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听罢却只说:“阿熙,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等我们脱了困,我再一五一十地同你讲好不好?我……我并非哄你开心,我是真有赢过他们的把握,但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虽然我们人不多,却一定管用,因为我已喊他们带了人证来,天亮就能到。”
“阿熙,你知道吗?多亏我消息灵通,及时查到淮王的小儿子李庆,其实还没死,所以只要你先跟我走,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天亮,那些跟在淮王身边的人,就全都是我们的帮手了。”
原来自李熙南下后, 裴怀恩在京都也没闲着。
起初是因为有了文道的唠叨,让裴怀恩意外发现厉戎总缺钱。
坦白地讲,在不认得文道时, 裴怀恩对钱没概念, 每天都过得大手大脚, 钱花没了还能去问李熙要, 至于一个人正经过日子该用什么数儿, 他一向算不清。
可自从与文道这个算盘精相熟后, 裴怀恩才知道, 原来厉戎这些年做的是肥差,手头上压根就不该这么拮据。
但厉戎平时都把钱花在了哪儿呢, 裴怀恩猜不着。
最后还是人家文道够精明,看出厉戎这人不在意穿衣饮食,平日往来好友也不多, 若认真算下来,每个月都会有一大半的花销不知道落在哪。
文道看厉戎人不错, 唯恐厉戎受骗,或是在私底下沾了赌, 便悄悄派人查,结果查到厉戎在京郊有住所,不仅养外室, 还和外室生了个儿子。
原本事情查到了这,就该到此为止,毕竟他们这些当官的娶妻纳妾养外室,在京都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左不过就是厉戎养的这个比寻常外室更费钱些,藏得也更深些罢了, 没准人家姑娘以前是在哪个楼子里做花魁,就喜欢撒钱玩儿呢。
可有些事就算文道刚进京不清楚,裴怀恩却清楚呀。裴怀恩从前纸醉金迷的,对那些富贵人家爱玩儿的小花样都门清,知道就凭厉戎的本事和性情,是绝养不起那样一位红粉骷髅的——再说那些打小就混在楼子里,被当成名妓瘦马养着的女人,就连老得都比寻常人更快,又有几个能和普通女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给厉戎生出孩子来呢?
另外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在这京都中,好多人之所以愿意花钱养女人,养男人,除了最基本的满足需求,见色起意外,多半都是为了炫耀。
换句话言之,即便是这世上再有名的美人,于他们那些位高权重的官老爷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些和金银玉石,古董字画等同的小玩意,只能成为他们闲时结伴取乐的消遣,或是平日里互相赠送的精美礼物。
那么依着这个逻辑,若那厉戎真得了位貌若天仙,挥金如土,能引得万人空巷的大美人,就该摆宴庆贺。再不济,厉戎也会趁三两好友去他家做客的时候,喊美人出来为好友跳支舞,唱个曲儿什么的,让好友也跟着他长长眼。
可反观厉戎又是怎么做的呢?他不仅不叫人看,还偷偷把人藏起来,费心藏得那样深,仿佛生怕被谁发现了似的。
诚然,不排除厉戎有可能是个直性情,就像玄鹄说什么也要和小桃红好一样,死活认准了那女人,不想把那女人带出来给别人瞧。可若真是如此,想那厉戎爹娘早死,又没人拦着,就该娶那女人为妻啊。
结果现在是怎样?既不把人带出来,又不给人名分,两个人平时甚至都不住一起。既然没有用,除非厉戎是傻了,否则裴怀恩实在想不出,厉戎究竟为何要花钱给自己请这么个祖宗回来。
也是因此,当文道随口把厉戎这事,当成乐子说给裴怀恩听时,裴怀恩却暗自上了心,虽然表面没表示,却在听完之后,立刻就开始通过自己才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偷偷继续往下查,还因为怕自己人手不够多,没忘喊玄鹄帮他一起查。
也是赶巧了,原本因为两国交战,裴怀恩误以为那女人是内鬼,或是南月奸细,连带着对厉戎也生出偏见来,有好几次和玄鹄谈事情,都刻意避着厉戎,只等厉戎真正暴露的那天。
然而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天,厉戎养在外面那女人果真被查出了点问题,身份却和他先前预料的不一样。
经过反复确认,裴怀恩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女人就是当年在淮王府上伺候过,平平无奇的一个小丫鬟。
事情还要从很久前说起,那会承乾帝还没死。
记着那时李恕狗急跳墙,为了嫁祸他,就用小金傀控制他屠了淮王府,事后他万般悔恨,曾数次找来当时负责善后的厉戎问,想要找到活口。
可是殊不知,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落在厉戎眼里,就成了想斩草除根的意思。
那时承乾帝病重,李熙和几个兄弟还在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厉戎看出裴怀恩和李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点摸不准李熙的态度。可他为了谁都不得罪,也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便学着两头下注,一边悄悄想法子放了两个重伤的,一边又故意跑来和李熙说,淮王府这次是真死绝了,人数和名册都对得上,绝不可能有活口。
为了不被连累,厉戎小心翼翼地做了假名册和假尸身,做得很逼真,谁也没有怀疑到他。
等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厉戎又替那两人寻了个好住处,让她们先对外以母子相称,暂时隐藏起来。
本来么,按照厉戎原本的打算,他想他只要能把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静心等到尘埃落定,假如最后是李熙赢了,他再回去补刀,假如最后是淮王赢了,他就把人放出来,用李庆的命向淮王邀功,横竖两边都不会亏待他,他就可以继续做他的侍卫长。
可谁知夜长梦多,那女子为了活命,竟真勾的厉戎对她动了心,还把当初淮王府被屠时的种种蹊跷也告知了厉戎,引得厉戎也一度怀疑李熙或许真对淮王没杀心,不觉陷入两难,差点就带她们两个出来露脸了。
但……老话讲人算不如天算,本来当厉戎看见李熙想法子料理了裴怀恩,又对齐王和寿王多宽仁,没怎么为难他们兄弟二人后,已经有些信了那女子的话,觉着李熙一定会宽恕自己的侄儿。
然而紧接着,厉戎就从玄鹄突如其来的忙碌中,发觉淮王和李恕都活着,并且李熙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厉戎哪里能把李家几个兄弟间的弯绕和争斗弄明白,他只觉得自己受骗,再也不敢轻易放人出来了。
可若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枕边人,他又舍不得。事情闹到最后,他就只好同那女子打商量,让她悄悄把李庆处理掉。
未料那女子也是个忠仆,虽然表面答应得紧,实际却只狠狠砸了李庆的头,又教李庆装傻,并借此说服厉戎放过李庆这娃娃,从此只把李庆当个傻子养着就行了,不要再造杀孽。
除此之外,那女子还以精打细算为由,提出要帮厉戎管账本,每个月都问厉戎要大量的钱,以便在厉戎反悔后,随时都能带着李庆逃跑——因为她谁也不信。
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因着厉戎的一时心软,淮王血脉得以保存,但也因为李熙后来对淮王发出的格杀令,那女子唯恐李庆被杀,觉得就算真是老五在挑拨离间,李熙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欲李庆再陷入其中,反而满心只想着把李庆平安养大,哪怕只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很好。
话又说回来,这消息藏得实在太深了,起初玄鹄刚把人找到的时候,几乎不敢信,而且厉戎也不认。
最后还是靠裴怀恩跑过来和厉戎说,眼下李熙有难,据传南月那边领兵的就是淮王,而淮王现在之所以和李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就是因为当年那惨案,所以这样一看,厉戎愿意点头留下淮王的孩子,其实是有功啊。
裴怀恩还以容祁的身份,假借酒后失言,就说是玄鹄告诉他的,当年李熙确实没对淮王动杀心,如今能和淮王闹得这么难看,则全是阴差阳错。
裴怀恩劝厉戎抓住这机会,尽快说服那女子带李庆出面作证,千万不要想不开,一味纵容那女子胡闹,以免误大事。
也是在派人调查这些旧事的过程中,李熙本该按约定写给裴怀恩的信,第一次断了。
书信中断,代表李熙遇险了,裴怀恩根本等不及,当即便与玄鹄商议,以自己要闭门养病做借口,快马加鞭南下。
而那女子则在厉戎的劝说下,渐渐相信只要她愿意作证,李熙便不会再为难李庆,也被人护送着一路南下,只是难免要比裴怀恩走得慢些,暂时还没走到。
但这件事现在说起来太麻烦,裴怀恩这些天来辛苦奔波,其中到底受了多少罪,费了多少功夫才找到李熙,这些都可以暂且抛开不提。裴怀恩如今见着李熙,连自己在路上是如何的担惊受怕都来不及说,只管对李熙长话短说地解释道:
“好阿熙,你知道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俗话说冤家宜结不宜解,光杀一个李恕没用。你能在路上做记号,我就也能做,等天亮后我们的人就来了,到时我们兵分两路,调虎离山,把李恕引出来抓你,再让那女子直接带李庆溜进去见淮王,同他仔细说明当年的前因后果。”
顿了顿,又再斟酌着低声道:
“等到了那时,若淮王信了我们,愿意和我们一块对付李恕,那便是皆大欢喜,但若他不信,李庆和那女子的命,也可成为我们的一招后手,庇护我们回长澹。”
左右都没办法了, 李熙当机立断,挑了兵器,立刻就跟裴怀恩走。
此刻离天亮还早, 林中环境又恶劣, 四处躲藏的时候, 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过几回, 但因为有裴怀恩在, 皆被裴怀恩以内劲暂时压制住, 方才保持清醒。
有帮手总比独自逃命容易多了, 由于裴怀恩的刻意引导,李恕起初没想到李熙身边还有人, 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就快找着李熙了,结果却都无功而返。
眼看着跟在身边儿的兵越来越少,路却越走越远, 在被裴怀恩带着李熙接连戏耍过几回后,李恕踌躇不前, 眼睁睁瞧着东边已经翻起点鱼肚白,本能不敢再往林子深处去。
不对劲儿, 按理说,李熙现在合该一步也走不动了才是,怎么还能这么不快不慢地吊着他, 让他错觉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追得上?
李恕的功夫不高,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头脑, 因此身边总有几个能打的护着他。
可找李熙这事不一样,李恕先前因为对阿兰种在李熙身上的蛊太自信, 从没想过李熙能逃,为了找乐子,李恕每回都是只带几个机灵的出来,猫抓耗子似的慢慢玩儿——谁知今晚却找不着了。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恕思来想去,觉着李熙这是在算计他,是想把他引到林子深处去,然后一举杀掉,所以再不敢往前走,气的一直在跺脚骂阿兰,责怪阿兰把那蛊说得太邪乎,害他现在对李熙一点防备都没有,白白让人跑了。
……所以说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李恕和李熙是对亲兄弟,俩人缺德都缺一块儿去了。毫不客气地说,李恕现在害怕的,也恰好正是李熙打算去做的。
实际上,兄弟两个相处这么些天,李熙此刻可比裴怀恩更了解李恕,也知道李恕难对付。考虑到裴怀恩的大半内劲都用来给他压蛊毒了,恐怕不能正面打过跟在李恕身边的阿兰,李熙再三斟酌,觉得还是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淮王没有被说服,反而还彻底控制住了裴怀恩带来的人。
是以李熙才教裴怀恩一步步地钓着李恕,想趁李恕气急败坏,把身边所有人都支出去找他的时候,干脆找机会要了李恕的命。
李熙原本是想着,只要李恕死了,后续就算淮王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身上没了牵制,也能跑的更快点。
可谁能想到李恕的戒备心也这么重,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走进裴怀恩为他设好的圈套了,李恕却不再往前走了。
不仅不再往前走,李恕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前方不远处有山洞,像是一条绝路。
在确定李熙就藏在这山洞里后,李恕来回踱步,最终强忍着没去咬这个饵,反而命人在洞口点火,打算用烟慢悠悠地往山洞里熏,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跑进去炫耀自己的胜利。
但是这可就苦了藏在山洞里的裴怀恩和李熙。眼看着浓烟一股股地往里钻,两个人面面相窥地掩住口鼻,心里都在骂娘。
陷阱……白做了,明明就只差一点儿。李恕这人也真是的,怎么夜里莽了一路,身边儿跟着的兵也死了好几个,非得在临门一脚又警惕起来,真是白瞎他俩费心拱了一夜的火,若换成旁人,这会恐怕早气的往里冲了。
但是说再多也没用,随着山洞里的烟越来越多,裴怀恩被呛的直咳嗽,已经有点藏不住了。
“……咳,咳咳,阿熙,我看你压根就不是什么长澹祸星,而是我的祸星。”没过一会,裴怀恩眼眶就被呛红了,他转头哭笑不得地打趣李熙,小声说,“想我从前是多么风光,自从跟了你,这日子真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如今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往我头上踩,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熙比裴怀恩咳嗦的还厉害,闻言只虚弱道:“我适才见李恕追我们,咳咳,一路也、也没忘给淮王报信,但这都什么时辰了,淮王怎么还不来,你那人马究竟、究竟走到哪去了。”
裴怀恩被问得哑巴了一下,正要再分辨,但守在洞口的李恕似是听见了他二人的咳嗽声,当即狐疑地皱眉,举火把探头往里看,脚下却依然坚持着不愿再往前迈一步。
“……咦?怎么听着还有个人啊,是谁在里面?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此处坏我的事?”
李恕扬声问,过于平板的语调回荡在山洞里,有点恶鬼索命的味道。
“六弟,六弟——六弟你在哪呢?”李恕朝洞里喊,声音很凉,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空洞,“六弟,我都看见你了,你快出来吧,难道你真甘心死在这里吗?听话,只要你跟我回南月,我会给你活路……毕竟你我可是血脉相连的一对儿兄弟呢。”
“……”
好呛,真受不了了。
两方对持之下,时间仿佛慢得停滞了,偏偏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裴怀恩的内劲却所剩不多,两个人没办法,只好被逼着现身,让李恕没事儿别再催李熙身上的蛊。
算算时辰,想来不论护送李庆的那些人马是否成事,淮王都已经在往这边赶,只不知接下来迎接他们的,究竟是一线生机,还是比现在更难的绝境。
……真可惜没能把李恕给杀了,哪怕是让李恕受点伤也好,这样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大些。
另一边,心里盘算的功夫,当李熙和裴怀恩前脚刚走出山洞,李恕后脚让人灭了火,扭头看见跟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不禁眼前一亮。
“……呀,原来我方才没听错,六弟真有帮手,难怪能摸黑杀我那么多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人是谁啊,我单知道六弟本事大,却不想他竟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找着像你这样好用的帮手呢。”
因着裴怀恩脸上的易容,李恕似乎没能立刻认出他。四目相对,李恕面露疑惑地歪头打量裴怀恩,眼里难得露出好奇的神色。
虽然内劲暂时枯竭,但习武之人总归和普通人不一样。李恕看着看着,心里就被引起了点兴趣,估摸也是料定李熙过了今天就再跑不掉了,昨夜种种不过是垂死挣扎,李恕眼里带笑,并没急着让人把李熙和裴怀恩抓起来,反而还饶有兴趣地围着他俩转了两圈,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也许这世上任何一点简单的喜怒哀乐,或是一点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对于李恕来说,都是比蜜糖还甜的东西,引得他忍不住去品尝更多吧。
“……”
天越发亮了,气氛一时有些僵,李恕来来回回地在裴怀恩和李熙面前走,看裴怀恩下意识将李熙护在身后,余光瞥见裴怀恩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沉默很久,而后就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倏地笑出声来。
“……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的,厉鬼哪有那么容易就烟消云散,六弟他当年费尽心机帮你家,你总得报恩不是?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千里迢迢的来救他?”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李恕自言自语着,突然伸手去抓裴怀恩的脸。他在裴怀恩脸上抓出两道极深却不见血的伤口,然后一把掀开这张假面皮——动作快得就连裴怀恩都没来得及躲。
李恕的眼神很厉,手劲也大,他想扯烂裴怀恩的脸皮,看清藏在这副陌生面容后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骨架子,当然最后他也如愿了,他果真看见了裴怀恩的本来面目,激动得直拍手。
“假的!果然是假的!裴怀恩!裴怀恩!你果然还没死!早就听闻这世上有人会易容!没想今儿就让我瞧见真的了!这可真是……这脸皮做得可真是精妙,看着活脱脱就是一张真人皮,简直是宝物!”
裴怀恩猝不及防被撕了脸,面上戒备更甚,却苦于内劲一时聚不起来,只得按兵不动,实际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娘。
呸,这都什么时候了,该来的怎么还不来?真是一群办事拖拉的废物,从前也没仔细训练过,匆匆忙忙就带出来了,结果害他陷入今日这样的险局,若换在从前……若是从前,十七一定能把事情都办得漂亮,从不用他忧心。
想着想着就更着急了,又因为身后李熙状态不大好,已经被蛊虫折磨得有点意识不清,裴怀恩怒极反笑,再顾不上什么自身安危,索性趁李恕还在低头研究他那张破面皮的空当,抽刀就往李恕身上砍。
……也罢,既然救兵迟迟不到,退无可退,就只需一刀!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阿兰眼疾手快地拔剑拦他,看出他内劲不济,使力将他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被才清醒过来的李熙扶住。
裴怀恩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兰都吓了一跳,反倒让他们都姑且忘记催李熙身上的蛊,让李熙得着片刻喘息。
但大惊之后就是大怒,少顷,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那伤口,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裴怀恩给杀了,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
多亏阿兰出手及时,那伤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随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水,在他眼里黑漆漆的,就像一摊洗不干净的墨汁。
“……阿兰!阿兰!”李恕这下真生气了,他抬手指着裴怀恩,低声吼道,“杀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儿了!我要他立刻就烟消云散!!!”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对李恕言听计从,立刻就再举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怀恩循声抬头,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淮王对李恕怒不可遏的一声喝斥。
是……是救兵!他们带着李庆把事情办成了!是淮王带人来了!
李熙身上那蛊虫厉害,裴怀恩昨晚靠内劲帮他撑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着,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虚脱,在李熙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昨夜骗李熙有把握,其实只是在安慰李熙,让李熙不要怕。但是实际上,裴怀恩在来时也没想到李熙会中蛊,原本打的就是能谈则谈,不能谈就跑的主意,谁知却被一只小小的蛊虫绊在这儿,让他既没机会潜进军营杀母蛊,又没办法真脱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庆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但是与之相对的,骤然见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灭口的命令被打断,李恕转身见着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点就要迎上去,但当他再一扭头,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庆时,面上却又一僵。
淮王带了好多人来,他和李恕一样,眼尖瞧着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又看见李恕胸口那伤,本能就想上前扶,却被李庆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这份上,李恕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蓦地转头看向裴怀恩,眼中淬毒一样。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救下了李庆那崽……”
话至此又顿住,彷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却见淮王神色复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惧。
其实原本对于李庆和那女子的话,淮王是将信将疑的,他这几年和李恕相依为命,亲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帮他护他,而李庆却跟他太久没见了,更别提还是裴怀恩派人送来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没心思再想裴怀恩为何会死而复生,他想找李恕问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恕便如此表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
沉默,落针可闻。
是在过了好久之后,淮王身形摇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出言问:“阿恕,庆儿昨晚同孤王说,他当年在晕倒前,曾听到你和老六在说话,你……你对此可有什么想辩驳。”
虽是疑问,语气却平缓,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边话音未落,李恕却笑了。
淮王平时待李恕好,从没怀疑过他,李恕从前做错事,每每梦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会吓得惊醒。可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李恕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当这天真的来临,他竟只有无尽的畅快。
终于……终于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终于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装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给他的那些规矩仁义逼疯了,否则他也不会对掳走李熙有这么大执念,就因为李熙能陪他说话!
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迎着淮王怒意滔天的注视,李恕懒得再管身后那两人,只让卫兵将裴怀恩和李熙抓了,然后坦然认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会很辛苦的,妻妾孩儿都可以再有,他们只是累赘。”李恕察觉不到自己胸前的伤有多重,他迈步向前,迎着淮王说,“我……我也并非是有意瞒你,我怕你伤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恕,他养了李恕二十几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么样的性情。
但李恕却不肯停,也不认错,只抬手指着淮王身后的李庆,很认真地对淮王道:“况且大哥,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顺娘娘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要做这天下的主人,她说……她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只要是为了你,什么都能牺牲。”
淮王听到了这,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骂,“够了!我母妃不是这样的……”
李恕皱眉打断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那是因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教我的!这么多年来,天知道我已经为你们母子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