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再次如同波浪,还没到跟前就让人心慌。一个小弟子害怕,手一松放了箭。
李长安心下一惊,他甚至想去拦那支飞过去的箭,但已经来不及了。
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都以为是下令了但是自己没听见,那一瞬间万箭齐发。
谢夭站在人群中间,怀着一种格外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数百只箭划过上空,穿过瀑布激起了水雾,射向扮演自己的极长老。
谢夭沉默着,从暗鸦斋那拎了一把弓箭,又要了一支箭,箭搭在弦上,他把弓弦拉满。
箭对准极长老,他平静地抬眼,跟极长老对上视线。
极长老忙于对付千百只飞箭,在对上谢夭视线时还是一惊,他心道,谢夭就不怕这是他自己的结局么?
如今,这是要自己放箭杀了“自己”么?
数百只箭被桃花仙的剑气冲撞了一下,方向都有些歪,桃花仙身上插了好几支箭,但地方都不致命。桃花仙全身都是箭的擦伤,殷红的血肉外翻,看上去让人心惊。
李长安这时大吼道:“停下!不许放箭!”
桃花仙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好多要问的没有问……
但现场太乱了,弓箭穿破空气的声音,弓弦震动的声音,与剑气相撞时爆炸一般的闷响,全都混杂在一起,没人听见他的吼声,他像一只困兽,徒劳地去阻止数百支箭。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松手,箭急速射出去,正中极长老心脏。
看见桃花仙中箭那刻,李长安整个人怔了一下。
极长老半跪在地上,一手握住箭杆,看着某个方向,咧开嘴一笑,吐出了一口的血沫,接着重重歪在地上。
谢夭随手扔下弓,像是丢弃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即使这张弓刚刚解决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长安大吼一声:“都停下!别放箭!”
所有人都是一怔。
他接着不顾宋明赫命令冲过去,捂着桃花仙还在涌血的胸口,又把他头托起来,手忙脚乱地问:“先别死,先别死。你、你见过谢白衣么?最后一次见他,他……他什么样子?”
极长老咳咳两声,想说什么,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沫。
李长安又手忙脚乱地去擦,声音都在抖:“他、他还活着么?”
极长老嘴唇抖了两下,似乎是在说什么,李长安顾不得他此时满脸血污,把耳朵凑近了,听清他说什么那刻,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桃花仙用破碎的嗓子喑哑着说话,语气还有那么一点点嘲讽和调笑。
只听见他道:“谢白衣,死了七年了。”
李长安那个瞬间大脑是空白的,甚至有点不知道作何反应。茫然了那么一秒,心口剧烈地疼起来,疼得他想把身体蜷起来。
“他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李长安抓住桃花仙领子,摇晃着他身体,几乎颠狂地问他,“你杀的吗?”
桃花仙却已经嘴角带着笑,缓缓合上了眼。
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最为冷静,最为自持,最为早熟的少庄主疯了一样摇晃着桃花仙的尸体,愤怒地大吼道:“我他妈问你他怎么死的?!”
这个他,没有其他人,只能是谢白衣了。
谢夭背过身,往外慢慢地走,听见李长安这声吼,又停住脚步。
从心尖开始疼,疼痛密密麻麻地漫上来,整颗心都被攥紧了。
他又回想起冰蚕的滋味了。
娘的,真苦。
第19章 济世堂(四)
瀑布溅起的雨幕之下,所有人静默地站立着。李长安距离瀑布最近,他一人站在狂风暴雨里,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样子有些狼狈。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桃花仙的尸体。
桃花仙就这样死了么?
谢白衣也死了么?
他现在拿起了小时候就想拿起的剑,斩妖除魔成了一代大侠,桃花仙就死在他眼前,甚至尸体还摆在这里,他七年追逐终于有了个了结,多年夙愿都已经达成。
但他为什么,这么不痛快。
在李长安静静看着桃花仙尸体的时候,谢夭一个人往外走去,他步子有一些踉跄,那一箭他稍微用了点内力,差点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扶了一下旁边的墙。
按理说只消耗了一点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什么他现在全身都开始疼?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在这场追杀之前,他和极长老见的最后一面。
那天极长老已经易容完毕,也换好了衣服,谢夭给他带去了桃花枝、簪子、还有桃花谷谷主的谷主令。极长老沉默地把桃花枝和谷主令装进袖子里。
谢夭道:“极长老,桃花谷那一战,跟你有关系么?”
“跟我有什么关系?”极长老哼一声,道,“我都快死了,别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那天的伏兵?”谢夭问。
极长老摆摆手:“不知道。”
谢夭又问:“也没见过谢白衣?”
极长老动作停了一下,狐疑地看着他。
当年那一战,人数众多,谷里又都是瘴气,他并没有正面撞上谢白衣,就连远远看一眼都没有。人太多了,极长老现在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来那一战的厮杀声,和那些如同天降的……杀人魔。
极长老隔了一会儿才道:“没见过。”
谢夭很轻地点点头,转身要离开。走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如果有人问起谢白衣,你就说他死了。”
“……粉身碎骨那种死。”
极长老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终于知道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有着超强实力的谷主从何而来,谢夭为何严禁魔教做派,也终于明白谢夭为何是个半残。
他身上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
只是他知道的太晚了,谢夭亲口告诉他,谢白衣已经死了。
谢夭之后亲自去见了极长老妹妹的儿子,那孩子名字叫王小乙,因为养母和松云剑死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流落在外,芳落把人找回来的时候,那小孩整个人脏兮兮的。
谢夭让芳落把人带回桃花谷,褚裕不明白,问道:“这小乞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天底下流浪儿那么多,无父无母的多了。”
“说什么呢?”谢夭敲了他后脑一下,道:“这是我答应极长老的。”
褚裕想躲过谢夭的手指,下意识捂了一下脑袋,这一捂给自己捂清醒了,他道:“明白了!”
桃花谷的内乱是假的,战乱的嘶吼是人演出来的,红色仿佛充满鲜血的瘴气是放的狼烟,为的就是要让众人相信,桃花谷内乱,桃花仙腹背受敌。
而济世堂一步,就是要放出桃花仙重伤消息,让一代大魔桃花仙的死亡合情合理。
这最后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假桃花仙本身。
极长老之所以愿意扮演桃花仙,就在于他妹妹留下来的血脉。谢夭当时只拿了一份那孩子的画像,一封百晓堂出具的调查密函,给了极长老。
极长老看到画像那一刻,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几岁,他没想到自己妹妹生了这么一个孩子,更没想到自己亲手杀了那孩子的养母。
谢夭道:“我保这孩子平安。”
极长老点点头,又缓缓道:“我还要他一世不入江湖。”
谢夭点头:“好。”
极长老沉默一会儿,笑起来,道:“如今……我是桃花谷谷主了。”
至此望城山之事解决,松云剑之死谜团全解。
桃花仙的死讯传遍了全江湖,一代大魔头终于死了,桃花谷再无人可依靠,那几天的江湖张灯结彩,气氛快活的像是快要过年,让谢夭也一阵怀疑,是不是自己犯病的时候梦游,真的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江南百晓堂记了一笔,第一大魔头桃花仙死于诚安十二年。与此同时,谢白衣到底死没死这个多年悬案,也终于有了结论——桃花仙亲口所说,谢白衣死于诚安五年,死在桃花仙手里。
谢白衣死讯坐实那天,李长安一个人在桃花仙尸体旁站了许久,之后拎着青云,沉默地,一身血腥气地往外走。
围观众人都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通路,静静地看着这个脸上还染着血污的,十九岁的少庄主。
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说话。
李长安回来之后关了自己三天,没出过门,也没怎么吃过饭,更没有跟人说过话。
——自然也没有见过谢夭。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把这些年探查来的桃花谷的资料看了一遍又一边,反复去想谢白衣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谢白衣真的死了,那他的尸骨在哪?
桃花仙死了,他跟谢白衣的最后一点关系才没有断,他死也不肯放手。
谢夭无数次路过李长安的房间,月夜下,又无数次抬起手想敲门。他觉得自己属实混账,他忽然理解了李长安小时候说得那句话,在别人生命浓墨重彩之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混蛋的事吗?
然而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拿不起剑了,也活不长了。
可看着李长安始终紧闭的房门,他还是没忍住,买了李长安之前最喜欢吃的青竹酥酪,敲响了李长安的房门。
谢夭一边敲门一边道:“……李少侠?”
说完,就那么静默地等了许久,月色撒下,两人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秋月夜里,空荡荡的客栈愈发荒凉。
望城之事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各回各的师门。客栈住了一个多月,杂物太多带不走,收拾之时就丢弃了不少东西在院内,风一吹便咕噜咕噜地到处滚。
谢夭听着院子里荒凉的动静,觉得李长安应该不会开门了,毕竟这么多天,宋明赫、怀竹月、还有几个小师弟来了不知道多少遍,李长安也没开门。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开了。
他敲开的。
李长安站在门边,眸子垂下,看向他。
谢夭觉得李长安瘦了不少,脸色有些憔悴,月光下看不太分明,只觉得眼圈也有点红。他又看向房间里面,李长安移动一步,挡住了他视线,道:“是你啊。有事?”
谢夭扬起一个笑,举起手里的酥酪,道:“刚买的吃的,吃吗?”
李长安看他手里的青竹酥酪一眼。这东西不是很好买,商家做酥酪,基本上不会做这个口味的,青竹味道太小众了。估计全天下,也只有归云山庄的人会吃。
因为归云山庄内青竹最多。
不知道谢夭跑了多久才买到。
李长安睫毛颤了两下,在黑暗中飞速抿了一下嘴唇,道:“不吃,不过……多谢。”说完,退回房内,直接拍上了门。
谢夭被拍在门外,一时间有点心凉,心道这他娘的到底哪出问题了。半晌,他才意识到,李长安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十二岁的,用两块酥酪就能哄好的小孩了。
谢夭笑笑,又拍了拍门,道:“给你留两块啊,放你门口了。”
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门外喊:“别忘了出来拿,客栈里有猫。”
谢夭到最后也不知道李长安开没开门,又有没有把东西拿走。他第二天去看,东西是没了,但一想李长安从小就犟的性子,他觉得东西可能还是被野猫给叼了。
他叹一口气,道:“褚裕,你说小孩长大了怎么就难对付了呢?”
褚裕看他一脸发愁样,一看就是把人惹生气了又哄不好,忍着笑道:“谷主,沾花惹草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谢夭:“……”
“谁沾花惹草,”谢夭长叹一口气,“这是世事无常。”
“谷主,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褚裕道,“药煎好了,我再出去给你找点什么蜜饯?”
谢夭一听,舌尖上顿时漫上来一股苦味,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摆摆手,赶紧让褚裕走了。
李长安自己收拾了三天的情绪,终于出了门。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接着便闻到了一股中药的清苦味,从谢夭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这么苦的药,谢夭那人能喝得下去么?
谢夭此人,一看从小就养尊处优,苦大概是一点没吃过,可能吃药就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想着,他莫名回了房间,拿了谢夭那天送他的点心。
李长安走到房门前,想抬手敲门,又犹豫了一下。
他那天对谢夭态度不好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确实不太想见谢夭。
他不想让谢夭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他自己也不想看谢夭的脸,可能因为谢夭确实和谢白衣长得有点像。他小时候都没在谢白衣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所以在谢夭面前,他逞强似的,怎么都不想见。
他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巧褚裕从里面出来,抬头看李长安一眼,又立刻凶巴巴道:“你怎么在这?”
褚裕对归云山庄的人态度都不好,一是因为正邪不两立,二是因为谢夭进望城那几天的遭遇他都记得呢。
他被仇恨浸淫了十好几年,除了桃花谷几个亲近的人,其他人一概近不了他的身,早都忘了怎么好好说话了。
“哦,”李长安低头,看着小兽一样瞪着他的褚裕,下意识觉得这也是谢夭的态度,捏紧了手里的点心,淡淡道:“路过。”
褚裕又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道:“他吃完药有点不舒服,你进去看着他点。”
李长安一怔,疑惑看向他。
褚裕摆摆手道:“爱进不进,随便你。反正除了你,他也不会让其他人进。”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说不清楚那刹那是个什么滋味,推开门,谢夭裹了三层被子披在身上,手里捧着药碗,那碗里明明还冒着热气,可看着怎么都让人觉得冷。
谢夭说话也是,一张嘴,都冒不出来热气。
见李长安进来,谢夭也不惊讶,他本来想逗李长安两句,但这药冷得他有点提不起来力气,他苍白的脸上提起一个笑,道:“呦,李少侠还知道出门。”
“苦么?”李长安问。
“苦死了。”谢夭道,又举起碗,道,“尝口?”
眼见李长安就要伸手去接,谢夭又立刻把碗给收回来了,心道李长安傻吧,明知道里面下的有冰蚕还去喝。
“点心。”李长安把手里东西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甜的。”
谢夭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他送的,又弯起眼睛笑道:“你拿了啊。”
那天李长安关了门,笔记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谢夭那句“吃点”一直盘旋在他脑子里。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父母早亡的缘故,很少有小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有的时候还会跟在他身后,骂他“克死爹娘的克星”。
所以李长安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孤僻的性子就这么传开,后来就连大人都不愿意逗他,因为觉得他没意思。
很少有人锲而不舍地拽他进入红尘里,捏着他的小脸蛋说要多笑一笑。其他人过来敲门,都只敲了一下,接着便再没尝试过,他却知道谢夭来了很多次。
他的脚步声,他都听得见。
那天谢夭走后,李长安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心道为什么呢?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来的。还是因为望城门前那一剑?抑或是谢夭本质是个烂好人?
可是谢夭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会因为一点牵绊而一直放不下的人。
他没想明白,但是等谢夭走远了,他悄悄开了门,偷似的把门外的东西抓了回来。
李长安看他笑着的眼睛,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后颈,偏开头,淡淡嗯了一声,半晌,又补了一句:“主要是害怕猫叼。”
“尝了没?”谢夭问道。
李长安仍然偏过头:“没尝。”
谢夭半眯了一下眼睛,仿佛看穿了什么,也不管李长安刚才的回答,自顾自问道:“好吃么?”
李长安:“还行。”
谢夭笑起来,冰蚕的药劲还没过,他笑起来声音有点虚,李长安听得忍不住再他往身上裹一层被子。
就听见谢夭笑着道:“没尝知道味道还行?”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李长安叹了一口气,一双桃花眼幽幽地盯了谢夭一会儿,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道这人怎么跟谢白衣一个德行,道:“别笑了,我输了行了吧。”
谢夭听了,莫名更想笑了。
这大概是李长安这个犟种第一次朝他认输,之前无论什么,师徒比试也好,还是对归云山庄哪一棵树先落叶打赌也好,小长安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没输,再来!”。
谢白衣总是忍着笑道:“好好好,你没输。那就假装你赢了。”
谢夭觉得这个事情非常有纪念意义,如果不是他现在身体抱恙,他要蹦起来翻出来纸笔记上一笔。
李长安也莫名笑了下,大概是被自己蠢笑了。两个人笑成一团。
等到笑声平息,忽然有那么片刻的安静,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人有些难过。
外面又响起那种代表着离开的,风吹过杂物咕噜咕噜的声音。
李长安道:“我走了。”
谢夭不应答,也没看他,只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药。那汤药还冒着热气,谢夭看了一会儿,心道没出息,然后眼一闭心一横,一碗汤药全给闷了。
接着便是苦,苦得嗓子眼都麻了。
别人都是酒壮怂人胆,他是一口闷了苦药,这才敢说话,一开口,他叫了一声:“……长安。”
不是李少侠,也不是李长安,叫的是单单一个名字,他当年亲笔所提的两个字——长安。
李长安下意识顿住脚步,很想问他刚才叫自己什么,但一偏头,对上谢夭的眸子,忽然什么话都问不出了。就好像,他叫自己长安才是对的,才是正常的。
意识到自己叫了什么那刻,谢夭心道完蛋了,但此刻他没什么力气思考了,打算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他道:“你那天问的‘他’,是你师父么?”
李长安又收回视线,那个瞬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淡淡点头:“嗯,是谢白衣。”
谢夭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道:“谢白衣这个人我知道一点。百晓堂里有关他的卷宗有很多。他少年成名,又傲又狂,干了许多出格的事……可能也或多或少给人留了点印象。”
说起往事,谢夭语气带了点踌躇,似乎是在挑选合适的措辞。
李长安静静听着,不说话,却在心里道这话不对。
不是或多或少留了点印象,是特别浓墨重彩的一笔。百晓堂记他专门记了一个册子,他是江湖大侠,是天下第一,是无数人心中的代表。
甚至于李长安来说,他就是江湖本身。
虽然李长安很不想承认,但他小时候做梦,梦见绝世高手,江湖游侠的时候,都梦见的是谢白衣。
“我猜,”谢夭抬起眼睛看向他道,“他那样的人,大概不想别人在他死后如此纪念他。你是他徒弟啊,应该了解他。”
李长安却在那个瞬间心想,我了解他么?他知道谢白衣不想做功课的时候会偷偷出去喝酒,他知道谢白衣喜欢吃甜的,他知道谢白衣拿剑的时候拇指总是会下意识抵在剑柄上……
李长安知道谢夭说得是对的,按照谢白衣来去如风的性格,肯定不想别人怀念他。
他那个瞬间忽然很想知道,像谢白衣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怀念的人么?
但是没有答案了。
李长安淡淡“嗯”了一声,出了房门。
谢夭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掐着自己喉咙咳嗽了一声,喉咙里的苦味还在,这真是他喝药最快的一次。他抓起来李长安送过来的点心,放进嘴里吃了。
不过三日,归云山庄众人都已收拾停当。其实这三日内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客栈里显得冷清了不少。归云山庄是最后走的,一是要善后,妥善处理松云剑和桃花仙的尸体,给客栈结账;二是要把死去的归云山庄弟子带回家。
谢夭也让褚裕收拾好了东西,在一片晴朗下,两个人慢慢往客栈外走去。
褚裕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问道:“谷主,我们接下来去哪?”
谢夭想了想道:“回桃花谷。”
谢白衣死讯已定,桃花仙已死,天下一片太平。只剩下当年伏兵之事没有查清,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不会引起动荡,可以慢慢查。
说白了,在他死之前查明白就行了。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快要走出城门。城门口的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已经在拆了,拆了一半的铃铛拖在地上。
谢夭走过去,那铃铛隐隐约约又有要响的趋势。
拆除铃铛的小弟子看见铃铛震动,惊惧地抬起头,看向谢夭。
褚裕眉眼一瞪,道:“怎么?望城门口那事又要再来一次?”
小弟子连连摆手,一笑道:“是你啊。我这就把铃铛拿走,这就拿走。”
但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哪是那么容易拖走的。铃铛声还是响了起来,听得人心烦。
谢夭打算就这么过去,忽然在一片铃铛声中,听见了清脆的马蹄声。
回头,只见李长安骑马奔来,与此同时拔剑,隔着老远一剑把吵个不停的通息铃劈个稀烂,收剑,冲至谢夭身边,手一紧勒住缰绳,尘土飞扬,马头高高扬起。
等到马蹄踏地的刹那,谢夭听见李长安少年气的声音。
“谢夭,归云山庄去不去?”
第20章 归云(一)
谢夭走的时候宋明赫正在让归云山庄的人检查最后的行李, 客栈里乱糟糟的,他谁也没说,只拎了一个小包裹, 就慢慢地出了城门。
那么多人里, 能发现他不见的, 也只有李长安了。
但他没想过李长安会特意追出来,更没想到追出来不是为了告别, 而是一剑劈烂吵得人心烦的通息铃,问他去不去归云山庄。
归云山庄啊……上一次回去, 似乎是五六年前了。
谢夭笑了笑:“这是邀请?”
李长安认真地疑问道:“你有地方可去?”
谢夭:“……”
一句话把谢夭问心梗了。
相处这些日子, 李长安算是摸透了, 谢夭就是纯纯一流民。也就是近来天下太平, 要是打起仗来, 谢夭这种流民那是要抓进去充军的。
谢夭不知道自己头上此时已经顶了个“流民”的牌子,认真地思考李长安说的话。
能去的地方,似乎还真没有。似乎“死”了之后,他从来没有把什么地方当成家过。
回桃花谷无非让休息一段,但是又要听江问鹤那个碎嘴子唠叨了。而他天生又是个闲不下来的,少时爬高上低, 招猫逗狗, 后来当了李长安师父,当得也没有师父威严。
让他待在桃花谷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如把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