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夏看了眼时间,忧心等会儿回镇上还赶不赶得及买份叶儿粑。
然而雨势不减,很快有辆红色三轮车停下,一对颇为眼熟的夫妇用手挡雨,迈着踉跄的脚步踏水过来。
宁知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欣喜:“曲——”
他们几步跨上台阶,脱开破烂的雨衣拍水,怕水珠溅到旁边的青年,客气又局促地念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宁知夏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中年夫妇,两人周身气质却与记忆中完全不符。
而对方似乎也完全不认识自己,就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宁知夏讷讷地移开目光,垂着脑袋不禁愣神。
“哎呀,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去了嘛!”老太太显然与他们认识,从屋里拿了几把伞和挡雨的塑料布。
“要去的,算好了时间不能改,每年就看小青那么几次,我们想得很。”男人念叨着,感激地接过那些东西,与妻子互相搀扶着又走进了雨幕中。
听见耳熟的字眼,宁知夏张了张嘴想喊,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扭头问身边的老太太:“您认识他们?”
“曲老头的儿子儿媳,以前隔壁镇买酒的嘛。”老太太叹气,“年年大老远回村里看娃娃,七岁走得早,你们年轻人不讲究这些,他们是要卡着时间点去上坟。”
宁知夏瞬时抬眼,惊诧道:“七岁没了?”
“是撒,造孽哟,十几年前闹山洪,好多娃娃在山上耍被卷走了,曲老头一家到处找。”
老太太说起来就直叹气,“后来就他们找到了尸体,说是有个很高的好心人捞上来的,黑灯瞎火啥子都看不清,也没顾得上好好感谢人家,其他娃娃都不知道被冲哪里去了。”
宁知夏有些心神不安,略显急切地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曲青,青草的青。”
老太太默了好半天才记起来,她背着手进屋,无奈地低声喃喃着,“都说贱名好养活,怎么就没压得住呢。”
算是无数巧合里唯一的例外,宁知夏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松了口气,他朝那辆三轮车投去一眼,脊骨缝里却像丝细火闪刺而过。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洪灾,宁知夏浑身僵直已然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因为他看见三轮车里破旧的塑料雨帘被扯下来,蓝白条纹的新塑料布重新覆盖住车厢……
也覆盖住沾满雨丝的灰白遗照。
宁知夏喉咙干涩得发苦,脑内那丝平行世界重合的幻想泡泡瞬间咔嚓皲裂。
第20章 怪物
雨雾覆满在车窗, 被快速摇摆的雨刮器弄得吱吱作响,宁知夏握着方向盘,比任何时候都要神智清明地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默不作声地开下山。
因为清明节前后回乡祭奠的人多,雨声滴答的古镇依旧熙熙攘攘, 孟奶奶家的摊位前排了长队,白雾般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宁知夏的双眼。
叶儿粑其实用糯米皮包着豆腐干碎与肉沫揉成团, 再用菜叶托着上锅蒸,熟透后白白胖胖相当可爱, 老一辈的人更喜欢叫猪儿粑。
小时候放假时,他与曲半青跟着爷爷来老家玩, 古镇上玩得吃的比城里可有意思多了,两个小孩睡醒就手拉手地去买叶儿粑,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白团子, 蹲小河沟边看鱼鱼。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感兴趣, 呲水枪, 看雀雀, 当街角猫猫狗狗的斗殴调停人,和坏嘴巴的孩子打泥巴仗……古镇歪七扭八的小巷全是他们的身影。
玩累了各家各户都飘起了饭香, 变成小脏鬼的两个崽总是掐着点回老屋,爷爷只需要做盘番茄炒鸡蛋,从中间划开, 给一人拨一半就能打发。
酸咸的汤汁开胃可口, 他们呼哧呼哧伴着米饭能吃一大碗,然后像小猪崽似的躺在树荫底下的凉竹席, 溜圆的软肚皮盖着毛巾被睡得四仰八叉。
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什么也不需要烦恼,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就能度过最快乐的日子。
宁知夏随着模糊的人头排了好久的队,提着那份叶儿粑回车里。
眼前的雨刮器像钟摆般摇晃着,车灯亮起,河沟里的雨丝像烟花般在水面绽放,他抬眼看去,久远的记忆再次在脑海浮现。
每次买完叶儿粑蹲河边时,曲半青总会咬破糯米皮,把馅料抖出来,吸引那些圆头圆脑的小黑鱼围过来翻水花,泛起圈圈层层的涟漪。
宁知夏想着想着,嘴角忽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或许喜欢叶儿粑的是自己,曲半青从来就不爱吃,他故意拖延时间的借口这么烂,自己居然记不起来。
宁知夏眨了下眼睛,觉得雨丝好像隔着车窗飘进了他的脸上。遗像里的人与曲半青是什么关系,陪自己长大的友人又到底是谁,他温柔完美的父母,他高中毕业时的刻意分离……如果一切有迹可循的反常到现在才被察觉,那自己真是最差劲的朋友。
安全带倏地被扯在胸前,如同潮水褪去,旧忆里全是硌得心口发疼的碎石尖贝。
灰色电车再次在雨幕里奔驰,宁知夏想要快点回家,因为他们说了再见,就一定会如小时候般再次相见。
不管这次他见到的会是什么。
天已经黑透,磅礴大雨里的长街看不见尽头,绚烂霓虹如千百朵烧开的玫瑰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影影绰绰。
冷雨扑了满脸水珠,宁知夏跳下车顾不得打伞,急切地穿过车灯里飘摇的细线。
当他飞快地推开19号的栅栏院门,满目潮湿的绿意胀得瞳孔猛然一缩。
花架里排列整齐的土陶盆早已四分五裂,生机蓬勃的枝条一改前几天的萎靡姿态,如迸发的瀑布源源不断从花架涌出。
绿色枝条飞速抽出分支,新嫩的叶片包裹住尖头花苞,寸寸勾缠紧紧地包裹在一起,在青年投来视线的那一刻,无数小花层层绽放,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宁知夏无比庆幸现在是深夜,没有人发现自家爆改植物园。
察觉到青年的气息,地面粗长的藤蔓亲昵地绕在宁知夏周围,努力舒展着葱郁的叶片遮掩青年头顶落雨。
随他前行的步伐,其余藤蔓如绿色波浪般涌动,窸窸窣窣往两旁渐次退开。
那抹夜色里耀眼的银灰色,在宁知夏豁然开朗的视野里缓缓流动。
小屋周围绿意盎然,差点被活泼过头的枝条卷起的猫猫们,一窝蜂挂在奥德罗身上。
“你回来了啊。”
他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意,晦暗莫测的目光缓缓瞥过满身湿意的青年。
宁知夏轻轻地点了下头,不需要开口再问傻瓜似的问题,直觉告诉他,对方一定是知道什么。
“过来,宁知夏。”
奥德罗低眸看着他,银灰色的发梢落在眉骨,那双眼瞳亮得像浮出水面在深夜月色里闪烁的宝石,就像是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宾客。
宁知夏朝他走近,倏地感受到有只冰冷的手掌覆上后腰,将自己轻轻地往门口推去。
奥德罗圈起青年的手腕搭在门把,轻飘飘地问:“怕吗?”
后背贴来凉幽幽的触感,宁知夏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意味不明的极轻笑意在耳边响起,脑袋忽然像被他像什么动物似的蹭了一下。
“真勇敢啊……”
柔软的发丝随夜风拂动在颈侧,宁知夏听见对方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是诱惑人心的魔鬼般说道,“那就开门吧,开门就能看见你想知道的一切。”
面前仿佛是天国里禁忌的第十三扇门,手心里的门把手滚烫得像被火灼烧过似的,跟着心口猛然震动。
宁知夏没有犹疑地将门慢慢打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残存的类人形黑影在地面扭曲,被什么猛地拖回角落,如婴儿啼哭的凄厉尖叫淹没在怪异的咀嚼声里。
仿佛顺着屋檐滴落的雨声被隔绝,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宁知夏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知、知夏?”
一只覆满黑甲的灰色手臂从黑影胸前抽离,皮肉黏腻的汁液顺着尖甲滴落在地板的光影,月光透过窗撒向屋里的一片狼藉,残肢断臂的中央站着一道身形高大的身影,错愕地与他对望。
宁知夏倏地睁大了眼,周身血液慢慢凝固,却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几步。
“出去!”
那道身影反应过来似的,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吼叫,把宁知夏吓了一大跳。
他看起来像只脏兮兮的灰皮肤精灵,脊椎覆着一层黑得透亮的蝎状外置骨骼,沿着脊背一路延伸,在尾椎处拖着弯钩似的骨骼尾巴。
察觉到投来的视线,反倒像只受惊的动物,踩着湿哒哒的地板,惊慌失措地佝偻着身体缩挤在墙角。
黑发耳侧长满金属钢羽的小翅膀飞快地咔咔咔盖住脸,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别、别看我……别看我!”
“曲半青”扯住窗帘固执地盖住身体,可惜他实在在太大了,怎么遮也遮不住,只能抱住尾巴近乎哀求般地呜咽:“我好丑的呀……”
“我没看,我不看的……”宁知夏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乖乖地用手捂住眼睛,朝那处角落急切问道,“曲半青,你是曲半青对吗?”
“曲半青”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心掀起一片羽毛,发现几米外的青年看不见,随即偏过头不再吭声。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低哑哀叫的黑影残肢顺着黏腻的地板爬到门口,被簌簌淡蓝冰花截断去路。
奥德罗偏头倚靠在门框,沉静地垂望着偷偷分开手指的青年。
“我是曲半青,也是暗影岛的精灵佩莱格。”
仿佛瞥见青年的小动作,墙角的身影说出久违了的名字,如同遮掩的黑布被扯去,暴露在赤裸裸的日光之下。
他抬头看向迷茫怔忡的青年与他身后狼藉,声音干涩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今天他应该乐滋滋地去买叶儿粑,回来时自己与奥德罗已经解决完了一切。他可以窝在沙发嘚瑟地说着在山路开车有多难,叶儿粑的队伍有多难排,然后死皮烂脸地让自己做夜宵,吃完就去睡一个好觉。
现在一切都已经搞砸了。
陌生的名词拉回脑内乱飘的思绪,宁知夏出奇的平静,盯着那团拱起的窗帘发了会儿呆,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
“曲半青”闷闷地嘟囔一声笨蛋啰啰,声音很轻地说起了自己的事——
暗影岛的精灵长得与那些美丽的幻想生物并不搭边,佩莱格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样貌,他用少见的浆果汁涂抹甲壳,用艳色的花朵插满骨骼尾巴,用贵金属制作可爱的小玩意儿,成为整个岛屿是最异类的存在。
在某个夜晚,他意外启动了古老的魔法机械,位面通道被突然开启,随着刺目的白光闪过,瞬时出现在山洪滚滚奔腾的幽山之中。
仿佛整座山都在隆隆轰鸣,佩莱格慌乱地躲避滚落的断木巨石,夹杂泥沙的溪水翻涌出水浪,隐隐约约的尖叫在黑影里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好奇地沿着溪岸追逐,几个小脑袋在水中若隐若现,一道寒光闪烁,骨骼尾巴勾住了飘在末尾的小孩,将那道小小的身影拽了上来。
“哎呀……”
冰冷柔软的身体已经没了声息,佩莱格看着男孩被树枝穿透的胸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恍如白昼的强光穿透枝叶,猝不及防地照射在他身上,耳侧的小翅膀被吓得簌簌扇动。
满山寻觅孩子身影的曲家人瞪圆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看向面前的奇怪生物,嘴里喃喃:“你是什么东西!怪物!怪物!”
佩莱格迷茫地摇摇头:“我不是怪物呀。”
女人浑身颤栗,当看见怪物怀里的尸体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近乎崩溃地怒吼将他的声音打断。
“曲青,是我的小青!”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丈夫,尖声叫喊着扑过去,“还给我!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没有伤害他……是我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佩莱格无措地解释着,怀里蓦然一空,茫然地看着像头盛怒母狮的女人扬起木棒,朝他重重地砸来。
尖利的石块如暴雨落下,佩莱格满心委屈,挥舞着尾巴胡乱躲避,最后狼狈不堪地钻进了黑漆漆的灌木丛,将惊慌失措的叫喊怒骂隔绝在身后。
两天后,位面管理局的管理员们在一处隐蔽的山洞找到了他,他们美化了曲家人的记忆,将佩莱格带回了管理局,否则光是走近科学都能拍个十来集。
由于这个世界比较符合自己的审美,佩莱格用那件能开启位面通道的机械做交换,换来了在这里留居二十年的资格。
想要完全融入人类社会的第一步,就是需要改头换面,佩莱格给自己捏的脸可谓是奇形怪状,最后还是管理员们看不下去,让他找点人类做参考。
当了两天山顶洞人的佩莱格陷入沉思,最后“砰”的一声,变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微调几下,踮脚凑近管理员手中的仪器,将这副姿容录入了系统。
于是在这一天,佩莱格成了曲半青。
为了全面的体验人类生活,他按照管理局为自己制定的方案,进入余城实验小学,光荣的成为了一名一年级小学生。
小学生的生活很简单,曲半青每天背着小手哇哇哇唱儿歌,做早操,除了上那些幼稚的课程,都在捯饬可爱的布偶,给洋娃娃们做小花裙子穿。
班上的男孩们嘲笑他是娘娘腔,用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砸着玩。
曲半青撇撇嘴,完全不当回事,反正纸团可比石头温柔多了。
他吃饭睡午觉都是独来独往,就连全班人数正好是单数,作为多余的那一人,也没有同桌。
直到第二个学期开学,班主任牵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走上讲台。
“大家好,我叫宁知夏!今年七岁半啦,最喜欢画画。”背着小狗书包的男孩乐颠颠地自我介绍,在小朋友们好奇的目光中翻出自己的图画本骄傲展示。
“好可爱的猫猫!”
“我不喜欢猫,你为什么不画恐龙?明明恐龙最酷!”
“他的书包系了好多花花布偶。”
“呕,娘娘腔。”
几个男孩嬉皮笑脸的声音伴随着夸张的表情,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老师及时打断道:“好了好了,欢迎宁知夏小朋友加入我们班,大家鼓掌欢迎哦!”
台下响起乱七八糟的掌声,小知夏并不在意,夹着图画本自己也跟着拍小手,被老师牵着来到了曲半青旁边落座。
前面几排的男生回头,挤眉弄眼地咬耳朵:“看,两个娘娘腔。”
“略略略!”
小知夏吐出舌头朝他们做了个鬼脸,从小狗书包里翻文具盒,听见身边的同桌小声说道:“你的画很好看,书包也好看……”
“真的吗!”
小知夏倏地扭过头,亮晶晶的眼神把曲半青吓得尾巴都快冒出来了。
曲半青迟疑片刻,在对方充满期待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你真有品味。”小知夏把书包的花花挂件取下来送给他,“这是我妈妈做的,送你好啦!”
“哦哦。”
曲半青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这还是他来这个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新同学话多热闹,不管上课下课总有说不完的小话。
就算被老师捏捏耳朵提醒也毫不在意,直接握住笔将语音转文字,还要画点趴趴小狗,撒花小狗之类的可爱图案当表情包。
很快,因为小知夏的到来,曲半青找到了兴趣爱好极度一致的搭子,忽然间觉得上学好像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有次到了他们最喜欢的美术课,小知夏带了整套豪华版彩铅,谁来借都不答应,却大方地分给自己。
曲半青感谢了他的好意摇头拒绝,并从书包里掏出了棉花和碎布,告诉傻眼的小孩,这次美术课的内容是做手工玩具。
不起眼的材料在他手下变成了系蝴蝶结的兔子玩偶,小知夏只顾着鼓掌哇塞,完全忘了自己动手,在下课时交了个敷衍的纸飞机给老师,罕见地拿了个及格分。
不过小知夏毫不在意。
当老师把曲半青请上讲台,将代表第一名的贴纸粘在了他胸口,小知夏一个劲儿啪啪啪鼓掌,就算掌心拍得通红也不停歇。
他把脑袋仰得高高的,像个陀螺般朝座位的前后左右都投去嘚瑟的小眼神。
“第一名第一名,半青是第一名!”
放学后小知夏舍不得回家,在操场开心地荡秋千,美滋滋地回想着那几个坏嘴巴男孩尴尬的表情,一偏头,瞧见曲半青耷拉脑袋捏布偶后,秋千摇摆的幅度逐渐变小。
坐在另一架秋千的曲半青心不在焉,盯着鞋尖在沙地划拉出重叠的痕迹。
出神之际,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啪叽”一声。
“你、你没事吧!”曲半青扭头愣道。
“没事哦!”
旁边无人的秋千随意晃悠,小知夏落地太快一个不稳,直接脸刹着地。
他从沙地爬起来拍拍土,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问,“半青为什么不高兴呀?”
“嗯……因为我在想……”
曲半青耷拉着眼皮,不停地拨弄兔子玩偶身上的粉色蝴蝶结,“假如你喜欢的,你想做的,都不被身边的人认可,那现在经历的这些是不是都没意义。”
什、什么?
好朋友难得说一长串话,小知夏却觉得双眼都转起了蚊香圈圈。
“我、我……”小知夏抓抓头发,艰难地理解好朋友的问题,又歪头抓抓头发,最后哭丧着脸承认,“呜,我有点笨,我听不太懂。”
曲半青点点头:“我想也是。”
一个智商不高的人类小孩,他能懂什么呢?
曲半青回想着在暗影岛的日子,神情透露出几分低落。
“半青为什么要思考这种问题呢?”小知夏伸出手指在他眼前左右扭扭,“我们是小朋友,不要想那么多噢。”
曲半青沉默地把他手指按下去。
你是,我不是哦。
他低头嘟囔道:“随便想的。”
“好吧。”小知夏一屁股坐回秋千,摇着短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晃动。
他难得地安静了好几分钟,斜着眼睛瞅曲半青一眼,没过一会儿,又瞅一眼。
就在曲半青要跳下秋千说回家时,小知夏像是脑袋旁边亮起了小灯泡,软软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爷爷说了,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都是要像天上的雀雀那样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启程,想吃果子就去叼,想要什么都大声啾啾叫出来。”
“如果谁要有意见——”小知夏捂着嘴乐得眼睛弯弯,“就可以把便便拉在他头顶上!”
最后一句,显然是小孩自己添的。
曲半青怔怔出神,满脸写着高兴的小孩握住绳索,可劲儿蹬地,很快就像只快乐的小团雀般飞得老高,一直飞,一直飞,与天边橙红的夕阳一起映入他亮起来的双眼。
拥有了朋友,每天在学校的日子也变得有趣起来,不过曲半青必须维持自己伪装的人类身份,每天背着书包,拎着花花布袋的小饭盒,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和小知夏一起上学放学。
时间一久,他很快混进了小知夏的家,跟着新伙伴吃饭睡觉,甚至拥有了路阿姨为他制作的小蝴蝶专属睡衣和专属拖鞋,可以说是作为朋友的最高待遇。
作为礼尚往来,小知夏也想去他家里玩。
这可急坏了曲半青,连夜在家布置一通,还用魔法制作了两具足矣以假乱真的木偶父母,作为捏脸苦手,他照旧参考了曲家人的长相。
木偶爸爸幽默风趣,木偶妈妈温柔体贴,在小知夏上门做客时完美诠释了堪称模范的三口之家。
“你爸爸真好,还陪你画画做娃娃呢。”小知夏有点羡慕,他恋恋不舍地回家后还在念叨要是曲爸爸是自己爸爸就好了。
然而这话被结束出差带着礼物回家的老父亲听个正着。第二天上学,曲半青便瞧见小知夏往座椅上摆了个软乎乎的屁垫。
曲半青相当珍惜宁知夏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按照人类成长的步调,和他一起度过小学,初中,高中。
曲半青满足地感知这个新世界带来的一切体验,享受在暗影岛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可以说,宁知夏是自己构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一部分。
然而每过一个阶段,曲半青就更深刻地认识到,人这辈子的朋友是流动的。
小学时因为追着喊他们娘娘腔的男孩早已经记不清面孔,初中时多了些成群结伴一起开黑的兄弟,等到了高中,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波,走走散散最后又剩下他和宁知夏。
宁知夏也忙于集训,忙于落下的文化课业,忙于体验人生的下个阶段,不会再因为凹几百次副本刷新了推倒BOSS的纪录,就能大半夜像只吗喽上蹿下跳。
曲半青喜欢这个世界,也很感激与宁知夏的相识,越是临近毕业,心里越是恐慌,因为他注定只能在这个世界待二十年。
于是曲半青借着高中毕业的由头,填报了另外的大学。
在他的认知里,人类的友情是很奇妙的感情,这时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拐过了个转角渐行渐远,最后时间冲淡转头就散。
如果时间与距离能让自己从宁知夏的记忆里褪色,那当他离开以后,宁知夏在某个时间节点记起阔别已久的儿时玩伴时,也不必有多难受,只会喃喃感慨句——哎呀,好久没见。
说到这里,“曲半青”的声音渐渐停下,往窗帘里面用力拱拱。
宁知夏鼻头酸酸地问:“为什么又回来呢?”
窗帘后面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从管理员口中提前得知了19号是位面连接点,想到就算以后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也能通过19号来看看你。”
“你都知道!”宁知夏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地抽了抽鼻子,“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你不是人呀!”
“我才不要说呜呜呜……我好丑呜呜呜……”
“曲半青”崩溃地呜呜大哭,脑子里忘不了曲家人看他的神情,更害怕那副表情出现在宁知夏脸上。
想到自己默不作声地隐瞒了那么久,难过与不安堆积在心头堵得发慌。
现在好了,宁知夏一定讨厌死自己了。
他抱住尾巴掩耳盗铃般地用窗帘遮掩,忽然感受到热源的靠近。
“半青,曲半青。”
宁知夏蹲下来,手指戳戳他的尾巴尖,小声喊道,“你不要哭,你看看我。”
“呜呜呜……”
那团身影哭得一抽一抽,直到过了许久,覆在脸上的金属小翅膀慢慢移开,露出漩涡状的绿莹莹眼瞳。
宁知夏拉着脸皮,嘴歪眼斜地做了个巨丑的鬼脸。
在他看来,曲半青就是曲半青,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曲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