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两颗眼珠中浸着淡淡的暖意,落在赵宝珠脸上,在缓缓看过他一遍后,轻声道:
“许久未见你。你负责打扫这园子?”
赵宝珠慢了半拍才赶忙回答道:“是。”他侧过身,向叶京华展示身后的庭院:“少爷尽管查看,这院子我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叶京华抬起眼,略朝院子里看了一圈,’嗯’了声,视线又转回赵宝珠脸上:“是方勤安排你在这的?”
赵宝珠一愣,随即点点头:“是勤哥哥安排的。”
叶京华睫羽微动,面上神色淡淡,轻轻点了点头。
赵宝珠看着他,眨了眨眼,旋即小心地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叶京华否定,接着抬起眼,朝赵宝珠额头上看:“你的伤可好了?”
赵宝珠又是一怔,没想到叶京华还记得这个,赶忙道:“早已好了。”
下一瞬,叶京华伸出手,轻轻抚开了他额前的头发,看到其下泛白的一道伤疤,略皱了皱眉。他这一番动作极快,赵宝珠还没来得及惊讶,叶京华便已收回了手。
“怎得还有疤?”他看向赵宝珠:“可是大夫开的药不好?”
因着他突如其来的行为,赵宝珠略微惊讶了一瞬。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就算现在暂且给人家当仆人,骨子里却没有那股子奴性,便很快地将那一瞬的惊讶忘记了,自然地说:
“大夫开的药很好。我涂了几日伤口便结痂,就没再涂了。”
赵宝珠从小在山沟里摸爬滚打地长大,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且深觉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好学的女儿家天天在那涂涂抹抹。待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便立即停了药,想着剩下的待到下次受伤还能继续用。
谁知听他这样说,叶京华的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宇间出现一道浅浅的痕迹。他这张脸冷下来,那双浅淡的眼眸便透出几分冰冷,看着很严肃。赵宝珠憷了一下,眨了眨眼,小声道:
“这……要不、药我还是继续涂着?”
叶京华眉目间略微松缓,点了点头:“大夫开的药既是好的,便用着吧。”
赵宝珠顺从地点了点头。暗自里却想这大门大户的少爷就是要精贵些,自己纤尘不染便也罢了,还看不得下面的人脸上有疤。赵宝珠不禁想起幼时乡里间编排京城中人的那些话,村里的长辈尤其爱说那宫里选娘娘,都得先验过身,从头到尾不得有一丝那些个疤啊痣啊的,现在看来这话也不全是空穴来风。一个家里开客栈的富家公子已是这般,那皇宫定要更严苛些。
赵宝珠暗自在心底编排一番,抬起眼,却见叶京华正看着他,唇角啜着一点笑意。
赵宝珠被他笑得心里一突,忽得有些心虚,没来由地感觉叶京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还没来得及尴尬,叶京华便垂下眼,唇角的笑意也掩去了,轻声道:
“不用心疼药,若是用完了就去找方勤拿。”
赵宝珠没想到他竟是连这层都料到了,双颊一红,喏喏道:“我知晓了。”
见他乖顺,叶京华点了点头,似是终于满意了,道:“午时了,你也去用膳吧。”赵宝珠应了声’是’,转身便要通过庭院西侧的小门往后院走,然而他一侧过头,叶京华忽得视线一凝,出声道:
“等等。”
赵宝珠蓦地停下脚,扭头看向叶京华。见他皱着眉,看着他脸侧的一块皮肤道:“你脸上怎么了?”
赵宝珠一愣,接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颧骨最高的一处有片皮肤格外粗糙些,且隐约泛着些热意。赵宝珠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道:
“近几日日头有些毒,我晒得多了些。”
京城一入春便接连出了几日大太阳,赵宝珠老家常年阴雨,因此养的他一身皮肤又白又细嫩,竟是一点经不得晒。这庭院里又没地方避荫,遂将他颧骨处的皮肤晒得红了一大片。刚才他满脸通红时还不大看得出,现下红色褪了,便显得那块皮肤尤为突出。
叶京华久久地皱着眉,赵宝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半响后才见他抬起手挥了挥,对自己道:“先去用饭。”
赵宝珠闻言懵懵地点点头,转身穿过小门向后院走去。直到走到远处,赵宝珠才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不知道是京城的富家公子们都这样,还是这位叶少爷尤为让人猜不透心思。
贵人的心思真难猜!
赵宝珠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将事情抛在了脑后。谁知隔日,在用早膳时李管事便找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手上分别捧着什么东西。
赵宝珠嘴里还叼着半块包子,就被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李管事抓着他的袖子,细细看了他的脸,嘴里’呦呦’地叹了几声道:
“看看这脸晒得,真是作孽哟!”李管事皱着眉,满眼心疼地说:“你这实心眼的孩子,日头大了也不知躲一躲,就在那日头下面生生晒着。”
赵宝珠眨了眨眼睛,囫囵将包子吞下去,道:“李管事,你怎么来了?”
李管事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给你这不省心的祖宗报喜来了!”说罢,他回过头,将两个小厮唤上来,赵宝珠这才看清他们一人手中端着件月白打底,上面勾着鹅黄色花纹的袍子。另一人手里则是端着一只玉牌,上面清楚刻着「宝珠」两个字。
赵宝珠看了两样东西一眼,讶异道:“李管事,这是——”
“这都是你的。”李管事笑盈盈地说:“少爷说了,日后叫你去书房伺候,不必再在那大日头下晒着了!”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书房?”这客栈里怎得还有书房?
“这在少爷跟前伺候,行头自然得换一身。”李管事说着将衣服和玉牌拿了起来递给赵宝珠,朝里间呶了呶嘴:“快将衣服换了,少爷还在前头等你呢。”
赵宝珠愣愣地接过,一下便被玉牌冰凉的触感吸引了注意力。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牌子,见玉牌质地细腻,光泽温润,一入手便知价值不菲。
赵宝珠心头一颤,立即将玉牌推还给李管家:“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然而李管家却似是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向右一躲,呿了一声道:“快收下吧!你退回来叫我怎么跟少爷交代?”赵宝珠登时顿住动作,拿着玉牌收也不是退也不是,李管家看他的神情,低声道:“且这也不是就给了你,到时候若是你出了府,有了别的去处是要原样退还回来的。”
赵宝珠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那就好,不管他春闱中与不中终是要离开的,届时将东西还回去便是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牌收好,心想平日里得小心不要将这东西磕了碰了,又看向手里的衣服,细细看过后皱起眉,抬眼有些犹豫地看向李管事:
“这衣服……是不是太女气了些?”
赵宝珠小心地拿着衣服,布料的触感丝滑而略带凉意,用料比他现在身上的麻布短衣要好得多,只是花样太精致了些,还是用鹅黄绣线缝制的,虽是男子的形制,但赵宝珠左看右看都觉得像是小姑娘穿的样式。
“你这孩子真是的。”李管事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一边推着赵宝珠往里间走一边道:“哪里就女气了?前院伺候的都是一个样式,快换了去,别让少爷久等了!”
赵宝珠无奈,也不想驳了长辈的面子,便拿上衣服进去换了。待他出来,被李管家转着圈打量一番,嘴里连赞了几声’好看’,又亲手为他将玉牌系在腰侧,道:
“这才齐整了!”
接着,赵宝珠便跟着李管家走向前院,一路上脚步匆匆。在路过瑞来院时,李管家脚下一停,偏头对赵宝珠道:“今后你便搬到这院子里住吧。”
赵宝珠闻言一惊,下意识道:“这儿?这院子不是给客人住的吗?”
听他这样说,李管家也愣住了:“什么客人?”而后他想了想,道:“你说叶宁叶淼两位小姐?她们来向来是不过夜的。”
他见赵宝珠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解释道:“若是有旁的客人来,前院有专门的客房。”
原来如此。赵宝珠松了口气,想来这院子是荒置的。他转念又怀疑起叶公子的经商手段来,这么偌大个院子拿来放着,莫不是客流不足的缘故?这么大个庄园似的客栈一年也不知能赚几个钱。
第13章 钰棋
赵宝珠暗中腹诽,跟着李管家进入当日待过主屋。屋中不见叶京华,只有一纤腰削肩,身着妃色芍药紫裙的女子背对着他们,正用一张帕子擦拭屋里的陈设。
李管事唤她道:“钰棋姑娘。”
女子转头,正是当日的钰棋,她笑着道:“李管事。”而后又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赵宝珠,立即’喲’了一声,弯着一双美目迎上来,围着赵宝珠转了一圈:
“古话说人靠衣冠,真是不错。但得本身是可造之材才行。”她笑着道:“看看这一身,比那些个女娃娃还俊俏些。”
钰棋本就姿容出色,赵宝珠见她这般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禁腾地一下子红了脸:“钰棋姐姐别打趣我了”他见女子如云的乌发被编成了一个极其优美精巧的发髻,上面间或点缀着绢花钗环,唇角处还贴了花黄,真正如那画中的仙子一般,感叹道:
“我看钰棋姐姐头上的金钗雕刻地极好,真似要活过来一般。”
赵宝珠见院门口的那两个侍女头上只有几朵绢花,虽也生动,但着实比不过钰棋头上的这支金叉灿烂夺目。
钰棋见他人俊嘴又甜,忍不住想逗他,妙目流转间道:“只有钗好看?人就不好看?”
赵宝珠被她看得满脸羞红,不自在地垂下眼,吭哧道:“人……人自然也是好看的。”
钰棋见他羞怯的模样,笑得更加开怀,刚想再说些什么,站在一旁的李管家忽然咳嗽了一声。赵宝珠转头看向他,却忽得看见叶京华正站在门后,目光冷淡地看向这边。
钰棋后一步发现了他,先是一愣,接着面上露出真心百倍的笑容,婉声道:“少爷,来了怎得都不通报一声?”说罢她还瞪了一眼在叶京华后的邓云:“定是这些人躲懒。”
邓云闻言立刻瞪了瞪眼睛,却不敢说什么。钰棋从前是叶夫人身边的婢女,又是府上的大丫头,现今后院里也没个夫人姨娘的,众都得看她的脸色。
赵宝珠没听到他的话,他的目光落在叶京华脸上,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半个人躲到了李管事身后。他虽跟这位叶公子只见过两面,却没来由地从他神情淡漠的脸上读出了一丝阴霾。他躲在李管事身后,看着钰棋一无所知地迎上去,眼珠一转,难不成是醋他与钰棋多说了两句话?
同时,钰棋走到门边,自然地抬起手要接过叶京华身上的外袍。然而叶京华抬脚进来,却先一步将袍子递给了身后的邓云。
钰棋两只纤纤玉手顿在空中,脸色白了白。
叶京华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略过她走到屋内,在桌前坐下。
邓云跟着进去,看了眼钰棋,极轻的冷哼了声,抱着外袍往里间去了。钰棋哪里不知道他是在嘲弄自己,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缓缓放下手,转过身,极其幽怨地看了叶京华一眼。
然而叶京华垂着眼,并没有看她。钰棋媚眼抛给了瞎子,抿了抿唇,仪态万千地走到桌边,伸手将茶壶端起来,为他倒了杯热茶,缓声道:“少爷,先喝口茶去去冷气吧。”
茶水是新收的玉山毛尖,清新的芬芳随着水汽蒸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叶京华却像没闻到似的,碰都不去碰一下,玉白的侧脸线条冷硬。
钰棋这才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顿时花容失色。她收回手,缓缓后退了一步,垂下了头。
此时主屋中一片静默,从里间回来的邓云贴着墙角站着,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墙里。李管事面上还是笑盈盈的,却是敛着眉眼,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后,叶京华才抬起头,视线落在钰棋妆扮华美的乌发上,开口道:“这只金钗旧了,今后别戴了。”
钰棋面色一变,当即伸手将头上的金钗拔下来,俯身道:“是。”
站在李管事身后的赵宝珠听到这话,一抬眼,心想那钰棋头上的金钗眼看着跟金店刚打出来都差不多,怎得就旧了?然而他才刚一抬眼,便对上了叶京华的一双眼睛。
赵宝珠背上登时泌出冷汗,赶快敛下眼,又往李管事身后躲了躲。他头都快埋到胸口上,隔了半刻,才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移开,叶京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下去吧。”
钰棋白着脸应了声是,捏着金钗往外走去。就在她要打帘子出去时,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子清冷的声音:
“邓云,传话下去,今后婢女都不许贴黄。”
这话如晴天霹雳般打在钰棋头上,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美眸中盈着泪看向坐在圆桌旁的男子。这院子里习惯贴黄的就只有她一个,叶京华状似在说院里的规矩,实际上就是在敲打她!叶京华以往不曾过问丫鬟们的穿着,平日里说话也极有分寸,从不让伺候的下人没脸,对她更是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因此今天这句话显得十二分的严厉。
钰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泪扑朔扑朔的往下掉。邓云看她一眼,心中冷笑一声,暗暗痛快地想着这个刁妇也有今日!面上则深深向叶京华俯下身:
“是,少爷。”
钰棋扶住门框哭得气喘,然而她眼中那个坐在圆桌旁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头,终于不堪受辱地用帕子遮住脸,转身奔出门去。
待她走远了,李管事才缓缓抬起眼,使眼色让邓云将桌上没了热气的茶拿下去,另又为叶京华新倒了一杯:“少爷喝杯茶,可别气坏了身子。”
叶京华拿起来,喝了一口,垂着眼道:
“过来。”
他语气微沉,一句话没头没尾,不知是对谁说的。邓云愣了愣,刚想上前便被李管事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另一边,赵宝珠听到那声,心下便是一跳。糟糕,先骂完钰棋,现在要骂他了!赵宝珠满脑袋是汗,脑海里全都是往日村里大人们口中的「奸夫淫*妇」怎么被厉害处置的故事。他刚才就不该和钰棋说那两句话!
这边,叶京华将手中的茶杯略重地放在桌上,斜眼瞥过去:“怎么,还要我请你?”
茶杯咳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李管事和邓云齐齐吓了一跳,看着叶京华皱着眉,眉目略带怒气地看向赵宝珠,心下皆是惊惧。
谁不知他们阖府上下性情最温和的就是他们这个二少爷。往日里生了什么事,大少爷气得跳脚,都没见这二少爷皱过一次眉。
赵宝珠被他说的一抖,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躲不过去,慢慢踱步过去。
叶京华见他走到近前,目光上下扫过一遍。见少年交握双手,缩着肩膀,头都快埋到胸口去,那双乌眸却在眼睑下滴溜溜地转。偏他还穿了一身月白上面描着鹅黄的袍子,看起来活像只鹌鹑。
于是李管事与邓云便眼见着叶京华紧蹙的眉头松开,面上的怒气缓缓淡去了:
“……衣服可合身?”
赵宝珠听到男子和缓的声音,有些吃惊地抬起头,见叶京华琉璃般的眼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眨了眨眼,道:
“合身。再合身不过了!”说着他扬起笑容,拱手道:“少爷当日救了我的命,给了我栖身之所,宝珠早就该当面道谢。现在还有新衣服穿,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宝珠先在这里一并谢过,将来等我出息了,再来回报少爷!”
说罢,赵宝珠深深向叶京华作了一揖。叶京华见他学着读书人的样子做礼数,姿态清正持重,竟十分像那回事,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
“哪里用得着你来报答我,起来吧。”
赵宝珠笑着直起身,眼珠滴溜溜地看了眼叶京华脸上的神情,谨慎道:“今后……我再不跟钰棋姐姐说笑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说罢,他又问:“我听方勤说,你丢了东西?”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紧,抬眼看向叶京华。想到自己丢失了名帖,这位叶少爷看起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若说出来……不、他是从商的,许是不清楚这科考中的底细。赵宝珠心里挣扎几变,还是怕自己说出来叶京华不信,反而增添烦恼,说不定还会被认定撒谎赶出去,嘴唇嚅喏了几下,还是道:
“没、没有……是我看错了。”
他一番纠结的神色被叶京华看在眼里。他没有追问,敛下眼,又拿起赵宝珠腰间的玉佩看了看,从桌边站起来道:
“跟我来书房。”
赵宝珠知道这一遭是过了,立即松了口气,不忘回身对李管事说了声:“李管事,我先走了!”便转身跟上叶京华,打起帘子往里间走去。
待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李管事才缓缓放下有些僵硬的唇角。邓云还蒙着,一脸无措地转过身:“李管事,这是——”
李管事心思走过一遭,瞥了邓云一眼,抬起右手隔空朝帘子指了指,低声道:
“看到没,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邓云一听更晕了,懵然道:“啊?”
李管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指着邓云的鼻子道:“这也是个棒槌!怪不得夫人要使了我来,凭你们这些个没灵性的怎么伺候得好二少爷?少爷能生忍你们五年,便是天宫上的神仙下凡,也得夸一句活菩萨!”
说罢,他扭过身去,不屑再理楞在原地的邓云,摇着头抬声道:
“且等着吧!依我看,这院里是要变天咯——”
另一边,赵宝珠跟着叶京华进入书房,一抬头便看见一副字挂在门廊上,提了首诗。
赵宝珠一看便亮起眼,赞道:“好字!”
他将那首诗看了又看,见上面的字下笔雄浑有力,回转锋锐,挂在上面显得大气磅礴,是最镇宅子好字。
赵宝珠上上下下看了两遍,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向在桌子后的叶京华道:“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字?写得真是好。”
叶京华正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闻言,抬起眸看了他一眼:“你懂字?”
赵宝珠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他们眼里恐怕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小厮,嘴唇嚅喏道:“懂……略懂一点。”
叶京华被他的模样逗笑,略弯了弯嘴角,敛下眼去。赵宝珠从他面上看出了什么,略一愣,惊奇道:“这字是少爷您写的?”
叶京华手上拿着书,轻轻嗯了一声。赵宝珠张大了嘴,看着房廊上的字,心想叶京华长得如此斯文俊美,如那画中仙君一般,不料写出来的字却如此大气磅礴,没有丝毫秀气。俗话说见字如见人,这字应当是最能体会一个人的心思的,赵宝珠眼珠一转,看着叶京华,觉得他定是个胸有沟壑的人物,一时间对他的敬佩又高了一层。
赵宝珠在门廊下面转了几圈,看够了字,才细细读起诗的内容。这一看便乐了,共四句诗,打眼看去是写隐居避世,细看去却是例外都写着一个意思——「离我远点!」
赵宝珠噗嗤一下笑出声。妙、实在是妙!这首诗太和他心意了!
叶京华见他像只小狗似的在门廊下打转,抬眼道:“你若是喜欢那字,我叫人给你取下来。”
赵宝珠闻言立即摆手拒绝:“不不不,这诗挂在这里更好。”他现在觉得叶京华很有意思,初间他时畏惧去了些,凑上去道:“少爷,到底是谁天天吵着你扰你清净,才让你作出这首诗来?”
叶京华翻书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赵宝珠一眼。他没想到赵宝珠竟看懂了这诗的言下之意。赵宝珠见他的眼神,正想若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却见叶京华敛下眼,低声道:
“你读过书?”
赵宝珠一愣,模糊道:“略读过一点。”
什么都是略懂。叶京华看他一眼,也没点破,低声道:“会写字吗?”
赵宝珠以为他是要让自己帮忙代笔写什么,便道:“会的。”
叶京华闻言转过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只狼毫笔,另拿了砚台,在桌面铺上了宣纸,道:“写几个字我看看。”
赵宝珠点了点头,接过狼毫笔,入手便觉得极轻巧。触在宣纸上顺滑又好写。赵宝珠何时用过这么好的笔墨,心情一好便当即默下一首诗来。
叶京华低头一看,道:“读过诗经?”
赵宝珠点点头:“是。”
叶京华弯了弯嘴角:“好。”
见他夸赞,赵宝珠有些高兴。他低下头,看着宣纸上印着的几个墨字,脸颊蓦地一红,喃喃道:“我的字……比少爷的就差多了。”
他小时候刚开蒙,靠的都是老父从县城上捡回来的几本书,最艰难的时候连纸笔都买不起,因此赵宝珠只能用削尖了的木头划在沙地上写字。因此现在用笔写出来的字也是方正的形状,端庄有余,气韵却不足。
叶京华见他垂着头,轻笑出声:“你现在的字就很好。”
赵宝珠抬起头,看了叶京华一眼,骤然想到叶京华小时候一定是被各种宝物包围,纸笔书墨从不缺,一时艳羡又有点酸醋,嘟着嘴小声道:“少爷可别哄我了。”
叶京华见着他这小样子,眼眸弯得更深,温声道:“你若是想学,我教你便是。”
赵宝珠登时亮起了眼睛:“真的?”
若是能写上这一笔字,春闱时卷子交上去都能让人多瞧一眼。叶京华见他高兴,微微一笑,自书架上拿下三、四册书来,让他先临帖。赵宝珠翻开一看,竟然是叶京华亲手撰抄的四书五经,更加高兴——正好他可以将书也一起温了。
赵宝珠捧着书到一旁的小桌上去写,他自小便爱读书,用起功来常常连饭都会忘了吃。若非是这种毅力,他也无法在那样简陋的条件下中了举人。
叶京华坐在书桌后,一手拿着本书不经心地看着,时不时抬起眼,见赵宝珠挺拔地站在桌案后,连眼睛都不曾飘一下的样子,心里更为满意。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大半个时辰后,赵宝珠已经临出慢慢两张,停下松了口气,抬起略微酸疼的腕子想擦一擦额头上的汗。这时,一缕清风狐耳拂过,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写的这么密作甚?”
赵宝珠吓得一颤,手一松,笔从指尖滑落,却在堪堪要掉到桌面上之前被一只手接住。
“!”赵宝珠回过头,便见叶京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敛着眸,捡起笔放到赵宝珠手心,将那两张写好的放到一边,轻声道:“不必为我节省。字写的见错开些。”
赵宝珠骤然在眼前看到这张俊美出尘的面孔,脸蓦地一红,呐呐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这次隔得开了些。
接着,他便听到男子在耳边轻笑道:“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