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值守只是点头。
岐川郡守从盘子中撕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随意摆摆手,“不见,还是像早上那个一样,找个由头抓了,扔进牢里就是了。”
“呃,”城门值守顿了顿,没动弹。
一个葡萄被丢了过去,啪地一声摔碎在地砖上,汁水迸溅。
“聋了吗?本官让你去抓人!”岐川郡守骂道。
“大人,”城门值守犹豫着说,“他们人有点多......可能打不过......”
“人多?”岐川郡守皱起眉,脸上的横肉堆到一处,“多少人啊?”
“五、五六十个。”
岐川郡守:“?”
城门口,秦铎也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终于见岐川郡守姗姗来迟。
他回头,轻声对青玄嘱咐。
岐川郡守匆忙换上衣服出了郡守府,来到城门口,遥遥看见城门处乌泱泱一堆黑衣人,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面色凝重起来,问身边的人,“周大人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没?”
身边人摇头。
岐川郡守这才松了口气,周家没什么消息传来,那就没什么大事,他定了定心神,走近了,再看过去。
玄色的衣服,衣襟上横亘一条青色忍冬纹。
岐川郡守瞬间瞪大了眼睛。
皇帝亲卫玄衣卫?!怎么来这里了!
他目光一个个看过去,五十余人,均是玄衣卫。
岐川郡守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忽然看见为首那个玄衣卫的面容,他在周家传来的消息中看见过——京城玄衣护卫首领,青玄。
而青玄似乎恭谨地骑在马上,一副处于下位者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对着最前面的那位。
朱红官服,看纹样只是三品,但却一身雍容气概。
岐川郡守不认识。
黑胖的脸上挂下一滴汗,岐川郡守迎了上去。
“鄙人正是岐川郡守,不知大人您......?”
秦铎也下马,与岐川郡守平视,他展开圣旨,让人看清后,才简言意赅地开口:“吏部给事中,文晴鹤,奉命而来,调查岐川水患之事。”
岐川郡守看着圣旨,双眼一点点瞪大,然后面上立刻堆满笑意,伸出双手:“原来是文大人,久仰久仰~!”
“久仰?”秦铎也淡淡抬眸,轻声问。
“是是,久仰文大人大名,”岐川郡守眼睛笑成一条缝,“文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帝心,是国家的栋梁,我等学习的楷模啊!来人,快,给文大人捧茶!”
“是么?”秦铎也接过茶盏,只是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却不饮,“我升任吏部给事中也不过半月多些,你远在岐川,就听闻了?”
气氛忽然死寂了两秒,岐川郡守才讪笑,“那不是因为......大人大才......鄙人前几日刚外出公干,这才听闻......”
“哦,这样啊......”秦铎也似是恍然,却忽然将茶杯一扣,“青玄!”
青玄在秦铎也身后,腰间软刀应声而出,玄衣卫齐刷刷地行动,立刻将岐川郡守和周围一行城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上。
“文大人!”岐川郡守黑胖的脸被挤压,他被玄衣卫按在地上,愤怒大叫,“你这是何意!鄙人今日没有一点失礼之处,为何动手?就算你有圣旨奉命调查,也不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我要向京中弹劾你!”
秦铎也上前一步,蹲在岐川郡守跟前。
“首先不提你怎么知道的我,但是,我说岐川有水患,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么?”
岐川郡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吧,郡守大人似乎是默认了水患呢,不过前几日上报的文书中,可是说一切安好。而且我看这郡城里,也没有什么救灾的氛围。”
岐川郡守却扔硬撑着,嘴硬道:“本官知道有普通水情罢了,不严重。但你今日的行为,就等着丢官吧!”
止戈剑出鞘。
雪白的剑光横在岐川郡守的脖子上。
“这把剑,认识么?”
天下皆知的剑纹映入眼中,岐川郡守瞳孔猛缩。
“莫说丢什么官,今日就算杀了你,我也不会受到一点责罚。”
秦铎也轻声道。
地上,森冷的剑光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冰寒。
岐川郡守冷汗津津,他声音带着恐惧,死死盯着夹在脖颈上的天子剑。
“你、你......无凭无据,怎么可以随意杀人?!”
恰在此时,在入城之前派出去的那几个玄衣卫回来了。
他们直接上前,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将所见的情报汇报给了秦铎也。
不需要彻底深入调查,只需要登上稍高的丘陵,远远地望上一眼便知。
岐川郡下设县城中,临近岐川大江的村落,已是一片汪洋水色。
秦铎也听着,手指一颤,他强撑着平复心绪。
手掌抖得那一下,剑刃划上了岐川郡守黑胖的脖子,止戈剑锋锐,刹那间割破了岐川郡守的脖子。
岐川郡守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闭嘴!”惨叫声听得秦铎也眉头直跳,他气得连语言都变得痞了起来,“再嚷嚷一剑攘死你。”
岐川郡守闭嘴了。
忽然,扑通一声。
一个衣着朴素,丝毫不起眼的人被丢在了秦铎也的面前。
“捉住了,通风报信一个。”一个陌生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倏忽飘散。
秦铎也回眸一望,看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转瞬消失。
再回头时,秦铎也看见了岐川郡守面色彻底面如死灰。
秦铎也当即反应过来,他立刻从那个被丢在地上的人身上翻出来一个刻有“周”字的令牌。
令牌被丢在地上,哐啷一声。
“不用解释了,青玄,派人将他押去地牢吧,然后告诉全郡百姓,从现在起我来接任岐川的一切事宜。”
事态紧急,水患的灾害仍在肆虐,还有数万百姓的性命在危难之间,秦铎也没空在这里与岐川郡守掰扯,就算要追究责任,也是后面调查的事情了,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那个城卫,对,就是你,带路,去府衙。”秦铎也脚下生风,他拽住一个城卫让其领路,便大步向城内走去,“其他人依旧原地戒严,闲杂人等不许出城!”
“分五个玄衣卫立刻去岐川粮仓,去查看粮仓的情况,被淹了多少,还剩多少余粮。若有余粮,立刻在当地组织人手,将余粮抢救出来。”
止戈剑被重新插回腰间的剑鞘中,秦铎也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字字清晰。
“叫岐川郡所有官员立刻到府衙待命!”
“其他玄衣卫,五人一组分散开来,沿岐川大江,去调查周围村子的受灾情况!”
“你们两个,去召集全郡城的工匠,立刻集合!”
“青玄,你亲自押人,务必把岐川郡守的嘴给我撬开了,问他重新收上来的粮食都放在哪,越清楚越好!”
随着秦铎也一条条指令的下达,玄衣卫便应声出动,各司其职,向四面八方散开来。
“文大人,您将所有玄衣卫都派走了,独身一人,可能会有危险。”青玄身强力壮,就连肥胖的岐川郡守,他也可以一只手拎起来,拎着岐川郡守,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跟上了秦铎也。
秦铎也步子不停,脚下生风,他立刻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青玄,淡淡道:“你们陛下在我身边不是还派了一个暗卫么?”
他一直能够感受到那个隐匿在暗处的气息,必然是个身手高超的,比现在这些青纹的玄衣卫要强上不少。
青玄听罢,便不在犹豫,立刻拖着岐川郡守离开了。
府衙内,气氛焦灼,岐川郡的官员什么时候见过被黑衣人拿着软剑架在脖子上的场景,一个个屁滚尿流的从各自的工位上、从家里爬起来,片刻就飞奔至府衙中。
秦铎也哐地一声踹开大门,带着一身的低压,从门外走进来。
止戈剑被拍到了桌案上。
一声响,威慑已成。
府衙内官员噤若寒蝉。
很快,岐川郡的官员就都知道了岐川郡守被押入大牢的消息。
原本那个靠着周家势力上位的郡守就时不时压榨他们,此时墙倒众人推,岐川郡的官员一股脑地将岐川郡守的恶行全部抖了出来。
欺男霸女、贪污受贿、沉迷享乐、挪用公款、尸位素餐已是基本操作。
秦铎也静静听着,已经不意外了,他手持止戈剑,轻轻用剑柄磕了磕桌面,打断了众人的喧闹声。
“行了,我只想知道,岐川大江的堤坝,究竟是那一段出的问题,暴雨来临前,有没有派人去检查过,检查结果如何。”
府衙内忽然安静了,这种事,该怎么说?
岐川大江的堤坝出现问题造成水患,他们这些官员,一个一个的,都有责任。
但若是谁主动说了,那这责任,可就大了。
再说了,岐川郡守现在是倒了,可上头的大势力——周家,可是稳稳地在这一片扎根。
谁也不知道,这个从京城派来的官,能在这里呆上多久,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能在盘根错节之中调查出来多少,又会不会被腐蚀了骨头,被彻底同化。
万一说出去什么隐情,然后这个官将情况上报了,隐情被京城里头的那些大人物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做足了表面功夫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位爷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可还得在这片土地上拖家带口讨生活。
所以眼下,府衙里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面面相觑,都没出声。
“都不知情?”秦铎也锋利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下方的官员。
“是,是,”有官员点头哈腰,“这部分都是郡守大人当初一个人做的决定,我们都不知道哇!”
不管说什么,全推到郡守身上就是了。
秦铎也轻轻按了按眉心,面色沉下去。
啧,现在看来,就只能靠青玄撬开岐川郡守的嘴了么?
“咳......在下知道......”
一声微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病弱气,从府衙的门口传来。
秦铎也抬头望去,只见青玄搀扶着一个瘦骨嶙峋、病弱重伤的年轻人。
年轻人头发潦乱,身着满是血污的囚服,囚服空空荡荡的,像个麻袋一般,套在他瘦弱似乎只剩下皮包骨的身上。
这年轻人看起来虚弱极了,面色惨白,他眼睛上蒙着厚厚的布条,只能倚靠在青玄身上,摇摇晃晃几乎要散架。
青玄面无表情,拎着他,对秦铎也禀报:“他被锁在监牢中,听说有京城的官员下来,挣扎着让属下带他过来,说知道水患的内情。”
“大人,是他们七人,安全到达京城了吗?”病骨支离的年轻人摸索着,问道。
“我见到了六个,安全。”秦铎也盯着年轻人看了一秒,猜测出了来人的身份,开口:“楼先生,请告诉我水患的事情。”
“啊......看来是将我们的求援成功带到了。”楼柯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的笑意,他也知时间紧迫,便立刻收敛起笑意,面色凝重,道,“在下此前在府衙内做过一段时间的事,咳咳咳。今年秋日下发的那一批维修粮仓的款项,被岐川郡守私吞了,究竟有没有向上孝敬谁,我也不知道......咳咳......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楼柯发出剧烈的呛咳,整个身子如同单薄的树叶纸张一般剧烈飘忽。
“但他没想到今年的雨下得这么大,直接讲粮仓淹了,他怕没粮上交朝廷,就私自里重新再搜刮征税。”秦铎也在他呛咳的时候,接上话题。
“咳咳......是的,”楼柯缓好了,继续说,“但他也不想想,没了粮食,百姓怎么活过冬天,横竖都是一死,便聚众闹了起来。他也怕闹大,连夜想了个法子,他让百姓回到村子里,然后派人去炸堤......咳咳!”
秦铎也眼前近乎是一黑,他掐着手心,让自己面色依旧沉静。
“你继续说。”
“他先派的在下带人去,在下懵了,冲进郡守府跟他理论,却被他扭送回家中......他又派了其他人。”
楼柯回想起来,面上出现愤怒的神色,“在下便连夜逃出去,自知打不过那些人,就紧急通知百姓疏散。用处不大......但至少能多活下来一批人,我们要逃出去时,遭到了官兵的追杀。”
秦铎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握紧了手掌。
“炸的何处的堤?”要抓住重点,“受灾范围波及多少乡县?”
“岐川大江最上游第一处堤坝,连带被洪水冲垮的还有崔云村的堤坝。”楼柯立即回复,“最初受灾区域是上游段大江两侧所有村落,共七个村子。后面是否有其他村落,在下不知,那时已经被郡守抓入牢中了。”
“好,我知道了,青玄,你先带楼先生回去休息。”秦铎也目光沉着,他吩咐道,“在座所有人,立即去城中组织人手,备齐抢险装备,等第一批玄衣卫回来后,跟着他们,去受灾最严重的区域进行紧急疏散和救援,务必确保百姓的生命安全。”
“青玄一会回来后,带工匠在城郊我们来时那处略高的平底搭建简易房屋、把郡守府里的粮食都给我搬出来,召集人手煮粥,灾民被接回来后分发粮食。”
“是!”
青玄立刻应声,搀扶着楼柯出门了。
而府衙内,岐川郡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秦铎也进城时已经是傍晚,加上岐川阴云沉沉,现在外头已经几乎看不见什么亮堂的光了,像是灰蓝色的雾气将整个郡城一包,模糊迷离,他们又回头拿眼瞅秦铎也。
面色犹豫,似乎是不想这么仓促,不想晚上动身。
“这个,大人,天色已晚了啊,用过晚饭后就到了人定之时,外头黑漆漆的,是不是不太方便?”有官员先出声了。
有人开始说话了,其他人也就纷纷表示赞同。
“是啊,这种天气,郡城中尚且黑灯瞎火看不清楚,更别提连个光都没有的村子里了。”
“又有洪水,那么黑的天,如何搜救?”
“是啊大人,我们不是不想去疏散救援,而是今晚实在是天晚了,不好搜救。再说,您一路奔波来也辛苦了,不如今晚就让我等为您接风洗尘,好好休息恢复力气,等明日一早,我们再召集人手出动。”
“对对,大人您来的这么仓促也没提前给个信儿,我们岐川郡也没来的及设宴好好招待......”
眼见这些官员开始心思活络起来,就要给他好酒好菜地设宴、笙歌作舞起来了。
“呵,”秦铎也听着这帮酒囊饭袋的话,冷笑一声将其打断,“若是给你们信儿了,我还能看见你们郡守为了隐瞒灾情封城不上报的事吗?”
岐川官员的冷汗流了下来,“大人莫怪、莫怪,我们郡守他罪该万死,我等明早就组织人手救灾......”
明早明早。
秦铎也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没脸没皮的官员像死肉一样一滩堆在这怎么也使唤不动。
“来人!”秦铎也冷声喝道,“给他丢河里,明早再去捞出来!”
被一把揪住领子的岐川官员:“?”
“等等等等,大人饶命啊!”
秦铎也抬起手,那名岐川的官员被放了下来。
“等明早再去救你,是不是就剩下一具泡到发白的尸体了,嗯?”秦铎也拇指用力,抵着剑鞘一推,随着锋利的一声响,寒光出匣,他拎着半出鞘的止戈剑,走到那个官员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问他,“你意下如何?要不要感同身受一下?”
森然的杀意顺着出鞘的剑刃流淌而出,弥漫在整个府衙中,秦铎也气场全开,真正在战场上杀过人的锋锐之意缠绕在每个人的颈间。
“还是说,你们没见血,就不肯听令?”
“不不不——”岐川官员被吓得眼泪直流,疯狂摇头,“我听,我听,大人,我现在就去组织人手!”
“我只给你们两刻钟,城门处集合,”秦铎也将止戈回鞘,“时间不等人,多拖一晚,就会多很多百姓丧命。物资多携带些猛火油,用粗布浸泡了缠在火把顶上,既然天黑,那就把路照亮。”
打一棒子,需得给个甜枣。
秦铎也知道不能一味的恐吓,地方的官员更了解岐川的情况,若他们尽心尽力,救灾会顺利很多。
思及此,秦铎也将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知晓你们连夜救灾奔波劳苦,这次疏散救援过后,我会将你们的姓名记录下来,将你们的贡献如实上报给陛下,让陛下来亲自论功行赏。”
听到这句话,岐川的官员们均两眼一亮——谁会不想要自己在皇帝那里留下个好印象呢?就算记不住,但履历上镀了这层金,以后升官不愁、青云直上啊!
秦铎也棍棒夹杂蜜糖一通话术下来,将岐川郡的官员们哄骗得头脑发昏,一涌而出,全都尽心尽力,飞也似的去召集人手筹备物资了。
见岐川郡官员全部离开,秦铎也面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消散。
功劳如实上报没错,但若是让他查出来什么贪污腐败草菅人命的证据,这罪名,当然也如实上报。
他重新将止戈别回腰间,亦是出了府衙,翻身上马,去把河道总督揪了出来,翻出来尘封已久的岐川大江水利图。
两刻钟后,岐川郡城的城门口,各个官员带着人手和物资已经等候在原地,而去各个村落探查的玄衣卫刚好赶回来。
他们立刻向秦铎也上报,“大人!岐川中上游两岸村落被淹,有百姓被困在树上和房顶,留下的玄衣卫已经开始救援!”
“文大人!岐川大江中上游崔云村堤坝有二次决堤的风险!”
“知道了。你们,跟着这一批玄衣卫,你们......各自去各自负责的村落,听从玄衣卫的命令。”秦铎也手里展开那卷堤坝的水利图,一边听汇报,一边在脑中迅速思索,他有条不紊地组织分配人手,末了,对探查崔云村的玄衣卫说,“我与你们一同去崔云村!”
“大人?!”那名玄衣卫震惊地望向秦铎也,“请您三思!若是崔云村堤坝再次决堤,江水将彻底崩溃,太危险了,您身份尊贵,决不能冒险!”
“就是危险才要去。”秦铎也声音清清朗朗,凌越天地,“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咳,士大夫死众。我需要去尽一份力。”
挺直的身影立于马上,在昏暗的天地间,好像在发着光,那名玄衣卫呆了,怔怔地望向秦铎也。
接着,他听见了沉静的,令人信服的声音。
“所有人!出发!”
崔云村。
阴风呼啸,混黄的江水滔滔不绝,从河道中奔涌而出,断壁残垣在滚滚的江中露出被冲刷得看不出原状的尖角,被冲断的树木枝干横亘在江中,碎片自上而下飞速地倾泻。
大江之中,尚存一个颤颤巍巍的房顶,在飞滚向下的江水中,托起三五个衣衫褴褛的村民。
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阴云吞噬了,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江水从房顶上又咬下来几块被冲水的瓦片,裹挟着,消失在无光之中了。
立足之处又少了一点,江水将他们全身都打湿,单薄的布衣贴在皮肤上,深秋晚间的冷风呼啸而过,攫取他们身上仅存的热量,带进黑漆漆的洪水中,仿佛一个鬼魂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们全部吞噬。
“娘,娘......”几日没进食,小孩子已经恍惚,他冰冷地蜷缩在母亲的身边,眼皮子沉重,“我好困......”
落足的房顶很小,母亲的双足浸泡在水中,江水裹挟的碎片时不时划破她的脚踝,伤处泛着惨白,她的唇色也惨白,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没事的,没事的......乖乖,乖乖,小乖,别睡,咱们娘俩再坚持,坚持到天亮。大水来的时候爹爹去下游的村子了,爹爹一定会逃出去的,他会报官的......”
一旁有个村妇,身子块头大些,她向外挪了挪,拽了下那位母亲的手臂,声音喑哑,“来,来站里面些。”
其他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是麻木了,也可能是因为饿得没有力气,从水里找到这落足之处起,已有三日多,什么都没进肚子了,此刻,他们全靠着仅存的求生意志,呆呆地站在房顶上。
有个人实在是熬的受不住,身形忽然晃悠了一下,想要往江里面跳,让江水带走,一走了之。
身边的人硬是拽住了他,“再熬一熬,熬一熬,万一呢!”
那个想要求死的人情绪崩溃,喉咙嘶哑,大喊,“岐川郡里头的官将整个城都封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被困在江里,不会有万一的,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那些人!”
“别喊了!死都不怕,还在这嚎算什么,有本事就游出去,拿着铁锹去把他们天灵盖掀了!”
“不会的,不会的,活不了......”那个人抱着头,似是疯了,喃喃自语。
忽然整个房顶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涛涛江水的呼啸,就好像方才忽然爆发出的情绪是死亡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们好像都知道,也许是看不见第二天的光亮了。
所有人都绝望地看着本就昏暗的天一点点彻底漆黑下去,和漆黑的江水融为一体。再然后,就连周围一同避难的同伴,都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黑影了,就如同希望一点点被彻底剥夺,从他们身体中,将所有生存的机会抽出去,生命的尽头,原来是一片看不清的黑暗。
忽然,那小孩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声音虽小,但在江水声中尤为明晰。
“娘,娘,你看,那是......什么?”
有人茫然麻木地抬起了头。
遥远地,一点光摇摇曳曳,在漆黑的夜幕中闪烁了一下。
那人以为是临死前的幻境,他用尽力气揉了揉眼睛。
他看清了——是一簇火光,橙红色的,在漆黑的水色和夜色交接的那条线上亮了起来。
接着,又是一簇,一簇,又一簇。
下一秒,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人拿着火石骤然一擦,无数的亮光迸溅开来,像是被摔碎了的滚烫熔岩。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幕中燃起,风起婆娑,更近了,火把的亮光逐渐凝实。
炬火的明光织成一条长龙,从漆黑的绝望中撕开了一条口子,焮天铄地,将大把大把的希望带到人世间。
黑夜迅速消亡,火焰赤色的亮光接踵涌入,汇成朝阳,照亮了半边天色,火色磅礴炽烈燃烧着,江面的暗影被取代,迅速燃上一大片的金红。
火光映在他们的眼中,遥远地,看见了在火把中簇拥的人影。
那抹身影骑在白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
小孩子眼里映着澄澈的亮色,他小小声惊呼。
“娘亲,好像是神仙来救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