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金子不够的部分,用人情来补足。”
“骡子”笑了:“我同你素昧平生,哪儿有什么人情,吃杯酒的交情就能教我替你掉脑袋么?我凭什么同你做买卖?”
那青年似是又犯头疼了,捂着脑门,伏在桌上。“骡子”不欲同他多费唇舌,点清酒钱后放在桌角,起身欲走,这时却听得青年再度开口。
然而这回青年所言便似一道惊雷,震得他三魂七魄齐飞。那青年道:
“凭我是方悯圣,你的少东家。”
“骡子”猛然回首,胸口起伏不定,像有一股大浪瞬时吞湮了他,他脸色煞白。那人伸出两指,又叩了叩桌板,这回的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若金子不够,就用方家的人情补齐。坐下罢,咱们再谈谈这桩买卖。”

内监暗无天日,又冷又潮。小窗里灌进一隙风,鞭子一般,打得人脸痛痒难耐。
一个狱卒走过来,手端木托,其上放一碗糙米饭,一碗菜汤,他也不将碗放在转桶里,而是瞥了被铁链吊在墙上的青年一眼,冷哼一声,道:“吃饭了。”
那青年被打得皮开肉绽,一身淋漓鲜血,但看得出来未伤筋动骨。他一双眼冰冷如霜,直看得人心尖打抖,正是被诬作凶犯的方惊愚。
方惊愚抖抖腕上铁链子,“劳驾,可替我解开这链子否?不然不好端碗。”
那狱卒哼声道:“吃饭是用嘴的,不用手也行。你若想解开链子倒也成,只是一回要纳一两银子。”
“我听说在别的监房里只用五十文。”
“你是死囚犯,杀的还是个好人!我为何要向你行方便?”那狱卒啐他一口,拿起碗,将汤饭扣在地上,努嘴道,“喏,吃罢。”
“连碗都不肯给我么?”方惊愚道。
“要连碗的话,一碗要再纳一两银子,这里有两只碗,所以你要给我统共二两银子。”
“不必了,我的顺袋比你的脸还干净。”方惊愚说着,直接伏下身去,艰难地咀嚼起地上的饭食。红舌一吐一吐,仿佛舐水的猫儿。那狱卒看了片刻,眉头紧蹙,脸上浮起厌恶之色,道:“你不觉害臊么?”
方惊愚抬起头,“有什么害臊的?我小时候手脚不灵便,只得在地上爬,家仆都轻贱我。倒在地上的饭,我吃得多了。”
那狱卒又哼一声,仿佛鼻子里有出不完的气似的,然而眉头松了些。他倚着墙坐下,这时方惊愚才发觉他手中捧的木托里放着一只沙盒。兴许是为了消磨时光,那狱卒伸指在其中写写画画,画的人却惟妙惟肖。
“你在画什么?”沉默良久,方惊愚开口问道。
狱卒露齿一笑,阴恻恻地道,“我在画你。”果不其然,他在沙盒里画出了方惊愚的脸,眼耳口鼻俱像。方惊愚点点头,说,“很像。”狱卒却说:“现在还不大像,等到一月后就像了。”
“为何?”
“因为一月之后,你会被送往法场,身首分家!到那时你便只剩这一个脑袋了。”
方惊愚默然无语,然而神色不变,无动于衷。那狱卒见多了死囚,以为他会大嚷大闹,然而却见他安静得过分,便又问道:“你不怕么?”方惊愚说,“有甚可怕的?”
狱卒问:“你年纪多少了?”
“二十三。”
“还年轻得很!怎就做下了一桩杀人案子?”
方惊愚冷冷道:“人不是我杀的。”
“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皆眼见你持剑杀人!你还抵赖!”那狱卒忽而激动起来,脸上一条条筋鼓起,仿若蜈蚣,目光里火花迸溅。“我也曾是觉元骑队里的人,头项他老实忠厚,与咱们每一位弟兄皆是刎颈之交,想必也对你关怀备至,你却忘恩负义,害了他性命!”
狱卒吼得声嘶力竭,方惊愚却忽而明白了为何他对自己态度恶劣的缘由。原来这狱卒是误以为自己杀了头项,方才对他恨之入骨。想到这处,他心下一松,道,“我真没杀人,是靺鞨卫诬捏情实。你若不信,伸手到我怀中摸一摸,那里有一件信物。”
狱卒戒备地看着他,“怕不是我一走过去,你便会咬掉我手掌。”方惊愚道:“你这样不信我,拿木栲给我锁上也行。”那狱卒走过来,谨慎地伸手入他怀里,取出了一只方十胜石佛像。入监房前,方惊愚把此物藏在舌下,瞒过了搜检。
方惊愚说:“这是头项的信物,你既是他往日的弟兄,我便想劳烦你一事,将此物拿去盖竹坊赵宅,与头项的妻儿说头项右迁,回边军复原职,要与他们自此久别了。这是头项的遗愿,可惜我现今囚于囹圄,不得亲自动身,事成之后,我在清源巷宅子中的一切都可任你取用。”
他口气恳切,那狱卒也记得头项的这件信物,再一看其上并无血污,并不似是死后从尸首上粗暴拽下的物件,对方惊愚的冷峻之色也宽松了些。于是狱卒问他道:“你真没杀人?”
“我可赌神罚咒,若是我手刃了头项,定遭雷殛。”
狱卒神色放松,对他不再警防,收起了那佛像,却不忙着走,笑了一笑,抹平了沙盒的沙子,在其上埋头画了些图画,推给方惊愚看。
“这是什么?”
“法场的守备图,我也曾押过几次人犯,知道到时仙山吏会如何布防。”
方惊愚看了,将那图默默记下,罢了对狱卒道:“向一个死囚犯泄底,你就不怕会引来杀身之祸么?”
“正因你是死囚,才能向你泄底!”狱卒哈哈大笑,“反正你一月后便会被押送刑场,横竖都是死。死人最能守住秘密,我现今同你说多几句又有何妨?”
“可你与我说这些话,却又像是不想让我死。”
“入了内监,哪能轻易逃出生天?接下来是死是活,全看你造化。但你若真是白帝遗胤,我倒希望你活下来。”狱卒道。
“因为蓬莱的夜已够长了,咱们都在等着破晓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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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从那骨片上读出了文字后,小椒便时常催着郑得利往下译解,然而那契文佶屈聱牙,郑得利每看上一行,便得费半日工夫。兼之那骨片古怪,才写得一段话,便又换了别种文体记述,七零八落,看得郑得利无从绸绎。
小椒心如火焚,乌蝇似的绕着郑得利走,时不时催上一二句:“看出什么来了?”郑得利哭笑不得:“秦姑娘,这又不是寻常书册,一嚼便通,哪能解读得这么快的?”
在译解这骨片期间,楚狂回过府来一趟。小椒见了他,没甚好气,大叫道:“你还有脸回来!”
然而楚狂并不似往日那般油滑发笑,企图蒙混过关,神情始终淡淡的,竟有几分似方惊愚平日里摆的那张死人脸了。他说,“我改主意了,我会去救人的。”
小椒对此不屑一顾,对他大吐口水。她深知这长工是十足的猾头,是谁给的银子多便歪向哪头的墙头草,这日说要去救人了,指不定哪一日又倒戈往别处了。楚狂也没同她多费唇舌,只说自己要去醉春园一趟,回来时却带着一张用白布裹着的骨弓,在厢房里给弓上一条新的牛腱弦后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椒也不去管他。
郑得利终究在骨片上读出了些有用的字句。就在“昌意二十三年建戍月”这条目之后,有一句是“民议沸腾,怨嗟盈路”。看来方惊愚平日里大得人心,若是真断了其脑袋,倒会引得蓬莱黔首们不满。于是郑得利对小椒道:“这上面写着,听到惊愚被处决这消息后,蓬莱百姓怨声载道呢。”
小椒听了,眼泪倒像决堤了似的,“那看来扎嘴葫芦变成一只死瓢,是板上钉钉的事啦?”
她心性天真无染,倒不先去疑为何有一块记载着未来之事的骨片,只觉上头写的便是真事。可郑得利却对这骨片怀抱疑心,爹给自己这骨片时,只说这是蓬莱的古旧史书,可古人怎会将尚未发生之事记载其上?
然而郑得利再细加考勘,发觉那骨片上记述到的其余事项倒一一应验了,只觉骨片上的文字确是真实可信的,顿时心中思绪如麻。
忽然间,他一拍脑门,道:“等等,咱们的路倒还未走绝。《孟子》里道,‘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将惊愚下在牢内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事,想必街坊也早有怨心!咱们去同大伙儿说一声,教他们行戮那日齐去镇海门,大闹一通,然后咱俩再趁乱救下方惊愚!”
小椒听了这话,两眼一亮,生机勃勃地跳起来。然而郑得利说罢这话,却又觉得不妥。这事说得轻易,但行戮那日约莫要绑出十位以上人犯,防援的仙山吏大抵有二三百人,且由数位军尉护送,兼之国师临场,仙山吏只会将法场围得水泄不通,就凭他们两人,哪儿动得了手?
可他看小椒目光发亮,落进了晶片似的,也不好拂她心意,说:“咱们试试看罢,走一步看一步。”
方家小院前此时正有两位仙山吏站岗,为的便是时时监看他俩举动,免得小椒作乱。郑得利和小椒一合计,先到马棚里抱了一捆茅草,紥了两只草人,脱下身上常穿外衫,裹在草人身上,并将其放在树边的马扎上。因有树影掩映,远远望去倒似他俩坐在树下发呆。
两人从下厨边的墙头爬出去,郑得利不善做这鼠窃狗偷之事,摔了一屁墩儿。他一瘸一拐,和小椒一齐去了醉春园。
才进了乌臼胡同,一伙穿红着绿的妓子便热情地围上来,花团锦簇似的围着他们,吃吃发笑:“两位上咱们那儿去么?姑娘相公都管够!”其中一位似是认出了郑得利,掩口惊道,“这位公子眼熟的,是园里的熟客么?”
郑得利大窘,慌忙摆手。上回他可是被强拉去的,到现今也未开过荤。他对妓子们道:“咱们今日来是想问些事的,姊姊们可有熟知的戏班子?”他知天底下消息最通达的便是她们,吹一吹枕头风,什么话都能套得来。
其中一位妓子道:“近来将到小至祭,金山寺里请了个戏班子。”
郑得利想了想,确有此事。金山寺里常演戏,往时陶少爷三天两头往那儿跑。于是他谢过那妓子,与小椒一齐去了金山寺。
现时正是向仙宫进冬菜的时节,又逢大集,街衢里熙来攘往,人马难进难旋。今日正是十五,寺里也在演一出越州来的新戏。小椒远远看着台上那红衫丑角儿,忽道:“这戏班子我认得的。”
郑得利不解,小椒道:“以前‘大源道’教徒在蓬莱滥杀无辜,见着戏班子里有唱白脸的,便将其枭首剥了面皮,挑到旗招杆子上,美其名曰‘惩奸除恶’;若见着有美貌的旦角儿,也拿去奸辱。那时我和扎嘴葫芦将这些教徒拿下了,班主可感谢咱们呢。”郑得利松了一口气,“你若认得他们,可就好办事了。”
他们走进寺去,寻到了那班主。果不其然,班主见了小椒,攥着手千谢万谢的,腰弓得似熟虾子。两人将来意一叙,班主先是有些为难,但听闻是方惊愚有难,还是横一横心,拍胸脯应下了这差事。
于是半日后,戏台子便架到了天王殿后,张帷设幔,其中演的是《赵氏孤儿》。台上那赵朔唱道:“枉了我报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国的奸臣权在手。他平白地使机谋,将俺云阳市斩首!”肉嗓儿圆润响亮,轻重疾徐唱得恰到好处,听得众香客义愤填膺,不住击髀。角儿又唱到一句:“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台下喝彩声宛若雷鸣。
唱罢跌宕有致的五折戏,听众们意犹未尽,却见有一个红衣少女跳上台来,高声喝道:
“诸位父老乡亲,请听我一言!”
众人将目光投向她。那红衣少女叫道:“不知诸位可认得方惊愚否?他是琅玕卫的次子,现今在蓬莱府中做捕吏。”
人声此起彼伏,竟有许多人叫道:“认得!”“是方大捕头么?他替咱们赶跑了青山道上的响马!”“小的现在章府里做工,还是方大人替小的赎的身呢。”看来方惊愚往日倒真做了许多善事,问起他名姓,蓬莱人竟皆知晓。
红衣少女竖起眉头:“方惊愚现时被屈抑,他的弟兄受了算计而死,但罪名却被栽赃到了他的头上,他一月后便会在法场掉头皮!栽赃他的人是靺鞨卫,蓬莱如今奸臣当道,靺鞨卫便似那诛尽杀绝满门忠良的屠岸贾!”
她出言不逊,听众们惶然四顾,妄议仙山卫可是大罪。小椒作痛心疾首状道:“方捕头现今孤立无援,往日他为诸位抱打不平,难道诸位如今都将这些事抛之脑后了么?”
她猛地指向一位老妇,道,“阿嫲,我方才听你说认得方惊愚,他替你做过什么事么?”
那老妇颤巍巍道:“俺家孟孙当年掉下河里,是方捕头帮救上来的哩。”
少女又指向另一人,问道:“你方才也说认得方惊愚,是因什么事认得的?”
那人道:“以前小的得罪了个浑水袍哥,被威胁要灭俺一门老小,是方捕头寻到了山堂堂主,好说歹说,将小的保了下来。”
小椒道:“正是如此!方惊愚往时对你们出手相援这么多次,而今他正是有难之时,你们此时不报恩,更待何时?三十余年前,琅玕卫保境息民,敉平蓬莱战祸,而今他唯一活着的子息遭逢大难,却无人襄助,难道咱们真要教英雄寒心么?”
众人的目光有所动摇,红衣少女乘势追击,张臂大呼:“咱们不必为此牺牲,只消行戮当日在刑台下振臂高呼,大喊方惊愚冤枉!连道三声冤屈,想必便可抵达天听。皇上圣明,会重查此事。方惊愚的性命就全赖在诸位父老乡亲的身上!”
有人小声道:“这么做真不会……害了咱们性命么?”
“不会!罚不及众,咱们只消当日去高喊一场即可!”
又有人呼道:“哪怕会害了咱们性命,又有何妨?方捕头昔日帮我们,哪回不是豁出身家性命?”这一喝过后,人群里也传出三三五五的应和声:“是呀,咱们也该去帮他!”“只是去叫一声,小菜一碟!”
小椒乘机捉起扮韩将军的正末手里的剑,当空一举,剑穗飞舞。她高声喝道:
“既然要去,大伙儿便一块去!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这是剧里的一句唱词,讲的是老宰辅公孙杵臼为保得赵氏遗胤,甘愿舍去性命。众人听了,只觉心潮澎湃,热血上涌,纷纷抚掌叫好,一时间,寺中喧声好似雷动。
一片高呼声里,小椒转过隔板,来到后台,一把揽住在其后紧巴巴候着的郑得利,笑逐颜开道:“没蛋子,你写的这些话真有用!”
原来她掌心里捏着一张绉纸条儿,上头写着蝇头小楷,与她方才说的话一模一样。小椒是个不大识字的白丁,郑得利也不敢写得太难念,许多难字都用别字替代。他赧然一笑,“还是秦姑娘念起来有气魄,若是我上台,两条腿只会作筛糠样。”
郑得利又绕过立柱,偷眼看了看前台,只见台下人声喧杂,人人义形于色,总算松了口气,回头对小椒道:“这段时日若演戏,都得劳烦秦姑娘一场,咱们鼓动的人愈多,惊愚便愈有得救的把握。”
小椒拍着胸脯,眼里放光,道:“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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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些时日,郑得利才得闲回府中一趟。一回厢房,却见一只拾掇好的行箧摆在地上,里头放着白蜡、笔匣、瓷盏、火镰和火石、一袋骨片和用小袋扎好的常用药材,看着似是出远门的行装。
他正不解,却见爹远远地顺着廊子走过来了,一身襦衣,前襟大敞,一副闲散模样。爹走到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想走便走罢。”
郑得利哭笑不得:“爹,我何时说过自己想走了?您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么?”
他爹道:“白日夜出,命星曜煜。到时候了,得利啊,是你该启程出蓬莱的时候了。行箧里有一袋骨片,那都是蓬莱的过去,抑或是蓬莱的将来。终有一日,白帝将在归墟再度出震继离,蓬莱将不再需要封锁天关的桃源石门,一切将真相大白。你慢慢读去罢。”
他爹总将神神鬼鬼之事挂在嘴边,郑得利平日里听得多了,素来不以为意。然而今日他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爹:
“爹,我还有事欲问您。”
他爹停下了脚步。郑得利踟蹰着问:“您先前给我的那枚骨片,真是古时候的物事么?”
“不错。”
“既然是过去的物件,其上怎么会写着将来之事?”
他爹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神神叨叨道:“过去即将来,将来即过去。”说罢这些话,便背着手走了。
郑得利听得一头雾水,在廊子上呆立。一直以来,他浑噩度日,不知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光景。要替小凤报仇,是出于他心里的忿忿不平;要救方惊愚,也是看小椒可怜,过意不去。但他真有想过要离家而去么?
他忽而想起爹曾对他说过的话:“抽身则泯然众人,苟延残生;投身则慷慨就义,轰轰烈烈而亡。”他隐约觉得自己正被卷入一场洪流之中。
郑得利茫然地踅到中院里,槐荫如盖,树下正倚着个着鹅黄袄儿的身影,轻轻地哼着仙吕调子。那人影回过身来,一对漆亮亮、好似晨露一般的眼眸便也睐过来了,是女使小凤。
小凤见了他,微笑着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福,问道:“我听老爷说,公子将要走了,是么?”
郑得利搔着脑袋,“我被他突然撵出去了,还如坠五里雾中呢。”
“老爷说的话总是灵验的。公子是还在为难罢?出蓬莱可是一件凶险之事,为世人所不容。若是留在家中,便不会有性命之虞。”小凤笑道。
“那小凤你……”郑得利眨了眨眼,问,“希望我怎样做?”
“我自然希望公子平安无事,可若公子要以身涉险,我也不会置喙。无论如何,小凤会永世记得公子对我的恩情。”
小凤笑了起来,面颊似飘上了冉冉红云。郑得利看到了她那笑容,心里忽而释然了,他替小凤报了仇,让她终能再度微笑,但相应的,他也给方惊愚带了麻烦。他怎能弃方惊愚于不顾?
小凤看出他眉心紧攒的结舒开了,微微一笑,又哼起方才的仙吕调子,轻轻对他唱道:
“……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突然间,郑得利似被一道闪电劈中。像有一股力量自四肢百骸里涌出,灌进他双腿。他忽然间很想见到方惊愚,将其从那暗森森的内监里救出。他喃喃自语,“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郑得利横下心来,对小凤道:“是,我要去救方惊愚,哪怕因此而在蓬莱无立锥之地。我会仔细藏好行踪,绝不连累你们。”
小凤笑了。“哪怕是连累了也不打紧的。公子只消记得,不论您走到哪儿,府中皆有一人候着您归来。”
郑得利的眼微微润湿,他说:“我走了。”小凤点头,说,“我等您。”
郑得利怀着怅惘的心扭身走去,穿过游廊。那时的他尚不知此去无回,也不知跨越仙山的道途是以血泪涂抹而就的。那时的他只是回首一看,小凤的身影渐渐远去,然而始终依偎着那郁郁苍苍的槐树,像一幅凝固的图画。
他忽然想到过年时贴的窗花,他常透过它望着窗子外的雪景,冰天雪地里,唯有那红艳艳的剪纸里的人物是暖热的,鲜活的。窗花年节后便会被取下,可小凤在槐树下等待的身影却也从来是活泛的,一直挂念在他心尖,时时浮现于眼前。往后的一生,都一如当日那般,镂骨铭心。

行戮之期到了。
这一日,飒飒寒风在街上左冲右撞。风声极凄厉,宛若狼嚎。才是平旦时候,天边仅有朦胧的一线光,而仙山吏们却已充塞街衢,上百件黑衣挨挨擦擦,几百只头颅像山戎豆子一般滚滚向前。在这群黑豆子中央,几架囚车里站着戴长枷的死囚。号筒叭叭地唱着,雷鸣一样响。
刑场宽阔,中央耸着刑台,四周用木砦拦着,一众仙山吏组成一堵厚实围墙,手提马鞭和水火棍,将围观者往后打退。尽管如此,人们观望的兴致依然高涨,因为这是一年仅有一度的景致。刑台北面立一高台,蚁列着赳赳兵勇,其上架起攒尖顶幕幄,帐上以金线绣猨兽。一团灿灿金光里摆两张漆背椅,一张坐一个持刀老妇——玉印卫,一张则坐戴雪帽的国师。虽未见血,但风里却仿佛飘着带血腥味的肃杀之气。
高台再北面,却是一座巍巍城楼,砂岩墙面,重檐歇山顶。今日昌意帝将亲至城楼上,遥观行刑。虽行的是小驾卤簿,却有玉鸡卫、靺鞨卫两位仙山卫随行,守卫不可谓不森严。远远地能望见武弁鱼涌入城楼,龙旗飞扬,铙鼓笛箫齐响,奏出一派堂矞气象,看来是天子已至了。
国师坐在帐幕里,慢慢抚摩着腰间的剑首。前些时日,他向圣上进言,揭露了靺鞨卫曾犯下的过错,自其手里夺来了含光剑,作为胜过靺鞨卫的一件战利品。抚着剑缑的纹路,仿佛蓬莱那坎坷不平的历史也现于指下,握于他指间。眼见囚车驶进法场,几个红黑脸膛挎着欧刀,押着人犯,国师脸上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扭头对玉印卫道:
“玉印卫,瞧你那好徒弟,他现已被送来了。”
老妇方才便在阖目沉思,此时也不张眼,只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声,“既经勾决,他便不是我徒儿了,只是一介死囚。”国师道:“这般心急地撇清干系么?我还是看你金面,厚待了他几分呢。”
从帐中看去,只见脸上抹着鸡血的刽子手们将人犯一个个押出。那囚犯大多都被打蔫了神气,像一株株烂根菜,仿佛皮肉里包的只有骨头渣子,唯有方惊愚两条腿能站能走。国师冷笑,说:“当初没敢将他那龙首铁骨抽出来,怕的便是他流血过多而死。可现今看起来他精气神倒足,看来是刑用轻了。”
玉印卫却闭眼道,“即便抽去骨头,他也不会屈身而行的。他的性子硬着呢。”
国师敛了笑意,默然不语。按蓬莱律令,若是天家同族,本应刑杀于隐处,然而此时无人有物证证明方惊愚是白帝之子,便只得当众施刑。刽子手已在以酒洗欧刀,有人在宣读诸犯罪状,时辰到了,涖戮官高喝:“卯时已至!”
号筒齐齐发出悲鸣,声音上扬,飘远,仿佛能撕裂天穹。刽子手们上前一步,揪住人犯。然而正在此时,人丛里有人大喝:
“冤枉!”
这话早不喊晚不喊,偏在这时候道出,陡然间便似一粒石子投进静湖里,激起千般波浪。这枚小小火星逐渐变作燎原之势,木砦后人潮汹涌,人群七嘴八舌地嚷道:“方捕头冤枉啊!”
红脸刽子手的动作止住了,涖戮官用掌在半空里一压,于是他们的刀便也放下。人群里的声音愈来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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