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记忆拼拼凑凑,无数块碎片重新涌动着合拢,拼凑成一块完整的镜面,倒映出对面人的身影。
子弹穿透皮肉的那一刻,空气也凝固一瞬,旁边的人被枪声震住,怔怔地循着声响看去。
段煊率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两三步走到郁酌身边,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以防对面突然发难。
“郁酌!你——”
很快,追上来的柯谨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神色一变,急促地冲上前,却被段煊冷眼挡了回去。
其他人也回过神,隐隐躁动,四处本就一直漂浮着血腥味,经久不散,这时候有人中枪,墙外的丧尸被声音气味刺激到,也嘶吼着愈发激动。
郁酌却不慌,低声对段煊说:“放心吧,没事。”
目光所及之处,郁还峥伤在大腿,并没有生命危险,被一旁的人扶住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尽失,但仍然冷静地吩咐人帮他处理伤口。
除了在受伤的那一刻吃痛皱眉,他神情中看不出恼怒,而是忍着冷汗再度出声。
他看向郁酌:“你说得对,我接受。”
嘈杂噪音几乎掩盖说话声,局面一片混乱,旁边的常旭也瞠目结舌,显然没意料到他们处理事情的方式,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很快,旁边有人赶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表情顿时变了变,情绪也明显松下来。
郁酌没注意来人说了什么,却也能猜出个大概,这是等到救兵了。
一个基地能壮大到一定程度,少不了各方面势力的支持,多重关系盘根错节,有人出手帮忙并不稀奇,因此常旭先前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不过郁还峥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就像他之前所说的,他了解郁酌,郁酌也同样了解他。
他能任由这些事发生,就一定会有所准备,现在看来,就算是上面的人来了,不管谈判多少次,面对算计和深不可测的利益,他们最终的选择也只会是合作。
这也是郁还峥的另一个目的。
郁酌撇撇嘴,心想这人真是心机深沉,只打伤他一条腿有些亏了,但也只能这样。
毕竟对方要是死了,说不定以后他真得变成丧尸。
他可不想看到几年之后,明明自己变成毫无意识的怪物,还要被段煊偷偷摸摸养在家里的画面。
太变态了。
思来想去,他轻轻点头:“我们一笔勾销”
闹剧总有结束的时候,纠缠在一起的各种利益牵扯也总会被理顺,走向一个有人满意也有人被迫满意的结局。
郁还峥步步紧逼,常旭也不是会服软的人,闹不好了真鱼死网破,双方最后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能在交涉下选择各退一步。
而郁还峥之前采用雷霆手段进行逼迫,除了为样本,在某些程度上也是想逼出常旭背后的人,现在谈妥了,握手言和,常旭虽然气不过,但从之前基地的情况看来,他独吞样本也不会有收获,只能忍了。
毕竟不管多大的冲突,他们最大的敌人始终是丧尸。
在病毒不断的改造下,世界摇摇欲坠,怪物占据大面积的生存空间,地面塌陷,气候异常,毫无规律的天灾和混乱的社会秩序一点点冲击着人类的生活。
为了研究,郁还峥逐渐把势力迁移过来,重启实验室,并时刻关注着郁酌的情况,基地也不断接收新的幸存者。
连续几个星期,段煊都在因为药剂的事情忙前忙后,整个人瘦削不少,侧脸轮廓分明,胡茬也愁得直往外冒,成天脚不沾地。
郁酌倒是无所事事,只是需要定时检查身体——以及被扎针。
傍晚,日暮西山,屋内的光线缓慢后退至窗沿。
隐约听见楼下的脚步声,郁酌缓步到窗边,拉上窗帘,眼看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而后熟练地上床,缩进被子里,装出熟睡的模样。
下一秒,门被轻声打开。
微光泄进来一缕,又立即顺着门缝撤回去,室内只剩下起伏的呼吸声。
郁酌没睁眼,却能感觉到段煊放缓脚步,走到床边,伸手时衣服摩擦出声响,窸窸窣窣半晌,额前一凉。
对方在测他的体温。
带着寒意的触感转瞬即逝,等了一阵,他却始终没感觉到对方后续的动作,只能压着情绪,希望他赶紧走,最好忘记今天还要打针,就这样混过去最好。
郁酌努力听着,寂静中,段煊似乎一直在旁边站定,目光落在他脸上,暗含打量,像是在观察他是不是真睡着了,在黑暗里格外灼人。
等了又等。
半晌,他终于听到对方小声说了一句:“睡着了?”
紧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本来想着等会儿出基地办事,可以一起去外面透透气,既然已经睡着了,那就算了吧。”
没等郁酌细想,话音落下,一串脚步声后,门锁咔哒一响,房间里顿时没了动静,安安静静,什么也听不见了。
什么算了。
郁酌急了,眼睛先是睁开一条缝,见人确实走了,立即翻身坐起来,被子堆栈在手边,捂了半天的暖和气也慢慢冷却,想要下床又有些犹豫。
然而下一秒,“咔——”
门再次被打开。
郁酌一抬头,就看见段煊倚在门边,半笑不笑地盯着他看。
“……”
看来丧尸病毒让他连脑子也退化了,这么拙劣的戏码也会被骗,郁酌暗暗找补,又心生怨念,压着眼皮,没说话,只闷不吭声地回望过去。
“这可是你自己醒的,别想和我发脾气。”
段煊捏捏他的脸,一靠过来,风尘仆仆的气息就将人笼罩住。
他连衣服都还是昨天那一件没换,周身萦绕着极淡的血腥味,脸色疲惫,手指没什么温度,指腹粗糙,眼中却带着笑:“好消息,药有进展了。”
见躲不过,郁酌安安分分地被按住扎针,又忍不住开口追问对方之前所说的:“真的要出门?”
“当然是真的。”
药剂量少,全注射完也就几秒钟的事情,结束后,郁酌重新活蹦乱跳:“我们去哪儿?”
“对了,有什么进展?我还要打针多久啊,还有那个体检,真的很麻烦。”他话语不停,被督促着加了件外套,总算出了房门。
段煊一路回答他的问题,领着人去开车,两人路过办公楼,从窗户看见里面还亮着灯,段煊又脚步一停。
“有点事,先上去看一眼。”
刚走到门边,说话声就清晰地传出。
“早说了这样行不通,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常旭猛一拍桌子,大幅提高的声音从门缝一字不漏地钻出来,显然正在想尽办法说服坐在对面的人。
郁酌听乐了,却也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之前说过一笔勾销,他却并不打算和郁还峥有更多接触,顶多见面点个头,其他的就没什么必要了。
但尽管是这样,他也很乐意见对方被怼,压低声音,看热闹道:“又吵起来了。”
第70章 待续
这两人, 一个是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笑面虎,另一个看着正直,其实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争执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 大到实验研究方向,小到一件日常事务的安排,他们都能起冲突, 导致各项进程一拖再拖。
这次也是一样。
对视一眼, 郁酌拽了一下段煊的衣摆, 两人站在门外继续听,虚掩的房门内, 常旭也还在劝对方:“真的, 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你,
你设想的那种效果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到,甚至最后会起反作用
——以现在的技术,病毒和人体基因完全没办法进行融合,更不用提你说的进化,即使有个例暂时起效果, 最终也只会走向崩溃,就像……”
说到这里,他的话语下意识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所以我觉得,还是就按照我说的办, 彻底根除才是最好的选择。”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寂静, 似乎经历了片刻思考。
半晌,郁还峥终于出声, 却是说:“行了,你有功夫说我的想法行不通,还是先把基地里这些烂摊子收拾收拾吧。”
他这话一说出口,谈话算是彻底跑偏了。
“你还好意思提?”一阵拖拽椅子的声响后,常旭站起来,声音隐隐冒火,“这都是因为谁?”
“你是指那些无征兆的变异者?”
窸窣几秒,郁还峥大概是换了个坐姿,不以为然道,“这件事,你该不会是想算在我头上吧,说清楚啊,他们感染病毒和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语气无辜,“是你自己贪心,非要带走地下实验室所有实验体,还放任自己手底下那些蠢货破坏培养皿,这才导致他们成为病毒携带者。”
“后面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以当时的情况,你明显是知道有问题,居然完全没打算叫停,办事也粗糙,难怪后来会出事。”
“你——”
话语一噎,常旭喉头哽住,也知道是自己理亏,事实上这些决定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大多数时候受制于人,也确实是哑口无言。
但他质问的明明不是这回事。
又是一顿争执,渐渐地,里面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不太能听得见了。
郁酌靠在墙边,颇感兴趣地听了一会儿,又很快就觉得无聊,慢吞吞地转过头。
见他们一时半会还不打算结束,段煊也没再继续等下去。
他上前半步,趁着里面的话题暂缓,屈指敲了一下半掩的门,打断他们:“不好意思。”
声音骤然停歇。
半晌,看清站在门口的人,常旭先是沉默几秒,很快就轻咳一声,正色道:“有事进来说吧。”
他们要谈的事情大概关于基地或病毒,郁酌当然不会想跟着进去,在听见段煊敲门时就溜达着下了楼。
原本他打算就在楼下等着,谁知待了没多久,杨茴从这边路过,见他无所事事,先是问队长去哪儿了,接着想了几秒,笑着提议:“其他人刚出任务回来,正要一起吃饭,你要不要来?”
仔细算一算,他们似乎的确很久没有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了——准确地说,是郁酌常常缺席。
听她这样说,郁酌眼睛亮了亮,心道段煊那边不知道多久才会出来,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傻等,没犹豫地说好啊好啊,留了句话便和她一起离开。
天色很快灰暗下来。
整座基地亮起夜灯,大门前的探照灯扫过每一个角落,点燃黑暗,以此抵御未知的危险。
饭厅中热气弥漫,余思莹,蒋自明,汪和等几人都在,正热火朝天地胡侃。
见郁酌来了,蒋自明下意识就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见只有杨茴一人,意外极了。
他挤眉弄眼地怪笑一声:“难得啊少爷,队长今天怎么舍得放你一个人出来了?”
郁酌也笑起来,在桌边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水:“什么叫放我出来,他可管不了我。”
这话蒋自明是信的,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人待在一起,队长一直被拿捏得死死的,不禁啧了一声。
然而在开饭时,在蒋自明围着桌子倒酒,看见郁酌也举着杯子伸出手后,顿时苦起脸:“祖宗,他虽然管不了你,但肯定能管我们,要是你喝的东倒西歪的回去,队长非削死我们不可。”
郁酌眼尾微微一抬,冷白的脸也因为热气显出几分颜色,闻言,手却没收回去,反而更往瓶酒凑,“瞧不起谁?你们都喝趴了我也不会醉。”
一听他这话,旁边汪和倒是先来劲了,末世前花天酒地的斗志被激了起来,热血上头,哎哟一声,习惯性一拍桌子:“喝!让他喝!”
余思莹掰正他的脑袋:“喝什么喝,郁酌的身体情况你不知道吗,喝出问题怎么办。”
“我真的能喝。”郁酌坚持不懈地举着杯子,可怜巴巴,“没问题,放心。”
“真的可以?”余思莹目光怀疑,绕了一圈后看向杨茴,朝她确认。
杨茴:“可以是可以……”
汪和:“这不结了吗,给他喝吧。”
争来争去,没办法,这酒最终还是让郁酌如愿以偿地喝上了。
余思莹用手指比划出一段距离:“只能一点点。”
郁酌立刻点点头。
桌上几人话都不算少,吃饭间,很快就乱七八糟地聊了起来,话题从白天出任务时的琐事跳到最近天气很好,又跳跃回末世之前各自的生活。
灯光明晃晃地映照上桌面,色调偏暖,半透明的玻璃反射出模糊人影。
汪和就坐在郁酌旁边,半晌,不经意地瞟他一眼,下意识就想起来一件事。
两人刚认识时,郁酌在商场楼顶发现了他,他也得以从丧尸群的围困中逃生。
当时他就隐约觉得对方眼熟,心中有所怀疑,只是很快就被他的一句“父母双亡”打消了念头,半夜还坐起来想自己真该死啊。
然而直到和郁还峥碰了面,又经历了之后的种种事件,汪和就是想装傻也不得不明白过来——自己当时还真没认错人。
“哎。”
他戳戳郁酌的手臂,心里想着,就把话问了出来,“我们以前就见过吧,你那时候干嘛不承认……”
“没什么好说的。”
见他问起,郁酌也不意外,眨了眨眼睛,表情不变地补充道,“再说了,我也没骗你啊,我爸妈真的去世很久了。”
汪和:“……”
这能一样?
他张了张口,又顿住。
一时没话说了。
其他人也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蒋自明乐了,问汪和:“你们以前真认识啊?”
“少爷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汪和却又是一顿,像是被对方问住了。他表情难言地变了变,欲言又止好半天,心里默默道,那可是大不相同啊。
郁酌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没说话,只笑眯眯地看他。
被他这样一盯,汪和干笑两声,原本模糊的记忆陡然间变得清晰。
气氛到这儿了,他酒意上头,恶从胆边生,低声说:“他那时候可比现在难伺候多了,真的,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就容易多了。
“你们是没见识过,就我们认识的这一大圈人里,根本没人敢招惹他,一点不顺就能闹得人仰马翻——”
汪和的话一点儿没夸张。
末世之前,郁酌正处于盛气凌人的青春叛逆期,打扮招摇,处事也招摇,整个人看一眼就极具攻击性,又让人移不开眼睛。
说着说着,汪和又发现了什么,迟疑间看了郁酌一眼,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猛地惊觉——他好像现在也是这样。
灯光柔和,几缕浅色倾洒至脸庞。
郁酌眼睑下投射出小片阴影,他语调不满:“干什么干什么,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说实话,郁酌觉得自己以前性格也挺好的,和现在没区别。
他扬起眉,半真半假道:“那些人有事求我,所以讨好我,不付出点什么就把事办成了,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汪和被他这幅神情晃了一下视线,思考之下,居然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
话题很快被带了过去,而另一边,段煊这一进去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暮色沉沉,终于过来接人。
刚一进屋,他视线移动着四处寻找,下一秒,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就扑进怀里:“段哥。”
“来晚了,抱歉,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
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段煊扶了郁酌一把,刚背过身,对方就熟练地用手环住他的脖子,带着热意的,沉甸甸的重量压上来。
周身树影模糊,路灯明灭,月色洋洋洒洒地铺满路面。
屋里的暖气蒸得人脸热,直到出了门,温度才逐渐散去,郁酌眼眸润亮,沾染着酒意,连苍白的皮肤也有了生气。
“怎么喝这么多?”
呼吸扫过颈侧,段煊背着他,语气带上几分笑,微微偏过头,“喝醉了吗?在你完全好转之前,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没有。”
郁酌小声和他咬耳朵,“喝什么醉,我千杯不醉。”
说是千杯不醉,他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然而还没等回到房间,就已经逐渐昏昏欲睡。
除了偶尔睁一下眼睛,直到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塞进被窝里,郁酌都十分安静,眼皮沉重地没再提什么要求。
翌日一睁眼,时间已近中午,两人收拾一阵,终于按昨晚约定的出了基地。
这段时间温度骤升,热烈的光线透过车窗扫进来,亮处隐隐发烫。
车速不快,郁酌靠着椅背,向后躲避强光,接着偏了偏头开口:“段哥,我们要去哪儿?”
“先去附近的几个基地。”
情况在不断变化发展,随着活动空间压缩,丧尸病毒总会逼着人们重新走到一起,建立新的秩序和关系。
联系其他基地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和从前的争夺与侵占不同,而是真正的资源交换和合作。
“常旭已经和他们约好了,这次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不会久留,不过以后就说不定了。”
“懂了。”
郁酌余光瞥向窗外,笑起来:“打好关系呗,以后他们两个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就可以找人举手表决了。”
路途较远,两三句话后,郁酌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玩意。
是一个从废弃商场淘来的老旧相机,之前他身体状况最差的那段时间,段煊三天两头带点什么东西回来,他都不太提得起兴趣。
除了这个几乎已经被时代淘汰的东西。
“段哥,给你照张相。”
周围都是荒山草地或稀疏的人家,一条大路望不到头,车辆飞快地穿行而过,尘土飞扬。
郁酌微微后仰,举起相机,镜头瞄准,将对方的侧脸框进四四方方的屏幕里,弯着眼睛招呼一声。
段煊也配合地没再有大动作,快门声后,却好半天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余光看向身旁:“怎么?”
“帅。”郁酌吐出一个字。
闻言,段煊一愣,随即压了压眉,很轻地笑了一声,半晌,减下车速,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他拿过相机往前翻,除了最新的这几张,其他全是郁酌各种时候的留影。神态动作各不相同,但不变的是,他永远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将鲜活的情态保留下来。
“小段哥哥,你好上镜。”郁酌凑过来,“以后多给你拍。”
段煊却觉得,郁酌才应该更多地出现在镜头下,无论是光鲜的、日常的、撒娇的、无精打采的、神采飞扬的。
都是值得被保留下来的珍贵时刻。
两人重新上路,车轮轧过因干燥而开裂的路面,飞驰间卷起尘埃,千疮百孔的汽车伴随喧嚣而具年代感的车载音乐,有人开口:“太老土了,能不能换一首,”于是短暂安静后响起新的曲调。
路边趿着脚的丧尸被噪声惊扰,张望着,缓慢向前移动,随即被一枪结束早该停止的生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