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的厉害韩炽虽然没有体会过,但到底是骨子里对这种东西就有几分敬畏了,故而瞧上去有些不自在。
“来,我摸摸手。”李教授语气慈祥,哄孩子似的将韩炽的手心握在手里,接触到他皮肤时,凉意便传到她的掌心。
“哟,孩子体质差的厉害哦。”一边说一边将手搭上韩炽的手腕,几秒后微微皱眉,“脾虚,平常胃口不好吧?”
“是,吃不了几口。”韩远案老实交代,“胃上有毛病,也不敢多吃。”
“嗯,吃还是得吃,要少食多餐。”
李教授舒了口气,又说:“肝气不舒,心脉瘀阻,平常不爱说话吧?全都闷心里边,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了也不说,就熬着?”
说的全是准的,韩炽莫名有点害怕,手臂往回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将手从李教授的魔爪下脱离出来,出乎意料的是,李教授就放了几根手指在他手腕上,可他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这回他是真惊讶了。
感受到他的动作,李教授弯唇,轻声道:“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哦孩子…”
韩炽:“……”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韩远案笑声,韩炽瞬间绷起脸,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被训还不敢反驳。
如果此时是韩远案训他,他一定会说些什么,反正韩远案也会由着他说,但偏偏是德高望重的医师。
那么韩炽便犹如哑巴吃黄连,不能驳斥韩远案更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问他在笑什么。
李教授显然没感觉到韩炽的情绪变化,只是脉上有了些波动——跳的更快些了。
“怎么了?紧张?”
“啊?”韩炽抬眼,跟李教授对视,反射弧正常到达后,他摇头说没有。
“脉跳的快些了哦,是哪里不舒服吗?”
韩炽:“……”
都怪韩远案!要不是他笑一下,他也不会心跳加快——是被气的!
他自恃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在外人面前不轻易显露情绪,尤其是跟人生气。即便是被亲生父母如此对待,他都能冷静应对,可韩远案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惹他生气,真是可恶至极!
“给我帮你拿吗?”韩远案伸手想去拎韩炽手上的药材包。
半个小时前,他们从诊所出来后,韩炽就一句话都没跟韩远案说过,不过倒是安分的让韩远案牵着,没闹着要甩开他。
——这也不是韩炽会做出来的动作。
会诊结束后,教授开了方子叫学生给他包了几包药材,这些都是需要自己回家煎,没有现成的,更没有药丸。
李教授说熬出来的效果好一点,做成药丸药效多少会损失一些,所以她不建议自己去将药材做成药丸。
她这样建议了,韩远案定然是支持的,只是韩远案不说话,韩炽也不好意思问人家要药丸。
所以,他拎着不算很重但也不轻的药材包气愤的离开了!
——其实是会诊结束了。
他感觉自己十分生气,因为韩远案今天两次都没帮他说话,由于韩远案连续两次惹他生气,所以他私自单方面决定跟他冷战半个小时。
——其实还因为他往后可能要喝一段时间苦兮兮的中药。
但他不想管这些,总之都是韩远案的原因。
韩远案漫不经心的跟在他身后走,亦步亦趋的,韩炽加快速度,他也迈大步子,韩炽走累了慢下来,他也慢下来。
他喜欢这样的韩炽,是鲜活生动的,是知道依赖他的,他感到欣慰。
觉得差不多了,韩远案才快步上前拦住他:“我帮你拿?”
韩炽不说话,韩远案便擅自探手想从他手里接过药材包,韩炽眼不斜视的朝旁边一躲,不让他碰着。
“小池,你手指都勒出红痕了,我看看——”
“没有。”韩炽果断打断他,也不让他看手。
“好吧。”韩远案妥协,“那我们去车上吧,今天还得去看看爸妈。”
倏然,韩炽停住了步子,韩远案顺势又牵住了韩炽的手,轻声道:“走吧,我们回车上。不能一直走着去吧?”
韩炽:“……”
脸颊有些发热,但面上仍是不显,他怎么会承认自己一时冲动忘了他们是开车来的,这会儿被提醒,看了眼韩远案,想起爸妈,决定看在他们的份儿上不要跟他计较。
韩远案没有爸妈了,所以他不能真的不搭理韩远案太久。
终于,他舒了口气,也像是无奈的叹气,说:“好吧。”
不知为何,韩远案总觉得他的态度仿佛是在对一个调皮的小孩儿妥协,可真正的小孩儿却是他自己。
第64章 正文完
到墓地的时候才下午两点多, 这里的天气格外好一点,天空没有任何遮挡,微寒的湿润空气里能隐约闻到春天的气息。
路边的树上已经断断续续开起了新芽, 规律种着的常青树在每一个墓碑两侧耸立着, 无论四季多少次轮回, 常青树从未改变。
那边保安亭的人正倒热水,见有人来好奇的迎出来,忽然觉得来的这俩人有些眼熟。
“诶, 你们又来啦!”大叔端着一杯泡着茶叶的玻璃杯, 抿了一口冒着腾腾雾气的热水, 笑着问俩人。
韩炽将视线朝他投过去,他对此人没印象,不过韩远案多少还是记得。
知道韩炽不想跟外人说话, 于是韩远案将他拉近靠拢自己一点, 牵着他的手握紧了一分, 感觉韩炽没那么排斥之后才浅笑着礼貌答话:
“您还记得我们?”
“可不,这一两个月你们来的可不少呢!”大叔语气十分骄傲, 又带了几分无奈, “你们是从外地回来的吧?”
“嗯,”韩远案点头,“回来几个月了。”
“难怪哦!”大叔恍然大悟,“我们这儿虽然风水好,价格贵,但人来的也少诶!”
说着,语气里不免添上几分遗憾和怅然。
他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 这个墓园的风水那便是数一数二的,价格昂贵, 不比寸土寸金的市区的房价便宜到哪儿去。
但这里最热闹的也就是下葬的当天,这里会举办一个追悼会,期间是家属和人气最多的时候,其余便是清明。
大叔仿佛在这里亲眼见证这些墓碑被渐渐遗忘,见证这些记忆从最初想起便会悲痛,到如今的束之高阁。
世间活着的人生活已经回到了正轨,这些藏在墓碑里的也终究被遗忘。
“我倒是不冷清,我们这儿倒班,人多咧,就是这些,也不晓得是不是会孤单……”大叔值了值山上的碑。
“哎……你们这从外面回来,能多看看就多看看吧,昂!”
仿佛这里的存在被在意又被忽略,见人来又见人往是大叔看遍的人情冷暖,所以见到这俩孩子又来了,自然会高兴很多。
韩远案沉默着,韩炽感受到自己手被握的有些疼,稍稍抬眼看了眼韩远案,心中一紧,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到韩远案开口:“好,会的。”
“诶!这就好!”
大叔端着茶杯又晃晃悠悠回到亭子里,韩远案顿在原地几秒,很快就缓过来,牵着韩炽找到了父母的墓碑。
上次来,韩炽也认真看过父母的墓碑,但此刻的心境却与彼时全然不同,那时脑子里更多的是有关韩远案的想法和情绪;而眼下,他想真切的与韩远案感同身受,感受这两位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情感。
他放缓呼吸,韩远案没说话,韩炽便悄悄的陪在他身边,心里不知是不是在跟爸妈说话。
他没感受过父母之情,余光里韩远案微微泛着银光的眼眶却能深刻表现从前的韩家,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
韩炽抿抿唇,想说“别难过”,可他却又明白不该这样说,这样深厚的情感,又怎会不难过。
他与韩远案姑且算是认识八年,分别的三年他都生不如死,痛苦到恨不得死掉,又如何不能知道韩远案丧亲之痛。
有些风吹过来,墓碑边上的小雏菊晃了晃——不知是谁种的野雏菊,白色和黄色混杂。
韩炽盯着看了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摸上韩远案的胳膊,轻声问他:“你不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吗?”
闻言,韩远案稍稍偏头垂首看了眼韩炽,忽觉他的想法,须臾后无声叹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肩,哑着嗓子道:“都结束了,韩覃、何武、韩鸣和韩氏,都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
韩炽重复他的话,靠近他一步,将头埋在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片刻后又将脸埋在他颈窝,一时之间心脏闷涨的厉害。
毋庸置疑,他是心疼韩远案的,堵住的酸涩溢到鼻腔和眼眶,再开口声音都有点闷。
“韩远案。”
他的声音很轻,但罕见的没有压抑情绪,叫韩远案一下就能听出来他的意思,似乎一个名字胜过千言万语。
韩远案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覆在他后背拍了拍,摸了摸,担心他受凉,似乎用这个种方式为他传递热意。
只是一个字也没说,同样,韩炽也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韩远案将韩炽的脸抬起来,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又亲了亲他无端绯红的眼尾,感受到他长睫的颤动后,才轻声说:“没事,不难过。”
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不难过,还是宽慰韩炽叫他不要难过。
“没事的,乖,流眼泪被风吹了会眼睛疼。”韩远案担心他不舒服,又给他把与溢出来的一点眼泪水擦掉。
“你呢。”
韩炽吸了吸鼻子,因为流了鼻涕,又被风吹,他的鼻尖和脸都有些红,韩远案抬手给他捂了捂。
“疼不疼?”韩远案摸他的鼻子,担心他受不住寒。
现在的天其实没有深冬那么冷了,只是韩炽素来身体不好,所以格外怕冷一点——如果忽略他喜欢吃冰的话。
韩炽缓了缓情绪,然后说:“你呢?”
“嗯?”
“你呢?”
你疼不疼?是不是很难过?三年前或者现在,又或者刚才听那个大叔说的话,是不是会很难过?
韩远案花了点时间明白他的词不达意,实话实说:“还好,当时那样的情景,我更多的其实是茫然,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二十多年的陈设忽然改变,多少有些不适应。”
“现在呢?”
“……怅然。”韩远案说。
事实是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大叔说的没错,这里的确很冷清,因为在生活中总是会忘记这些已经不在世间的人的存在。
只有在特定的情景,便会犹如触碰到了一个特定的开关一般,被尘封在里面的的记忆就会如同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淹没在世的人。
一如此刻。
悲痛与伤心都是一时的,等到了回家的路上,韩远案可能会忘记这里的事,纠结于怎么哄韩炽将中药喝光,纠结于怎么劝他多吃两口饭,从而少食多餐。
继而在更阑人静放空思绪时,无意间触碰到那些,便又会引起一阵惆怅。
一直存在无法消散却若隐若现的伤感。
“好了,等我整理一下就回家,”韩远案把韩炽从自己怀里扒出来,柔声说叮嘱,“不能错过晚饭时间,你想想吃什么。”
“……”
韩炽不想说话,看着韩远案的动作,他也弯腰将墓碑旁的小雏菊整理好,给它们又翻了翻土。
“这是谁种的吗?”韩炽刚才就觉得这些小雏菊是专门有人种的,而且经常有人来翻土,这些土显然都是新土。
韩远案闻声看过去,思索了片刻,沉声猜测:“可能是小姨,或者韩鸣。”
“为什么不会是他们一起?”
“可能不会。”韩远案笑了声,看向韩炽的表情意味深长。
眼下韩鸣兴许正焦头烂额,刚回归公司,要忙着上下管理,要忙着清理当初与韩覃一线的人,还要提防瞿小意想跟他离婚。
即使他有这个心来看兄长,恐怕都是有心无力。
韩炽就随便一问,不是真的对他们的事情感兴趣,他也能猜到韩鸣现在“腹背受敌”的处境,但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走吧,回家。”韩远案将韩炽拉起来,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手,上了车才给他用水洗。
被水洗过后,韩炽的手就变得通红,本来就凉的手一瞬间更是没了什么温度,令韩远案心疼的直皱眉,生怕他着凉感冒。
韩炽也翻着自己的手掌心看了看,确实红彤彤的,但其实不光是洗手的原因,还可能是刚才翻土的时候他使力拍了土。
他叹了口气,无奈安慰:“没事的,你快开车把暖气打开,我烘一烘就热乎了。”
“……冷吗?”
“不冷。”
“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好,不可以瞒着的。”
韩远案终是启动了车,路过亭子时降下车窗,大叔朝他们挥手道别,似乎还说了句什么,韩远案点了点头。
看口型,韩炽猜测是“常来看”。
他偏头看了眼韩远案,这人已经专注开车了,又低头看了眼怀里抱着的药材,没有煮的时候散出来的味道还是十分善意的。
启程回家时夜幕已经来临,天色将晚,韩炽精神很好,看向车窗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已经被修好了。
路边的两排路灯都换成了明亮的太阳能灯光,源源不断的输送着能量,前路也十分宽敞。
渐行渐远时,韩炽又看了看韩远案,在泄进来的光线里观察他的面部轮廓,蓦然才发觉,坏的路灯修好了,墓碑边有人装饰了小雏菊,他给雏菊翻新了土,韩远案带他看了中西医并且开了药养身体。
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甚至往后的事情都在锦上添花的有序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