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外的众人此刻也都鸦雀无声,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赵宝珠脸上。他们实在没想到,这样一位俊秀美儿郎,竟是个如此霸道的人物!无涯县百姓此时看着赵宝珠,已注意不到他秀丽的容貌,皆是被他浑身气势所摄,将他正正经经地当一位官老爷来看待了!
赵宝珠环视一周,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范幺三身上。
“你是认,还是不认?”
范幺三口中布团被拿开,立即吐出两颗带血的牙来,似乎是怕赵宝珠再把他的嘴塞起来也给他一顿好打般,抱着一嘴的血含混道:“我招!我都招!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说罢还挣扎着俯身想给赵宝珠磕头。他双手双脚被绑住,此刻做出如此滑稽的形态来,还真如同一条老狗。
他虽是怕了,却也想的很明白。陶家之事虽都是他在后边儿撺掇的,但到底不是他亲手做的事,单这两件,赵宝珠也要不了他的命。况且不论如何都要看尤家的面子,若真就这样没名没姓地将他打杀了,赵宝珠也讨不到好处!
然而赵宝珠并不打算放过他。范幺三心里想的什么他也是门清,这条老狗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借刀杀人之时,赵宝珠冷笑一声,抬起头对衙门外层层叠叠的百姓扬声道:
“此人作恶多端,除陶氏惨案之外必有其他祸事,在场若有人有其余案件要一并告官,现在就上前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百姓们静默,一双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盯在赵宝珠身上。范幺三此人在无涯县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背上的人命也不是一条两条,在场的人里与他有人命官司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人们的眼神渐渐变了,先是震惊,继而为难以掩饰的怒火与怨恨,盯在狼狈跪在地上的范幺三身上,仿佛要在他丑陋的面皮上戳出一个洞。
范幺三感受到身后冰冷的视线,登时通体冰寒。他自己做过什么孽自己最清楚,若是这些人将那些事都捅出来——那可就不是打几板子能善了的了!!
无涯县由尤家只手遮天,下有地痞流氓压榨民脂民膏,上有官府老爷开道。让他们是有冤无处诉,遭了欺辱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常年无处抒发的冤情让当地百姓已然失去了对官府朝廷的信任,只觉得这些县官州官都是沆瀣一气,不把百姓当人,只管自己捞油水的货色。然而这位小赵大人一来就给他们赏钱,还肯为陶氏兄弟鸣冤,现在还把范幺三打成这样——
难不成他们真有这个福分,得了个清明好官?
人群中有些躁动起来,一穿着粗布短衣的汉子激动得满面发红,咬牙想要挤开人群上前,却被他旁边的妇人一把拦住。几人开外,另有一书生打扮的青年双眼通红,两手攥得死紧。他旁边有一小贩也是满脸愤恨,正左右打量着四周人的神色,似是在等第一个人出头。
赵宝珠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缓缓环视一圈,扬声道:“我知道我年纪轻,又刚刚到任,说出来的话大家未必相信。但我可以在这儿跟诸位用皇命起誓,只要本官在位一日,就绝不会放任这些鼠辈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成天里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他说着同时拿出圣旨来,高高举起右手来。只见日光洒在那卷金黄绣着龙纹的圣旨上,散发的光泽简直比黄金还要闪耀。
众百姓目瞪口呆,他们都是小地方上的人,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更别说是京城——而今竟然见了真正的圣旨,心性弱一些立即双膝发软,差点要当场跪下去。
方才那想冲出来的汉子一见圣旨,心中猛地一震。旁边原本揽着他的妇人此时也呆住了,那汉子挣脱束缚,挤开人流走到赵宝珠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小、小赵大人,我有冤情要报!”那汉子抬起头,高声道:“三年前,我的妹子被范幺三看上——”
前有圣旨震慑,后面又有大汉第一个出头,百姓中与范幺三有仇的人也撞了胆子,接二连三地站出来:那书生一下子跪在汉子旁边:“启禀县老爷,我家老母亲——”
小贩也冲出来跪下:“大、大人,还有我,我家的铺子——”
一时间公堂跪的人越来越多,赵宝珠眼眸亮起,神情愈加严肃,朗声道:“阿隆,拿纸笔来!”
随后阿隆拿来纸笔与桌椅,赵宝珠就这样与坐在堂下,被喊冤的百姓围在中央,左手执圣旨,右手执狼毫笔,白玉似的面上目光炯炯,神情坚定,头上牌匾「明镜高悬」四字闪闪发光。
每当一人陈述完冤情,赵宝珠便从筒中拿出一支签,’啪’一下摔在范幺三面前:
“欺辱民女,按律杖刑六十。”
“霸占良田,按律杖刑四十。”
“不敬尊老,掌嘴六十。”
“谋财害命,按律当斩!”
范幺三这些年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按理来说多人告官,可数罪并罚,县官停了最后宣判了事,然而赵宝珠偏偏就要有一件算一件,不多会儿范幺三面前就堆积起来十数支木签。这无疑对他是一极大的精神打击,范幺三此时的面色已和死人差不多了。
在他面前,赵宝珠头戴官帽,面若寒冰,端坐于众百姓簇拥之中,恍然若神明。
他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惹到了个什么样的人物。范幺三面如死灰,忽得浑身一抖,细小的水声响起,浑黄的液体自地面上漫延而出——
第二日清晨,无涯县菜市口迎来了数年来头一次当众处斩。
受刑人范幺三此时正若一条死狗,被五花大绑提在陶氏兄弟手中,满脸狼狈的血迹,整个人毫无生气。
因为县衙门目前只有陶章、陶芮两个衙役,百姓们都联合起来从县衙的仓库中将已经落灰的大铡刀推了出来,将上面落满厚厚的一层灰擦干净,一路拉到菜市口。幸而铡刀虽然放了许久,刀锋却没有生锈,依旧尽职尽责地在天光下闪着冷光。
范幺三一看这刀刃腿便软了,眼睛一瞪,腿一软,整个人往下坠,喉咙里嘶嘶地倒着气。人在死亡面前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虽范幺三已全然被吓破了胆,真到了刀前却还是想做最后的挣扎,颤抖着张开嘴想要喊冤——
然而站在一旁的阿隆眼疾手快,一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范幺三眼中满是红血丝,眼窝深陷,原本就丑陋的脸如此更加可怖,从喉中发出嘶哑的喊叫声。
然而众人看着他这狼狈的模样,面上没有丝毫同情。反倒眼中满是快意,他们恨此人入骨,如今大仇得报,特别是青壮的男人,一个个都满面涨红,头上青筋暴起,眼珠通红,恨不得扑上去亲手将他结果。
赵宝珠站在众百姓最前头。头戴乌纱帽,身着玄色官府,此时一脸整肃。
昨日理清范幺三身上的冤案之后,赵宝珠当庭宣布范幺三应律当斩,隔日立即行刑。此次尤家门前走狗范幺三一案乃是是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必得做足气势,不仅要让那暗处为非作歹的小人知道厉害,还要隔空狠抽尤家一耳光,立住这官威,以后才好行事。
陶芮拿着范幺三往铡刀上靠,陶章则负责行刑。他们两个都是屠户出身,做这事也算是做惯了的,宰人和宰猪虽然不同,却也有相通之处。
陶章在上面儿摆弄铡刀,抬眼看了看正背手仰头站在人群最前头的赵宝珠,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停下动作一路小跑到赵宝珠面前,俯身道:
“大人,您往左站一站吧。”陶章小声道:“小心等会儿脏血溅到您。”
赵宝珠闻言一愣。听他这样一说,阿隆也反应了过来,赶快将赵宝珠拉着往旁边儿站了些:“老爷,您站这儿吧。”
赵宝珠略顿了会儿才点了下头,沉稳地嗯了一声,却在暗中悄悄握紧了手,眉头不着痕迹地皱紧了些。
益州雄山峻岭,少通人烟,里头的村镇是穷了些,但赵宝珠自小长大的村子民风还算淳朴,偶有些小偷小摸,也不是什么大罪。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头呢。
赵宝珠看着范幺三被押送至铡刀前,被章芮按着弯下腰,头侧过去搁在铡刀上,忽得感到一阵寒顺着背脊窜上,背上起一排细密疙瘩,肚子里也坠坠的,仿若早上吃的馒头变成了两颗硬石头搁在胃里。
并非是他怜悯范幺三这条作恶老狗,只是一想到将要目睹血肉横飞的场面,赵宝珠还是有点儿犯怵。
但今天是重要场合,赵宝珠可不能当场掉链子。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官威,要是让人看见怕死人不就破功了?赵宝珠暗自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嗓子,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就在这时,阿隆高声道:“辰时已到、行刑!”
他一声令下,陶章双手把着铡刀头,猛地向下一压。
夸嚓一声,范幺三人头落地,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脖子上立即出现腕大伤口,呲呲往外喷血。
赵宝珠脸色瞬时白了半截。
周围的百姓很是解气,立即欢呼起来。陶芮亦是满面笑容,自铡刀台上下来,一手抄起人头,提着向人群一一展示。
赵宝珠看见那人头,以往从未觉得人的头颅如此圆,那样圆的后脑勺上长着稀疏的毛发,被章芮提在手里,缝隙里还露出白森森的头皮,他脸上剩下的那点儿血色也尽褪了。
阿隆年纪小些,看着这血刺呼啦的画面也有点儿犯恶心,在后面拽了拽赵宝珠的袖子,小声道:“老爷,这儿乌糟得很,咱们回去吧。”
赵宝珠头晕目眩,鼻子里全都是菜市口弥漫的血腥味,闻言赶紧点了点头:“好,我们先回去。”
谁知他俩刚一转身,陶章便’噗通’一声跪到了赵宝珠面前,哐哐哐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
“今日能手刃仇人,全是依仗大人清明裁决,大人恩情我陶氏一族没齿难忘,今生愿在大人跟前效犬马之劳,以报大人今日之恩!”
陶芮也将人头一丢,赶紧一溜烟儿在兄长身侧跪下,也哐哐哐给赵宝珠磕起头来:
“陶芮愿为大人当牛做马!”
赵宝珠一眼便瞧见他右手上还沾着人血,当即两眼一黑,差点儿背过气去。
谁知见陶章陶芮两人跪了,范幺三的其他仇家也纷纷涌上来,跟着两人一起磕头:
“大人!草民亦愿意效犬马之劳!草民读过书,若大人不弃,”
“小赵大人!俺、俺也感激涕零——俺有一小儿,力比黄牛,叫他来给您当衙役可好?”
“大人、还有我家的弟兄——”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堆人都跪在赵宝珠面前磕头,让他想绕也绕不开。此刻铡刀上范幺三剩下的大半截尸体还在往外喷血,此刻污血已然泼到了地上,随着青石板流到了赵宝珠面前。
赵宝珠眼睁睁地看着陶章将头磕在了血泊里,额头上沾了好大一块脏污,然而他恍然未觉,再磕下去时候血花四溅。
赵宝珠差点没吐出来,此时已保持不住县令的威严,他奋力咽下胃里的恶心,抖着声音道:
“嗯……嗯、都好,都好——”
说罢便踉跄着扒开人群疾步走了出去。后边儿的阿隆愣了一下,也赶忙追了上去。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被他丢在身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赵宝珠略有些仓皇的背影,茫然地面面相觑:
“……小赵大人,这是怎么了?”
这时,站在一边儿旁观者清的大娘站出来,伸手就在自家爷们儿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还怎么了?这么乌糟的事儿,没看给大人吓着了吗?那小脸儿白的——”
汉子这才恍然大悟,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看惯了这些,又跟范幺三有仇,所以看他人头落地自然十分快意。
赵宝珠这几日雷霆手段,将范幺三斩落马下,已让无涯县的百姓对他心服口服,一时间竟忘了这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少年。虽然读过书,还考得进士,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却恐怕还从未见过这些事情。
那汉子嘿嘿笑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后脑:“还是娘子心细,俺、俺这不是没想到吗……”
陶章陶芮也是一愣,接着赶紧蹦起来,招呼着其他人一起收拾现场的狼藉:“快点儿收拾干净!可不要让小赵县令再看见了,这儿、还有那儿——”
现场的百姓一时各司其职,纷纷忙起来。女人们纷纷从自家拿出水盆,泼水冲洗地上的污水。男人们合力将范幺三的半截尸身从铡刀上抬下来,陶章正用帕子清理刀锋上的血迹与碎肉。陶芮想起自己方才还大喇喇地提着头到处展示,肯定是将小赵大人给吓着了,顿时悔恨非常。
范幺三就是个地痞流氓,自然也无亲人眷属帮他收拾,陶芮随手捡了个麻袋,将人头放进去准备随便找个乱坟岗扔了。
然而就在这时,方才追着赵宝珠去了的阿隆忽然折返,找到陶氏两兄弟道:“老爷叫你们俩将尸体收敛好,送到尤家去。”
陶章陶芮同时一愣,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彼此对视了一眼,犹豫道:“大人说送到尤家去?”
阿隆点了点头,神情也有些微妙:“是的。”
陶章陶芮满面震惊,略微长大了嘴,又缓缓合上。刚刚在心底对因着年龄对赵宝珠生出的点儿怜爱之心刹那间消散了。
这……小赵县令虽然年纪轻,手腕却实在是高。
这是杀人诛心啊!
人是清晨被斩首的,不出半刻,消息便传到了尤乾耳朵里。
尤氏庄园中,尤乾正在用早饭。
一张上好楠木圆桌上摆了精致小菜,各样粥品若干,四周围站着几名清秀侍女。而在尤乾身旁坐了位白面小生,身着青底百蝶戏服,面上敷了脂粉,正笑盈盈地用青瓷勺子将羹汤往尤乾嘴里送。
他是青州府戏班中的当红小生,被尤乾一眼看上重金请到了家里。戏倒是其次,最妙的是他微微低下头时,眉眼与那小赵县令有三分相似。
尤乾满面春风,张嘴将粥接了,桌下将小戏子空着的左手拽了过来,往自己大腿上放。
戏子卖艺也卖笑,假意推拒了两下也就顺着伸了过去,被尤乾握在手里捏了两下。
尤乾一边摸一边浮想联翩,不知那小赵县令一双白手是否也如这般,又细、又软。
他这边儿美着,一个小厮忽然从门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俯身在尤乾耳边说了些什么。尤乾听了,骤然脸色大变,一把甩开小戏子的手,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
那小县令竟然把范幺三判了处斩!还是在菜市口砍的头!
尤乾脸色几变,在原地踱步几圈,回头瞪向小厮:“他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他本来舍了范幺三,就是要拿给赵宝珠出气,但本想着小县令让人背地里打一打也就算了,背着人打死了他也不心疼。可这当众处斩性质可就截然不同了——范幺三好歹是他尤家的人,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啊!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儿将范幺三砍了头,这不是把他尤家的面子往地上踩吗?!
尤乾是真有点儿生气了,他竟然不知那小县令气性如此大!
头一次见面就摔杯子摔碗的,现在还蹬鼻子上脸了!
尤乾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转头满脸怒气地往门外走:“不行!我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然而他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另一个小厮正往里面跑,这次背后还跟了管事。管事走进来,神情凝重地对尤乾道:“三老爷,县衙门将范幺三的尸首送来了。”
尤乾脚步骤然一顿,因停得太急,差点儿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大惊道:“什么?!”
管事又重复了一遍:“范幺三的尸首在府门外停着呢,只……只拿了张破草席裹着。”
事实上管事为了照顾尤乾的情绪还将细节掩去了些许,那范幺三的尸首根本未被收拾过,上头全是污血,脖颈处的断口还挂着几缕碎肉,神情定格在最为恐惧之时,甚为可怖。
管事犹豫道:“衙门上的差役传话说,县老爷想着范幺三是尤家之人,虽触犯律法遭处决,最终还是得将尸首归还尤家。”
闻言,尤乾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番话虽是说得妥帖,但「先斩后奏」,又将尸首送到他尤家门口——这究竟是出于礼貌,还是说是个下马威?
尤乾沉默良久,后抬头道:“将尸首抬进来我看看。”
管事闻言神色一变,想起那尸首的模样,犹豫道:“这——”
尤乾心气儿不顺,见管家站着不动,瞪眼厉喝道:“快去!!”
管事无法,只好让几名小厮一起将尸首抬起来,结果尤乾只看了一眼,当场就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颤抖着手指对管事怒吼:
“快给我扔出去!扔出去!”
管事也知道尤家几位爷中就这位三爷是软脚虾,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问道:“爷,这往哪扔啊?”
尤乾瘫坐在地上,脸色铁青:“这也要问我?!随便找个乱葬岗扔了就是!”
管事于是命人将尸首又抬了出去。
尤乾作为家中小弟,从未经手过人命,平日干的都是些招猫逗狗、寻花问柳的把戏。昨日还在他跟前上蹿下跳的范幺三转眼就变成了冰冷可怖的尸首,他骤然间就被震慑住了,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手脚还有些发软。
正好这时候管家转过头,又说了一句:“县衙还差人问,县老爷的信寄出去没有。”
尤乾闻言一愣,接着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珠转了转。他为了巴结赵宝珠,那信当日就差人快马送出去了。而今日那小县令还故意问这一句……那就是还记得国子学荐信一事!难不成他送尸首过来真是出于礼貌?
尤乾神色复杂,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数遍,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道:“你去告诉那差役,信已送出去了。”
不管是下马威也罢,或是别的也罢,范幺三终究只是条可以随意舍弃了老狗。他现在也回过味儿来了。那小县令恐怕是想拿范幺三开刀,立一立官威,在那些愚民面前逞逞威风。这倒也罢了,左不过是一介奴仆,随是损了尤家的面子,但为长远考虑,他们吃一点儿小亏倒也罢了。
尤乾煞有其事地将事情分析明了,默了默,抬头向管事道:“范幺三……杀了就杀了,快快将那些晦气玩意儿扔出去。税银和账目本子还是照样交到县衙门。”
管事领命去了。尤乾赶忙转过头,不愿再看院中的尸首。屋内的人将刚才的一番吵闹看在眼里,眼见着尤乾回来,戏子面上略带着担忧从桌旁站起来,柔声道:
“三爷,可是有什么要事?”
尤乾面色沉沉地走回去,抬眼便看见戏子秀美的面孔,立即一怵。
方才的尸首到底在他心里留了个疑影儿,戏子与赵宝珠的那三分相似似是已变了味道。他不再能欣赏戏子的娇花照水之态,总觉得他眉眼间隐藏着只猛虎,忽得就能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尤乾面色猛地一变,虎着脸道:
“滚出去!!”
戏子不知为何忽然被吼了这一句,顿时花容失色,忙不迭垂头退了下去。满屋子的侍女也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很快只剩下尤乾一人。
不多时,东西摔碎的东西自屋内响起。
另一边儿,县衙门中,赵宝珠正蔫巴着趴在床上。
他方才一回衙门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幸而今天一早就在忙着砍头,还未来得及吃早饭。他呕出几口酸水,这才好了些,如今正白着一张小脸儿摊在床榻上。
阿隆本来还忍得住,一见赵宝珠吐了,他自己也想吐。一主一仆吐了半响,赵宝珠彻底躺了,阿隆忍着恶心去拿玉米叶煮了水拿来给他喝。
“老爷,喝点儿这个吧,压压味儿。”
赵宝珠白着脸闭着眼,脑子里都是那人头的样子。闻言撩开眼皮看了一眼,缓缓从榻上爬起来,结果玉米叶儿水喝了半碗,对同样脸色发白的阿隆道:
“剩下的你喝了吧。”
阿隆也不扭捏,就这碗就把剩下的喝了。
两个人都没精神,也都没胃口吃早饭,赵宝珠躺在榻上,阿隆坐地上,头搁在床榻的边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老爷,这还是我头一回见砍头。”阿隆轻声道。
赵宝珠闭着眼:“我也是。”
阿隆沉默片刻,勾了勾唇角,仰头对赵宝珠道:“老爷,这下你要出名了。”
赵宝珠闭着眼睛不说话。阿隆眸光闪烁,兀自兴奋道:“我家老爷一定是名留青史的清官!这下满城的人都要来找您断案了。”
赵宝珠听着,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哼哼了两声以作回应。
阿隆安静了一会儿,忽得想到了什么,好奇道:“老爷,您在京中真的有认识的人吗?您写的那封信,好大一叠呢。”
闻言,赵宝珠眉心微动,眼睛还是闭着,’嗯’了一声:“有个大善人,曾在我上京赶考的时候收留了我一段时间。”
阿隆恍然大悟:“那是大恩人啊!”
赵宝珠笑了笑,点了点头:“不错。”
阿隆又问了一句:“那老爷的小玉兔也是那善人给的吗?”
他这些天俯视赵宝珠的起居饮食,对赵宝珠的贴身之物很熟悉。他经常看到赵宝珠在睡前把玩一只白玉雕成的小玉兔,似是很珍爱的样子。阿隆小孩子心性,见那小玉兔可爱,一来二去就记在了心里。
闻言,赵宝珠微微睁开眼,瞥了阿隆一眼:“问这个做什么?”复又道:“这可不能给你,你要是想要,改天我给你刻个木头的。”
阿隆闻言瞪大了眼睛,赶忙摆手道:“我怎么敢要老爷的东西呢!那可真是打嘴了!”他说罢真的拍了自己两嘴巴:“是我多嘴!”
赵宝珠干赶紧支起身子抓住他的手:“平白闹这一通做什么,闲的慌?”他顿了顿,朝外头呶了呶嘴:“你要是闲就给我去把信拿来,我要看。”
阿隆这才放下手,又笑起来:“老爷还没回答我呢,那小兔是不是京中的大善人给您的?”
赵宝珠只想将他打发出去:“是是是。少废话,快去拿我的信来!”
阿隆嘿嘿一笑,转身去了。他是个极机灵的小少年,自觉看得很清楚。那玉兔惟妙惟肖,一看就极费功夫,前些年上一任县老爷跟他那些姨娘天天腻歪,也没见亲手给做个簪子钗环啥的。还有那封信——赵宝珠人还没到呢,信就先到了,还那么老大一封。
饱受画本荼毒的小少年阿隆不禁浮想连天,或是当日收留老爷的大善人家中有一适龄小姐,见着了他们老爷这般俊秀的儿郎,一来二去暗生情愫。只是两人门不当户不对,老爷立志要好好做官,干出一番名堂,再娶恩人小姐入门——
好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阿隆满心热意,看着赵宝珠将信接过去,珍而重之地读起来,简直觉得自己是看了一场现世般牛郎织女的戏码。郎有情妾有意,奈何世家门槛独高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