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后,米介收回铁爪,钩索却只有留在对面悬崖上。江宜留意到,脚下石壁中亦嵌着数条垂悬的锁链,仿佛是以前人留下的足迹。在这深山老林中,是有人存在唯一的证据。
米介走在最后,用警惕的目光始终监视江宜。
琅祖一手拉着江宜,二人并行,他道:“你同我回去后,依旧扮作冲介吧。若是给别人知道,去告诉我姐姐就不好了。”
江宜道:“咱们越走越偏僻,果然是去你族人居住的地方么?”
琅祖便道:“你看着罢。”
米介于是以二指圈在嘴边,吹出一声哨响。
立即四面八方便有轻微的声响传来,若不仔细留意,只会当作林中的动物或微风。十数个肩挎弓箭的山民从树梢、岩后、坡上站出来,皆是高大的青年人。
“小琅!”
“米介!”“冲介!”
青年猎人们上前,与三人拥抱。江宜冷不防被三个人连续抱过,这些青年都赤裸上身,围兽皮裙,身上散发出泥土与汗水的热气。
琅祖一路上忧戚的神色消散,被众人包围着,总算露出由衷笑容。有人上来询问江宜,尽被米介挡了回去。
“回去再说。”米介发话。
数人于是当先领路。他们应是部族中负责捕猎与放哨的青壮年,半身裙上拴着与米介一样的铁爪钩索,腰别弯刀,肩背上则是削利的楛木弓箭。
江宜原以为此处应当就是革勒围子了,然而在猎人们的带领下,他们继续朝深山里走,继而再次进入一条山腹中的道路。
“族中大家都还好么?”琅祖问。
一人回答他:“不太好,少主人带人走后,发病的人渐渐多了。”
米介仍顾忌江宜在场,制止众人交谈。一行人于是沉默地向山腹中深入,犹如一支无声潜行的地下河。
脚步的回音骤然变得幽远,眼前开阔起来,他们来到一处高旷无垠的洞厅中。洞厅一面是连接外界光源的地下湖泊,湖边数只篝火燃烧,粼光映射在山壁上,照亮了高处的建筑。江宜赫然发现,这里便是琅祖所说,族人居住的地方了。
无数木构的高脚楼倚靠山壁修建,层层叠叠,灯光与人语声在那些楼房里穿梭。
“这里就是你的家?”江宜慨然问道。
琅祖道:“这里是鸡鹿寨,革勒围子的上围,是我的家。”
琅祖的家在地下湖边最高处,他们沿着人力开凿的栈道一梯一梯往高处爬,能看见山壁上被年岁打磨的痕迹。这条栈道想必已经不年轻了。
“很久很久以前,”琅祖说,“部族就在大山深处修造居住的洞穴与房屋。要打开大山的肚腹并不容易,建造这些栈道与木楼,也不简单。这要依靠数百年的接力。”
站在高处下望,湖泊中倒映出无数漂浮的光火,四面山壁漆黑幽邃,仿佛是无垠空间,令一切变得不像现实。
在山中建立这样宏伟的基业,要付出多少代人的心血与生命?
这是生活在城镇中的人绝难想象。与自己一江之隔,被认为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这样一群人在阴影中生活。
对琅祖而言,也许他所敬重的正是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琅祖的家中,用具都颇有些中原制式,想来他们与外界并非全无联系。
“这里叫做鸡庐山,山里的寨子叫鸡鹿寨。我们养鸡,猎人捕食鹿与獐,靠这些肉养活族人。从我出生起,就在山洞中生活,老人警告我们,外界潜藏许多危险,只有在大山庇护下才是安全的,因此我们很少有机会见到阳光。”
“你们一直生活在洞穴中?”江宜问。
琅祖道:“曾经有过建立在太阳下的城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连最年长的老人也已经无法再讲述。”
琅祖的家中空空荡荡,缺少居住的痕迹,只有墙上挂着一束驱蚊的艾草。
江宜与琅祖打扫房屋,整理床铺,米介背挎弓箭登上屋外栈道,在门边抱臂看着他们。
“我过来和你住。”米介对琅祖说。
多半是为了监视江宜。
米介对琅祖的保护欲很强。夜晚,琅祖想让江宜睡在自己身边,被米介制止了。
“我不会做什么的,”江宜诚恳地说,“我只会死读书,不会舞刀弄枪,若有意图不轨,你一箭就能将我杀了。”
米介生硬道:“不要在小琅面前提这事,我说了不杀你——即使你不做什么,两个男人同床共枕也不好。”
江宜心里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不好。
在山洞中居住,白天与黑夜几乎没有分别,只有地下湖从某个角度倒映出洞穴外一线青空,当那条线转变为银白的飘带时,白昼便降临。
琅祖并不总待在山洞中,他常有机会跟随族中青壮年外出,却不参与狩猎望风,而另有任务。琅祖担任的角色,类似金山突 厥人信奉的巫祝,以占卜、祝祷,作为联接神与人的媒介。
江宜跟随他在鸡庐山中寻找特定的树木,这种树木在夜雨时分遭遇雷劈,留下枯焦的枝干。琅祖懂得根据树干上的痕纹,进行卜筮:
“雷电是一只名为夔的神兽创造的。它的肚腹鼓胀,里面装满雷霆之音,呼吸之间,大地就在雷音中震颤。它的翅膀则是电光,当它振翅飞翔时,闪电便从天而降。被闪电劈中的树木,会带来雷神的指示。”
直到此时,江宜几乎已经知道了,那个从历史中神秘消失的垫江古国,究竟去了哪里。
他们一夜之间离开了明媚丰沃的丽水江畔,扶老携幼,举族迁徙到了万山围子中,花费数百年的时间重新建造了家园。漫长光阴中,新一代垫江少年忘记了阳光与麦穗的气味,忘记了一望无际的视野,仍未忘记的,却是陪伴族群诞生、繁衍、剧变与延续,那从未缺席的信仰——
雷神的视线仍在高空中注视着祂所庇护的子民。
第47章 第47章 米介
昨夜未有下雨,琅祖与江宜一路向西,直到能听见隐隐的雷声,这时才有枯焦的雷击木出现在林深处。
抬望眼,西方雷云阵阵,散发霞光似的紫气。
那原来是江宜留意过的地方,且兰府的人称为将军渡,日夜雷击不辍。狄飞白开玩笑似的说,是有人得罪了灵晔将军。
“那里是雷墓,”琅祖压低眉眼说,“雷电埋葬之所。不要靠近,否则会受到迁怒。”
“这是你部族中的传说么?雷电埋葬了什么?”江宜问。
琅祖摇头:“雷电埋葬了什么,或是上天埋葬了雷电,我不知道。”
阴阳相薄,感而为雷。天地大絯,于是有霆。
无论是且兰府百姓,还是垫江古民,都将雷电视作上天的怒火,对那片雷霆笼罩的土地避而不谈。
二人面前这棵枯焦的古木,足有合抱之围,树冠业已燃烧成利爪的模样。米介挎着弓刀在不远处守候,一边余光监视着,一边用磨刀石擦拭箭头。
琅祖这时已知道江宜是从中原游方而来的修道者,颇通占卜术数,只是与山中传统不同,二人的雷占各有特点。琅祖乃是从死去的树根下捡拾枯枝与飞鸟尸体,根据树枝的数量与飞鸟腹中内容物,占卜年节丰歉与晴雨。
鸟腹无谷,来年五谷贱,枯枝数九,人多疾病。琅祖脸色忧愁。
江宜知道他的族人,生病的有很多。生活在潮湿阴暗之地,为瘴毒所侵害,食物又并不总是充足,容易生病,病了且不容易痊愈。米介的父母与琅祖的父亲,就是得病早逝。
“你们中原人的占卜,能得到什么结果呢?”琅祖怀着一丝希望,问江宜。
江宜于是给他算了一卦,雷在兑宫,困卦,国邑铜铁贵。
“这是什么意思?”琅祖问。
“中原人的占卜就是这样,”江宜说,“卦辞应验以前,你不会准确地知道其中含义。”
“我希望能从占卜中找到帮助族人的办法,”琅祖一阵叹气,额发垂下来盖住他光洁的额头,“但我学到的东西太少了,无法看懂更多内容。教我占卜的老师,是族中长老,十分博学多闻,连你们中原的术数也难不倒他。只是他不肯教我。”
“他现在在哪里呢?”江宜问。
琅祖道:“老师跟着我姐姐一起去了。他们……他们在做的事,是为了整个部族的存续。也许老师早就从雷霆的指示中洞察了未来转机。”
米介已等得不耐烦,向二人走过来,手掌落在琅祖头发上一通蹂躏:“智者,你的事做完了么?我们离开太远,该回去了。”
琅祖先时还因占卜结果不佳而心情郁结,被米介称呼奚落一通,大为光火,却不敢反抗,鼓起两边脸颊像只玲珑的团雀。
二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从背影看倒像两兄弟。江宜已看出米介的敌对,非是出于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格外担心琅祖罢了。
十六岁的少年,单纯又热心,对谁都没有防备,连仅是萍水相逢的江宜都不禁生出了回护之心,遑论看着他长大的米介。
垫江古民的习俗与汉人决然不同。对于条件艰难的垫江人而言,夫妻养育幼子长大需要付出的精力远超寻常,因此他们把族中的新生儿集中在一起,当作大家的孩子共同抚养。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因此族人之间感情十分深厚,即便没有血缘关系,相互之间也以兄弟姐妹称呼。
汉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本是精神上的追求,却在这深山荒岭里因穷困艰苦而诞生,不免令人唏嘘。
返程的路上,与打猎归来的垫江众青年相遇。
琅祖告诉他,鸡鹿寨中有两个姓氏——古侯与曲涅,打猎的青年出身曲涅部,是部族的战士,其中亦有手挽硬弓身材精实的女性。
古侯部则担任智者的角色,通过占卜与医术带领族人,部族的主人常常就在古侯氏中产生。
“米介与冲介都是曲涅部的战士,”琅祖说,“他们有很多人都和我姐姐一样,现在去了且兰府,家里剩下的青壮年很少。要猎取足够的食物,曲涅部剩下的青年得付出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曲涅部的少年提着脖颈中箭的野兔,挤到二人身边,忽然递给江宜一串玫红的野果子。江宜茫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仍是冲介,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少年脸颊带着爽朗的红晕,回到同伴中间,一群人觑着江宜发笑。
米介面无表情,道:“若要提亲,上西山头打一头白额虎来。”
众人遂笑得愈发大声。
江宜正不知所以然,听得米介说提亲,忽然大悟,原来垫江人的风气如此之开放。
琅祖脸色涨得通红,紧攥着江宜的手,拉着他快步走在前面。
到得天坑附近,有人正等着一行人回来,拉住琅祖匆匆交代几句便要带人走。江宜隐约听得“患病”、“危重”的字眼,料想是族人中出事了,跟着琅祖快步走下栈道。
垫江人的寿命较短,患病多是痰气风痫疬疡,古侯部中有通晓草药的医者,为鸡鹿寨上万人口治病,地位非凡。江宜逐渐认识到琅祖并非是他自己口中,没有分量的小角色,相反垫江族人对他相当倚重。
一段时间前,鸡鹿寨中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非但老人与小孩,便连青壮年也因病卧床或去世。琅祖尽管担心却束手无策,常将希望寄托在占卜上,但总得不到好结果。
地下湖边搭建了单独的棚屋,江宜随琅祖一同入里,数人并排躺卧在草席上,领头那人手中一束浸了松油的艾草,点燃扔进篝火中照明。数张蜡黄的病容随即映入眼帘。
“病倒的人越来越多,”那人道,“再找不到办法,只能放弃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另寻出路了。”
米介一路跟着进来,曲涅部其他年轻人去不被允许靠近棚屋。
“少主人已经在想办法了,”米介肃然道,“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但不是被迫放弃,而是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琅祖只不理睬他们,蹲身查看病患的情况,江宜在他身边,听得琅祖轻声说:“一人病倒,就会牵连一家,生病的人高热不退、米水不进,只有消瘦而死,我却束手无策。米介的父母也是因这种病过世,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悲恸欲绝,她独自一人渡过丽水,去了且兰府。”
江宜一手按着琅祖肩膀,权当安慰。
琅祖的母亲去了且兰府,想为族人另谋生路,然而没能活着回来。
“那以后我姐姐就变了,”琅祖难过地说,“她说服了很多年轻人,离开鸡庐山,去大山以外寻找新的家园。可她不让我去,有一天我偷偷跟着冲介找到他们,看到姐姐在杀人……”
江宜想起初到俭浪镇时,镇民所说的话——有人家住在东边,次日却被发现倒在西边的河沟,有人只是平常出门却就此一去不复返,有的人白天还见过面,实则尸体却早已埋在自家后院。
只怕这些人都像半君一样撞见了垫江人密谋,被这些使用弯刀,切割人头如秋风扫叶的猎人解决掉了。
琅祖又拥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技巧,想要伪装成一个人,掩人耳目,再容易不过。
兴许半君夜里误入的庄园根本就是垫江猎人杀人夺财来的,只是假扮作了主人的样子。
鸡庐山的垫江人看上去温和无害,过着与世无争的穴居生活。离开深山的垫江人却如擦亮的刀锋,不见血不归鞘。
这处阴冷森然的洞穴,就如天然的磨刀石,屋外那些青年猎人纵使此时仍在谈笑嬉闹、摘果赠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苦难的打磨。最终离开鸡庐山,就是一柄刺向且兰府的利刃。
江宜蓦地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眼却是一个倚靠梁柱的老人,脸色灰败,亦是病重,看了江宜一眼,开口却是对琅祖说话:“你的姐姐从来没有变过。”
“巴俄仲……”琅祖茫然。
巴俄仲说:“你姐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大家都能在山洞里生活她不能,大家都可以不见阳光她不能,大家都能忍受呼吸湿冷的空气做永不露头的鼹鼠她不能。所以我反对选择你姐姐接任部族的主人。琅祖,你才是合适的主人,你可以带领大家继续忍耐、偷生、苟且,而这些都是你姐姐厌恶的。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将所有人都带上那个战场。”
“战争就在那里,躲不掉的,这是从我们的先祖躲进鸡庐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只有去赢下它。”米介语气平静。一老一少隔着滞重的空气,隔着散发艾草气味的火光,默然对视。
过得片刻,精神不佳的巴俄仲先认输了,他垂下头颅,呼吸轻得像已经停止:“年轻人拥有一切,却迫不及待去放弃。”
这时江宜发现,棚屋里病倒的几乎都是垂暮老人,而屋外等待米介的年轻猎人们谈话声断续传来,他们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与屋里死气沉沉的氛围全然相反,犹如两个世界,而米介就站在这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最后你会发现,”巴俄仲低声说,“被你轻易放弃的东西才是你在追求的。”
米介的表情纹丝不动:“不会的,巴俄仲老爹。如果不丢掉手里现在的东西,就无法去把握更大的未来。我们会赢下这场战争,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不丢掉手里的兔子,就无法去猎取更大的鹿。
这是琅祖的姐姐,垫江部族年轻的主人说过的话。
自棚屋离开后,琅祖就情绪低落,默默收拾完上床睡了。米介这几日为了监视江宜,就住在琅祖家中,在门前犹豫许久还是没有与琅祖搭话,去了隔间里磨砺他的佩刀。
鸡鹿寨的铁来源非常珍贵,只有猎人配给弯刀与箭矢。江宜听着铁石铿锵之音,直到琅祖呼吸渐缓入睡,他轻巧起身,离开小屋。
棚屋中的火光已经熄灭了,只有艾草的气味仍氤氲不散。江宜坐在湖泊边,湖面倒映中的山棱为月光涤荡成覆雪似的颜色。
他取出鹅毛笔,放在舌尖上吮湿,卷起袖子就着湖面的月光写字。江宜仍然保持走到哪写到哪的习惯,并觉得记录有助于自己理清思路。
显然,穴居在大山腹地的垫江人仍然记得数百年前先祖在平原上建立的故园。只是这思想又分成了两派。老人们气息奄奄,只愿残喘此生,而年轻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总希望到闯入更广阔的天空。
这些蠢蠢欲动的垫江人在且兰府的夜幕下活动,迟早会到面对官兵的一天,那就是战争的到来。
雷起兑宫,困卦。
江宜把笔尖浸入湖水中,漆黑的墨线随水悠悠流溢出扭曲的形状。万事万物都有其解读的规则,江宜凝视水中墨线,再次看出不详的征兆。
白日琅祖问他卦辞的含义,江宜只推说不知,然而见过巴俄仲与米介的争论,卦辞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自明。
当灾祸与动乱到来,兵戈相向,飞箭如流,民间的铁器都被收缴熔铸成杀人的兵器。国邑动荡之时,铜铁为贵。
身后一道影子拉长,投入湖面。
江宜回头看见琅祖走过来,少年憔悴而单薄,双眼充盈将滴未滴的水汽。
“没睡么?”江宜招待琅祖在自己身边坐下。
琅祖摇摇头:“只要想到巴俄仲老爹说的话,就睡不着。他虽嘴上在姐姐与我之间,选择了我,怎么那些话听起来,却不是滋味。”
“你的姐姐,”江宜说,“就是她要杀我?”
琅祖不防他又提起此事,不知如何开口。江宜笑道:“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一定是更喜欢你的。你救了我一命。”
琅祖一时愣怔。
那条漂入水中的墨线倏然消失,江宜起身,到得一侧观察,墨水犹如被湖底吸引,在湖心笔直沉落,消失在昏暗深邃的湖水深处。
琅祖知道江宜与自己一样,有一套占算的法门,询问道:“如何?这次你可不必再搪塞敷衍我了罢?”
江宜答道:“这是转机。你所担心的问题,离改变的那一天不远了。”
狄飞白猛地一个鹞子翻身,从床榻上蹦起,冲出门外。
“出什么事了!”
连廊里值守的府兵回答:“有刺客!”
正夜里,总管府内外灯火通明,府兵被坚执锐自四面八方涌入,统统围住谢书玉居住的堂屋,火把的光亮将瓦片映得发红,宛如霞光四射。狄飞白眯起眼睛,只见一飞影从那方向破檐而出,几个腾跃上得屋顶。
他正要拔剑相助,门前府兵忽道:“请不要在府邸内动刀兵,以免误伤尊客。”
狄飞白骂了一句:“我看凭你们的水平,要擒住刺客只怕妄想。”
府兵不与争执,只是一副固执的姿态,俨然狄飞白若敢拔剑,就会被当作刺客同党论处。狄飞白心中气结,忽见火把的光芒向着客院奔来。
“抓刺客!”
“往那边去了!“
动静惊醒了临屋的江宜与半君,二人半披外衫,打开房门。
“怎么?”江宜问。他声音仍然沙哑,只是精神稍微好了。
狄飞白不阴不阳道:“抓刺客呢。没我们的事,回去睡觉。”
那道飞影自谢书玉屋中逃出,隐隐往客院来了,总管府的亲兵里外围堵得滴水不漏,又将两间客房搜遍。狄飞白半夜被人查房,已然不满到极限。总算谢书玉亲自过来了,一只手臂打着绷带,透出血色。
“惊扰三位了。”谢书玉赔罪。
狄飞白见他身上有伤,态度却丝毫不差,怒气便消了:“不妨,刺客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不过已有些眉目,”谢书玉道,“几位若精神尚可,不如茶室里请,容我长话短说。”
晚间,谢书玉本在后院嘉荣树下惯常焚香祷告。因是深夜,仆婢皆歇下了,谢书玉进香之时又不许身有兵戈戾气的府兵靠近后院,因此被人趁虚而入,忽然从树冠里杀出,很骇了谢书玉一跳。
“那蒙面之人突然出现,”谢书玉道,“幸而我在树下放了一把苕帚来打扫落叶,关节时刻挡了一击,只伤了手臂。否则此时亦没命坐下来喝茶了。”
总管府亲兵乃是驻军中选拔的精锐,反应极其迅速,立刻从四面包围。刺客一击不中不敢久留,当下脱身逃了。
狄飞白道:“你若是没有客人不许动刀剑的破规矩,那贼人我已给你擒下了。”
“哦?”谢书玉一愣,“什么规矩?”
狄飞白道:“我门前值夜的兵说的。”
谢书玉若有所思。他虽有伤在身,却毫不显得狼狈,单手为三人分茶水,仍然气定神闲。
“那贼人多半与前几日驿馆的凶徒是一伙的。”狄飞白断然道。
“哦?为什么呢?”谢书玉问。
狄飞白冷不防语塞,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如今太平盛世,上哪儿找那么多来路不明的乱臣贼子。他一路护持江宜,遇到过最多也就是流氓劫财,这种纪律鲜明的杀人团伙,短时间内连遇两波,难道还能是不同的来历?
“这些人原来杀半君,”狄飞白想了一想,说,“是为了灭口,现在则来杀你,说不得人家本来的目标就是你,谢大人。”
谢书玉清俊的面孔上淡然一笑。
狄飞白道:“你可别以为我信口雌黄。咱们从动机上分析罢。那些人的口号是‘打倒伪主,兴复旧国’。谁是伪主?李家那位远在名都,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且兰府的伪主不就是你谢大人?”
江宜与半君端起茶盏默默喝水,当没听见狄飞白把谢书玉比作猴子。
谢书玉半点不生气,反而道:“我与狄少侠所见略同。前几日三位所说的清溪关将军庙一事,我已与负责庙宇修缮的几位匠人一一谈过,确实是谁也不知道原来的将军像内腹中还藏着一尊邪神……”
忽然江宜打断道:“那可不是邪神。只不过非是中原人的神。”
谢书玉从善如流,欣然道:“江先生说的不错,对信徒而言,没有正神邪神之别。话说回来,这些匠人对神像的情况并不清楚,却透露了另一件事。且兰府下辖俭浪、保塞、白崖三镇,三镇之外群山绵延,有时进山的猎户会遇见奇怪的人。按照他们的说法,披发左衽,兽皮为衣,编绳为鞋,当是化外之民。此事我之前也知晓,不过且兰府地接戎藩,有异族人越过边界也是有可能,因此没多在意。只是三位遇险后,那伙歹徒竟无论如何在三镇中找不到踪迹,我也不免怀疑是否与山中那些化外民有关了。”
狄飞白听罢,问:“你的意思,山里住着的那些,就是崇拜雷将的垫江人?”
他的思维很直接,耳朵里听到什么,口中就说出来什么,一向不跟对方绕弯子。
谢书玉笑道:“我几时提到了垫江人?垫江国这个莫须有的国度,我也才是头一回听说,更无任何人知道关于它的传闻。说来我也很好奇,狄少侠你们究竟从何处得知这个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