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就罢了,先生快起来。”刘辩忍不住起身上前,弯腰扶住他的手臂。
“咳咳,臣失仪了。”天子显然没做过这种事,托着他的手臂,半高不低,右手反倒没法使力,荀柔单手费力支撑起来后,连忙抽回手臂,从袖中取出巾帕掩口。
“先生有恙?”刘辩关切道,“诏太医令前来”
后一句,是对跪侍在角落的宫人说的。
“不必,臣无事,多谢陛下关心。”坐起身后,胸口憋闷减轻,荀柔摆手拒绝,收了巾帕。
刘辩缓缓握紧滚烫的手心,站着不动,目光跟随着他。
就近看,荀太尉依然隽丽俊美,却也并不完美无瑕,消瘦憔悴,脸上尽是被风霜摧残出细小纹路。
就像,尚方所新烧出的细细裂纹的白瓷。
但望着那沾了些许水色的淡粉薄唇,他听到心跳鼓荡的声音。
“陛下若无事,臣就告退了,虽只权宜,但此地臣实不当久留。”荀柔垂着眼眸,并未注意天子的目光。
“朕…”刘辩目光一低,那条从绛底玄纹腰带边垂下的紫白二色长绶,就落在他眼底,锦鞋不到一步的距离。
他的目光纠缠着长带,欲向上攀,又心慌胆怯。
他并不惧殿中的侍从,也不惧被人知道,只是,惧怕先生…惧怕先生知道。
荀柔皱了皱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古怪。
但未等他想清,殿中那架宏壮的漆画错金屏风,发出一丝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辩一惊,神情恢复清醒,他急促了喘了两口气,连珠箭一般开口,“还有一事朕想同太尉商量,阿弟…朕是说渤海王,渐已长成,渤海王与朕说,他对货殖之道颇有兴趣,想去尚方所学一学,太尉以为如何?”
他想起私下与弟弟的商议。
若是天下承平,弟弟早已该就藩,为一国藩主,可如今天下大乱,藩国却不能往,阿弟又已经长大成亲,还是想作一番事业。
臣弟并不通武略,不过读得几本经书,不敢枉谈治国之道,听闻太尉以尚方所增益国库,臣弟想学一学,将来也能相助兄长。
阿弟有此心,自无不可。
听说尚方令是由太尉所辟,还请兄长,代我问一问太尉吧。
阿弟想要有作为,当然是好事,问一问先生,似乎也更周全,但…
刘辩说出后却发现,先生似乎生气了?
他…说错了?
荀柔在听完天子所言,确实一股火气霎时自心头而起。
他被触怒了。
关中民生,依靠的是河东的铜铁和盐池,织社之类,细水长流,其利归于百姓。
地方小,税收轻,却要支撑军费和庞大的政府机构,从雒阳带到长安的,董卓劫掠而来的财物早就用完了,他所依仗的,正是如今的尚方所。
如此命脉,让他交给刘协?
货殖之道,好一个货殖之道!
究竟是谁的主意!
他攥紧袖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应该想多了。
刘辩…天子,还不至昏聩至此。
谁出的主意?
刘辩…刘辩根本不会想到这些,那么是刘协吗?
对方知道他绝不可能让任何人染指这笔钱,所以才故意如此吗?
曹老板的偏头疼是不是被气的?
荀柔此时就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原本不想理会长安城中那些跳梁小丑,但现在发现,对方整日不干正事,所有心眼都放在这上头,还真能给人带来麻烦。
“渤海王既有心向学,如何不去太学?尚方所不过一群工匠,整日埋头泥土木屑,哪知道什么货殖之道?”他抬起头,神色平静的望了一眼屏风,竟还笑了笑,“陛下当听说过墨者多裘褐跂硚,墨家粗衣草鞋,哪有富贵像。”
“先生以为不妥,此事罢了,是我考虑不周。”
冰凉的笑意,让刘辩忍不住心中发颤,他虽仍不明白太尉为何生气,此时却连忙道歉。
“先生,果然无恙吗?”他望着太尉苍白的脸色,关切问道。
“臣…臣听闻关中蝗灾,急行回京,其实的确有些劳累,还请陛下恕罪,臣想归家休息了。”
“好、那好,先生快回去歇息,诸事都等先生休息过后再说,这些事都不如先生身体重要。”刘辩连忙答应。
荀柔心中的情绪,被天子这一番糊里糊涂的话削得七零八落。
刘辩是真心的,他无奈的心底叹息。
这样也好……这样的天子,不正是他期待的吗?
“阿兄。”
缓慢沉稳的脚步很快远去,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屏风后转出,殿门前已望不见人影。
荀太尉可剑履入殿,故不必在门前停留。
刘辩回身,“先生说得也不错,你想学什么,应当去太学,尚方所…就罢了吧,还有…光禄卿……”说到此处,他不由得露出愧疚,弟弟很少向他开口请求,他却不曾做到,“以伏公为中散大夫如何,朕特赐食秩二千石。”
一个实职,一个散职恩封,伏氏所求哪里是区区二千石。
刘协却并没有争辩,恭敬的跪下谢恩。
刘辩顿时松了口气,将弟弟拉起来,“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望着兄长欢喜的表情,刘协笑容却很勉强。
他是天子之弟,却也只是藩王。
成亲、建府、出宫,他也曾站在兄长之侧,却成为整个长安都看不见的人,就连府中长史、家令,都需要依靠伏氏来寻到合适人选。
他并没有怨言,君臣身份已定,他的确应当谨慎本分,若非天子之恩,他本应当在渤海郡,面对贫瘠的土地,横行匪患和四面的战场。
可魏君所言,太尉荀含光…所行所为,太没有为臣之道了。
他想起魏君所讲的故事。
秦朝之时,将军王翦将征,多请以美田宅园之封,惧己之功为秦王所疑,如今荀太尉之功,尤过王翦,奖赏却薄之,更屡拒加封。
就算天子信任,当年卫、霍犹不至如此。
闻当年诸将请于光武皇帝,称之武力莫之敢抗,文德无所与辞,此天命不可以拒。殿下,若有人想求得天命,所指岂非正是文德与武功?
自古贤臣,亦有周公吕望,岂可无端猜测忠臣?
周公吕望,还是王莽,殿下一试便知。
…真是,好个一试便知。
这让他如何说与兄长?
荀柔自太庙后殿中出来,直接走到尚书台。
今天堂兄或许不在,不过征拜姜峻,六百石吏任免,以及此次西征封赏将领的命令,也并不需经过尚书令本人。
只要尚书台撰写文书,归档入册,下发符书,寻着吏曹尚书和符节令就能办理妥当。
长安宫比雒阳皇宫还要恢弘大气,宫殿台基也彼雒阳宫殿还要高。
登台如登山,荀柔一鼓作气爬上尚书台,站在门口,先扶着墙把气喘匀。
“太尉?”
清朗如磬的声音,十分耳熟,荀柔抬起头,堂兄荀彧就站在身旁,身后还站着一个弱冠青年。
彼此作揖见礼,那青年睁大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滑溜一转,神情就让他想起少年时的郭奉孝。
“太尉有事,何不遣人相招?”荀彧问道。
“我见过陛下,顺道过来。”荀柔不好在插腰喘气,站直身体,他望向荀彧身后,“阿兄,这是你新辟的文吏?”
“这是扶风法孝直。”荀彧犹豫一瞬,伸手扶住堂弟的手臂,“其祖是扶风学士法真。”
“法正,见过太尉。”
荀柔微愣了一愣,回过神来。
既然徐元直都能辟祸长安,那法正出现在此,似乎也并不奇怪。
汉室这面旗帜,总在微妙之间,显露出非常效用。
“好,好生为朝廷效力。”荀柔勉励了法正几句,见堂兄没修产假,也不多说什么,请他安排人手,招大司农、少府等公卿,及太学农家博士等人,商议治理蝗灾事宜。
“不能拖延了,就今日,先定出章程来,便好施为。”
荀柔乘上马车准备出宫之际,听闻司空杨彪恰入宫来,正至太庙前伏阙谢罪。
还,真是有意挤兑他?
荀柔的手扶着车壁,回头望向太庙的方向。
“第二回?”他向荀彧问道。
三公请免,少不得一套三请三让的把戏,杨彪第一回上书必已经驳回,不知这是第二,还是第三回。
荀彧点头,“太尉当劝一劝陛下。”
劝什么,劝陛下恳切挽留三朝老臣,忠心耿耿的杨司空?
荀柔动了动嘴角。
“杨司空行事,当真非同寻常。”法正说了一句聪明的废话。
所以杨彪此时,到底想挤兑他,还是想递梯子呢?
“老狐狸。”
老成精怪了。
朝中三公,他是人不在江湖,处处有传说,王允有直谏名声,还曾经硬怼过宦官,也是好一张鲜明大旗,只有杨彪低调得几乎不存在,要免也是免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到显出来。
这要成功给他添了一堵,杨彪和弘农杨氏一战扬名,也能张帜纳贤,失了三公也是合算的买卖,今日一失,他日不是不能再复位。
若是和解了和他的关系,搭上荀氏这条船,对杨彪也不算坏事,他还有个在太尉府任掾吏的聪慧长子。
无论他如何应对,杨彪都没有损失,还似乎将选择权递给他。
连敌对派中,倾向温和的和解派,也会赞许这番操作
这里,几乎是特指,他的堂兄,大汉尚书令,荀彧。
即使看懂他的文章,清楚彼此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却仍然希望能够有更温和、和平的办法协调,而不采取激进的手段。
这当然也是堂兄,不同于大多数良心都坏掉的政客的,可爱的一面。
荀柔一眼略过已露出赞同之意的堂兄,看向法正,“孝直以为我当如何应对?”
这位在演义中似乎是个狼灭?他有些好奇对方的看法。
法正精神一振,迅速了想了想,答道:
“司空司地,掌农事,管粮仓,长安诸仓,不知经不经得查。”
既伏阙谢罪,就将罪落成真的?
这当然不行。
“如今蝗灾蔓延,粮仓不能出事。”
至于诸位粮仓官吏的操守,只能说高低起伏,去掉最高去掉最低,留下的中间值,在大汉官场中,已经超过平均。
法正愣了一愣,慌忙俯首道,“太尉考虑周全,是在下短视。”
荀柔摇摇头。
他还有一个理由。
大司农士孙瑞,其人颇有才干,只是出身稍显平常,故而始终没有登上高位,属于他想要拉拢的中间派。
这一二年,农署各部早陷于他与杨彪等两派之间的斗法,士孙瑞被迫夹在中间,多只能袖手一旁无法辖制,牵连人家,也不大好。
最后,这次救治蝗灾也还要用上他,罢免再选一个重新上手,恐怕还更不如。
不过,法正的计策不行,他也并非只有杨彪给的两条路走。
杨彪不是要他表态吗?
当然没问题。
在太尉府中,关于救治蝗灾的会议,在午后开始。
东汉以来,也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变化,蝗灾十分频繁,其中最倒霉的汉孝安帝在位了十九年中,有记载的蝗灾足有八次。
其中,自延平四年,六州蝗;五年,九州蝗;六年,十州蝗…到元初二年,十九州蝗,这场蝗灾足足跨越了七年。
从最初,朝廷能大赦,免税赋,举贤良,到最后只能下诏自斥“朝廷不明,庶事失中”。
兰台令荀忱挂着黑眼圈拿出光武帝以来,所有关于蝗灾的相关文书记录。
“……朝中多以抚恤,大赦天下,减少郡国贡赋,或调荆州、扬州二地谷输中原……各地或有郡守县令勤勉,以水淹、土埋之法,但飞蝗无尽,自旁郡蔓延而至……”
有了这份文书记录,一些官员提出的诸如蝗灾为上天示警,举贤纳良,祭祀之类的意见办法,也就容易驳斥了。
其实,能被招来参加讨论的官吏,也没几个真相信祭祀举贤之类的办法能够奏效,这不是…没别的办法,又不能不表态。
荀柔也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安抚民心。
老百姓很善良,也很善于忍耐。
大多数时候,朝廷给一个理由,大家就能继续忍下去,直到实在忍不了为止。
至于赈灾,记在文书中的仁政,落实的寥寥无几。
就荀柔自己幼年经历,灵帝时几次大疫,哪一次没遣宫使、医工出访赐医赐药,慰问孤寡,可若是真的实施,当年哪会有张角的黄巾起义?
其实稍稍计数就知,天下十三州,每人赐三斛五斗的,朝廷仓中哪有那么多粮草赈灾?
三斛,可有足足一百斤。
官吏们商议的办法,和过去也无不同,也就是抚恤,维护治安老一套,最多不过添一些,以工代赈之类的细节,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一说根源问题。
荀柔心中焦燥,叩了叩桌案,全场肃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将希望落在荀悦带来的几位学士身上。
“不知陈公以为,治蝗当如何行使?”
他先问这一位,是先秦时大农许行弟子陈相的传人。
见到农家两位贤人,便能明白,为何农家在两汉以后,逐渐衰落,几度几乎失传。
《孟子。滕文公》中称农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荀柔原本以为多少有些夸张,见了此二人却相信了。
两人一个老年,一个中年,都晒得黧黑,身瘦如柴,与田间老农无异,即使穿着直裾,头戴长冠,也与一室白皙文雅的文吏,完全不同。
陈躬并不局促,从容拱手一礼,坦然露出一双粗粝脏污的手,“老夫以为,治蝗之要有二,一在扼其发展,以救谷粮,二在除虫卵,以防再生。”
专业啊!
荀柔眼神顿时一亮,“请细说。”
“先圣言,水、旱、霜雪、疾病、虫害,是为五害,其中虫害之一,便是蝗虫,此物少则分散无害,多则聚集成灾,行无定止,繁衍极快,先食谷物,再食草木,草木食尽,更伤人畜,危害极甚。”
“还要伤人?”有官吏悚然。
“不错,”陈躬肯定的点头,“草木食尽后,蝗虫族群迁徙,然由有虫卵在,月余再化成虫,无草木可食,则将食人,幸如今尚未至此。”
荀柔想起昨天那一场虫雪,不免也心有余悸。
“不过,至其食人,则一地之虫将尽,当是时,在以火烧之,则能尽除。”
“可次岁,草木复生,蝗虫又会回来吧?”荀柔问道。
“若蝗灾未尽,当会复来。”陈躬再次点头,“故蝗灾之根本在止其繁衍,务在截其蔓延,根在杀其卵嗣。遏其发展,当以火烧之法,其卵生于土壤,需经月方化,可用水淹、土埋之法。”
“古书记载,杀虫卵用砒霜更有效验。”陈躬身旁的中年人许复道。
“勿再说,砒霜剧毒,虽可杀虫,亦伤水土,人食则死。”陈躬却不同意。
“太学土地洒砒霜杀虫,如今已无虫卵再生。”许复争辩,“复灌之后再下种,则无此患。”
“什么?你自作主张在太学洒了砒霜!”陈躬愤怒起身,一手扯住许复的衣襟,提起拳头。
“和水洒的,已有月余,老师不也没看出不对吗?”许复一个中年汉子,居然中二少年一样瞪大眼睛,梗起脖子。
“什么!”
眼看拳头就要落下。
“陈公勿怒,”荀悦不知何时已到二人身后,温和含笑的抓住了陈躬的手臂道,“此事我也知晓,许君想试验古法,也是为了解蝗灾之患。”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扬起的拳头压了下去,又转过头,依旧神情温和,“许君何不告诉陈公,只洒了靠东墙边的二亩土地?一处洒,与一处不洒,正好比较两处种出谷物,是否有所同。”
“祭酒所说果真?”陈躬由自愤愤。
许复不答,将腿一盘,眼神虚瞟满室的看热闹的人,两手把着膝盖又将腿盘紧了些。
然后荀柔亲眼看着大兄将陈躬按坐下去。
“一时失礼之处,还请太尉见谅。”荀悦按住两人,来到堂中,温文尔雅、风姿翩翩长揖一礼。
“君子之争,君子之争,没什么失礼的。”大兄厉害啊,荀柔连忙摆摆手。
商议继续进行,遏制蝗虫大军的继续扩散,需要有组织纪律的大量人手。
军队正巧符合条件,荀柔准备亲自组织拦截。
除此之外,蝗虫喜旱特征明显,于是增加土地灌溉,也是措施之一。
太学另一个博士马钧为此提出深井通渠之法。
即沿河道挖出地下深沟,再在陆上沿深沟挖出井道。
听上去就像后世下水道,只是作用相反。
下水道是为了排泄,而深井通渠却是以河流为水源,降低水井枯竭之患。
工程听上去浩大,不过考虑到今岁欠收,百姓家粮食很快不够,以工代赈,比起直接送粮,反倒是长久之法。
有了几位专业技术人员的意见打底,救治蝗灾之法这才大致能看了。
不过,荀柔也知道朝中其他人,并不关心这些细节,于是次日上书,放在开头的是他对杨彪的应答。
“传曰:颠而不扶,危而不持,则将焉用彼相矣。
伊尹曰:三公调阴阳,九卿通寒暑。
臣等公卿,受命辅弼,失于明察,而至蝗灾蔓延,上愧天子,下惭百姓,其职是当,岂能推诿。
臣等请自罚三等,以俸禄赈济百姓,率众以灭除蝗虫,方不负陛下百姓之恩托。”
这份上书落款,有荀柔这个太尉,还有大司农、少府、卫尉、廷尉、大鸿胪五卿,以及尚书令、御史中丞、兰台令。
免官有用吗?能消灭蝗灾吗?能免除百姓饥馑吗?三公失察,轻飘飘免官就完了吗?
这不比免官高明吗?
说起来都让人不相信,逢到灾异,过往竟常有天子赐钱百官抚恤之事。
王允忠贞耿直的人设不倒,很快响应上书,要自罚三等赈济百姓,其后百官也纷纷主动上书要求减薪。
荀柔衷心谢谢杨彪,若非他一番动作,让自己这份上书显得像是回击,让许多官吏以为在站队,他还真找不到好办法来降低薪俸。
等之后他再带头吃一吃炸蝗虫,相信往俸禄里掺虫子的事,也就可以干
“徐州来报,徐州牧陶谦病逝!”
在荀柔准备离京之日,一个消息突然而来。
“陶谦死了?”
白马寺殿宇的重檐,不知何时换了翡翠琉璃瓦,清透的颜色在烈日照耀下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年轻的太尉站在檐下,望着张牙舞爪的脊兽,眉心一皱,蹙成一道川字。
他回到长安,解决了积压的事务,又将这一年多朝中决议、人事变化梳理一回,商议、安排、布置好救治蝗灾的章程,明日将要出京,这才抽出时间到白马寺来祭拜父亲,并见一见姐姐。
拜祭方毕,还未来得及同阿姊和阿稷说说话,便闻来报御史中丞荀攸亲驾来访。
荀柔知道定有大事,避堂出来相见,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据糜家信报,当是月初病逝的。”荀攸低声道,“陶氏隐而不宣,故消息尚未传至长安,不过毕竟过去十余日,袁本初、曹孟德等人,现下恐怕已得知消息。”
荀柔默默点头。
《三国演义》的故事中将陶谦塑造成一个忠厚长者的形象。
然而,这些年他所看见的陶谦,却是实在的手握重兵、野心勃勃的诸侯。
他南结袁术,北和公孙瓒,厚结泰山匪臧霸、下邳贼阙宣,建私人曲部,养数千私兵,数年不入贡,不入朝,随意任免徐州官吏,视朝廷无物。
在战乱年代,这些或许还不算什么,但他纵容笮融在徐州大起浮屠寺,奢靡铺张,塑佛像金身,大办浴佛节,就显然表露出非同寻常的野心了。
不过,如今陶谦死了,种种未宣之于口野心,也随之烟消云散。
只留下一个浮华富裕而混乱的徐州。
“徐州牧人选,公达可有什么建议?”荀柔皱着眉看院中啄食的麻雀。
蝗虫成灾,按说该有鸟雀成群汇餐,可事实上,长安城中的鸟雀却变少了。
他心中寄挂着,仿佛想起传说蝗虫有毒?
“徐州临海,有渔盐之利,田土丰饶,陶谦经营十余年,虽用佞臣敛财,奢侈过度,但犹有流民愿意归附,盖其位处中原,却少战争之故;
“陶谦一死,徐州泰山兵、丹阳兵、下邳卒,互不相统,必有争斗,此其一患,有笮融、曹宏等奸佞小人,借攀附各自厚利,岂能让出,又是一患,
“其境内之陈氏大族,数代经营,尽有民心…”荀攸抬眼望来,目光深幽,“也是一患。”
“有此三患,徐州牧继任人选便不容易。”
“没错,”荀柔两手相握,吐出长长一口气,将思绪拉回来。
要能制服三家兵匪,诛灭小人,压制士族,安抚百姓,四个条件放在一起,人选就很难了,而这个人,最好还要对中原军事地理有一些了解。
那可是历史上,刘备这样的枭雄都没完成得任务。
“还有一点,若新上任的徐州牧不能安抚徐州,就会有人替他安抚。”
曹操、袁术、刘表、袁绍,必然都很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荀攸点点头。
“公达何以教我?”荀柔转头望过去。
荀攸拱了拱手,“司马伯达、”(司马朗)
荀柔眉头微微皱起。
“卢子干、”(卢植)
荀柔目光一抬,脸色微变。
“荀君平。”(荀欷)
荀攸低下头。
“不可!”最后名字一出,荀柔神色顿时大变。
他当然明白公达的意思,选司马朗,取河内司马氏的背景,选卢植,取其才能干城,选荀欷…当然就是他荀氏和糜氏的联姻关系。
可历史上司马家阴影在,卢植与他并不同心,而阿稷……对于阿稷来说,徐州太危险了。
无论司马朗还是卢植,若不能成功,最多换个老板,可阿稷,是他荀柔的亲侄子,去了徐州,除了要面对时局,还有身份带来的危险。
“阿稷太文气了。”荀柔摇摇头。
阿稷阿音,虽是兄妹,但性情相反,阿音刚烈坚毅,阿稷却温厚细腻,他敢让阿音战场厮杀,却不敢将阿稷置于徐州这样吃人的地方。
“长安虽还没得消息,但太尉还是要早下决定。”荀攸并不干预他的判断,只是平静提醒。
荀氏如今的问题,就是根基太浅,手中人才都资历不足,尚需成长,王、杨两家若是得到消息,多少都能选出几个人来…至于能不能将来坐稳徐州牧……坐不稳再说嘛。
“卢子干,愿意…与我们合作吗?”荀柔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