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虽没听过这个声音,但见米介与琅祖惊讶的神情,亦猜到说话之人就是毕合泽。
另一者道:“谢大人计划有变,此人留她不得,命咱们在鸡庐山充任内应……”
“谁!”
屋中人破门而出,琅祖尚且愣怔失神,米介骤然出手将他推给江宜,一手摘下背后长弓就势一挡。但见对方手中一柄弦月弯刀,刀式斫来如画一只圆月,寒光一瞬照亮他的脸,竟与米介有七分相似!
琅祖犹如挨了一刀似的呻吟:“冲介……”
清光闪动,弯刀倏忽间切向米介脖颈,毫不留情。冲介身后昏暗的室内,一张老人的面孔浮现,拾起手中龙筋长弓,一箭发来。
“走啊!”米介不顾弯刀,扑向飞箭,那一箭没入他大腿,弯刀切进他锁骨,直劈到前胸。米介以手中弓弦绞住冲介双臂,头也不回大喊。
琅祖难以置信,一时间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江宜忙拖着他,伏倒在地,正避过迎面而来的又一箭。
持弓老者步出屋中,稳稳拉弦,他脑后悬着一只稀薄的发辫。赫然是江宜白日远瞻过一眼的毕合泽。
毕合泽箭指二人,看见江宜长着冲介的脸,只是一怔便即刻明白过来,放箭。二人已退到栈道边缘,半只脚板悬在空中。冲介一刀旋进米介腰腹,那双紧握长弓的手半晌失去力气,软垂下来。
“米介!”琅祖惊痛。
四面忽然风声袭来,崖壁上数个方向箭羽激射。江宜死死将琅祖按在怀中。当是时,栈道猛地一阵颤动,雷雨倏忽而至,雷鸣电闪,斜风将雨幕吹入天坑,地下湖面阵阵繁星似的闪烁。棺材似的悬屋顶上,一道黑影飞扑下来,口中发出啊啊大喊,在那四面危机的箭雨中,扑了江宜个满怀。
霎那间江宜虽没有痛觉,赫然却感到不周山倒一般,被那影子冲击得向后倒去。
半空中飞箭交织,擦肩而过,那天外来客的面容出现在江宜眼前——
“半君!”
江宜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大喊。
半君回应一般,紧紧抱住江宜,江宜则拉着琅祖,三人一同朝着地下湖泊坠落。
毕合泽持弓冲到栈道边,一箭下指,终因失了准头而没有出手,眼见三人掉进湖中。湖面圈圈荡开涟漪,很快为雨点击散,再难觅踪迹。
他面带思索,回身,见冲介手中弯刀断为半截,低头查看面带意外之色。
本以为腰斩而死的米介,前胸与腰腹只有两道不断渗血的伤口,兀自死死抓着冲介腿脚不放。冲介人高马大,竟挣脱不得,一时发狠,挥起断刀向米介脖颈切去。
刀叶挨上皮肉的一瞬间迸裂四溅,碎片擦过冲介眼角,破开危险的伤口。鲜血徐徐渗出。
米介终因这记重击晕了过去。
冲介看着手中光秃的刀柄。
“怎么回事?”毕合泽问。
“刚才与米介交手,忽然断了。这刀用了太久,最近也不曾好好养护,兴许早就老了。”冲介道。
倒地的米介身上,楛矢扎入腿肉,前胸为刀伤裂开,腰腹的伤口内暴露出粉红的肠肉,景象惨不忍睹。便连毕合泽都唉声叹息:“你哥哥是部族中数一数二的猎人。”
冲介面色平淡,踢开米介的手,将脚拔出来。
“他看见是我,反应慢了一拍,否则不会轻易就死。”
“弑兄之罪,殊难洗清。你二人父母病亡那日,你尚且痛哭流涕,如今与亲兄作对,也能毫不犹豫了?”
“这不一样,老爹,”冲介道,“哥哥是为了保护族长家的小儿子而拼命的,他愿意为了那个孩子死,那孩子是他的眼珠子。而我,我愿意为了阳光雨露而死,一天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我就一天不算活过。只有追随老爹你,我才有机会得到想要的。”
先前四面放冷箭的人赶来,俱是之前山中巡防的青年猎人,其中一个,俨然还曾给江宜递过红玫果。
那青年冲上前,不顾冲介浑身是血,与他热烈拥抱。
“小琅身边那人假扮成冲介的模样,”毕合泽说,“是且兰府的探子。他还有同伙藏在寨中,刚才现身。我与冲介商量事情,被那两个探子听去了,如今人掉进湖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有碍于我们的大计。”
“知道。”冲介说,领了几个年轻猎人走下栈道。
沿路,被惊动的鸡鹿寨亮起点点灯火,犹如黑夜中睁开的眼睛。
湖水中,光线犹如倒悬的森林,向着深渊缓慢生长。
三人没入水中,湖水冰凉刺骨,江宜脸上易容的油膏融化消散,粘黏的眉毛掉落,半君伸手在他脸上一抹。琅祖心慌意乱,呛了口水,忙要游出水面,半君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抱住,岸边人影攒动,似乎是放箭的猎手赶来了。
此情此景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偏在此时,那油滴似的月光从江宜眼前滑落,竟好似那日湖中涮笔,墨线坠入湖心的轨迹。
江宜一手拽住半君腰鞓,向下指指。半君即会意,箍住不断挣扎的琅祖,二人放任身躯渐向湖底沉没。
天坑中的地湖,从地面上看不甚阔大,入了其中,却发现深不见底,四周逐渐为黑暗吞噬。琅祖肺中剧痛,恐惧难以自持,拼命上浮求生,江宜与半君只得挟住他。到得湖心,好似入了一座寂静陵墓,身边乱流骤起。
一阵天旋地转,江宜被水流扯入湖底,撞上岩壁,犹如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整座地下湖都向着它口中陷落,直到乱流将江宜推到一处暗礁上。江宜湿透的身体立即黏在礁石表面。
“江宜!……江……!”
不远处,半君脑袋冒出水面,扑腾两下,朝礁石游来,小心翼翼揭下江宜,带着他浮上岸。
此地乃是一处岩石中的空腔,与鸡庐山中的地下湖水系相连,三人为水流裹挟着带到这里。琅祖正趴在岸上呕个昏天黑地,将肚子里吞下去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江宜浑身失去支撑,一只手软绵绵搭着半君。只有半君丝毫不见死里逃生的狼狈,脸上挂着笑:“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
江宜只觉得一切都很虚幻,生死之际他竟然与半君重逢了。那时他尚且顶着冲介的脸,而半君从屋顶上朝他飞扑下来,竟似已经将他认了出来。
半君道:“火!对了,我去找火!”
“不要麻烦了,”江宜道,“这里哪里有火?等等,半君,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鸡庐山的?!”
忽然间琅祖号啕大哭,呕出一地胆水。狭小的空间里那哭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一百个人同时悲痛欲绝,情绪瞬间感染了江宜,令他猛地想起,留在毕合泽屋前伤痕累累的米介。
这一切的发生如兔走鹰落,不过短短数息,而回忆起来却一幕幕无尽头的漫长。
米介半截腰杆卡着弯刀,看向琅祖的最后一眼,只怕穷琅祖一生也无法忘记。
“小弟,”半君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是跟着那两人一路过来的,本该有机会提醒你们,只是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实在对不住了。”
琅祖却只是痛哭,并未听见半君说了什么。
江宜仍记得他为了救自己一命,在米介面前落泪一场,然而也不过是用眼泪换得一个真心爱护他的兄长的让步。如今肯为他让步的人猝亡,惊痛之中的哭声如此孤寂,仿佛山腹中的幽魂,连整座鸡庐山都为之回响不绝。
两人默默望着他,等琅祖哭得力竭。
“小弟,”半君道,“莫要太伤心了,你我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当心眼前吧。”
江宜道:“你别打扰他了,让他哭吧,米介就像他的亲兄长,就这样死在眼前……”
半君道:“咦?米介就是那个为你们挡箭的人么?我想他大概还活着吧。”
琅祖的哭声停下来,双眼通红,看着半君。
“可我们亲眼所见……”江宜道。
半君道:“我也亲眼所见,从栈道上掉下去的时候,那个人还在喘气,抓着那凶手不放呢。”
“真的吗?”琅祖的眼睛亮起来。
“真的。”半君郑重承诺。
江宜心想,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也不好在这时质疑半君,因他那话,琅祖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
江宜无法走动,只得由半君背着,三人沿着地下河流动的方向,在黑暗中行进。河流中一种荧光的蠕虫连结成光带,蔓延向不知处的深渊。
半君路走得很稳当,身上带有干爽的气息,仿佛不受这潮湿地下的影响,令江宜靠在他身上觉得很舒服。
“谢白乾——便是那位保塞所的千户——带我们去了总管府,那时我发现有人假扮作了你的模样,便赶紧出来找你。我心里想,定然是在菁口驿时把你给弄丢了,于是便回到驿馆,发现有一伙人已然占据了驿馆当作营地。我偷偷留下来,打探他们的动静,那日便见老头子孤身离开。本来想着,至少能制服一个老人家,从他口中问出你的下落,就悄悄跟了上去。不知不觉跟到了山洞里。看见山腹里千家百楼,我也着实震惊呢。”
半君说的轻松,江宜问:“你是如何渡过丽水,翻越群山的呢?”
他随琅祖走过那段路,没有垫江人的牛皮舟、铁爪索,殊难行走。且兰府这多年从没发现垫江人的踪迹,也是因天险阻隔。
半君笑道:“运气好,在江边捡到块浮木,抱着就漂过来了。怪的是,那些悬崖峭壁上,还留着前人的钉凿,我在钉凿上缠绕藤条,顺着爬下来,多走几段路也就找过来了。”
江宜听着,不由自主便想起儿时的那个黑夜,母亲徒步走出十里地,爬上坟山,把他从地里挖出来。
这世上会有人为了寻找另一个人,而不顾艰险、不辞辛劳么?
“半君,”江宜由衷地道,“谢谢你。”
沿途河流水波粼粼,倒映在山壁上,浮光掠影里半君似乎在笑,好半天才道:“嗯,不客气。”
跟随琅祖在鸡鹿寨中居住的日子,江宜总惦记着且兰府的狄飞白与半君,既担心他们被假扮之人趁虚而入,又担心他们忘了自己。此时见到半君,总算放下心来,体会到难得的安稳。
琅祖沉默地走在最后,此时他才是最忐忑不安的人。江宜知道他的心情,让半君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琅祖。
半君道:“我知道的很少,因我很快就离开总管府了。说来惭愧,我一心只想着赶快找到你,并未有闲心管那假扮之人到底想做什么。想来那人既然冒用你的身份,必然是有阴谋诡计。我却忘了提醒狄少侠与谢大人。”
江宜这才有空想起狄飞白来。模仿一个人的面貌很容易,模仿他的行为举止、神态语气却非易事,连半君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亦能识破,狄飞白却蒙在鼓里,可见这个徒弟做得太不到位。
换句话说,一力降十会,狄飞白心眼儿不多,武艺却足够高强,就算能骗过他,想从他手中占便宜却是不可能。因此倒不必担心。
“我在屋外听见,”琅祖低低地说,“我姐姐去刺杀谢书玉?”
半君道:“应当是这样,否则扮作江宜的模样潜入总管府,又能为了什么?不过,那原来是个女孩儿么?倒是叫人意外。”
“我就知道,”琅祖说,“她心里恨且兰府人杀了母亲,而且兰府总管谢书玉是那个罪魁祸首。”
“你们的母亲被谢大人杀了?”半君问,江宜便将琅祖的故事转述给他。
姐弟二人的母亲为了族人前往且兰府求生,结果被指为窃贼悬尸示众。半君听了便道:“我听说过这事。谢千户道是有个贼人偷了总管府的灵晔将军金像,逃跑路上被天降雷霆劈死。便是你母亲么?”
琅祖蓦地激动起来:“母亲她不曾做出过偷盗的事情!老爹说,是总管府别有用心,威慑我们!”
谈及毕合泽,他猝然沉默了。这老头不知为何突然对族胞狠下杀手,言语中似有背叛的意味。
只是琅祖不愿承认,他不知道背叛自己的亲人朋友,对毕合泽而言有什么好处。也许是自己会错意了,毕合泽只是不想依则等人冒进,与她意见相左,不至于要背后捅刀。
可既然没有不可告人,又为何要杀当时屋外三人灭口?
毕合泽是琅祖从小到大的老师,犹如风帆之于海船,北斗之于旅人,有朝一日船翻了人变了,琅祖便失去一切方向,幸而跟着半君与江宜,否则连下一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条地下河通往什么地方?”江宜问。
琅祖茫然:“我不知道……”
“你在鸡庐山中长大,每天都面对着天坑底下的湖泊,却不知道其下连接着地下水脉?”
琅祖道:“……我虽在湖边生活,那湖里却没有鱼,下水做什么?”
“好罢,”江宜无奈道,“既然阴差阳错,到得这处,也只有眼前一条路可走。只盼我们别迷失在大山腹地,永不见天日了。”
琅祖闻言,默默打了个战栗。那地下河流淌之声,犹如一种邪音,回荡在四面八方,听之令人神思迷离。
空气中亦有一股铁锈似的腥臭。半君背着江宜,脚踩着岩石间的水凼,泥浊的水花攀上衣缘。
半君道:“不必太悲观,江宜,你不是会术数么?不如占一卦,看看前路如何。”
江宜附在他脊背上,道:“说的是,不过这事却需要灵感,急求不得。有时任你挖空心思,也看不出只言片语。有时闲来漫步散心,却能灵光一现。”
“我记得你说过,”半君道,“天地一卷册,世间万物都在表达,一只飞虫、一滴流水、一颗石子、一缕风……”
山风从三人身畔逡巡而过,向着甬道尽头,发出漫长的吟啸。
“有风?”江宜抬手,微风穿过他五指。触感柔软,犹如飞扬而下七丈城楼的金鸟羽翎。
“有风说明山道尽头是通畅的,沿着走下去,应当能出去。”琅祖亦懂得些天文地理,顿时精神好起来。
江宜仍自看着手指,若有所思,喃喃道:“有风啊,这风,一直跟着我们?……”
雨夜里带他找到狄飞白的风,驿馆外吹断暗箭的风,山腹的风,占卜的风……天上地下所有的风,都只有一个来源。
“风伯大人,”江宜说,“请您现身。”
阒寂中,琅祖茫然四顾。
河水流淌,蠕虫伏动,石旗倒悬,晶花闪烁,风吟凄异,空穴传响。四周一派黯然岑寂,而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这诡异的氛围令琅祖畏惧,正想说点什么,风的尽头忽然有人走来。
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踩过水坑的足音渐渐靠近。
琅祖哆嗦着,朝江宜身后躲过去。
阴影里的人说:“若非是你相求,如此污浊肮脏的地界,余真不忍涉足。唉,唉,唉。”
那人连连唉声叹气。江宜听见这造作矫饰的声音便笑了:“屏翳大人。”说着示意半君放自己下来。想不到果然是风神一路相随,此时既然以真身相见,自然该做到些礼数,起码屏翳都在泥潭里行走,自己不好再占半君的便宜。
琅祖自江宜身后探出头,见阴影里的人踱步出来,恍然间黑暗的大山腹地犹如诞生一抹霞光。
真是好一个红衣银带、紫袖霓裳,一头乌发攒珠嵌宝,足蹬朱丝履、腰系黄金鞓,手扇展开一片日月山河、金鸟戏云。那人面容更笼罩在团团光雾华彩中,不能直视,只有香风瑞气扑面而来,见者哪有不道神仙驾临、直呼无量天尊的。
琅祖瞠目结舌,一时合不拢嘴:“仙女……是天上的仙女么?!”
这也无怪他,世外天众神中唯屏翳爱好人间歌舞戏剧,常常穿上戏服表演反串,兼之其神肤如凝脂、貌美如花,难免叫无知之人错认。
屏翳袖底的风在琅祖脸上轻扇了一巴掌:“呔,小子,你可认清楚了。”
江宜拱手道:“风伯大人,莫非自我与狄飞白从沙州出发,这一路您都在暗中观察?”
屏翳却不肯承认,以扇掩鼻道:“观察你们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碰巧遇上你。余来此山中寻一个老友罢了。”
“哦,您是来找丰隆阁下?”江宜说。
屏翳那厢立时便没声儿了。
若说江宜聪明过人,他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只当是自己比别人知道的多罢了。神仙的友人,多半也是神仙。且兰府供奉着灵晔将军与垫江雷鸟两尊神,雷鸟不消多说,想必就是传说里中原人亦信奉的雷公。屏翳来且兰府找的友人,不是谢灵晔便是雷公丰隆。
第53章 第53章 丰隆
“罢了,”屏翳没趣地道,“瞒不过你。三千道藏中,连余哪日出游所为何事,也有记载么?”
江宜笑笑。
屏翳道:“总之,余至此地非是为你。不过既然有缘,看你眼下落难,若有举手之劳也可帮忙一二。”
半君一直安静听着,这时插嘴道:“那什么,这位真人,劳烦您带我三人离开地道可否?”
屏翳本来对江宜之外的人都无有耐心,对半君倒肯解释一句:“非是余不肯,这外面的人正搜寻你三人,就是出去了,正入人家瓮中,又能如何?不如在此躲过风头。”
琅祖蓦地道:“找我们?谁找我们?我姐姐回来了!”
屏翳怜惜地觑他一眼:“余看那老头怕不是你姐姐。与其出去伸头给人砍一刀,不若先缩在此地保全为妙。”
江宜心知屏翳多半是一路相随,否则不会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祂愿意帮忙,却不肯带三人离开洞道,只怕是有别的原因,因此问道:“屏翳大人,莫非这处山峦有个什么关窍在其中,连您也不好插手?”
山洞里潮湿臭闷,屏翳一径嫌恶地摇着扇子,听得江宜这话,面容虽仍端庄,手上却不自禁停了,半晌拿那双桃花眼看着江宜:“你这小子……当初诸君随手一点,怎么就点中个机灵鬼。告诉你也不妨,管着这座山的非是我老友,乃另有一仙。余同那人素来不对付,便是从他地盘上经过,亦得屏息敛气,免得惹来纠纷。因此也不好为你们撑腰。从山中出去也不难,杳杳黄泉路,北风连地平,跟着黄泉与风流走就是。遇着人莫要说是余指的路。”
三人面面相觑。
琅祖小心问道:“地底下还有人?我们会遇见谁?”
屏翳那纨扇的风越摇越大,在祂脚下汇聚成小小的涡流:“此山原为疫神所居,疫神陨落后正身化为魍魉,在山中作怪,为白玉京派遣的天兵天将所镇压。你三人向前走,若遇见一个黑脸的将军,就磕头求他饶命,若遇见一个黥身的年轻人,就请祂带你们出去。”
“等等,风伯大人!您说的是……”
江宜一句话未完,平地风卷起,一阵呼啸而过,其影已消失不见。
琅祖睖睁失语,大受震撼。垫江人供奉神明,也相信神明,可他平生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神明,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看江宜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小琅,”江宜道,“你莫要害怕。这位风神同你部族供奉的雷神一样,俱是司掌自然天气的正神,与精怪鬼魅不一样。”
琅祖道:“那那那、那你、你又是什么人呢?”
他一手指着地上,二人低头,见江宜脚下汇聚一滩浓酽的黑色液体,他下半身衣缘已完全变为浓黑颜色,不断渗出墨珠似的痕迹。
半君哈哈一笑:“小弟,你没见过流血么?”
“可这、这、黑乎乎的。”
“鲎的血是蓝色,海蛸的血是绿色,蚁的血则是褐色,传闻中东海鲛人的血更是春红秋蓝。黑色的血,又有什么稀奇的。”
琅祖:“…………”
琅祖固知江宜非同寻常,平时不见他吃饭喝水,也很少睡觉,用中原人的话说叫做修行辟谷。然而连血液也是黑色的,着实令人敬畏。
三人沿着地下河,景象无端令人想起屏翳所说,杳杳黄泉路。陆路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道家经诰中记载的,流淌于地下、以尸血为脉络的泉水,它连接着所有阴秽凶祟,终点在至深的深渊,世上所有的凶秽都将汇聚于此。深渊之中,唯有一地毂,夜以继日地运作,净化所有秽气。
漫长的行进中,江宜不住怀疑,也许他们正走在传说中的妖川旁,一直走下去,就会看见尽头一轮如月之初的地毂。
半君与江宜交换了衣服,穿着江宜湿淋淋的外衣,先去探路。江宜与琅祖靠着岩壁等待。琅祖一手紧攥着江宜袖子,隐隐战栗。
江宜道:“莫怕,半君很快就回来了。”
琅祖道:“我怕米介死了。”
一路上,他都战战兢兢,眼中仿佛蓄着泪花。江宜知道米介于他如亲兄长般,此乃人之常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听得琅祖道:“你和那个半君……是那样关系么?”
江宜:“?”
琅祖道:“你扮作冲介的时候,也看到了,部族中有不少冲介的爱慕者。因他身手好,模样也好。”
江宜陡然记起那个给冲介送红刺玫的少年。年轻男子之间的爱慕,他虽未见过,却在读到过,俱在一些春话本、秘戏图中,与孟浪轻浮联系在一起。如果他的“血”不是黑色而是红色,此时脸已然涨透了。
“不不,不是,”江宜忙道,“我们只是朋友,其实才认识不久,所谓倾盖如故……”
琅祖只是低下头,落寞地哦了一声。
江宜这时意识到,琅祖想说的并不是他与半君。说米介对琅祖而言像兄长那样,也许只是江宜的误会。
“小琅你、你和米介……是那样关系么?”江宜问。
琅祖低沉沉道:“没有的。小时候,姐姐总有很多事忙,没空管我,就让米介看着我。米介连亲弟弟都没怎么操心过,却每天陪着我。他说毕合泽老爹教的东西没意思,带我溜出去玩儿,去革勒围子的深山里猎了头吊睛虎王……那一箭石破天惊。冲介后来赢了曲涅部所有的猎人,却没有射出过那样的一箭。”
江宜听得心情一波三折,只觉得脑子里震得嗡嗡作响。
他后脑挨着岩石,琅祖还想说什么,江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琅祖也将耳朵贴上来:“你听!”
岩石深处犹如藏着一颗心脏,正隐秘而有力地擂动。
琅祖眼神惊惧,与江宜对视,二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江宜:“这声音是……”
琅祖呻吟道:“雷墓!”
半君自甬道尽头回来,他身上江宜的衣服已经穿得半干了。
“一个不好的消息。”半君说。
“我们也有个不好的消息。”江宜答道。琅祖的脸色唰然惨白,见鬼一般。
半君却不比这两人,看上去仍似游刃有余,一手在琅祖背上拍了拍。江宜让他也将耳朵贴在岩石上,半君倾听片刻道:“外面在打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