才裴怀恩和晋王说话时,李熙一直站在原地,整个人显得极安分,既不上前多听,也不着急离开。
眼下裴怀恩得了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李熙身上,发现李熙正垂首站着,似是在沉思。
李熙也确实在沉思。
李熙在想,如果晋王已经看出了承乾帝要保他,那么晋王还有什么理由反。
对面,裴怀恩隐约猜出了李熙心中所想,低声对他说:“上我的轿,我们边走边谈。”
李熙便点头,跟在裴怀恩身后上了轿。
下一刻,软轿被稳稳地抬起来,裴怀恩阖眼向后靠,疲惫地叹了声气。
裴怀恩说:“知父莫若子,竟是六殿下想的周到。”
李熙对此也有些失望,低声说:“总要先探探父皇的口风,以免祸及自身。”
裴怀恩闻言就睁眼,眼里带点嘲弄,笑着说:“看你这模样,心里原本还是对皇上抱有希望的,是不是?”
李熙只说:“未料父皇竟连样子也不做,摆明了就是在偏心老二,让老二一眼就看出来,才敢在朝堂上那般有恃无恐。我……我真是很心疼舅舅。”
裴怀恩嗤了一声,看样子是本能想嘲讽,但又不知为的什么,生生忍回去了。
“皇上铁了心要保晋王,方才还对我说,要我尽快杀了牢里那些人,尤其是黄小嘉。”裴怀恩斟酌着说:“皇上的意思,是不想再往下查了。”
李熙的心神还在邵毅轩身上,声音很消沉,说:“今天这场戏做得急,想必在父皇看来,应是老二要杀我,但没杀成,后来又被老三以八宝锦设计,才会阴差阳错地被我查到。”
顿了顿,双手交扣撑在额前,越发头疼了。
“但是老二和老三都有用,父皇不想舍弃他们。”李熙慢吞吞地说:“事已至此,黄小嘉必死无疑,已经不能期待再从他嘴里挖出什么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黄小嘉手里还有新证据,有承乾帝护着,这些新证据也根本没用。
裴怀恩对此也很赞同,但他比李熙想的长远些,良久才说:“六殿下别这么悲观,晋王身在局中,不一定能参得透这层圣意。”
李熙应声抬眼,看向裴怀恩。
李熙说:“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懒懒摆手,边思考边说:“六殿下也看见了,方才经我试探得出,晋王现在大约只知皇上要保他,却不知皇上要保他的决心有多大。”
李熙怔住一瞬,说:“厂公是说,老二对父皇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信心,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被舍弃。想要老二出兵,或许不需要父皇真的对老二生疑,只要老二误以为父皇对他生了疑,就成了。”
裴怀恩一手支颌,不置可否,只撩开了帘子往外看。
俄顷,却听裴怀恩忽然说:“先前一切不论,但现在皇上已经明白地表示出想要到此为止,六殿下你猜,如果我让黄小嘉在临死前,再写一份污蔑齐王的供词,并且将其悄悄地呈给晋王,面上只对晋王说,那黄小嘉狗急跳墙,要拉着晋王一块死,要让皇上认为晋王是借此算计了齐王,而且已经得逞,已经叫皇上埋在大理寺中的耳目听了去……晋王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