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快睡吧炸毛陛下,明天忙着呢。”
“好哦好哦,抱紧老婆好睡觉,老婆往里来一点,我进去,你含着睡。”
“……”
翌日初六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热天气,众人无有不出汗,唯独谢漆身上不冒一丝暑热气,时不时还感到浑身发冷。
谢漆把这归功于高骊在床上的蛮不讲理缘故,血气精气都被他榨去了。
黄昏之时,内阁漫长的午会结束,谢漆在群臣中,目送高骊的背影走出御书房,他若无其事地整理禁烟令的文书,和唐维有说有笑地一同离开。唐维克制地拿手扇风,抱怨长洛七月的暑热,羡慕谢漆的体质。
“煦光,是不是习武之人能更好地调整自己的身体?今天真是热得人心浮气躁,我扫周遭一圈,就你和陛下对这暑热天无动于衷,身心调试得真稳当啊。”
“或许是吧。文修心武修身,各有好处,唐兄是想习武么?”
“习个基本就很损我筋骨了,我素日能练练五禽戏就不错了。对了,陛下怎么今天要去护国寺?那佛寺造得富丽广阔,但我总觉得森森,有些瘆人。”
“你儒那佛,自然不对付。没什么,陛下是为禁烟而去,你也清楚他是什么人,他不会和前几代晋帝一样崇信护国寺的佛法,他是兵家不亲武,尚武不疏儒。”
谢漆神情和对话如常,唐维自然也没有发现什么古怪,言笑晏晏地告别,他回袁鸿还没有回来的孤枕小家,谢漆回高骊离开的空旷寝宫。
残阳把人的影子拉成瘦长,谢漆平稳地走着,轻声哼着歌,冰冷的指尖轻轻打着拍,轻快的步伐一直延续到天泽宫门口。
踩风和小桑都在,谢漆看见他们便笑,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吩咐:“晚膳陛下不回来,不用……”
走进天泽宫的刹那,谢漆忽然平地摔,喉中一口冷血吐得脏腑倒置,一摔就没能爬起来。
踩风和小桑同时反应,一个扶一个传御医,踩风搀起谢漆,一看到他的正脸便惊恐万状:谢漆下颌和侧颈上浮现了两朵小小的云纹青斑。
踩风三年前照料过中了烟毒的他,清楚他脸颈上浮现青斑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他为何好转许久的烟毒骤然发作:“御医没用,小桑,摘我令牌差腿脚快的禁卫军去西区请那位神医,还有把谢大人烟毒复发的事立即传给陛下!”
“不许去!”谢漆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唇角的血淌到了颈上,他撑着地坐起来,咳着血沫故作镇定,“不许干扰陛下……不用声张,也不用请神医白跑一趟,我有备药和备针,自己能处理。”
踩风和小桑都呆了呆:“大人,你吐了这么多血,怎能不请医师……”
谢漆蓄力站了起来,称自己想要卧床睡下,不要人打扰,执意挥手差他们到门外去。掩上宫门,他顺着门扉下滑坐在地上,并不管身上骤然发作的残余烟毒,只是不时咳着,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夜色。
无声的沙漏在夜里滴滴答答地流着沙,宫门外踱着轻急的步伐,踩风和小桑压低声的担忧不绝于耳,谢漆什么也不在意,只撑着身体等待。
夜色一点一点深重,七月初六的流沙逐渐流到尽头,宿命的齿轮咬到了七月初七的一环,命运既定的主线、命运改变的分支同时无限延伸。
谢漆在一片昏暗中等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七月初七,暴君高骊从异世跋涉而来,站在谢漆背倚的宫门外低哑地笑。
“朕……回来了。”
第229章 “活了!”
七月七中夜丑时,暴君高骊颤栗着站在天泽宫门外,耳畔嗡嗡地听踩风和小桑的细说,他竭力扮演出应有的温柔,但手上的力气还是没轻没重,一推就将紧闭的宫门推开。
他心虚了刹那,门内是漆黑的一片,厉风在空旷里闪过,他立即进门关门,缓了半晌才借着薄薄的月光视物。
西窗洞开,淡淡的血腥气被风吹去,暴君艰涩地适应着健康的身体,怕那烟毒发作的人正在入睡,大气不敢喘地摸着黑,笨重而小心地摸索到龙床时,只摸到了整齐冰凉的被褥。
他坐在床沿呆了片刻,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洞开的西窗。
闷热夏风和冷黯月光吝啬地洒进来,他意识到那人破窗离去了,眉目间突显暴戾,刚想发作,又克制成一派温和。
他告诫自己,根本不用生气,更不用着急,现在这里的整个人世都是他的,他有漫长的一生去把谢漆这个唯一的变数收服。
收服的前提是他得像“高骊”,学“高骊”。
高骊要模仿高骊。
暴君抬手揉脖颈,兴奋得好似有一箱云霄烟浓缩成液体打进了血管里。
他摸着黑从床沿起来,笨手笨脚地找到灯烛点亮,执灯到新的书桌前坐下,抖着手翻开条理清晰的案牍。
此世的高骊给他铺了许多路,由内而外地尽善,几乎是量身定做了一件最合适的外袍,只需要他将外袍披在肩上,就能与这世界合为一体。
暴君提前替高骊做的却是少之又少,来之前他坚持了一个半月的禁烟、禁药、禁酒,煎熬得几度想杀人,身心俱崩于临界。心瘾虽然未能根除,却也熬出了四五分清醒。
借着灯光,暴君魔怔地翻阅着归类的要紧政务,神经质地转动着眼珠子牢牢地看、低低地念,想将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嵌进脑子里。
高骊穿越到另一边面对的是一个破败腐烂的晋国,一具几乎掏空的残败身体,一个即将玉碎魂消的爱人。而暴君此刻面对的是一个清流涌动的新生人间。
如此对比,他怎能不珍惜此世,怎能不占据此世。
一夜挑灯苦度,暴君把最近的政务勉强记下,耳鸣目眩地揉着脖子僵硬地走向西窗,干涩地眺望七月初七的日出。
他神魂飘忽地自言自语:“……四年了。”
今天是中原的情人节,也是长洛历久难忘的伤疤纪念日。四年前的今日,韩宋云狄门之夜血流成河,大火屠焚,他率领八千北境军来向中央讨要拖欠长达六年的军饷,阴差阳错地赶上了长洛的劫难,平了它的危局。
他从东门青龙门而入,以折损五千部下的代价,换来一个入了吴攸“青眼”的“机会”。
这“机会”让他从籍籍无名的三皇子一跃变成新帝候选人,他还没来得及做扶持北境的美梦,北境军被刺杀的刺杀,策反的策反。张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乱刀砍碎,从北境赶来的唐维袁鸿死在半路上,拼死护送来的北境遗民成了吴攸拿捏他的软肋。
这“机会”不是机会,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开端。
他可以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荒野求生二十三年,带领北境军把狄族杀退百里,却无法在精致脆弱的晋宫城里熬过一个月。
吴攸用润物无声的藏刀瓦解他的部下和后路,梁奇烽用直截了当的云霄烟闭塞他的脑子和耳目,韩志禺用中原正统儒家论奠定他在史书上的身后名。
在世家眼中,他高骊是从狄族俘女腹中爬出的野狗,一个摆在龙椅上的草芥,必要时是挡箭牌,杀人怪物,不必要时是乱政者,祸国暴君。
如此四年下来,晋国内乱外弱、内贫外颓的亡国征兆顺理成章都是他这个暴君的罪责。
刺眼的日光刺进了眼底,暴君回神,察觉到掌心也疼,低头一看,愕然看到自己的左手抓着窗扉,生生把窗户攥裂了。
一松手,不堪重负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裂痕斜逸旁出,俨然在他的握力下成了废窗。
暴君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
窗户的碎裂声和始作俑者的道歉声混合着,传入独坐天泽宫屋顶的谢漆耳中。
谢漆上身不着衣物,赤露的左臂上扎了满当的银针,他慢慢拔去银针,一根一根收回针笼,脸颈上的青斑淡化了不少。
日出的阳光照在他透白的上身,把他镀得像搁浅的鲛人。
他捡起叠放宫檐上的衣服,迟缓地穿回身,颤抖的手凌乱地揉了揉脸,宫檐下的西窗,暴君惶惑的道歉声还在持续,简直像在索他的命。
半晌,日跃地平线,谢漆坠西窗。
暴君神经兮兮地对着废窗反复道歉,忽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眼,见到逆光的苍白谢漆,人便呆怔了。
谢漆伸手拍向欲掉不掉的废窗,带着内力的一掌落下,废窗坏得彻底,裂开掉了一地。
“陛下,物件坏就坏了,不用这样道歉。”谢漆嘶哑地轻声,“时辰快到了,您该准备上朝了。”
暴君高骊只顾着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一只流浪的野狗。
身体残留的浓厚爱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声刀子似的呢喃就蹦出来了:“早,老婆……”
谢漆眼前的世界一瞬和废窗一样四分五裂,干涸的唇瓣张了张,全然发不出声来。
【别用高骊的身体这样叫我】
【和我成亲的不是你】
七月七无风无浪,暴君初到此世“顶包”的第一天无惊无险,甚至堪称平静地度过去了。
诚如高骊说的,不管他在这世界整出了什么离谱的活,也不会有人怀疑皇帝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外人至多当他是烟瘾发作而行止古怪。
他只需要沿着既定的框架规规矩矩地顺行,就能收获一个夙愿以偿的人间。
他必须要做的两件事,一是玩命地去戒烟瘾,二是不许强迫谢漆。
白昼将歇,天边火烧云,暴君同手同脚地走在回天泽宫的路上,被政务裹得像浆糊的脑子不甚清晰,下意识地在想今**臣中的谢漆。
那个沉默又漂亮的青年,他不入朝,午会入内阁,在朝务中主动发表的言论很少,朝臣就着禁烟法询问他的多,被问时他常未语先笑,只是笑的弧度不大,清冷而疏离。
他乱糟糟地想,我在这四年里总共才见过他多少次,相对的时间统共才多长,他不亲近我也是合理……虽然不合情。
烟瘾未除前,自不强迫他。
他既爱高骊,迟早移情我。
不急,有的是时间。
暴君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自以为足够冷静自持,还没走到天泽宫,就听得起居郎薛成玉在身后不远处震惊地出声:“陛下,您的手!手!”
暴君这才发现自己边走边下意识地咬了手指头,魂钝不知痛,咬破流了满手血,自然会把身边不经事的人骇到。
“没事。”他强装镇定地低哑解释,“身体有些不适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薛成玉还是骇然,握着小本本低头刷刷直写。
暴君扫了他一眼,烦躁和戾气翻涌着,想杀人的念头浮浮沉沉。
这起居郎在他原先的世界里和他不对付,没少在纸上捉刀砍他,他几次想把人剁碎了。
薛成玉浑然看不出皇帝阴着脸,摇着头同情道:“陛下是因烟瘾发作才自残吧……治心漫漫,陛下,您切莫放弃。圣人云,天将降……”
薛成玉情不自禁地多话起来,暴君便有些懵地多扫了他几眼。
说不明白的感触在心里翻涌,直到夜色侵袭天泽宫,暴君依然有些恍惚。
文书上的字不过脑,他仍在细数此世给予高骊善意的人。
他在异世孤家寡人,另一个高骊在此世拥戴无数,同人不同命便是这么天差地别。
正魂飞九天,踩风前来上报,有些着急地说谢漆急病了。
闻声他立即起身而去,幸好踩风先说了谢漆在侧卫室,否则他都不知该去何处寻人,只以为谢漆又萧索地守在宫檐上,似鹰不似人。
此时是七月七的夜晚,谢漆蜷在被褥里冷汗透背,浑身发着高烧,眼睛紧闭睁不得,脑海混沌醒不来。
凌乱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溯洄,谢漆下意识地清楚,那是他的前世七月七的记忆,是他将死又将重生的节点。
他身在狭隘天牢,看稀薄天光,高沅挥鞭,高瑱哄骗,身体毒发和伤病作祟,喉中血止不住地在呕。
他靠着牢墙,指尖刮了一指墙上脱落的石灰,往鼻梁上一抹,垂眼想死了,却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排山倒海的动静传来。
那个跑出大动静的大个子来到他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面颊,而后将一颗暖烘烘、圆滚滚的珠子塞进了他手里。
谢漆在高烧中眼泪如溃堤,明明紧闭着双眼,却还是在混乱的记忆里见到了倾泻的天光,六月十六白涌山中的日出,七月七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火树银花不夜天……记忆不停倒装,交叉,混乱地记起,再彻底地遗忘。
他空有今世飞雀一年后的记忆,重生了,却又忘记了前世今生。
记忆的断代导致他与那个前世的玄漆不一样,就如同高骊与暴君不是同一人一样。
谢漆的冷汗更多了,疼得不知生死的界限。
“谢漆,谢漆……”
两个声音在同时呼唤他,彼世与此世的高骊都在抱他,谢漆蜷得更厉害了,体会到了濒死的剧痛。
他在剧痛中浑浑噩噩地感知着,灵魂似乎被撕裂成了两份,沉甸甸、破破烂烂的部分飞走了。
谢漆听到有人在身边喊,他活了。
“他活了!”
异世天泽宫,七月七深夜,仍隶属吴家的神医满头大汗但精神抖擞,施展了一整个白昼的医术,此时竟还能抖擞地喊话,头发还是灰色的,而非银白色。
不管哪个世界,神医都是神医,妙手回春,嘴刀一流。
“老子真是太厉害了!这都能救回来!”神医揉揉手腕,兴奋得狂捋长胡子,大有把自己的胡子薅掉的劲头。
捋完,他又不管尊卑地狂拍瘫在床边的皇帝的肩膀,大笑着猛夸:“你小子眼光不错!当今世上,我敢保证除了我没人能救活他!哎呀我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功德又攒了一茬了……”
高骊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大喜大悲地无力瘫着。
他左手直抖,最后一颗血红的天命念珠在十个时辰前,由他亲手交到了天牢中奄奄一息的玄漆手上。
他亲眼看着那颗天命念珠从血红变成透明。
透明刹那,谢漆即成功重生回四年前。
天牢中的玄漆则将死去。
但谁说命运的岔道口只能有那几条呢?
既然时空不停增生,现在多了一个晋国又何妨?
高骊脑海里没有充斥纷繁的诡谲天命,只有最纯粹的悲喜,他想同神医道谢,天泽宫紧闭的门却忽然在这时被推开。
此世未死的最大权臣以人臣身份硬闯皇帝寝宫,不顾衣冠凌乱,厉声便斥退了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神医。
神医见来的是家主,捋捋眉毛就麻利溜了。
高骊还瘫坐在龙床下,抬起被烟瘾折磨得遍布血丝的眼睛,含笑看向高高在上的吴攸:“吴世子……贵安啊。”
吴攸剧烈呼吸了片刻,撩衣半蹲下,和高骊视线齐平,死死地盯着他:“皇帝陛下,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我的秘密的?”
高骊搭在床沿的手屈指轻敲虚空,看着吴攸隐隐疯狂的眼神,越发镇定自若:“朕从哪里知道,还重要吗?你窝藏先东宫旧部,先太子妃梅念儿还活着,先东宫影奴之首张忘更活着,高盛的遗腹子……哦,是遗腹女,也活着。”
吴攸最后的隐忍崩坏,见鬼一样地盯着他:“高骊!”
“你给她取名高子稷,真是个好名字。”高骊低声笑起来,“吴世子,如今太子高沅、五王高瑱都还活着呢,你想把高子稷扶上皇位,你觉得手握正统皇子的梁韩两家能答应吗?”
吴攸神情几经剧变,说话都发起抖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骊后脑勺轻靠在龙床上,不住地笑:“再挣扎一下。”
“什么?”
“这个晋国,我们,都再挣扎一下。”
“挣扎什么?”
高骊侧首,满眼血丝地看向昏睡中的玄漆。
他呼吸均匀。
高骊回头来,对着浑身焦虑的吴攸认真地笑道:“挣扎着……活下去啊。”
谢漆病了数日才堪堪能落地。
这病来得奇怪,神医来了也诊不出是什么疾患,除了烟毒的余毒,其余内伤外伤皆不见,若是旁人,神医大抵会怀疑是无中生有地装病,偏偏是谢漆,如他这般能忍疼的人,竟生生疼得卧床三天不能起。
谢漆不省人事,皇帝晚出早归,人前只待在床前干看着,不像三年半前的时节,谢漆烟毒最严重的时候,衣食住行都让高骊揣着亲力亲为地照顾。
至于人后他是什么反应,旁人不得而知,距离帝侍最近的踩风只知道,谢漆的衣服在夜里裂损,翌日喂药时,踩风还眼尖地发现他手腕和脖颈俱有揉捏的指印淤青。
踩风提心吊胆,疑心高骊在这节骨眼不定时抽疯。他收拾了几次天泽宫的乱砸残局,深信高骊烟瘾犹存,不然不会连那架爬梯都砸毁了。
往日是门窗紧锁,独谢漆在内镇住高骊,现在谢漆自己怪病缠身,白天蜷在被褥里发抖、抽搐痉挛,俨然痛苦难熬的凄惨状,高骊的反应如此奇怪,难道是夜里烟瘾发作,不拆宫殿拆人去了?
于是守夜时他便紧张地竖耳紧贴隔墙,深夜时隐约听见了高骊语调起伏的混乱呓语,夜深尽显骇人本色。
踩风情急之下用送水的借口拍门,硬着头皮拍了半晌,沉重的脚步声来到门口,谁知门一开他便挨了一踹,猝不及防间天旋地转地滚到玉阶下。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玉阶上,似是一团乌云:“要么安静……要么死,明不明白?”
“是,是,陛下恕罪,是奴才聒噪了。”
踩风额头磕破,火辣辣地渗出血丝,四年前他侍奉的是先帝幽帝,幽帝性情更无常,发怒时会以施刑宫人为乐,高骊在位四年除了毁物看着骇然,几乎不曾罚刑御前的人,凶归凶,极少见血,见血也是见他自己的血。
如今是头一遭显暴戾端倪。
谢漆在鬼门关前转悠了数圈,痛倒的第三天晌午神志恢复,睁眼就见神医打着哈欠坐在不远处的桌上。
神医见他醒了连忙过来照料,嘴上噼里啪啦的:“好小子总算是醒了!身体还有哪里不适?你这病得真是离奇,我诊你脉象竟然找不出病因,老子看了一辈子的疑难杂症,又在你身上遇到了新一例怪病!”
谢漆懵懵地缓了小半天,才从神医的废话连篇里听明白自己的状况。
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身体,只知无边无际的疼。
身体仿佛在一夜之间枯败镂空,重重酷刑加诸身上,血流得没完没了,身体里还有经年的积毒积伤,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都没有置身事外,全都在叫嚣着疼。
总而言之,是身躯败蜕的濒死之痛。
疼得他记不起那些在剧痛中飞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神医见他迷茫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望闻问切:“行了行了,你小子还是继续睡觉为好,看你这血气亏的,又得好好补了。真是要命,前头窟窿还没填上呢,又来一场大病掏走了大半家底,你小子是什么无底洞啊你。”
谢漆深呼吸,吊起精神沙哑地问起别的:“您这几天见过陛下么,他看上去还好吗?”
“他是好,可也奇怪得很!”神医战术摸胡子。
此前禁烟令轰轰烈烈的,神医自然也看到了高骊自述深受烟瘾荼毒的文章,写得确实叫人动容。
神医作为极少深知高骊身体状况的人,一看了文章便琢磨明白,高骊整这么一出,不惜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做舆情,都是为了推动禁烟的合情性。
至于高骊在文章里说现在还有烟瘾残留,那都是托词,神医在三年前就把高骊身上的烟毒剔除干净了。
“不是谢漆,高骊宣称自己还有烟瘾,那不是在演戏给天下人看吗?演戏这种事,演一演也就罢了,可他何至于演得这么逼真,还这么持久?演得以假乱真了。”
神医皱着花白眉毛,一通小声的唠唠叨叨,不解而担忧,谨慎地议论。
“你病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宫里,瞅他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压根不对,活脱脱一个吸烟吸坏了脑子的古怪样,前天晚上还把御前大总管踹飞了,差点把人骨头踹断了!”
谢漆眼皮一跳,撑起心神认真地听。
“伤人之后,他又摆出副别扭的心虚样,昨天私下叫我给他开些医治烟瘾的汤药,可他身体又没病。”神医把胡子捋了又捋,“我给他诊脉,诊不出个西北风,只觉得他演戏演得入戏太深,演过头了。”
谢漆一时无话可说,只觉身体又疼了起来。
神医虽口快但绝不多话,转而说别的:“你小子,自己掰指头数数,欠我老头子几条命了?”
谢漆吃力地动了动手指,身体还是极难受,想来这窟窿身体又费了神医许多心力,沙哑地缓道:“数不清了,实在是报答不完了,神医,我给您养老吧。”
神医当即被逗笑了:“就你?老子没准活得比你小子命长!”
谢漆也笑着:“是,您是老神仙,正该与天齐寿……”
暴君便是在这阵笑声里回来,一进门先听见神医的话,顿时拉了脸,阴沉沉地想这老头子的嘴不如不要。
神医见他来毫无畏惧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开口丝毫不当他是皇帝。暴君避着这位不好惹的老神医,四年来习惯了旁人蔑视或恐惧,他不太能适应神医心直口快间的熟络,别别扭扭地应着,到床边坐下紧盯着谢漆不放。
他垂眼盯谢漆的脸,浑然不觉自己眼神中的侵略性,只觉得这漂亮犟种醒来了也是虚弱,虚弱得能继续任人摆弄。
他乱糟糟地想摆弄他,甚至希望他一直病下去。
气氛古怪,神医留下了一沓药方和一大通嘱咐,摸着花白胡子大声嘀咕小年轻黏糊,健步如飞地溜了。
神医一走,谢漆便脱力地闭眼仰回枕上,想说话却实在没力气:“陛下,抱歉,这几天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暴君打断他的话,外袍一解便上了床,展臂就将谢漆抱进了怀里,动作一气呵成的娴熟。
谢漆身上瞬间变冷,急促地喘息着睁开眼睛,森冷地看向眼前的高骊。
“你这是什么眼神?”暴君沉着眉眼生气,一手紧紧将他捂在怀里,一手掐着他下巴晃他的脑袋,又燥又狠又急地结巴着说话:“你、你病的这几天,夜里满床打滚,到朕怀里才安分,每天晚上都是在我怀里这么睡的,怎、怎么,醒了就翻脸不认账了?”
谢漆布偶似地被他捏着猛晃脑袋,视线也跟着左摇右摆,身心俱疲地不想动弹。
此消彼长,他消沉,暴君倒昂扬了,粗糙大手熟稔地将他颈上的黑石吊坠拨到颈后去,随即将他捂进胸膛里没轻没重地揉。
“不麻烦……朕喜欢照顾你。”他贴着谢漆耳边急躁地低声,“他三年前能照顾你,我也能做到。所以、所以别这么抵触,都是高骊,别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