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殷颔首:“殿下说得有理。”
“换了本王,处在陛下的这个境地。”他含笑道,”那必然也是不甘被圈于一方天地,定要奋力挣扎,最好,能将情势逆转、转而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毕竟谁都知道,燕朝最心软的太子殿下,是个什么下场。”
他顿了顿,站起身,“那就这样吧。”
昌平愣住了。
她跟着站起身:“云殷,你什么意思?”
“云殷?”
“云殷!你站住!”
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中间有哪里不对劲,声音变得慌乱而尖利。而他的身后,云殷轻轻地叹了口气。
“殿下知道联系家父的旧部筹谋谋反,知道蓄养私兵。”他懒洋洋地道,“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筹谋了这么久,始终等不到合适的机会。为何尹恪一去宁武县,就刚好撞上了太子殿下的露水情缘?”
话音落下,昌平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她尖声道:“……是你!”
云殷很坦然:“是我。”
“殿下的刀太慢了。”他道,“本王助殿下一臂之力。”
他看着昌平,笑了笑:“本王还要感谢殿下,让尹恪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暴露真实的面目,现如今,本王也算为家父清理了门户。”
这是一张自最开始就精心钩织的网。
自李淳瑾联系上尹恪开始,她就必死无疑。
云殷其实有想过,是不是放过李淳瑾一马。
说来很奇怪,这个念头还是在和李昭漪相处的时候突然产生的。
他想李昭漪终究和李淳瑾是亲姐弟。李氏皇室斗到现在,剩下的也就只有昌平、宛荣和李昭漪三个人,李昭漪自小便失了亲情,虽说李淳瑾和他关系淡漠,但这样做,毕竟残忍。
他是这么想的。
只要李淳瑾安分守己,那么对她其余的小动作,云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李淳瑾没有。
云殷想,李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生的倔脾气。
只是想到这,他又想到了李昭漪。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李昭漪。
上一次见他,还是他病了的时候。
说来奇怪,云殷并未觉得自己对李昭漪有多少的喜欢。
于他而言,他的前二十四年都无心风月,李昭漪是他头一次生出占有念头的人。也正是因此,他难得退了一步,保留了彼此之间的体面。
李昭漪愿意,那最好不过。不愿……
云殷垂了眸。
若是不愿,他也不会逼迫。
云殷自认在这一事上始终冷静清醒,实在不像常梓轩说的那么夸张。
但是此时此刻,他发现他居然有一点想念那张漂亮安静的脸。
李昭漪的漂亮始终如一,但是安静却要打一个问号。熟了之后云殷才发现,他其实也有自己的小脾气。他听云殷的话,但是会被弄得生气。自己气一会儿,又自己把自己哄好。
可怜,也很可爱。
让人忍不住想多欺负他一点,又想让他多一点任性。
他想得几乎出了神,另一边,李淳瑾却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
她紧紧地攥着椅背,半晌,咬着牙憋出了一句话:
“你还是恨我。”
“你恨李家人,你恨父皇,恨大哥,恨成阳,恨我和子琰,你恨直接或者间接逼死了他的所有人。”
云殷顿了顿:“殿下。”
女子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逐渐尖锐:“可没有人逼死他!成王败寇,自古就是如此不是么?不是他死,死的就是我们!”
“殿下!”云殷终于敛了笑意,他的眼睛很黑,看着面前的女人,语气很平静。
“他从没想过让你们死。”他轻声道。
这句话很轻,少有地带了些情绪。
在这一刻,他坚硬的外壳终于破裂了一丝,露出真实的内里。
李昭钰从没想过让任何人死。
“所以啊。”女子轻声笑了笑,“死的就成了他。不是么?”
“可惜啊。”她看着云殷,“当年你和老二关系那样亲近,若不是那场火,今日,你们该是人人赞叹的一对贤君明臣,若论恨,我倒确实很理解你。”
云殷的神情敛了,冷冷地看着她。
他并没有将昌平放在眼里。
对他来说,今夜只是他设局中的最后一环。
过了今夜,燕朝就会彻底平静。
但是他发现,昌平居然重新平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她慢慢地道,“旁人不了解你,本宫了解你。旁人只道你云殷是为了皇位正统,才推了个傀儡上位。只有本宫知道,你不过是为了本宫那个傻哥哥罢了。”
“当年,你许诺和他一起创一个清平盛世。”她嗤笑一声,“你若是当了皇帝,那就是踩着他的尸骨上位,云殷,你做不出这种事。”
“只是云殷,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一切都寄托在一个傀儡身上。若是有一天,你的傀儡也背叛了你,弃你而去,你又当如何?”
“……所以。”李昭漪道,“那个女子是云殷安排的。”
“也不能这么说。”陆重道,“确有一女子,当时太子殿下去西南之时,和其见过一面,也有些渊源,所以才起了邪念。不过那日……”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垂了眼。
片刻后,他道,“王爷知道,太子殿下不会有孩子。”
他说得笃定,李昭漪怔了怔。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问,陆重却开始催促他:“小殿下,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了马厩边上。
两匹被喂得油光水滑的骏马正打着响鼻。这是两匹好马。李昭漪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和那日在马场中同样的温顺。那是云殷替他挑的马。
那一天,他们不似君臣,像朋友。
云殷带他去了和李昭钰知己相投的茶馆,和他聊了一些——李昭漪想,应该是心里话。
他从未见过云殷那样的神情。
他说,如果继位的是李昭钰,那么,他应该已经在边关了。
世事无常。
李昭钰没活下来。
而今夜,他也要走了。
他道:“云殷,他会当皇帝吗?”
他的话音落下,陆重神情猛然一顿。
只是片刻后,他意识到,以李昭漪如今的储备,以及刚刚他透露的一些信息,对他走之后的朝局形势,他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他攥紧了掌心,语气谨慎:“不知道。”
“或许会。”他言简意赅,“也可能挑个宗室子继位,只要姓李,其实都行。”
李昭漪垂了眼:“挺难的吧。”
“宗室子都不在京城,赶过来也要十天半个月。”他轻声道,“但是天亮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大姐逼宫失败一事,我消失了,皇位谁来坐呢?”
陆重看着他,生平第一次,他读不懂李昭漪的话。
然后,李昭漪冲他很乖地笑了一下。
他顿了顿,轻声道:“师父,我只是想说。”
“当皇帝,其实也挺好的。”
他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被照顾得很好。
当然也有不得已面对的惊吓和难过,但是不知不觉,他好像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十八年,他头一次觉得,那道很高的高墙,也不是必须要跨过去不可。
因为,高墙里有陆重。还有……
他说:“师父,我走了。”
他转过身,义无反顾地骑着马上了路。
陆重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
他以为李昭漪会犹豫,会继续问,小孩子最重情谊,他都已经费一番功夫给他解释的准备。但李昭漪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和他道别。
陆重攥紧了掌心。
片刻后,他吐出了一口气。
也罢,他想。
听话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也就是李昭漪平平安安。
他调转马头,顺着来时的路回城。
而此时此刻的皇宫内,已然已经乱成了一片。
木柯是一醒就立刻到了澄明殿的。
他对于自己遭受的袭击惊骇不已,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追究“叛徒”的时候,他赶到澄明殿,想和云殷汇报情况,却见殿门紧闭。
殿内,云殷脸上的笑意彻底没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语气仍是平静的,但眸光已经冷了。
他慢慢地道:“你说什么?”
李淳瑾看他的神情,突然一笑:“真没想到,原来你最在意的是他。”
“我和人做了交易。”她咳嗽了一声,“总得遵守承诺。不过我要是你,真这么在意,就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锁在床榻之上,除了你,谁也见不到。你瞧瞧,这一纵容,不就让人钻了空子。”
“多谢建议。”云殷笑了笑,温和地道。
他转身,推开殿门。
澄明殿前,两方人马相对而立。云殷和李淳瑾在里面谈判,是博弈,也是为了各自的人争取时间。
只是此时此刻,李淳瑾看着为首的将领,脸色一变。
这不是她的人。
她身侧的男人已经开了口。
“殿下。”他轻声道,“有一点你估计错了,本王现在想通了。本王不想如你所愿,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也根本不在乎他身死之后,我会做什么。”
女子脸色全然变了:“你!”
云殷直起身,不再看她,冷漠地道:“今日叛党,一个不留。”
“云殷!你疯了!”话音落下,李淳瑾满脸惊骇,嘶声道,“李昭漪已经走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动手,今夜过后,你便是彻彻底底的乱臣贼子,云氏一族百年声名将会尽数毁在你手上,你的祖父、你的父亲都为了大燕死在了战场上,你想让他们白死,死了也要背上千古骂名吗!”
“那又如何?”云殷说。
“……什么?”
女人看着面前的男人,踉跄地后退一步,拼命摇头:“疯了,你疯了!云殷,我没想到你竟是个疯子!”
“比不过长公主殿下。”云殷笑了笑。
到了此时,他终于不再收敛身上那种战场上特有的、肃杀而冰冷的气质。
他冷冷地看了女子一眼,不再多言,转过了身。
这是一场碾压式的战役。
它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战役。在所有人都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住云殷之后,拦截的人早就心生退意。尤其是,这本就是一盘布好的局。
黎明破晓,整个京城重归寂静。
云殷驱马,路过被绑缚的女人之时稍作停留,听到了她的呓语:“……你会后悔的。”
“云殷,你会成为千古罪人,你不敢见他,你根本不敢下去见他……”
一旁的木柯满脸厌恶,却掩不住脸上的担忧之色,他驱马靠近正驻足看着不远处日光的人,试探着轻声道:“……主上。”
云殷开了口:“你晚到了。”
木柯满面羞惭。
他正要解释,却听云殷道:“陆重。对不对。”
木柯的话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早该想到。”云殷叹了口气,轻声道。
他早该想到的。
李昭漪对陆重,根本不是防备,而是亲近。
是怎样亲密的关系,才能让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就能迅速地和对方打起配合。又是怎样长年累月的默契,让陆重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有。
又是怎样深厚的,感情。
才能让他的好下属花了那么多时间走到他面前。
只为了带一个人走。
所有的这一切,他统统不知道。
而他曾经以为,李昭漪能依靠的只有他。
云殷感觉自己应该生气,就像李淳瑾说的,自己亲手养的小傀儡背叛了自己,这对于他来说,应当是挑衅一般的奇耻大辱。但是事实却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非常平静。他看着天边乍起的晨光,道:“木柯。”
木柯赶紧应声:“属下在。”
“三天之内。”云殷道,“我要看见李昭漪和陆重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主上。”
“进殿吧。”云殷平静地道。
他调转马头,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只是没走几步,他的马突然停在了原地。
晨光熹微,不远处,马声嘶鸣,漂亮的少年紧紧地攥着马上的缰绳,分明是害怕的,看着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旧是云殷熟悉的平静。
大约是云殷的视线太过专注,他耳根微红,转瞬却又鼓起了勇气。
“我……”他道,“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他骑马并不算熟练,统共也就是云殷教他的那几个时辰。
这一路上他几次几乎要被马甩出去,要不是云殷当时教他的时候花了心思,让他打下了还算扎实的基础,他身上多少要带些伤。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李昭漪想,或许他也没有那么笨。
来了之后他就知道他来对了。
眼下宫内已经恢复了寂静,但痕迹犹显。
再过小半个时辰,天就完全亮了。
到那时,宫里的事会迅速传遍每个角落。而他来时,看到别院那里刚刚被扑灭的大火。他意识到,这或许也是李淳瑾的目的之一。
能和平合作,当然最好。
但万一计划失败,他这个皇帝不在,云殷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背着骂名登基,要么和李淳瑾合作。
而李淳瑾也了解云殷,她知道,云殷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乱臣贼子。这样的方式,是在至少争取合作的第一步。
李昭漪抿紧了唇。
权力斗争的残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和坚定。
只是他刚要再开口,腰上却突然一紧。
在他走神的时候,云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策马到了他身侧,一把把他捞到了自己的马上。他的马儿骤然失了主人,在原地无助地打了几个转。
这一下实在是让李昭漪猝不及防。
他的脸被按在云殷的胸膛上动弹不得,他闷得慌,忍不住挣扎,小声地叫:
“云殷你干什么……”
男人不理他,将他往上带了带,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吩咐木柯:“告诉程澜,陛下找到了。别院那边的人撤了,其余一切照常,今日的早朝暂停。”
木柯躬身道:“是.”
李昭漪出现的刹那,他便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事态的发展。李昭漪的出现实在是及时雨,他在,之后的事就好办多了。
他看着李昭漪的目光带着感激和复杂。
感激自不必多说。
复杂……
他对自家主子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李昭漪今日若逃了,下场或许会很惨。毕竟他也算是背刺了云殷。
但木柯总觉得,是李昭漪的话,再惨也惨不到哪去。云殷不会要他死,顶天了就是找回来拘在宫里。
拘着,也是好吃好喝。李昭漪又是天生让人心软的脸和性子,假以时日,指不定没兴趣了,就真放他走了。
但他今日回来了。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主动地站到了云殷的身边。
……以木柯对云殷的了解。
这一回,无论如何,他怕是不会再放李昭漪走了。
当然,至于云殷究竟什么态度,还得看李昭漪回来的真正原因。
木柯心里祈祷着。
……陛下。
您可千万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木柯这边心绪复杂,那一边,李昭漪却完全无法顾及任何东西。
他这会儿整个人都陷在云殷的怀里,被扣得紧紧的,整个人被奔腾的马儿颠得恍恍惚惚,只能被动地抓着云殷的衣服不敢放手。
他总觉得现在这个姿势很不对劲。等到了下马处,他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形容。
就像是……
他目光涣散地想。
就像是凯旋的将军,掳走了他心爱的战利品。
他不知道云殷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云殷现在在想什么。一直到马停下来,他晕头转向地睁开眼,才发现不远处就是澄明殿。
云殷带他下了马,他腿一软,差点栽倒。
再抬头,就看到了满地狼藉。
这是战争的残骸。
李昭漪一下子攥紧了手心。
云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知道这些是谁的人么?”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只不过熟悉了之后,他几乎不在李昭漪面前展现这一面,每每跟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逗他的语气。
带着戏谑,却很温柔。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知道,他免不了这场拷问。
犹豫了片刻,他选择说实话:“知道。”
“是……大姐。”
云殷看着他,陈述事实:“陆重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听到某个名字,李昭漪一下子抬起了头。
片刻后,他艰难地道:
“……是。”
虽然他抱着侥幸。但是这事瞒过云殷的可能性太小,他攥着掌心的手越攥越紧。
他想开口解释,但云殷已经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道:“自己进去,还是我抱你进去?”
李昭漪一怔。
片刻后,他意识到云殷的意思是说,进澄明殿。
他低声说:“我自己可以。”
他以为云殷是照顾他腿软。
他腿也确实软。
长时间的骑马加上刚刚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拥抱,他这会儿腿都有点抖。
但他更不想让云殷抱他,那太丢人。
他往澄明殿走,为了证明自己的腿不软,还快步走了几步。几乎是他走近澄明殿的刹那,周围就围上了一圈沉默而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都戴着重重的盔甲,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沉默地变成一堵铜墙铁壁。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不敢再迟疑。只是在临进殿之前,他转过了头:“云殷。”
云殷逆着光站在原地,看不清神情。
他说:“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陆重。”李昭漪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他对你很忠心,他只是想完成和我的约定,真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能不能,先不要对他动手。”
这话不该这个时候说。
按照李昭漪原本的设想,这话应该在云殷盘问他的时候,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云殷。连带着他和陆重的羁绊,以及他们逃亡路上的计划。
从陆重说他们要兵分两路开始,李昭漪就知道,陆重不打算活了。
逃出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陆重和李昭漪一起跑,那么京城的动向,他们一概不知。如果李昭漪没猜错,陆重留下来,就是为了迷惑云殷,给李昭漪争取最多的逃跑时间。
毕竟他是云殷的旧部,最了解暗卫的动向。
但是李昭漪不想。
他不想自己的自由建立在陆重的死亡之上,那样他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只有他回来,亲自向云殷求情,云殷才有放过陆重的可能。
不然陆重必死无疑。
但是云殷看上去暂时不想审问他。
他不知道云殷要去干什么,也不确定陆重现在到了哪里。他只能先把最要紧的说出来,以免云殷一怒之下,还没知道真相,就把陆重杀了。
李昭漪的神经紧绷着,他紧紧地观察着云殷的神情。
从他开口开始,云殷就没再动。
他背对着朝阳,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一直到李昭漪说完,他才开了口。
他道:“先都退下吧。”
周围人潮水般离开,李昭漪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进了殿内,还顺手关上了身后的殿门。
殿内没点灯。
殿门一关,窗户也没开。
霎时,整个澄明殿就陷入了一片昏暗。
夕阳光都被阻挡在门外。
李昭漪站在原地,有点紧张,也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要进来,但云殷似乎没有生气,这应当是一个好的讯号。
他喉咙发干,正想再说两句,却突然被搂住了腰。
李昭漪瞪大了眼睛。
他被捏着下巴抬起。
下一刻,他被腰上的手一带,踉跄着跌进了对方的怀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他呼吸蓦然急促,却已然被撬开了唇齿。
李昭漪第一次知道亲吻,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时机。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偶然在冷宫后面的树林里撞见了纠缠在一起的一对太监宫女。他吓得不轻,回来的时候还踩断了一根树枝。
当时吓得不轻,只是陆重跟他解释,惊吓却又变成了羡慕。
他还理解不了什么是对食,什么是情爱,他只模糊地理解到,这两个人是比旁人更亲密的关系。他想,能在这冷宫中有一个可以依赖依靠、彼此扶持的人,好像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再长大些,这件事又好像没有那么美好。
他经常能感受到窥探的视线。
那种黏腻的,贪婪的。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
喝得醉醺醺的掌事太监在夜半闯入他的屋子,眯着眼在黑暗里摸索着要亲他的脸、解他的腰带,他用陆重给他防身的刀胡乱地刺向对方。
天亮了,血流了一地。
他堵住还在呻/吟的人的嘴,慌乱地用约定的方式叫来陆重。
后来他再没见过那个太监。
陆重摸着他的头发,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对方手抖。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任何碰触的亲密都成了他的阴影。
他刻意地避开任何人,有一段时间会缩在柜子里睡觉。然后在噩梦里醒来。一直到长大真正懂事,这些噩梦一般的反应,才好上了许多。
真正转变,是那个下着雪的白天。
云殷抱着他自冰面回到岸上。
明明气息那么近,他却没有任何排斥和恶心的感觉。
从那一刻开始,他从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噩梦里走出来。自此,粘腻的铁锈味,变成了新雪的气息。
李昭漪靠着身后的门板,浑身发软。
他的腰还被抓着,整个人因为没办法借力不住地往下滑。他不得不攀着身前人的肩膀,让自己不要滑倒在地上。
他急促而断断续续地呼吸着,四面八方都是面前人的气息。在某个时刻,他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攥着对方衣服的手指骨节发白,像是可怜又无助的小兽。
云殷神情漫不经心,动作却很用力。
李昭漪怀疑自己的腰已经被掐青了,他呜咽着,眼睫都在抖。
却被捆在门和云殷的怀抱里,哪儿也去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放开。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他有些恍惚地撑住身后的门板,有温热的东西顺着眼角滑下,透过朦胧的泪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