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月充耳不闻,血迹斑驳的十指抓紧了栅栏,神情混沌:“玄漆大人……因我不见了?”
唐维强作镇定地把来龙去脉说明白,想在谢如月这里问个侥幸。
可谢如月此时在他眼中是个伤痕累累、神志不清的穷途囚犯,他已开始后悔到这来了。
北境一派对谢如月为世家顶罪的行径有怨言,然而易地而处,唐维也想不出更好的结局。
各有命数,各有凄怆。
唐维硬着头皮,顶着黑眼圈把话说完,自己也泄气了。
“抱歉,陛下如今失智,长洛万民因舞弊案而动乱,我一时糊涂才找到了少师眼前,却罔顾了少师的困境,真的抱歉,我不该来再添麻烦的。”
他想这可怜的小影奴命不保夕,很可能不久后就将被推出去熄万民之火,现在不过是在这罪渊里等伤等死,他还要在他这里寻找希望,着实是强人所难,又令他负疚,何苦来哉……
正要起身告辞,却听谢如月喑哑道:“宫城……宫城真的掘地三尺了吗?”
唐维心头一跳,直觉地再跪下来:“是、是,全搜了,遵照着工部调出的宫城图纸,没有放过任一宫殿的角落,然而寻不出什么。”
“文清宫……”谢如月艰涩地说着,唇边沁出了血珠,淌到下巴胶着在凝固了的血痂上,“文清宫地下有一暗室……是韩贵妃在世时悄然建造的刑房,你们、你们也找过了吗?”
唐维脑子轰然一响:“没有!搜过文清宫,但地下暗室并不知!”
谢如月吐出了一口淤血,无力垂下的额头靠在栅栏上,哑声地把昔日他在文清宫发现的暗室机关告知。
那暗室只有韩贵妃和高瑱知道如何开启。
他一介卑微影奴为何会知晓呢?
因他脸上被刺下朱砂痣的那天,高瑱饮梨花白过度,醉意朦胧地牵着他进了暗室。
他悲伤地说那暗室是为“他”准备的桃花源。
钉满锁链的……桃花源么。
唐维听完便急喘着想起身,袖口却被栅栏内一只布满血污的手拽住。
谢如月用仅有的力气抓着,恳求着:“唐大人……如果你们真的在那里找到了玄漆大人,求你再告知我一声他的安危。”
他还想知道,他拼死也想捧护成出淤泥不染的主子,除了对影奴们赶尽杀绝之外。
还做了什么。
第135章
唐维马不停蹄地把从谢如月那里得到的消息告知给高骊时,他正带着北境军在强闯吴家主宅的大门,吴攸黑着脸,自己佩了长剑带领私兵守在吴家府门前据理力争。
高骊能听入耳的不多,手里提着从前驻守北境的漆黑长枪,三枪劈碎了吴家大门口的青阶, 第四枪正要往吴攸的长剑而去,唐维便赶在节骨眼飞奔到了。
众人只见他在暴戾的高骊耳边私语一番,方才还恨不得生啖人肉的皇帝便散了一身煞气,通红着布满血丝的蓝眼扭头就跑。
肃穆的北境军毫无拖沓,齐刷刷收了兵器掉头跟着皇帝一起撤退,留下如临大敌后满脸懵逼的吴家人。
“陛下决策有误,请宰相莫怪。”唐维迅速地行了一个敷衍的深躬,随即转身再上马,却不是追随高骊的方向,而是策马向东区而去。
东区的平民之乱也在愈演愈烈的节骨眼。
吴攸皱眉看了帝与阁士远去的背影半晌,方收回了手中剑。
他两边都不跟着,宫城与长洛的困境,皇帝与万民的崩溃于他都不重要。
吴攸绷紧脊背转身大踏步回内宅,身后私军潮水般继续拱卫整座吴家,但在这铁通般的护卫中,仍有人来去无从阻,风一样迅疾。
吴攸坐在主堂的主座上问那鬼影一样的人:“高瑱有没有杀了谢漆?”
“不确定。”张忘穿着一身黑衣立在白日的阴影里,“属下盯着他带人回宫城,不见谢漆出来过,非死即囚。”
吴攸摸了摸手腕上的残玉,静静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张忘:“方才高骊匆忙回宫,恐怕是得知了谢漆的所在,若此人未死,你让先太子的人伺机而动,务必杀之。”
张忘沉默了一瞬,一反此前的顺从,罕见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世子,先太子所剩的棋子不多,在这事上一用,一旦暴露必废无疑。”
“不会。有牵制。”吴攸并没有在意她小小的反常,“你只管去吩咐。杀了谢漆,对子稷百利无一害。”
张忘听及“子稷”之名,神色端肃起来:“是。”
风未吹过,她便鬼影般出了吴家消失,主堂里剩下吴攸一人。
他抚摸着残玉,末了只是摇头一句:“连这都决断不下,也配入主东宫?”
高骊冲回宫城,瞪着熬红的双眼直奔文清宫,此时天才蒙蒙亮,虽则整座宫城因他连日来的发癫搜捕而充斥着窃窃噪音,但文清宫在一片私语中仍是特有的喧哗。
因太子良娣阿勒巴儿带着小皇孙暂回了文清宫居住,那谁也不欢迎到来的婴孩窝在摇篮中昼夜啼哭不休。
高骊沉急的脚步停在了啼哭缭绕的门外,尚且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
本欲猛踹的大门变成了僵硬的轻推,他裹着一身寒气迈进文清宫,僵直急促地走向文清宫的寝殿,身后的卫兵默契有序地押下当值的宫人,一片刻意放轻的控制声里,只有婴孩的哭声在无限放大。
高骊到了寝殿破门而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倚在床头,把玩五彩斑斓异族蛇的阿勒巴儿。
唐维告诉他,文清宫地下有暗室,开启的机关就在寝殿中的床榻上。
现在那床榻上爬满各种蛇,斜倚一个狄族美人。
高骊在婴孩的哭声中走去,忍着对女人的本能恐惧,枪尖自地面拖过长痕,犹如一头毛发耸立的野兽。
阿勒巴儿镇定自若地抚弄着手上的蛇:“陛下为何再度造访?”
“让开。”高骊拖着枪的手在一旁的啼哭声里颤栗,脑子里塞满了杂乱无章的崩溃。
年幼对生母的恐惧与依恋,此时对谢漆的惊惧和亢奋,全化作了血脉里流淌的山火。
阿勒巴儿收起手上的蛇:“陛下,夜闯弟媳寝宫,传出去对您并不好。”
高骊的喉咙嘶哑得说不出话,直接拖着长枪在床前的地面划下利爪般的深深裂痕,随后枪尖裹着罡风扫到了阿勒巴儿眼前。
一尾蛇嘶着信子盘上了枪尖,跃起想向高骊面门袭去,高骊还没动作,阿勒巴儿便吹起一声怪异的哨声,那蛇在空中咬住尾巴盘成一圈,缩成圆球滚落回她身边,亲昵得好像这才是她的亲生子。
阿勒巴儿抱着蛇看着高骊,两双浓淡不同的异族眸子对视片刻,有无声的偏执,便有无声的了然。
“可惜当初不是陛下啊。”她自嘲起来,避开枪锋下床,数十条蛇窸窸窣窣地围在她周围,令人不寒而栗,她的笑容倒像是无害的:“请。”
高骊看了两眼她和不远处啼哭的孩童,短暂地惶惑过这离奇的母子关系,久远的关于生母欲扼喉自己的记忆冒了几个尖锐的角。
北境亲卫兵有序地带刀近来拱卫,乌压压地奉上支持,高骊埋好记忆的尖角,遵照着唐维说的开启机关办法扣动那张床上的机关,眼睛干涩得几乎能淌出滚烫的血来。
沉闷的机括声刮着高骊的天灵盖,文清宫的地下确然存着一个巨大的暗室,高骊一见入口显现便放下长枪,看都不看地纵身跳进那片漆黑之中。
他实在是太着急了,着急到有台阶都不想仔细走,胡乱地跳进去,高大的身形在着陆时发出巨大的声音,像是笨拙的大熊。
头顶上的亲兵着急地呼喊,纷纷想持灯下去援助,高骊颤着声线拒绝。
“我一个人来……”
待到眼睛逐渐适应周遭的漆黑,高骊便拖着僵硬的躯体摸索方向。
摸到了墙壁,便沿着满掌的冰冷缓缓地走,慢慢地喊。
“谢漆漆。”
喊了数十声都没听到回应,高骊贴着墙壁的身体滑倒一会,继而打着颤重新站起来。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泛潮,他惶恐地尽力调动五感,摸索到了墙壁上冰冷的道道锁链,不知年代几何的血锈。
实际约莫只是走了、看了、听了、碰了一刻钟的暗路。
他却总觉得惊惶了十年。
摸索到暗室深处的高床时,他先碰到床脚,沿着床上铁链先摩挲到了谢漆的脚踝。
而后高骊便在床脚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大手里握紧的那段脚踝下意识地抽动,魂才归了位。
纷繁无数的“谢漆如果先我而死怎么办”的念头被抽干,取而代之过载的悲喜。
大手沿着脚踝上前摩挲,一寸寸丈量过熟悉完好的骨肉,带着万分委屈摩挲到了谢漆昏睡不醒的脸。
高骊有千言万语,都憋成了泣不成声的轻唤。
“老婆。”
第136章
文清宫里的无数北境亲卫肃静地等待着地下暗室的结果,等待许久,听到地下暗室传出了有节奏的巨响。
那巨响不止一声,一连持续了六声,还带着金属崩断的颤音,亲卫兵皱着眉互相对视,没搞懂这是什么动静,更不知身处地下的君主安危。
直到脚步声逐渐响起,高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机关的入口。
众人看见他用身上的外衣裹着怀里的一个人,脸上滚满了泪珠,从猛汉变成哭包了。
众亲卫:“……”
待得他抱着人彻底走上地面,众人又看到他怀中人的四肢拖着几截漆黑的锁链,断口狰狞。
方才听见的奇怪异响,只怕就是高骊徒手扯断锁链的动静。
他脸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迷茫悲喜,捂着找回来的宝物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凑巧的是阿勒巴儿也抱起了摇篮中的亲生子,与高骊眼角眉梢泛滥的温情不同,她冷硬如长弓。
高骊抱着人踏出文清宫时,天色已亮,阳光照在布满泪痕的脸上,照出了灼热和疼痛,是活过来的滋味。
回天泽宫的一路漫长急促,他带着谢漆闷头飞奔回去,锁链一半缠着谢漆,一半拍打着他。
双手的虎口因徒手扯断铁链而崩出裂口,血渍蹭在裹着谢漆的外衣上,高骊不知痛地抱着人冲回寝宫的爬梯下,跪在宽厚的夹板上弯腰抱紧谢漆,埋在他颈窝里发抖。
谢漆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不知道这个梦实际上流淌了多久。
他独自走在梦境的长路里,记忆分割成朦胧的几段,装在天牢的牢房里。
谢漆在倒数第二个牢房前,也就是如今关押着谢如月的那个牢房,看见里头关押着另一个“自己”。
天牢的狱卒将他拖出去,再将他塞回去,他的血流了堵,堵了流,像开开关关的牢门。
高沅握着鞭子,高瑱负着手,那扇牢门最后又开了三次,迎接了三个人。
谢漆原先游魂似的卡在天牢的栅栏外,直到高骊进了天牢中,他便飘到了牢里的“自己”身上。
一低头,谢漆便看到身上有锁链长进了血肉里,高骊低着头抽丝剥茧地把锁链抽离出去。
他溅出的血是黑色的毒,喷在高骊身上,顷刻就腐蚀了他的皮肉,曝露白骨。
谢漆弯下腰想将自己蜷成一团:“脏,你别碰。”
高骊的声音仿佛从高空落下,是含着哽咽的骂骂咧咧。
他像待珍宝一样亲他手腕,叨叨说别怕,继而抓住缠住他手腕的铁链,低吼如野兽。
锵——!
锁链被拔地而起,谢漆震耳欲聋,视线血红地看着高骊被他溅出的血吞噬。
他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像一缕烟雾消失。
“高骊!”
谢漆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片昏暗,汗涔涔地挣扎着想爬起来,腰身忽然就被一只肌肉鼓胀的手臂搂住了。
谢漆回头,一颗掀开的夜明珠照亮了他的眼睛,持明珠的高骊长着双璀璨的冰蓝色眼睛。
“你、你醒了?”高骊猛地凑到他眼前来,眼里攒着亮晶晶的泪光,乘着一片蔚蓝星海似的。
谢漆惊魂未定地抬手捂住他的侧颈,冰冷二指试探他的脉搏,刚触到那炽热的脉动,高骊便猛扑过来,大狗一样亲他。
不是梦,被啃得发疼。
……不是梦!
谢漆心海翻腾,铆足劲才推开了高骊,喘息着低头抵在他肩上艰难地问话。
高骊难抑嘶哑的哭喘,轻手轻脚地把他的手握着,贴着他的侧脸轻蹭。
谢漆低头听着他的哭腔,一时之间不太敢抬起头来。
他被带回天泽宫后因虚弱而昏迷不醒六天,吓懵高骊了。算算时日,他被关进暗室近八天,期间除了掺迷魂汤的梨花白,几乎没有进食其他的。
醒不来约莫不止是苦于迷魂汤的药效,还有便是被饿懵了。
高骊简短地回话,不提自己寸步不离的六天魔怔。
他沉睡的安静样子与当初中了烟毒后的模样实在太像,像得高骊心都碎了。
他不说,谢漆却感觉得到他不太正常的惊惧,便小心地想反握他的手安抚,一反手先握住了高骊缠着绷带的双手。
“陛下的手受伤了?”
“呜呜。”
谢漆想起了梦里的残像,轻喘着低声问:“是因为扯断锁链时所致的吗?”
“你怎么知道啊,真聪明。”高骊弯腰蹭他耳鬓,眼泪汪汪地拙拙索求贴贴,“我找到你时,你身上全是铁链,找不到机关,我便徒手拆断了。”
谢漆眼眶骤然酸胀,低头低声地笑。
原来梦里听到的摧枯拉朽锵锵声不是假的,就是高骊在蛮横地扯断捆住他的枷锁。
那铁链钉在地底,钉得不知多深,得用多大的蛮力才能徒手绛它们扯断?
“对不起,还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高骊反手把夜明珠塞回床头,周遭一瞬又成漆黑,他便在黑暗里抱紧谢漆,狼吞虎咽地压着接吻。
谢漆差点断气:“……”
“谢小大人,不带你这么唬人的。”高骊抵着他,又忍不住抱紧他呜呜,“我才不要道歉,我要的不多,只是要你好好的。你不能这么胡来,我真的、真的遭不住,信不信再来一回我就先被吓得暴毙了!”
谢漆被他覆压得动弹不得,喉结滚了又滚,斟酌的话全被他的泪珠淹没了。
高骊原先还忍着只是呜咽,直到谢漆抬手放在了他后颈上轻抚,积攒的泪意瞬间溃堤似地倾泻。
于是他抱着谢漆不撒手,粗硬地嚎啕哭了一夜。
天亮之后,一切才归于短暂的镇定。谢漆慢慢活动着筋骨,艰涩地从龙榻上撑起来下地,高骊肿着一双眼睛要给他穿衣服,被坚决拒绝了。
“醒了就生分了就逞强了是吧?这几天你睁不开眼,药粥我一口口亲着喂,衣服我一寸寸抱着穿,你生分什么啊?”高骊炸着一头乱糟糟的蓬松卷毛,红着眼睛捶枕头,脑子混沌,说话幼稚,“谢漆,你这个拿雄心豹子胆下酒的薄情郎,你好样的,我上辈子欠了你,你这辈子来跟我讨双倍债的是吧?”
谢漆身上还有些无力,抖着指尖给自己套上衣服,眉目恢复了以往的冷和静,任由着高骊颠三倒四地嘀咕了一通。
系好腰带后他到龙床边弯腰,握住高骊的手腕:“小狮子。”
高骊瞬间老实了,松开被捶扁的枕头,把大脑袋拱进谢漆怀里示意他摸摸。
谢漆深吸一口气,舔舔嘴唇摸了两把:“陛下,您还没说,谢如月一案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高骊的大脑袋在他胸口蹭了两把,答非所问地贴着他的心跳:“我已令北境军把东宫围住了。那该死的高瑱,你被关在文清宫的地下是他干的对不对?他娘的龟孙,居然还敢睁眼说瞎话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他的地盘,还有那蛇一样的狄族圣女,一屋子不是东西……”
谢漆揉着蓬松的卷毛,打断了高骊的絮絮叨叨:“陛下,东宫和世家是一体,我会收拾。现在谢如月怎么样了?”
高骊顿了顿,把大脑袋埋得更深了,沉沉地问:“谢漆漆,你是因他进的陷阱,现在站着都打晃,事到如今还想捞他?”
谢漆听出了一点愠怒的意味和不妙的苗头,安抚地低头把下巴靠在他发顶上:“抛去私人所关,他是霜刃阁的重要一员,事关我阁中声名,谢如月很重要,错的不是他,陛下别迁怒错了。您告诉我,他如今情况如何?”
高骊在轻抚里静了半晌,才憋出了话。
“如今……快要押上刑场千刀万剐了。”
东区的动乱连日来愈演愈烈,九月时若能妥善及时地处理,也不至演变成如今的乱象。
确是极多事之深秋初冬。
高骊虽禁止世家大臣粗暴地镇压东区,但即便是寒门官宦前往东区动以情理,也已经太迟,被激发的民心怒火熄灭不了。
趁着高骊陷入混乱,世家在后方向前线的唐维、刘篆等人施压,最终以提前处斩谢如月的宣告暂时压下东区造反的怒火。
唐维连轴转了月余,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转身回顾周遭,又发现人人消瘦。
他亦敏锐于舆情,知晓明面上是斩杀谢如月,背地是污名霜刃阁,他也想尽其所能地找办法捞出谢如月,可他连七天都撑不住。
深夜他没回家里,撑着疲惫到天牢中去看谢如月,和他说对不起。
“谢少师,抱歉,我们低估了东区的动乱,没能处理好态势,真的很对不起。”唐维盘膝坐在栅栏前,疲惫得能抵在牢门前陷入沉睡,但他还想在争取最后的努力,“谢少师,你若对先前的认罪之辞反悔,有另外的证供,我一定能拖延你的行刑日,还你清白!”
谢如月楞了好一会,半晌才出声:“是卑职该说对不起……对不住,唐大人,我……敢问东区的混乱,很严重么?”
唐维苦笑:“百年庶族积怨,一朝揭竿而起,不慎重安抚便是灭顶之灾。舞弊案只是百年中世族欺压庶族最不见血的一招,放在二十多年前,世家便是直接对改制一派追杀殆尽,而今日的光景,只是不公世道的循环啊。谢少师,你想清楚了,当真还要替他们顶罪吗?”
谢如月静默一瞬:“敢问我的行刑期是什么时候?”
唐维心凉了一半,艰涩道:“十月三十,世家想赶在十一月前平乱东区,所以、所以只剩下几天了。谢少师,你再好好思量,你才多大的年纪,亲朋好友若是见你受千刀万剐、蒙百代污名,他们得多伤心?你再细细思量,为世家顶罪不值,东宫更不值。”
昏暗的牢房里又是寂静了好一会,那沙哑的笑声才如蚊蝇响起:“唐大人,对不起。”
唐维的疲意都成了无力,无言再劝,撑着手起身想走。
转身时,身后牢房忽问:“唐大人,你们后来有在文清宫的地下找到玄漆大人吗?”
唐维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是,在那里找到谢漆了。”
牢中的呼吸凝固了,唐维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长叹一声,拖着脚步离开了。
他还没走出天牢就迎面看到梁家中人带着狱卒气势汹汹地赶来,迎头把他撞了几个踉跄。
“天牢重地,唐阁士不便再来这走动了,请吧。”
唐维按住被撞得生疼的肩膀,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世族中人,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静静地绕过他们离开。
“还请,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他也配请?下次直接让他滚就是了。”
“积点口舌,到底是皇帝信任的亲信。”
“皇帝?哈,就那为个男宠就搞得天翻地覆的暴君?德不配位的杂……”
多的闲话再没听清了,唐维也疲惫得不想理会,出了天牢,抬头见天蒙蒙亮,袁鸿正在出口带刀等他,肩上站着只苍鹰,肃穆得像阎罗带勾魂使。
唐维见此眼中大亮,提起力气就往他那跑。
袁鸿眼睛也亮起来,伸手准备迎接他以为的拥抱:“媳——”
结果唐维脚刹在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热地看他肩上的鹰:“这不是大宛么?可是宫里有消息了!”
袁鸿:“……”
袁鸿眼角抖动,他已经连着调兵练兵多日,眼下晋国内乱还未平,外敌已经在蠢蠢欲动,消息还捂着没敢宣扬,袁鸿和张辽等武将背地里却已经忙碌得睡不沾枕。
他好一阵子没见自家媳妇,知他事业心重,仍然屡屡被创。
“车上说去。”唐维一扫疲倦,拉着他往马车上钻,刚坐下就握着他双手端详,“近来安否?”
大宛收着翅膀跳到他肩上,沉重的体型压得唐维肩膀往下塌,它把一只鹰爪爪伸出亮在唐维眼前,示意他取下缠在爪上的密信。
唐维刚把密信取下,袁鸿就将壮硕不少的大宛捞来,轻摸着唐维的腿低声:“最近谁都忙,公事之外,媳妇你三餐多加饭,不是待在北境吃不上的时候了,别饿着自己。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那谢漆在天泽宫醒一天了,老大心也定了,今天代我们去练兵,我得空了,想接你回家。”
唐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信,短短几句话琢磨出了许多意思,听到高骊终于肯走出天泽宫,一声笑忍不住扬起。
他把密信塞回怀里,抬头看见袁鸿大狗一样的眼神,直截了当地起来坐到他腿上抱住他。
大宛咕噜两声,通人性地顶开车窗自己飞走了。
“我心也定了。”唐维靠在袁鸿肩上拍他,“我们这就回去补觉。”
大宛飞过破晓,俯瞰过乱象迭起的西区,飞回宫城深处。
天泽宫的大窗开了一半,体型更加壮硕的海东青小黑嘚瑟地站在高骊肩上抖翅膀,拿他的肩甲磨爪。
大宛先飞去啄小黑脑袋,继而翻滚着想停在谢漆肩上,但被高骊眼疾手快地揪住了。
高骊提鸡一样提着大宛摇晃:“小滑毛,不知道你爹还虚弱啊?他身子不好,你这么壮实,别给他负重。”
谢漆拿着袖甲准备给他左手束上,动作顿了顿,边系边轻笑:“陛下不用拿我当废人看待。”
“我哪有这意思?”高骊瞪圆眼,“谢小大人,你少曲解我,信不信我哭给你看啊?”
“哭,现在,立刻。卑职拿个茶杯给你盛。”
高骊张了张嘴,懵了一会,谢漆已把他的袖甲系好,挥走小黑,抱走大宛。
谢漆退后两步打量高骊的装束,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眼睛倒是有神:“时间到了,您该上朝了。”
高骊看着他那双一褐一黑的明亮异瞳,莫名受到什么涤顺似的,心魂安顺地镇静。
此前他在谢如月一事上尽力了,唯恐谢漆动气生殇,战战兢兢半天,发现谢漆并不意外。
许是没有比大影奴更了解小影奴的,他很清楚,也清楚不争取到最后一刻怎么说胜负?
谢漆昨天把此前临时改变的计划都告知了他,高骊总算是明白了先前他为什么提议让他收养宗室之子。
那吴攸藏着先太子的遗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