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大哥招呼他们出了房门到了外面院子,从自己的车后备箱里搬出了几打烟花。
周安吉有些惊喜,他以前都是呆在城市里过的年,小时候还能放点儿烟花,长大后有了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矩后,已经好久没玩过烟花了。
他话语里有些羡慕:“原来你们过年都玩儿这么开心的。”
苏和额乐朝车的方向昂了昂头:“我小时候喜欢玩儿,这几年都没玩过了。”
“今天是大哥知道你要来家里过年,特意给你准备的。”
苏和额乐从里面挑了个圆锥形的烟花立在地上,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后,火光蹭蹭地往外冒。
一束一束的彩色亮光把面前的人照亮,而后又四散着向周围落下。
娜仁额吉双手揣进衣服口袋站在门口,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四个孩子在那儿撒欢儿。
周安吉习惯性地走过去从苏和额乐的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又自己点燃了一个。
玩得不知足,接着再点了一个。
苏和额乐笑他说怎么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周安吉此时故意不去听人调侃他的话,一个劲儿地只会说今天高兴。
大哥把最大的那一打烟花留在了最后,点燃后赶快退到了屋檐下来躲着。
五个人就这么仰头立在门前,看一簇一簇的烟花蹿上天,在墨色的夜空下绽出一朵五彩斑斓的巨大繁花。
火光灿烂,连周安吉始终热爱的漫天星辰的光芒都被盖过去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心里的信仰不单单只有星星了,还有亲情、有爱情。
周安吉立在一排人的最左边,与苏和额乐并肩站着。
他趁烟花上天爆裂出巨大声响时,偷偷垂下头朝身边的几个人看了看,又悄悄在手里摸了摸自己的戒指。
真好,他也有家了,有家人爱他了。
还有家人会专门给他包饺子,会为了逗他开心买烟花放给他看。
这时苏和额乐也将头低下来,远处的火光冲上天,他正好看见了周安吉含了点泪水的眼里映出一朵璀璨的烟火。
他对着人笑了笑,嘴唇动着好像说了句什么,周围太吵了周安吉没听清。
他在心里想了想,猜测应该是“我爱你”或者“新年快乐”之类的话。
而后他就感觉到苏和额乐在背后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挠了挠他的掌心,最后两只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
周安吉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昨晚放烟花时苏和额乐对他说了什么。
他说:“祝你以后,平安吉祥。”
大年初一的早上,娜仁额吉按照南方的风俗习惯,给一家人煮了酒糟甜汤圆当早饭。
额吉太惯着他了,周安吉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娜仁额吉拿着他吃完的空碗又给他盛了碗汤圆,递过去,说:“你们俩现在在北京,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次,我一年也就惯你们一回。”
而周安吉惯会讨长辈开心:“什么时候您一个电话,我们俩就从北京回内蒙来看您。”
“如果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就给您买张票到北京来玩玩儿。”
娜仁额吉笑着说:“怎么的都好。”
苏和额乐和周安吉一直在内蒙古待到了庆祝完小侄女的一周岁生日宴。
这天来了不少客人,宴会办得热热闹闹的。
白天两人都喝了些酒,晚上的时候,周安吉躺在苏和额乐旁边,忽然对他说:“要不跟我去一趟海边吧?”
“趁假期还有几天才结束。”
“去见你的家人吗?”苏和额乐问。
周安吉思索了一会儿:“随你,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只是你都带我来过你的家乡,见过好几次你的家人了,我也应当这么做,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之后,他缩在苏和额乐怀里自我嘲讽般的轻声哧笑了一下:“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俩的关系,估计吵得会比我改志愿那次还厉害。”
“如果你想见他们的话,我可以为了你再吵一次。”周安吉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苏和额乐这个后盾,周安吉现在做什么事都很豁得出去。
但也只有苏和额乐知道,周安吉是个惯常嘴硬的人。
他其实也想家,他需要苏和额乐给他一个回家的理由。
周安吉在被子里握了握苏和额乐的手,就着床旁边的小夜灯看着对方的眼睛:“跟我在一起任重而道远啊,苏和额乐先生。”
苏和额乐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臂被周安吉枕着,此时他将手臂曲起来,顺势摸了摸周安吉的脸:“不怕的,阿吉,我会陪你。”
又过了一会儿,周安吉才喃喃地道:“草原上的日出看了很长时间了,我想带你去看看海边的日出。”
“去看看我从小生活和长大的地方。”
海边的日出确实如周安吉所说,与草原上的日出有着千差万别的美。
他们俩很幸运,在回到周安吉家乡的第二天,就遇上了这个大晴天。
当海洋尽头与天空交界的地方被橙光染遍的时候,一轮红日缓缓地从世界的另一端往上升起。
蓝色的海水涤荡着金辉,远处有凌晨时分出海归来的渔船,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还有养殖海货围起来的渔场。
苏和额乐与周安吉依偎在海岸边的一块黑色礁石上,脚踩着细软的白沙,鼻腔里裹挟的满是海风吹过来的咸腥气息。
太阳升起的时间很短,直到阳光把眼前的这片海域都照亮了,他们也没有立刻离开。
苏和额乐握着周安吉的手,无意识地轻轻转着他手指上套着的戒指。
戒指在周安吉的指节上留下一圈淡淡的印记,他低头看了看,扬起了嘴角,忽然有点无厘头地说:“我没想过我会这么幸运。”
“能遇见你。”
“怎么说?”苏和额乐问。
“我以前忠实于诗歌,还有文学,所以我相信爱情。”
“但真正的爱情很稀有,我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苏和额乐将他搂得更紧了一点,闻言低头对他笑着:“是不是太悲观了一点?”
周安吉没回答他的问题,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那你呢?你也一直都信吗?”
“信。”苏和额乐说得很笃定,眼神缓缓抬起来,望着远方的海平面,“一直都信。”
“我阿布和额吉,大哥还有大嫂,他们都是。”
“所以当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爱上你的时候,就很笃定地知道那就是爱情。”
周安吉闻言从苏和额乐怀里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问:“是什么时候?”
苏和额乐坦言:“比你早一点。”
周安吉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
苏和额乐眼睛里映着天际上朝阳的光线,此时同样反射进周安吉一汪如水的大眼睛里,对他说:“你是喝醉酒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比你更早一点。”
“那你为什么没有向我表白?”
“我说了,但你忘了。”
这段记忆始终封存在苏和额乐的脑海深处,一直在等待着合适的时间开启。
其中包括了他们分开后需要靠通信缓解思念的那些时候、他们重逢在北京的时候、周安吉毕业的时候、他们在阴山山顶的时候。
苏和额乐抓着这段很短很短的记忆,仿佛是抓着爱情里的一个筹码,而此时此刻他把这个筹码交给了周安吉。
那是那达慕大会结束那晚,两人喝了酒,并肩坐在蒙古包外吹风。
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似乎还飘着酒气,苏和额乐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跟着喝醉了。
但这个问题如果要放在周安吉身上的话,可以很轻松地立马得出答案。
周安吉醉得不省人事,刚刚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脸颊与自己接了一个短暂又缱绻的吻。
还告诉自己“可能以后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也挺好的,不比草原上的姑娘和男儿差。”
“真的,我没骗你……”
苏和额乐笑着,对面前这个醉人的各种可爱行为都无条件接受。
湿润的嘴唇慢慢分开后,周安吉就靠着他的肩膀睡了过去。
苏和额乐今天在那达慕大会的跑马比赛中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如果要想获奖的话,明天还有一场赛马要参加。
他一开始本来打算好了要把这次比赛的奖牌送给周安吉的,可现在他却突然不打算去明天的比赛了。
他朝身边靠着自己肩膀的人看过去,对方睡得很沉,眼皮正无意识地动着,眼睫毛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在脸颊上投下一簇一簇的阴影。
苏和额乐安然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手指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温柔地低声道:“你当然没骗我,你很好啊,我一直都知道。”
“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如果以后能一直这样开心下去该多好。”
苏和额乐轻轻“唉”了一声:“但我,但我不敢爱你啊……”
他知道睡着的人不会有回应,明早醒来后也不会记得。
所以这段孤注一掷的告白更像是说给苏和额乐自己听的,只有他自己和草原上的风知道。
知道他明明已经打算放下一切只身回到草原,别无他求了,但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不去爱上眼前这个人。
周安吉听完这段独白后只是微微睁大了一点眼睛,又跟着沉默了好一阵。
可就算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现在再讲出来他也不由得心疼。
周安吉在心里暗自回应:幸好,幸好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放弃。
他们可能有时都会脆弱得因为一句话就泪流满面,可是也仍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直到遇见了彼此。
“哥……”周安吉抬眼看着他,声音很轻:“这些年你累不累?”
苏和额乐垂着眼眸,点了点头:“累。”
“我会心疼你的,你知不知道?”周安吉问。
“知道。”苏和额乐扬起了一抹笑,又搂了搂周安吉的肩膀,“以后都有人心疼了,挺好。”
周安吉从他的怀里直起身,忽然两只手趴在苏和额乐的肩膀上,脑袋凑过去看他:“哥,今年都三十了。”
“是不是都快长白头发了?让我看看。”
“看看吧。”苏和额乐顺从地朝他低下头。
周安吉边笑边扒拉着苏和额乐头顶的发丝,没有白发,还是一头很健康很乌黑的头发。
“老了吗?”苏和额乐笑着问,接着又自顾自地点点头:“是比你老三岁。”
“不老,哥。”周安吉把额头凑过去抵住苏和额乐的额头,“很帅。”
苏和额乐顺势将他环抱住:“那等我们都七老八十了,再来给我拔白头发。”
“我们还得一起过几十年呢。”
“七老八十?”周安吉笑着问,“等到那时候满头都是白发了,拔得完吗?”
苏和额乐也跟着一起笑:“拔不完就算了,到时候我们就是两个小老头。”
周安吉说了声“好”:“就当两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这时苏和额乐故意拱了拱肩膀,周安吉搁在上面的脑袋跟着颠了两下:“起来,我给你个东西。”
周安吉在他怀里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又是什么?”
接着又说:“哥,你可别给我太多惊喜了,我受不住。”
苏和额乐把手藏在身后:“怎么说?”
“我怕我欠你太多了,没钱还。”周安吉开玩笑说。
“不用你还。”苏和额乐笑着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不是我给的,是我额吉给你的红包。”
周安吉心里一惊:“红包啊!”
他从苏和额乐手里接过来拆开,里面是娜仁额吉给他包的压岁钱:“怎么额吉不当面给我?”
“我当然是很乐意收这个的呀。”周安吉得意道。
苏和额乐用手指沿着他的嘴唇描摹了一遍,然后拈起嘴角的一层软肉捏了捏:“这时候嘴上还挺犟,又怕我额吉当面给你你不好意思收,所以才让我转交。”
“我好久没收过压岁钱了。”周安吉说,“上大学之后就没收过了。”
“那时候下定决心不想花家里的钱,每年给我压岁钱我都犟着不收,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亏了好大一笔。”
“不过话说回来……”他转过头朝海岸公路望过去,一辆蓝色公交正好停在他们附近的站点,车门打开又关闭,显示屏上标注的目的地是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居民小区。
“我们家的传统是,在孩子正式参加工作前都会给压岁钱。”
“如果我今年回家的话,说不定还真有压岁钱可以收。”
他的视线一直望着远去的车辆,没收回来。
刚刚还在调侃苏和额乐今年30了,其实周安吉自己想想,他也27了。
这也就意味着,家里的长辈们都老了。
就算整个家族里最年轻的他爸妈,也已经年过半百。
如果这场无声的战役一直持续下去,最终的获胜者也只会是周安吉。
他们没办法拿自己怎么样了。
他现在读书读到了这个地步,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填高考志愿都会被掌控的周安吉了。
苏和额乐沿着周安吉的视线望过去,从背后伸手将人环住,四只手臂在前面交叉,像极了以前带人骑马的姿势。
这时候离日出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太阳还在继续往上升。
灿烂的阳光洒下来,远处澎湃的波浪也翻卷着五角光芒,像是撒了满海的钻石。
海岸边渐渐有了行人的身影,这座沿海城市已经在冬日里苏醒了。
这时苏和额乐站起身来,立在周安吉面前,正好遮住了太阳。
阳光照在他背后,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苏和额乐低下头,握着周安吉的手将他拉起来,轻轻晃了晃,然后对他说:“别流浪了,诗人。”
“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1、我可能脆弱的一句话就泪流满面,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出自莫泊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