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河捧着那只小小的手机,虽然没能完全理解李致知颠来倒去的脑回路,但心里非常高兴。他滑开屏幕又关上,手机壁纸上的卡通图案亮起又暗下去。
徐峰江在一旁边抽烟边沉默地看着他们。根据现在的局势,即使李富强真的准备好了三十九万扔进江里他也不可能贸然去拿。警方甚至媒体都会二十四小时盯着江面。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徐峰江已经有点忘了他最初为什么要去绑架李致知了。
而李富强忙着透过电视澄清塑料厂的运营并不存在照片上那些问题,也已经全然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在绑架犯的手里。
闹剧热闹又疲软得在市电视台播放着。警方在大量比对监控录像之后,终于锁定了一辆可疑的货车。这辆车在七月二十一号之前,曾经连续几天在补习大楼楼底徘徊过。李富强和沈兰在镜头面前点数着现金。他们显得很努力地筹措着三十九万块钱。
当时李致知戴着卡其色鸭舌帽,咬着徐冬河掰给他的半根碎碎冰,站在码头小店门口看着电视画面里面,他的父母。沈兰说她是非常爱孩子的,本来暑假还想着带孩子去香港旅游。李 致知坐到了小店边的石墩子上,和徐冬河望着远处翻飞的海鸥。
他抬头和徐冬河说:“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很早他们就离婚了,我没和她一起旅游过。”
徐冬河蹲下来,说:“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除了哥哥,家里还有外公外婆。我外公外婆人特别好,你可以去我们家玩。”
李致知哈了声,好像想到了什么,咬着半个快融化的碎碎冰说:“对啊,我嫁到你们家去了呀。以后我去你们家生活。”
徐冬河已经完全免疫了,哈哈笑了出来。他开玩笑说:“但你一天到晚要吃汉堡,我们家养不起。”
李致知举起一根手指说:“一个月吃一个汉堡总可以吧。”
徐冬河仰头看着他,李致知背后的日光很亮,仿佛要击穿眼膜。徐冬河眯起眼睛,点头笑说:“可以。”
李富强和沈兰提着装钱的防水袋,按照绑匪的指示驱车前往江边。与此同时,李致知和徐冬河跳上了码头的二号线公车。开过江边的时候,李致知趴在窗台边指给徐冬河看江面上的一艘画舫。那艘船其实是间水上酒店,李富强偶尔谈生意会去那上面。李致知跟着去吃过几次。再过去是李致知念的实验小学,小学对面去年刚开了本市第一家电影院。
他们下车,在城中农贸市场中间走过去。李致知背着自己巨大的运动款书包,顶着个短短的小男生锅盖头,笑眯眯地问食品铺的阿婆免费要到了两个南瓜饼。他递给徐冬河一个。徐冬河是第一次吃这种两面像饼干一样焦脆又洒了芝麻粒的南瓜饼。
他们穿过嘈杂的市场,走进一个小区的后门。李致知舔着手上的芝麻粒,熟门熟路地走进某间单元楼,按开电梯,拿油汪汪的手拉了徐冬河一把。
他们靠在电梯廊桥上发呆。李富强和沈兰盯着白茫茫的江面发呆。防水袋扔下去已经过了快一个钟头,四周一点动静没有。他们两个躲在离江不远的一间连锁茶室,其他地方分别躲着便衣警察和隐藏摄像机。
李致知拿钥匙打开自己家的房门,和徐冬河说着:“欢迎来我家玩。”
徐冬河还是第一次走进一个高档小区的套房里。地板是水墨画一样的大理石板,墙壁白得晃眼,那间客厅可能比妈妈过去住的一整个平房都要大。他们站在那个大客厅里,看着地上放着三十九万现金的袋子。
李致知咧嘴笑说:“我就说吧,以我对我爸的了解,钱一分都不可能带出去的。”
于是,徐峰江那天回到员工宿舍发现,即使在经过了拙劣冲动的绑架、上热点新闻、发勒索信等一系列毫无章法又无望的操作之后,他最终莫名其妙拿到了勒索金三十九万元。
那三十九万敞着口放在他宿舍的地板上。李致知还回家拿了手机充电器,这会儿正在教徐冬河玩俄罗斯方块。
徐峰江愣在宿舍门口,吞了口口水,指着钱问:“这什么?”
李致知翘着腿,把手机扔给徐冬河,说:“绑架金啊,大哥。”
电视台的隐藏摄像机一直注视着江面。从摄像机的边角滑过去一辆码头箱式货车。徐峰江渗着汗,载着李致知和徐冬河开过市中心,开出了城。他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从他拿到钱的一刻起,这件事就再没转圜的余地了。根据警匪片里看来的经验,既然他拿到了钱,现在该做的事,要么是撕票要么是把人质放回去。但他不能非常蠢得把他好好放在市中心的哪条路上。
后座的两个人抱着自己的行李以为是要去旅游。车子开上高速路的时候,李致知探身夹在前座的两张椅子中间,伸手拨着车载电台频道。
午后的城际高速公路上,调频电台播着小故事。说是在地球上的某个国家,这个国家所有的年轻人在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合法进入植入中心往自己的血液中注射小金鱼。那些金鱼会在他们的静脉树状网络中游动。每天他们入睡的时候,就游过他们眼皮的凹陷处,游过额头,抵达指尖...
李致知用自己的食指指尖碰了碰徐冬河的指尖,咯咯笑地叫他:“金鱼。”
金鱼在人类的心脏里玩跳水,在血管里潜泳。徐冬河握住了李致知的手。李致知很快困了,靠在徐冬河身上睡了过去。他半梦半醒地听完了这个故事,知道如果金鱼在体内死亡会变得很麻烦,人会出现呼吸困难、晕眩的症状。
在服务站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李致知真的又晕又吐了半天。徐冬河急得要命,蹲在边上拍他的背。徐峰江说李致知就是中暑了。他去买了药过来。
李致知软塌塌地靠在徐冬河的背上,坐在服务站的椅子上。他在徐冬河的手背揪了下,说:“是有一条小金鱼在我的血管里死掉了。如果我现在能吃一串烤肠,待会把它排泄出来就好了。”
徐冬河忍不住笑起来。
为了等李致知好转,他们服务站休息了蛮长一段时间。徐峰江有点焦躁地靠在车边不停抽着烟。李致知和徐冬河分着一根烤肠,透过服务站的落地窗,趴在桌子上望着远处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
李致知又开始演上了:“老公,这是我们的蜜月旅行。以后我们每年出来旅游一次吧。”
徐冬河笑着点点头。李致知也笑了。他又突然凑过头,在徐冬河脸颊上亲了一下说:“你真好。”
徐冬河愣看着李致知。李致知抢过他手里的烤肠吃掉了最后一口。后来,徐冬河总是反反复复做梦梦到这次旅行。他在梦里多次问李致知,那是他演戏的台词还是真的有觉得他真好。
徐冬河看着嚼着烤肠的李致知问,现在还觉得他好吗,对不起。
李致知无知无觉地趴在桌子上,撑头看着油菜花田发呆。一直到徐峰江走进门叫他们上车赶路。
与此同时,从江边回到家,踢掉皮鞋走到客厅中央的李富强愣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他慌乱地在客厅里上上下下乱转,跟开了就关不上的飞天水母鞭炮一样在客厅里发疯翻找。
李富强眩晕地跌坐在沙发上,拿起座机电话报了警。他说他应该是中了这个绑匪高超的调虎离山之计。
作者有话说:
文内金鱼的故事非原创。来自科塔萨尔写的一篇小短文《小小天堂》。
第5章 2009,金鱼A(五)
警方终于搜寻出那辆在补习大楼楼底徘徊过的货车的时候。徐峰江已经把车开到了一处荒僻的小镇。他们当晚住进了小镇上唯一一家宾馆。
徐冬河和李致知都怀着第一次出来旅游那种兴奋。晚上一点也睡不着,就穿着条裤衩,挤在床上嘀嘀咕咕讲话。徐峰江侧躺在另一张床上盯着地上的现金袋子发呆。他要的金额是三十九万,因为妈妈在东风塑料厂工作了十三年。他觉得妈妈值得每年三万块钱的赔付。但现在三十九万躺在脚跟前,妈妈躺在杂草丛生的地底。
李致知和徐冬河玩着猜丁壳,赢的人在输的人手心上打一下。每次李致知出输了,他都要求徐冬河只能轻轻地打他,不然就是家暴。他们玩了半天,一直到徐峰江催他们去洗澡。
宾馆的淋浴室地板砖很老旧了,每一格上有一只色彩各异的海星。淋浴喷头呼啦啦放水下来,李致知在徐冬河身边到处转着跳格子。他笑着踩到蓝色海星身上又跳到粉色海星那里。徐冬河抓着他涂肥皂。他们嘻嘻笑着拉来扯去。
李致知低头躲着头上滑下来的泡沫,忽然有点好奇地盯着徐冬河下面正在慢慢发育的器官。器官周边已经长出丛林般的体毛。徐冬河脸红着捂了一下说:“你以后也会发育成这样啊。”
李致知看看自己的。李富强或者学校没有给过他关于这方面的教育。他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长成男人的过程中直观的结果。
他踮脚碰了碰徐冬河的喉结。徐冬河咳嗽了下,捂住自己的脖子问:“干嘛?”
李致知笑起来。他就是觉得他很喜欢徐冬河现在这具半青涩半成熟的身体。睡觉的时候,他把腿搭在徐冬河身上,两个人搂在一起睡到了第二天快正午。
徐峰江带着他们找了间面馆吃午餐。吃完饭,李致知就拉着徐冬河去镇上的各种小巷子探险去了。他们咬着棒冰,走过小桥,撵着一只苦哈哈拖着舌头的老狗到处跑。后来徐峰江去找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坐在镇庙会的唱戏台子底下嗑瓜子。瓜子花生也不知道哪来的。两个人坐在长条板凳上,晃着腿,正在装模作样听戏。
他们下午重新上路赶往更远的市镇。李致知玩累了,头枕着自己的书包,腿搭在徐冬河大腿上睡了很久很久。
到傍晚车子开到下一个县城的时候,李致知才惺忪睡眼醒转过来。他坐起来,挂在徐冬河身上又缓了会儿。望向车窗外面看到的已经是十分陌生的场景。
他们随便吃了餐饭,在街沿边三个人一字排开,像一家人饭后散步一样在街上乱晃。霓虹街招上写“富豪酒楼”,水产铺的氧气水池里逃出来一只虾,灯光暧昧不明的理发馆。徐峰江边走边夹着支烟,李致知抽出来吸了口,咳嗽得差点背过去。他扔给徐冬河,徐冬河学他也抽了口。两个人在街上咳成了一团。徐峰江笑死了。
他们进电影院看了三个人人生中第一场院线电影。那三十九万的勒索金,到最后也只用来买过三张电影票,三十一块钱一张。电影是美国的动画片,一群豚鼠在荧幕上跑来跳去。徐峰江很早就睡着了。李致知看得特别开心,一边笑一边拍徐冬河的手背。看完一场电影,徐冬河的手背红成了一片。
走回去的路上,李致知捏着徐冬河的手晃来晃去,过一会儿又跳到徐冬河背上让他背回宾馆。徐冬河蛮无奈的,但还是照做。
李致知朝走在前面的徐峰江喊:“大哥,我能做你们的弟弟吗?”
徐峰江愣了下,没有转回头。
李致知搂着徐冬河的脖子继续说:“我喜欢你们。不喜欢爸爸妈妈。住在家里我没有开心过。你绑架我的时候,爸爸出差了,那个月忘记交电费,家里都没有电。我打电话给他说没电了,好热好热。他说让我哪凉快哪待着去。他说完发现这句话还挺双关的,自己就笑了。”
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肩上。徐冬河感觉有热液滴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滑过他的脊背。
晚上,徐峰江一直撑在窗台上抽着烟。
因为淋浴室狭窄,徐冬河洗完澡才让李致知进去洗。李致知洗一会儿就要嚷嚷着让徐冬河拿什么东西给他。徐峰江身后的两个人就这样洗个澡跟打仗似的,前线的人必须要后防的人随时给予补给。徐冬河后来看出来了,李致知就是在耍他玩。他就不再理会。
李致知一个人在淋浴间里变着声调继续唱徐冬河的名字。徐冬河坐在床上忍不住笑了。
宾馆在县城城中心的大道边。徐峰江几乎一眼就看到有带着他们县城车牌的车子乌泱泱几辆一起开过来了。
和警匪片里那种身手不凡的逃亡不同。徐峰江整个人慌乱到先小心地拧灭了烟头,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宾馆拖鞋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徐冬河叫了他一声。
徐峰江眩晕地抬头,抓起床头柜上的车钥匙,忽然和徐冬河大叫了一声:“跑!”
徐冬河愣愣地看着他。徐峰江抓着徐冬河的手臂拽着他跑出了宾馆房间。徐冬河跌跌撞撞地边被拖过走廊边叫起来:“哥啊,李致知...”
李致知这时候从房间里也跑了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朝走廊那头喊:“徐冬河!徐冬...”
他摔倒在走廊的地毯上,抹了把眼泪又站起身想追上去。他在三楼楼梯间滑了一跤,直直地摔到了二楼。李致知大哭着尖叫起来:“哥哥!徐冬河!我好痛啊...”
他拖着摔断了的脚踝从二楼继续往一楼爬。徐冬河已经被徐峰江拽上了货车。他从车窗里看到李致知痛哭着趴在一楼的地板上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徐冬河,我求求你...我再也不开你玩笑了,徐冬河!哥哥,不要...”
货车启动的时候,后边的车灯亮起来,刺得李致知闭起了眼睛。他再睁开的时候,码头箱式货车已经扔下他,开走了。
李致知趴在地上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忽然止住了哭声。他久久盯着碎石地板。到宾馆服务员过来拉他的时候,他才跟缓过神一样,又伤心大哭起来。
便衣警车赶到的时候,李致知已经不哭了。被送去医院治疗伤腿的时候也不哭。被宣布他的右脚即使治好了也会变成跛足的时候,也没哭。
他坐在单人看护病房里,看着父母推开病房门冲进来,那个场景好像被开了0.5倍速,缓慢而笨拙地在他眼前展开。所以他一不小心笑了一下,然后心痛地想到,由此他确实成为这起绑架案的受害者。
车门上了锁。徐冬河边哭边朝后看,一直问:“哥,我们能不能回去接李致知?”
徐峰江感觉脑袋里茫然一片。最终,历经十天的绑架事件落下帷幕,以绑匪把勒索金落在了宾馆里告终。货车同样茫然地在高速路上漫开着。最终徐峰江把车开回了老家。当一个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好像就想下意识躲到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
外公外婆当时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徐峰江先走过去关掉了电视,然后说他和徐冬河饿了。那只电视机没再被允许打开过。徐峰江很怕看到自己的通缉令之类的东西。
一直到海伦娜理发馆的海伦娜阿姨来家里送自己晒的葡萄干给他们。海伦娜按开电灯,又拿遥控器开了电视,然后吃着自己拿来葡萄干说:“你们干啥,搞得家里昏暗暗的。”
徐冬河适应了一会儿光亮,看向电视机。海伦娜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边换台边和他们闲聊。台转到夜间新闻栏目,前一个新闻刚在放一起保健品诈骗案。画面一转,市电视台的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7·21”绑架案的最终进展。
被绑人李致知,十三岁,承认这一切只是他和爸爸妈妈开的玩笑。勒索金就是他从家里拿走的。货车是随便雇佣了一辆。他此前也曾经玩过一次这种欺骗游戏。他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这样做是十分恶劣的。
徐冬河和徐峰江同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电视屏幕。李致知坐在病床上,裹着右脚,抬眼朝摄像机笑了笑。他说:“对不起。”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徐冬河几乎是立刻认出了李致知笑容里的深意。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城市男孩比他顽劣也比他早慧。他一下子报复四个人。这样,李富强和沈兰看起来就像一对笑话,而且这个笑话被全城直播追踪了一遍。
这样,徐冬河和徐峰江看似摆脱了这起绑架案,但是他们将永远良心不安,永远亏欠李致知。
这就是2009年夏天那起荒诞的“7·21”绑架案事前事后真正的始末。
第7章 2010,草莓B(一)
2010年后半年,徐冬河考到县城的第二高中念书。他一个人拖着一个蛮大的行李袋坐上进城的中巴车。那几年公交线改革,乡村公交也开始无人售票。去年徐峰江辞掉了码头的工作,去外省打工了,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下。
徐冬河靠在车窗边,握在手里的手机还是那只红白相间的滑盖手机。
他努力联系过李致知。手机没话费他也没钱买电话卡充值的时候,他就去村口那间小店用那边的电脑登QQ。小店里有三四台豆腐块显示屏电脑,上一个小时网付两块钱,但老是网络不好。徐冬河在聊天框里慢吞吞给“吱吱大王”打:你的脚,好点了吗?
聊天框里已经堆满了徐冬河发过去的话。徐冬河停下来,茫然地望着蓝白色的聊天界面,忽然想起李致知吃着珍多冰开玩笑说:“和你离婚之后,我就去海的另一边生活。”
他的那些问候真的就像放进漂流瓶的小纸条,扔进海里之后好像永远无法抵达海的另一边。
一直要到初中三年级的寒假。徐冬河哈着气,等在村里的电器铺门口让老板修他的手机。前几天他去水潭边洗裤子的时候忘记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好像浸进去了一点水,开不了机了。
老板本来说修不好。徐冬河就一直捏着手机站在门外。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机奇迹般地亮起来了。只是屏幕内容看起来变得蓝蓝黄黄的,色调都失了准。徐冬河还是高兴地等待着屏幕走过开机画面,进入主界面到达那张卡通壁纸。他重新登录“金鱼A”的身份,看着联系列表里唯一的那个名字。
那天晚上,徐冬河坐在后院里看着煤饼炉里的火。炉子上的药罐里咕嘟咕嘟炖着外婆的药。他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有人打进了电话。
徐冬河接起来。那头没人讲话。徐冬河喂了两声。那头有人好像伸了个懒腰,趴在什么地方说:“你真烦。”
徐冬河从小木凳上跳了起来,叫道:“是李致知吗?”
李致知趴在江边围栏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一个人在百货大楼对面的江边,好无聊,你过来陪我玩。”
徐冬河愣了下,四下看了圈自己所处的位置。院子里堆满了柴火和干草垛,出去是一条柏油都还没铺的砂石路。那个点进城的中巴车也已经停运了。即使有车,他到城里都要一个半钟头。但是徐冬河抹了把额前渗出的汗,说:“那你等我会儿,要稍微等一会儿...”
徐冬河冲出后院,去海伦娜理发馆问海伦娜有没有空开车带他去城里。那天海伦娜很早关了店去隔壁村妹妹家吃晚饭去了。
徐冬河又跑来跑去问家里有私家车的村民能不能载他去城里。
那天最后,徐冬河是疯狂地骑自行车赶到镇上的汽车中转站,然后坐上末班车赶去城里的。他在一月的寒冬大汗淋漓地跑过市中心的红绿灯,穿过百货大楼门口的人行横道,到处找李致知。
徐冬河拿手机打给李致知说:“我到了,我到城里了。”
李致知侧躺在自己的床上说:“但是我回家了。”
电话两端沉默下来。徐冬河蹲下来不停地喘着气。李致知忽然说了声:“不相信你说的话。”
那周,吱吱大王收到金鱼A发的讯息:我高中会考到县城读的。到时候你要找我玩,我很快就能到。
那会儿李致知正翻过街边围栏,走进商业城,去找开服装档口的姑姑李宝珍。他嚼着口香糖,看起来蛮艰难地穿过一排排货摊。走到李宝珍面前的时候,跛着脚坐到了小凳子上甜甜地叫她:“宝宝姑姑。”
李宝珍拉了拉李致知的耳朵笑说:“吱吱来找姑姑玩啦。”
李致知拿口香糖吹了个气球泡。
李宝珍给他买了新年衣服,日本货,牛仔背带裤配连帽卫衣,外面是一件短款的羽绒外套。李致知换上给她看。李宝珍两只手扯着李致知的脸叫道:“真好看,我们吱吱就是还没发育,小小个的,以后长大了就是大帅哥。”
她站在几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中间又开始例行批判李富强和沈兰,说他们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只有生了个小天使儿子。听说李致知右脚坏掉的时候,李宝珍心疼地哭了好久。
李致知被她扯得脸都痛了。李宝珍忙乎乎去招呼客人,招呼完了从自己的皮夹里抽了两张红纸塞给李致知。李致知把钱放在背带裤胸口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说:“谢谢宝宝姑姑。”
他又穿过货摊,在楼底把口香糖吐在垃圾桶里,跛着脚走到了商业城不远的电玩城。他那群同伴站在电玩城门口等着他拿钱买游戏币。
09年暑假过完之后,本来李致知应该去一所按学区分到的公办初中就读。但绑架案发生后,李富强塞钱托关系把他扔进一间寄宿制私校。他初一也没怎么长高,还是个子小小的,坐在教室第一排。他的同桌是个单眼弱视的学霸,戴副超级大的黑框眼镜,李致知叫他小丑鱼尼莫。
他每天趴在桌子上骚扰尼莫写作业。经常有其他班的一些学校混子过来问李致知借零用钱花。李致知一般都肯借。尼莫端了端自己的眼镜架子说:“他们又不会还你,干嘛老是借给他们啊。”
李致知突然抓住尼莫的手臂。尼莫吓了一跳。李致知说:“尼莫啊他们会欺负我的。他们要是揍我的话,你带我去海底总动员吗?”
尼莫烦死他了,尖叫道:“我叫郑肖友,不叫尼莫!而且不会游泳...”
李致知哈哈笑起来,笑了会儿,又趴回自己课桌上。
他其实和那群学校混子关系真的还不错。李致知觉得这也蛮简单的,只要聊脚上的运动球鞋、隔壁学校的校花或者新出的游戏机之类的就行了。总能跟他们聊到一起。
他们一群人口香糖一样黏在学校后操场看台上玩的时候,李致知偶尔也会过去,躺在中间看自己的玄幻小说。
尼莫说他这种人概括起来就是“八面玲珑”。李致知打着哈欠从尼莫的桌肚子里把数学作业簿偷出来抄。
那天尼莫在爸爸的车上看见李致知又和那群人站在市中心的电玩城门口。李致知坐在街边围栏上,拍着旁边人的肩膀笑。他们那一整群人就像是每个县城都会有的一群在假期无所事事的小男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胸口总像破了一个洞一样空落落的,不管是打架还是玩游戏都永远填不满。
尼莫看着李致知说笑说得热了,脱下羽绒外套抱在手里,然后再也没有笑起来。
那天是除夕前夜,尼莫正和爸爸妈妈打算赶回乡下老家和爷爷奶奶团聚过节。他们的后备箱里载满了拜年的礼品。尼莫看着窗外,天暗得非常早。他觉得在这种日子里,和一群不太喜欢的人玩在一起,真是件十分寂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