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次双重日,他每次出现在异世,必然还是待在护国寺,短时间陷进建武帝萧然的幻境里。他唯一能做的还是在萧然那儿听晋国往事,接受萧然奇怪的眼神注视,即便他能在下午回到宫城,身边全无人手,寸步难行,想救异世的玄漆,根本没有机会。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异世的玄漆在新太子高沅的手里,比当初在高瑱手下更难接触到,高沅不把玄漆当太子少师使,只当一个玩具、宠物猫,玩宠不需要抛头露面,只需要待在笼子里等待主人投喂。
高骊见不到他,但下一个双重日是大年初一,新岁大节,不定会有可乘之机。
他轻抚着怀里的人,两炷香后谢漆肩头微动,小动物一样轻轻蠕动着想挣出他的怀抱,高骊心里像是被棉花做的拳头捶到了,主动松开他,哑声喊了句“老婆”。
谢漆身体僵住,抬起薄红的眼皮瞅他,沉默着不说话,叫高骊揉着脑袋亲了下额头才醒神。他轻扬起唇角,笑意因唇角的肿痛泯灭,眼神的黯然和神情的悲伤完全掩饰不了,露华薄雾一样的凄艳美人。
高骊心皱成一团,把他自回长洛以来的消沉归因于身世,将他重新抱进心头,轻揉着脊背祝他生辰,轻哑地哄他:“我爱你,谢漆,有你,我越发觉得活在这世上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因着爱你,我感谢老泰山和丈母娘,要是你没有在二十三年前出生,我就遇不到你了。煦光,我的小煦光,生辰日是很好的日子,你的生辰日就是我的幸运日。”
此世的高骊话多,乐观,坚毅温柔,异世的高骊沉默,阴鸷,凶狠癫狂。
谢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两个世界不同,酿成了两个不同的高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其中的改变权重有多大。
他自己呢?他是否也在两个时空中被重塑过?
隆冬雪间,晋国迎来了飞雀四年。
云国受降了三个月,表诚意的岁银雪花似地飞来,到这除夕夜时,海量的财富填充了晋国干瘪到负债的国库,即便在运输中被东境世族敛了一部分,千里迢迢纳到长洛时依然十分可观。
高骊成了百年来第一个不借助户部何家,就坐拥万万金银的富裕皇帝。有了豪财,他一不大兴土木修宫殿,二不广纳美人充后廷,流水的钱分到了参军的功臣兵士身上,晋云之战中参军、后方维稳的大批庶族获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功勋,和最有用的赏银。
实际的惠利,和太学院文人铆足了劲的暗地宣传,长洛城生机勃勃,走到哪都能听到民众夸颂皇帝陛下。
有夸颂便有杂音,有逮着皇帝陛下宠信霜刃阁出身的近侍,进而完全不思立后生子的事做文章的。正因陛下不思后代,才会转而立九弟邺王为储,不是邺王不好,而是邺王背后的梁家让人畏惧憎厌。
故而霜刃阁的近侍成了阻碍陛下成大业的罪恶绊脚石。
虽然霜刃阁前有张忘刑场明志事件,后有晋云之战的牺牲和功劳,舆情上站了高地,但民众也有年长的,大有人记得霜刃阁在幽帝在位时的斑斑劣迹。
有心人从中煽动,民间不知何时起出现了一股不小的讨论风潮,就着当今陛下和霜刃阁密切的关系,传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长洛大血洗事件。
幽帝得位不正、与世家联手命霜刃阁对当年的另一皇嗣高子歇赶尽杀绝,有关这桩陈年血色往事的披露越来越多。
简言之,霜刃阁曾在上代犯罪行,本代之功不足以弥补,除非这个世家的百年鹰犬倒塌、瓦解、重塑,否则不该在当今陛下的卧榻之侧做影子。
越反对霜刃阁侍君的,便越极力渲染睿王一派的冤。
一时之间,高子歇之名频频出现在长洛的街头巷尾。
除夕夜,高骊在宫城中主持朝宴,原本打算带上谢漆坐在自己身边表立场,谢漆也被磨到答应了,可偏偏他在傍晚时收到了霜刃阁的大消息。关乎一阁存亡的大事,高骊只得委屈地放他回去,内心破口大骂搞事的。
去年的除夕夜因为御驾亲征,朝宴规格小了不少,今年帝与王都在,皇室还多了一个深受爱戴的高盛的遗腹女,朝宴大操大办、大吹大擂,奢华到发了狠劲。
高骊在朝宴的助兴展演上看到了谢红泪,她在西区扎根的时日太久,满朝权贵没几个不认识她的,她笑意盈盈地抱着箜篌上场来时,座中精通乐理的宗室子弟直接摸出随身带着的风雅乐器,大胆向高骊提出来,想同她合奏。
高骊饮着杯中酒,压下那几分喧嚣中的悲凉,挥手让宴上的人自寻自在。
箜篌声起,几处箫笛应和,看起来像是一早就准备在这宴会上大胆示爱。
他们是真的喜欢谢红泪吗?
到底是纯粹喜欢她这个人的才情风姿,还是喜欢她手中四通八达的销金烛梦楼,亦或是看中了她背后风头无两的才俊谢青川?
泱泱名利场。
高骊不动声色地在觥筹交错里打量谢红泪,她含着得体的微笑带动几处箫笛合奏,眼皮不时抬起,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位置靠前的唐维。
谢青川座位和唐维接近,即便有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大抵也只以为她在看义弟。
朝宴之外,长洛今晚还有往年没有的烟花盛会,子时三刻开始便从东区一直向西放,一簇簇往宫城绽放而来。酒宴半酣时,高骊便率领宫中百官千眷到钟鼓楼去,眺望满城灯火不灭,烟花踏步。
子时四刻到,钟声九响,冬去春来,飞雀四年的新岁节踩着满天的烟花,轰隆隆地开启了此世晋国的盛世先兆。
此时长洛三十里外的乱葬岗,谢漆和从霜刃阁本部里紧急撤退出来的影奴们一同站着,张忘、方贝贝、罗海、罗阁老等所有影奴全部在今夜紧急赶来。
谢漆之前一直有预感,吴攸迟早会对霜刃阁动手,只是没想到吴攸动手的方式这样决绝,施行的时间又这样刁钻。
他借着长洛烟花与钟声做背景,在飞雀四年的新岁里,架着枢机院的破军炮,远程将霜刃阁本部轰炸。
霜刃阁教出众多影奴,影奴再多也是人,是人就都是肉泥凡胎,捱不住一记破军炮的轰炸。但霜刃阁内的剑炉,是晋国第二坐拥破军炮技术的绝佳冶炼地,这才是真正威胁到战后晋国的不稳因素。
现在,吴攸带着公私皆有的仇,将霜刃阁本部的山头轰炸成了一片乱石。
所有影奴在新岁的黑夜里静静地听着大地的震颤,亲眼看着他们延续了数百年的本部被一枚枚破军炮毁坏。
恨吴攸、恨世家吗?恨的,本部毕竟是他们的家乡。
可它……也是百年悲剧的连锁。
谢漆同代以上的影奴,或多或少也恨着它本身的存在。
所有影奴听着它在一声声轰鸣里犹如巨人一样倒塌,没有人说话,有人落泪,有人闭目,一直等到这浩大的轰炸声随着长洛的烟花停止。
万籁归寂时,为首的谢漆转身看向他们,平静地出声:“走吧,去白涌山开辟的第二据地,我们依然有容身之地。”
“但霜刃阁已毁,很快,晋国都将知道,倚仗世家存在的霜刃阁,被世家亲手毁灭了。”
“所有曾被打上世家走狗名号的影奴,今夜之后,我们将彻底正名。”
烟花轰隆,高骊在无数人的惊叹声中闭眼,满天烟花的纷繁色彩在眼皮上留有残像,但待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沉闷无趣、单调乏味的异世晋国。
同为新岁,这里的氛围与另一面的晋国大相径庭,朝宴上梁家独大,高沅在众臣的簇拥中趾高气扬,高瑱在韩家的旧部中维持前太子的斯文体面,吴攸呢?他已经提前回吴家了。想来是回吴家去看小女孩高子稷,疼爱归疼爱,移情归移情,但还是会继续扭曲她的认知,把她圈起来养,教养变成“他”。
这个异世的世道由满朝、举国的僵化造就,高骊坐在最尊贵的龙椅上,改变不了龙椅,只能被龙椅改变。
仓促双重日,他改变不了举世,他想改变一人。
高骊镇定自若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半炷香后假意醉酒,把朝宴的场面完全丢给了高沅,自己挥着广袖在宫人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离开宴会。
他体格高大,暴戾之名远近皆知,宫人生怕他在酒疯里一拳打死一个人,全都不敢离他太近,毛着嗓子引着他回天泽宫。
高骊在天泽宫和东宫的两条岔道里快步走了前去东宫的路。
烟瘾、酒精,御林军、梁暗卫。
漆黑夜、白头雪。
高骊借着疯戾劲冲进了东宫,在东宫寝宫的深处,十二扇奢靡屏风里,看到了异世的谢漆。
他穿着色彩艳丽的锦衣绸缎,醉卧在中央的美人靠上,柔顺的长发打着卷垂在地上,广袖中滑出的右臂缠着看不到皮肤的绷带——他用这只看不见伤势的右手高举一壶空了的云霄烟鼻烟壶,混沌地,凄美地,呆滞地摇晃着它。
东宫宫人根本不敢靠近这十二扇屏风,这是太子的宝地,是宫人的禁地,他们也不敢上前来阻拦暴君,只会魂飞魄散地差卫兵去喊太子回东宫。
高骊在失色的狭隘天地里走进屏风,美人靠上的谢漆转过一双木楞灰暗的眼睛,看到他,他攥紧手里的鼻烟壶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披头散发地爬过来,抓住高骊的衣角,仰起那张容色病态的美丽的脸,懵懂地望着高骊。
“烟……”他抱住高骊一条腿,凄艳地把脸贴在小腿上蹭了蹭,长发委地,像一只猫,或像别的玩宠。
高骊忘记了呼吸,屏息半跪下来,眼泪无知无觉地从眼里掉落,因窒息憋得脸色通红。
谢漆茫然地看着他,抬手去摸他脸上的泪痕,将沾染了泪水的指尖放进口中含住。
高骊视线充血,低头与他额心相贴,被烟草浸染的沙嗓挤压出了难听的声音:“谢漆……”
谢漆木然的眼神出现微弱的光芒,吐出含住的指尖,指在自己鼻尖上一点一点:“玄漆。”
高骊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你是谢漆,不是什么烂人的玄漆……你是谢漆,我的谢漆漆。”
他掰开谢漆的手,掏出他攥在掌心里的鼻烟壶,用力砸碎在地上。
谢漆肩头一颤,长发垂到脸上,艳鬼一样直勾勾地看着高骊。
时间紧迫,机会仅有一次,高骊抖着手拨开他的长发捋到耳后,捧着他的脸颤声:“别吸食烟草了,别吸食这些东西,只要你戒掉,你以后会好的,把这些不好的记忆忘了,忘记我也没关系……”
高骊疼得指节哆嗦:“谢漆,活下来,等你好转了,你一定要秘密去做一件事,去掘戴长坤的坟,记住了吗?去掘皇帝恩师戴长坤的坟,那尸骨和你的生父有关,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悄悄去,去掘坟,一定要去!”
反复重复的“戒烟”和“掘坟”字眼钉进谢漆的脑海,很快,东宫外部传来高沅尖锐的大喊大叫,他迟钝地感知到捧着自己的那双手松开了。
他抬起眼,模糊、混乱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卫兵的淹没下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高沅清晰的眉目冲到眼前,他被怒气冲冲的高沅扬起鞭子抽打。
挨打完了,衣领被拽起来,高沅伸手沾他胸膛的血渍,轻抹在他脸上:“玄漆,告诉主子,刚才皇帝来干什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谢漆虚弱地摇头:“主子,求你,烟……”
高沅啧了一声,一把将他丢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团团转。
谢漆闭上眼睛,冰冷的脸贴在温暖的地毯上,昏天黑地的混沌脑海里不时浮现一双含着泪光的冰蓝眼睛,他含过这双眼睛淌出的泪,听过他翻来覆去的嘶哑嘱咐。他可以忘了他,可他要记住他说的话,牢牢地记着,刻进脑海里变成本能。
【戒烟】
【掘坟】
【我是谢漆,不是玄漆】
新岁一过,正月十五的易储大典紧随而至。
十四深夜,高沅宿在他原本的宫殿里,满宫静悄,寂静底下全是彻夜忙碌的宫人,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明天的流程。
高沅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在深夜里起来,不顾身边下人劝阻,执意要提前去东宫看看。
明天易储之后,他大可正大光明地进入东宫,可他就是想提前进来看一看,似乎再不来看看就没有机会了。
宫中的御林军成分与以往不同,隶属皇帝本人的北境军种和世族军队持平,为了不误入天泽宫的布防范围,高沅只能绕远路前去东宫。
夜路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他踏在寒意料峭的初春夜,记忆如水草漂浮在周身,缠着他,抚着他。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东宫的一年光阴。
来到现世的东宫,此间宫人如受惊的鬼魅退下,他游魂般走进去,四顾环望,摆设仍是高瑱在时的布局,与前世有许多细微的不同。
他一处处地摸索,一砖一瓦地审察,记忆逐渐模糊,当时此时,他也记不清了,只是不论看哪一处,似乎都能从中看到玄漆穿梭其间的影子。
东宫的寝宫他不太敢去,踟蹰再三,也只是驻足在寝宫门口远远地朝里望。
里间昏暗,空荡,还没有后来加诸的奢靡装潢,也没有玄漆。
可高沅眼前还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一个黑衣影奴微微跛着腿,手里提着一笼温热的如意糕,声音柔和地说,主子,你要的如意糕卑职买来了,不知道今天的糕点够不够甜。
高沅喜欢吃甜的东西,如意糕是西区点心铺专供的甜点,前世身在东宫的一年,他吃过很多次经玄漆手投喂的甜甜糕点。他最后一次使唤玄漆,便是让他去西区买两笼如意糕,只是玄漆一去不回。
再后来便是黄泉碧落。
他站了很久,身后的暗卫忍不住提醒他:“主子,夜深了,明天大典,您需要休息。”
高沅不走,他在东宫寝宫的门槛坐下,小声地自言自语:“玄漆,再给我买一笼如意糕吧。”
梁家宅中,梁奇烽也因为亢奋的情绪久久不能入睡,令下人去召梁千业到他的书房叙话。
梁千业虽不入仕在朝,但自从晋云开战,梁奇烽手下人手不足,谢青川前去东境的时日里,梁千业中途顶上来参与了梁家一族的复杂政务,赢得了梁奇烽颇多的嘉奖。
他在筹备易储大典一事上同样出了不小的力,今年大年初一时,梁奇烽还特意询问过他想要的赏赐。
梁千业笑着称道:“舅父折煞三郎了,都是为本家做事,不足邀功。甥儿最多就是想求个恩典,十五那日若是能一同参与易储大典,见证梁家走上巅峰,那便是三郎最大的造化了。”
“小事一桩,不必把这当恩典,以你在梁家的位置,这大典本就有你一席之地,届时你就在舅父身后观礼,也叫人知道我梁家下一任当家的气度。”梁奇烽大手一挥,“除此之外你真没有其他想要的?入仕谋权,还是女色,只要是你想要而未得的,说出来,舅父都能满足你。”
梁千业认真思考了好一会,轻叹道:“那……舅父,甥儿能为生母迁坟,灵位迁入梁家祠吗?”
他的生母是梁奇烽不起眼的庶妹,和梁太妃的耀眼不同,她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普普通通地蜗居在梁家之内招婿,生子后孩子便被带到了梁奇烽膝下培养、磋磨。
梁奇烽不止一个庶妹,他因心性而一生不娶妻纳妾,一早就确定这些身份低微的庶妹联姻价值不大,把她们列为了诞育梁家继承人的工具。
梁千业只是一群小工具中的最后胜者。
眼下他神色小心地谈起了生母,梁奇烽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生他的庶妹是什么模样、名字、婚配、生卒,但工具何曾需要他记住,于是愣是没能回想起来。
“你生母何年薨的?”
梁千业垂下眼,遮蔽了眼中涌动的恨,神色谦卑地鞠躬:“十六年前病逝的。”
“坟在何处?”
“薄棺一口,梁家墓园外的乱岗。”
“那便成全你尽孝的心,将你生母迁入本家的墓园,陪葬之物的规格仪制按照嫡出女的规矩来操办。”梁奇烽大方起来,“灵位也可以供进本家祠,就由你亲自去办吧。”
梁千业撩衣跪下谢恩典。
之后他的动作奇快,短短五天之内便大张旗鼓地操办生母迟到了十六年的丧事,仪制隆重,且有意无意地放话,让外人得知这丧事是梁奇烽金口亲指。
梁家正在易储的风口上,多少权贵官宦家族关注着,这风声传得飞快,梁奇烽本人也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但他也不甚在意,只把这当成梁千业心里的结,给他生母谋恩典,不就是给他自己求体面?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是什么危险铺垫。
夜深了,梁奇烽在书房内等了两刻钟,去召梁千业的暗卫中途回来上报,道梁千业不在本家,夜深外出未归。他正皱眉,半炷香后梁千业便匆忙赶来了。
梁奇烽冷着脸喝问:“三郎,夜这么深,明天大典要紧,你这么晚还去哪了?”
梁千业利落地撩衣一跪,神色羞愧不已:“舅父息怒!三郎正是因明天要紧,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没忍住心性,出府去、去寻欢了。”
梁奇烽没料到是这个理由,挑了眉问:“去哪寻欢?”
“去了烛梦楼。”梁奇烽耳廓红,脸色白,“那儿保密好些,甥儿看上个小雀,闲暇时便、便去那儿泻火,舅父恕罪!”
梁奇烽的掌控欲远胜常人,并不喜欢梁千业私下隐瞒了什么,当下便拿出在刑部审案的势头审问跪在脚下的外甥。
梁千业脸上慌乱,言语间多有仓促,但腹稿是打过千万遍的预谋,虽然今夜确实出了意外,却仍然足以应付梁奇烽的疑心。
他今夜去同谢红泪告别了。
最后一次相见,不舍地多驻留了一会,多凝视了片刻她的青丝,只是那么一会。
梁奇烽不仅问,还同步差暗卫迅速去比对,半个时辰后暗卫便从烛梦楼那儿窥探到了确切的情报,梁千业口中包养的雀儿不假,一切细节都没纰漏。
梁奇烽在深夜突击完,换做去年一脚得把人踢出去踹吐血,这会心中除了疑心之外更多的却只是不满,没说什么便让梁千业爬起来。
梁千业脊背冒着一层冷汗,神经紧绷地预防他联想到谢红泪的存在。她作为谢青川的义姐,能在梁奇烽眼中降低存在感,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他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让她有任何暴露的风险。
但他没想到,梁奇烽接下来没有继续疑心,而是数落他的终身大事。
“你也大了,早该到了娶妻纳妾的时候,光狎妓不成家成什么体统?行了,待小沅安定下来,舅父亲自给你操办婚事。嫡妻就在旁支里挑,你要有其他中意的,只要不是和吴家沾亲带故,纳进门也不是大事。”
他太熟悉梁奇烽这个人了。
这些话和语气,俨然是以亲长的身份说的,而不是以梁家的暴君、刽子手身份。
太可笑了。临到最后,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主,竟然萌生了几分对小辈的舐犊之情。
哪怕仅仅只是几分,也极其罕见。
梁千业心中在笑,笑得不能自已。
他抬眼看梁奇烽,心想,三十多年了,你冷血严酷地把无数骨肉至亲利用得生不如死,如今是老了吗,竟然流露出这种关切的慈爱面目。
真是……太可笑了。
“难道你不想成正经家?”梁奇烽皱眉打量他,“三郎,你不会是看舅父庭院无妻妾,耳濡目染也准备胡乱打发一辈子吧?”
他忍住了扭曲的快意笑,低头道:“三郎都听舅父的。”
梁奇烽唤他前来落座,高沅明日入主东宫的大事让他放下了太多戒心,今夜失眠,他同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义子同坐,不论多少公事,谈起了许多私情往事。
他谈到自己少年时原本与姜家缔有亲事,梁太妃少女时与高家其他皇嗣定过婚约,但他们兄妹都没有得偿所愿。
他谈到幽帝的赏识,高幼岚的蔑视,吴家的高高在上,还谈到了多年前将某个皇嗣的所有势力一网打尽的快意。
梁千业听着他历数七情六欲,心中的笑声长长回荡。
一直回荡到天亮,回荡到踏上易储大典。
高沅一夜未睡,靠在东宫寝宫的门槛上,眼睁睁看着正月十五的破晓浮现于天际。
他再不走也不能了。
周遭的暗卫宫人无声地给予了紧张感,高沅缓慢地站起来,干涩的眼睛望着天际,不知是因一夜未睡,还是因怪异不详的直觉,他感觉到心跳不对。
“孤想先去一趟天泽宫……”
去见谢漆一面。
就一面。
为首的暗卫深吸一口气,冷声拒绝了他:“殿下,还请您先度过今日大典,过了今天,您想做什么,卑职必当全力协助。”
高沅张了张口,一束微弱的晨曦光刺到眼中,他如同傀儡一般被身边的梁家人簇拥着迅速赶回去,那些繁琐的仪制迅疾地一件件往他身上叠加。
他机械地在百十人的手中装扮,从脚底到发顶,都真正成了一樽牵线木偶。
高沅闭上眼睛,想到前世被梁家扶上帝位时也是现在的麻木,他极力给自己打气,今天不同,他应当能在大典上看到谢漆。
只要谢漆还在这世上,那么他不论是当泥塑,还是当木偶都没关系。
怀揣着卑微满足的所想,高沅同手同脚地踏出了宫门,前往前朝大殿,接受今天的加封。
心跳还是不详的飞快,他忍着掉头逃匿的冲动继续向前,今天易储大典的规模和阵仗比除夕夜更隆重,梁家名下的业产从初一开始便广授恩惠,满国都的人都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都在跟着庆贺。人后如何没关系,今天他踏上的这条朝路不能出岔子。
他要走完梁家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路,到九五下接受举世瞩目的加冕。
到了前朝,朝中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了,他来得恰逢其时。先太子妃梅念儿一身朝服,抱着乖巧安静的高子稷走到他身后的仪仗,今天他受封新储,高子稷则受封皇女,一前一后,男尊女卑。
高沅心如擂鼓地等待着,各种声音从远处的高台上落下,仿佛等了有一年,高台的钟声方长扬四方。
易储大典正式开始,他僵硬地踏上那朝路,两方的朝臣随着他的前来,一列列弯腰行礼。
高沅试图在这极端肃穆的气氛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一直来到朝路的尽头,他看到为首的各个世家重臣,梁奇烽与吴攸的位置最靠前,再往上便是高骊的帝座。
他意外地在梁奇烽身后看到了梁千业,这位表哥身着刑部虚衔的朝服,按其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有梁奇烽周旋,他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梁千业悄悄地朝他和煦展颜,仿佛比他还要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