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在脸上纵横,他陷入痴狂:“我的主人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捡到了我,我找遍整片海,却找不到他的魂魄!翦英!翦英!你到底在哪里?!——不要阻止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他手中出现一柄残剑。
江宜低头,看见那破损的残剑插在自己心口。剑格处有斑驳的痕迹,那是曾经的铭文被抹去了。一个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才能独立于众人,一柄剑拥有自己的剑铭,才能修炼出剑心。剑铭已销,剑心即破。
“不要阻止我!不要阻止我!!”
那人在癫狂中染上黑气,化为那黑暗中的群鼠之一。磅礴的黑气纠结而成巨蛇钻入江宜心前伤口,无数絮絮低语、怒吼、惊叫与狂啸在他脑海中炸开,他倒在一滩积水中,感到身躯正在化为一团浆液,即将溶解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渐渐地,噪声中出现一串寂静的水滴声。
那声音徐徐放大,他意识到是一个人的脚步。一双云履在他眼前驻足。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人,江宜心里的声音说:我认识这个人……是谁?……是谁?……他是谁?……
声音叫嚣着:他是……!他是……!他是……!
我认识你,江宜遗憾地想,我就要死了,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漆黑的视野里出现一双手。一双洁白的手,修长而有力,抚摸在他僵冷的双眼上。
“我叫商恪。”
商恪走进先帝殿。大殿内明灯常燃,香烛的烟气汇聚而成空中楼阁,仿佛有徐徐袅袅的身影穿行其中。
“商恪……”
“等你很久了……”
蜃境中重重人影七嘴八舌:
“东海秽气一朝清净,商恪你功不可没……”
“没有天弓与丰隆相助,此事难成……”
“你怀中抱的是谁……”
商恪慢将臂弯中漆黑的一条人形放在座前蒲团上,那原来不是盖的玄黑衣物,而是那人身上墨黑的皮肤。细看之下,竟然是无数爬动的黑字。
“可怜……可怜……”
“他已被秽气侵蚀入骨,放任不管,将化为妖邪……”
商恪皱眉:“怎可不管?我原不曾听说过,他的体质能引来秽气。”
“江宜是天书玄台,法宝受到污秽之物觊觎,情有可原……”
“此子是个好材料,不可不搭救一把……”
“除秽若是易事,诸君又何苦日日烦恼?他如今这个下场,如何挽救倒是没个说法……”
商恪冷冷听着,说:“当年江宜为天雷所劈,虚无上人出无根水救他。无根水能否洗去他身上秽气?”
“此法甚妙……”
“可惜已经一年不曾有闻雨师踪迹,又往何处去寻无根水……”
“雨师常驻洞庭霖宫,或可往彼地寻祂……”
“洞庭八百里大旱,雨师早已不在……”
众声一时安静。细听可知蜃境中在低语讨论。
商恪道:“只怕江宜等不了太久。”
一声道:“商恪,如你愿意,可为他念诵消魔智慧玉清隐书。李桓岭之定海枪杀气深重,可镇妖邪,在先帝殿中为他念咒护持七七四十九日,以消魔智慧书平复他身上的秽气。此法可得一时之解,但仍要寻得雨师无根水……”
香烟散去,满室寂静。
蒲团上,秽气满身蛹动,时而露出一寸白皙皮肤,时而团团扭曲犹如狰狞面具。商恪固知江宜早已失却五感,不会再感到痛楚,然而这情形仍令他想起当初那个在床榻上被活剖心肝的孩子。他不由自主握住江宜的手指。
青女半倚在门口,天外已经破晓。
“此子心性太狠,竟然以身入局,引天雷劈打水心剑,误打误撞助你击败水心。”
商恪皱眉:“是误打误撞,还是胸有成竹,你我心知肚明。”
青女唇角微笑:“你是说,我有意引导他?非也。孰轻孰重我岂会不知?江宜有大任在身,区区一只剑鬼,不值当他牺牲自己。他这是为了你。”
“……”
“江宜见你迟迟拿不下水心,便自作主张要助你一臂之力。他早已勘破你与水心一战,成败关键只在剑心境界,因此拿话点你。为保万全,更是舍身引降天雷。他是天命之人,世外天不会眼看他送死,鬼牙礁乃无天无地之绝境,他自己求死,若不是丰隆与天弓出手相救,就魂飞魄散了。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对世外天以命相逼,我说他心性狠绝,有什么不对?”
商恪默然不语。
青女又是一笑:“他舍身只为助你,倒也情有可原。你为他诵咒护持,算还了他的因果。”
殿门掩闭,三千明灯光影交织。重楼九层三百六十座神像从四面八方投来目光,当中是堪称庞然大物的神曜皇帝像,无论在大殿的哪个角落,那双慈悲金眼都笼罩而来,在那双金眼面前,一切存在都不值一提。
漆黑的江宜,与盘膝而坐的商恪,在皇帝像前似乎两粒微尘。
青烟晦涩气息弥漫,经咒的吟诵低沉回响……
在黑暗世界里醒来,江宜发现自己没有死。他还活着,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这里是哪里,他不知道,感官似乎也消失了,犹如自身已变成寂静之海中一只无悲无喜的核舟。舟中承载了很多人,他有所觉察,却不能看见,那些人好像是雕塑、是刻画,生命的形骸具备,生命却是停止的,不能搭话也无法触碰。
核舟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仿佛永不能靠岸。
几十年过去——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瞬间——黑夜中出现了一片陆地。核舟终于停泊,江宜上岸,那舟复又载着满船雕塑渐行渐远。
江宜走在陆地上。陆地亦为夜幕笼罩。然而毕竟是陆地了,天生二气在脱离了混沌之海后创造了人与神,陆地是人的新生。江宜隐约明白过来,核舟搭载的是往生的魂魄,他本来已死去,将随那些魂灵在幽冥世界中畅游,直到被天地脉召唤。
然而,又是谁为他创造了一片陆地?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要往哪里去,很快,也许是很久后,也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他的双脚已充满疲惫,好像生命诞生之初般艰难,世界空无一物,早得像在万物被创造以前。他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创造些什么。
他应该创造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东西,好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什么。
还应该创造一个石头,好让自己可以坐在上面休息。
他必须创造一个心中第一时间出现的形象——
因此创造了一座崖。
前面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座高大巨影,它耸立、孤峭,怪石嶙峋,身上的图案好像风生水磨。它出现的一瞬间,江宜心中的声音就说:这是一座山崖。
江宜爬上高崖。他想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于是在崖边坐下。崖边应该有风,风从海面上吹拂而来。海上应该有明月,一轮清晖出现在浓郁的夜色尽头。江宜迎风微眯上双眼,明亮的月华在他眼底闪烁。
他觉得生命应当是这样,在一个夜晚有风有月。
“真美啊。”
“是的。”身边的人认同地说。
“你是我创造的人吗?”江宜问。
那人不说话。
“你是我认识的人吗?”
那人不说话。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吗?”
那人还是不言不语。
江宜抱歉地说:“也许你不是,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不知道你是谁呢?”
“你知道的。”那人说。
江宜困惑。
“你知道的。”那人仍然说。
江宜觉得这人太执着,然而这执着里又有什么东西令他难过——有人这么想做他的朋友,可他却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我知道的。他忽然想: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是……他是……他是……
明月绽放清晖,微风拂过,水面縠纹从远处蔓延而来,犹如一串踏月的脚步。行步处涟漪荡漾,好像春风里江宜的心情。
“你是商恪。”江宜笑着说。
刹那世界光芒大放,黑暗驱散,夜色褪去。身边那人起身,向着中天高悬的一团明光走去。
“等等我!”江宜大喊,下意识追赶,中天的明光犹如火球一般向他扑来——
江宜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第95章 第95章 梦老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团烛焰,江宜立即意识到这就是那轮黑暗世界中的明月……
他醒得突然,下意识坐起来,撞进一团白云里。
那是一个人的怀抱。那人正探身越过他,去挪开晃眼的香烛,冷不防江宜忽然弹起,忙一手稳住他肩膀:“没事吧?”
那人袖口散发一股浓烈的安息香,使人想起幽静的庙宇与林野。
只见他眉高疏秀,仰月弯弓,端是惹人注目的容颜,又自有一派出世的风度,神藏而不露。
四目相对,江宜傻乎乎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那人一愣,试探江宜脸颊。
江宜笑着抓住他手:“残剑?”
“半君?”
“寸刃?”
“还是……商恪。”
“……”
商恪不动声色,欲将手抽回来。这时大殿外传来一人怒喝:“四十九日已至,到底有救没救,怎么还不开门?!”
另一人声回答:“勿要喧哗。生死有命,自会见分晓。”
江宜听得那声音,十分熟悉,心中正说:这不是——
“是狄飞白,”商恪道,“你被水心剑引发的秽气所伤,命悬一线,唯有以消魔智慧书加持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活命。这些天他一直守在外面。”
此处原来是位于东郡道院先贤塔的先帝大殿,江宜面前的神像岂止威严二字可以形容,巨大的定海神枪在烛火映照中通体闪烁微妙光泽,犹如灵气游走,释放出若有若无的森然气息。
江宜记得商恪说过,此地的定海枪有真无假,乃是诞生于八百年前的真正神器。
“定海枪的杀伐之气可以镇压你体内的秽气,”商恪解释说,“不过,秽气难除,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江宜仰望定海枪,法器之间似乎有独特的感应,他忽有疑问:“定海枪有化形吗?”
商恪摇头。
“那么,为什么水心剑可以?定海枪不是凡器,主人也不是凡人,为什么不能修得器心?”
商恪道:“水心得道,是天时地利人和。我猜想,也许是其主翦英战死之际,将剑心寄托在佩剑身上,方能助水心剑得道化形。”
江宜想起黑暗世界中,水心对他说的话。四十九日时间在那世界中只是一眨眼,水心在他面前化作尖啸的黑色烟气,仿佛只是上一刻。江宜记得自己与水心有过一番交谈,而那些话语直到他恢复了清醒意识,才有了意义。
若如商恪所说,翦英临死前以剑心成就了水心,这数百年间,水心剑一直沉睡在东海。那么水心口中,那个前来唤醒他的魂是什么?魂魄不回归天轮地毂,而如无声息的塑像一般搭载核舟所漂浮的,又是什么河流?
他濒死时所到达的,如同幽冥地府的地方,其中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江宜抬手,见一串黑色蜈蚣从手腕上爬过,每一节躯壳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秽气只是暂时被压制,若要彻底清除,得需当年救过你一命的无根水。”商恪说。
江宜放下衣袖,盖过手背。
“母亲告诉过我,当年救我的是师父带来的一位道人。”江宜说。
“虚无上人就是雨师,祂以无根水洗去你被天雷劈为焦炭的骨肉,无根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洗尽你身上的秽气。”
江宜惊讶:“原来那时救我的是雨师?”
商恪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心想那时候的事江宜果然不知道,虽然经历了剖心掏肝的痛苦,却随着这具逐渐钝感的身体,连曾经的痛也一并遗忘了。
“江宜,我有一个问题。”商恪说,他神色十分郑重,令江宜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你独自前去鬼牙礁,是认为水心无法杀死你么?”
江宜愣住。
他的身体十分特殊,即使撕成碎片,也可以重新拼合起来,加之无痛无感,当真已经很久没有还活着的实感了,只当自己是具行尸走肉,甚至是个后天修成的法宝。
商恪说对了一半,江宜的确是认为水心剑无法杀死自己。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水心剑已被秽气侵蚀,决战一击更是引爆海面下的秽气。江宜不怕刀枪剑戟,却禁不住秽气的污染。
然而,他独自前去鬼牙礁,心中所想却与生死无关。偷生之人如何设下必死之局?就算那时水心果然一剑将他杀了,对江宜而言,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结束了人生……
冷不丁被商恪发问,江宜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商恪认真道:“你的确有特殊之处,却绝非不死的生物,以后万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切记。”
“我只是……”江宜道,“已经忘了自己还活着。”
商恪看他良久。清风徐来,塔刹四檐的风铎轻盈回响。
他以一手印在江宜心口:“你当然还活着。这里不是还有一颗心吗?”
青天白云,江宜打开大殿正门,光线与大殿里涌出的香烟相遇,犹如流水。
台阶上一人背身坐着,耸肩弓背,似乎已化身石像。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江宜,愣怔了数息,猛地弹起身来:“江宜!”
狄飞白脸上有三分疲态,下巴冒了一圈青茬,神色如释重负,又透着几许茫然。原因青女与商恪并没有告诉他事情原委,狄飞白只知道江宜受了重伤,需以道法医治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前的夜晚,江宜在说过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后就从他眼前消失,狄飞白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被信任与依靠。
“那天晚上你走以后,就下起大雨,雷鸣电闪,东海更是海浪滔天、妖风四起。第二天到处便有赛神戏,开坛打醮,平息天怒。寸刃临走前说要去道院找你,却也没回来。我到道院来,看见太常寺的人用那三个法宝设坛做法,忽然手舞足蹈欢呼雀跃,说什么妖气已除、凶秽滅形,接着便打道回府了。东郡送走了那三个神棍,简直不能更高兴,加之王征之乱暂时平息,这几日眼见风气便好了起来。只我一人像个没头苍蝇,整日守在门口,青女看不上我一介凡人,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道院斋堂,狄飞白大快朵颐。散学后,斋堂中没有几个学生,饭食也很简单,腐干丝拌以虾子、秋油,油滚松菌,酱炒蚕豆,上口鲜脆。
江宜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狄飞白,只说是与寸刃一起镇压作乱的剑鬼,不意被东海秽气中伤,所幸剑鬼已亡,秽气也随之荡清。
狄飞白口中包饭,吐词不清:“这种事寸刃自己去做就罢了!做什么要你出面?!你不通武艺,能帮上什么忙?还险些送了性命!”
狄飞白满口喷饭,江宜一边擦脸,一边庆幸没有将实话全盘托出。否则以狄飞白的性格,绝非商恪那样三言两语就可以安抚。
“那么,”狄飞白说,“要想彻底净化你身上的秽气,只有去找雨师?这个雨师,又住在哪里?”
“雨师洞府在洞庭深处。”商恪端着饭碗过来,在他们身边坐下。商恪换了一身月白罩衫,束发纶巾,俨然是道院之中书生的装束,只是眼神依旧十分锋利,不像读书人。
“你是谁?”狄飞白叼着筷子问。
这四十九日商恪不曾走出大殿,狄飞白没有见过他。
“他就是寸刃。”江宜说。
狄飞白:“……”
一时间狄飞白大脑混乱,他尊敬的残剑、小瞧的半君、警惕的寸刃,与面前这个陌生人的形象不停转变,两眼发直。
商恪道:“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才乔装接近你们。今后就坦诚相见罢,小弟,我的本名叫做商恪。”
狄飞白冒火:“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小弟!”
商恪从谏如流,点点头,袖中拿出一方匣子,递给江宜。
匣中装着一叠发黄的绢纸,翻开来,纸上是一片空白,触感亦十分奇特,仿佛还带着些微的体温。
“这是……?”江宜问。
“给我看看。”狄飞白接过绢纸,翻来覆去查看,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眼商恪:“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不,等等,是我问错对象了,此物虽然稀世罕见,但对世外神通而言估计算不得什么。”
江宜好奇:“这不是一卷纸?”
“当然不是,”狄飞白随手丢回方匣子中,“这是东海鲛人皮,传说级的宝物。只有太常寺凤台中保存得一卷。”
江宜见他扔得随性,还当不是太重要,一听却是鲛人皮,吓了一跳险些没接住。
“东郡道院中也有一卷,”商恪说,“此物的用处非常广,将它缝在身上,它可以与人的皮肤合二为一,无论肤色温度都一致,甚至看不见疤痕,成为天衣无缝的一部分。”
他说完,狄飞白就懂了,只有江宜仍疑惑:“交给我做什么呢?”
商恪与狄飞白对视一眼。
狄飞白筷子指指江宜腹部:“修修你那个破洞,免得吓到人家。”
江宜方道:“原来如此,当真是多谢了。不过我用不着此宝物。”
“人间虽然难寻,指不定世外天遍地都是,”狄飞白道,“给你用你就用吧,还推脱什么?不去使用的东西也就是个死物,谈不上珍贵不珍贵。”
“非是这个原因,说实在的,将别人的皮缝在自己身上,着实心里慎得慌。”江宜说。
商恪眉头一挑。
狄飞白笑道:“哦,忘了你还是个大善人。”
商恪也笑:“这卷皮剥下来不知道多少岁月了,往事早已随主人烟消云散,你就当它是一匹普通布料也无妨。寻医问药,不也常有用生灵做药引的么。”
江宜合上匣子,推还给商恪,说:“如今这样也挺好的,我不觉得需要修补,谁也不会把我衣服扒了看不是么?水心碎剑八百年,尚能重返人间,因果的力量又岂是可以轻易磨灭的。”
商恪看着那匣子,不置可否,端起碗吃饭。
过得一会儿,方说:“此物是我管青女要的,若你不想要,还给她就是。”
第96章 第96 梦老
青女在洗剑池边稍坐,池畔两只白鹭,落叶归拢为一座伶仃的丘原。她与一学生坐在金黄的丘原上,江宜走近了,方想起来那学生是第一次来道院时见到的徐少青。
“年年这片池塘都是火红颜色。”
徐少青说:“这是因为灵晔将军在此地洗剑,血染的缘故。”
青女神色平淡,摇头道:“自打有了这池子,便一向如此。灵晔洗剑不过是时人的附会。”
“为什么要附会这种故事?”
“这是冯仲的计谋。他要为李桓岭打造一个最得力的部下,既要有万夫莫开的武勇,还要有威震八方的名望。没有冯仲的李桓岭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了冯仲,他才能离开战线,坐上庙堂,从一个将军变成皇帝。”
徐少青频频面露疑惑,思索半晌,说:“你的话很没道理,却有些道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你并不曾真正见过灵晔将军与冯羽公,故而你说洗剑池的红色与将军洗剑无关,此话很没道理。不过,先神曜陛下从一方将领到天下为战,其中转变与羽公不无干系,此话确实有理。我得去书中印证一下,告辞告辞,下次再聊!”
他匆匆走了。
江宜走到徐少青的位置坐下。落叶十分柔软,似乎坐在一团松软的绢绸中。池水轻轻荡漾,在光线下泛起清冽的颜色,那血似的红好像是池底一种藻。
青女手中撑着苕帚,身躯佝偻,落日下微微喘息,好像是劳累后歇脚的一寻常老妪。
“您也会与道院学生谈论当年往事?”江宜好奇问。
青女道:“偶尔为之。那书生好奇心重,专爱追问到底,听你说得有理,就点头,听到无理处,就摇头。甚是一板一眼。”
江宜笑道:“那么,您还算是喜欢那书生了?”
青女微笑:“喜欢?……江宜,你看脚下落叶,有几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
“世间凡人就同这落叶一样。”青女说。
“没有一模一样的人?”江宜试问。
“没有一模一样的人,”青女淡淡说道,“也没有独特的人。你见过的所有人,我都已经见过太多次,他们在天轮地毂中生生轮回,离开百年,又重回世间。像那书生一样的人太多了,他只是无数相似落叶中的一片,有什么值得注目?”
江宜感到一阵惶恐。他低头看脚下金黄的落叶,试想自己如果只是其中一片,究竟如何才能被高高在上的目光眷顾?
“可是,人是天地脉中魂与魄随意相合而诞生,每一次都是新生,不会有同样的轨迹。”
“人可以新生,三魂七魄却不会重塑。只不过是这棵树的花到了另一棵树身上,树不一样了,森林却还依旧。”
江宜无言以对。世人皆知自身渺小,在浩瀚的星空下不能比一只夏蝉更长久,然而依旧有寿数无穷的天人,以冷眼看待生命盛放后又枯萎,无论以怎样的姿态献祭山河,也不过是戏台上的一段插曲,时光眨眼就遗忘。
青女眼中带着含义不明的笑意,看着江宜:“而你这片树叶,是不是也认为自己不同凡响?”
“你很聪明,有决心,也有魄力,你能做成世上很多人都做不成的事。最重要的,你是被上天选中的人。往前一千年,往后一千年,地上人卒数以无穷,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可称天命之子。到了这种地步,的确可以说是一棵树上最引人注目的树叶了。所以你敢以自身安危威胁世外天,死多少个凡人都与神无关,但死你一个就不一样。”
每听进去一个字,江宜就更多几分心虚。他的确为了击败水心剑,以性命胁迫天降神雷。这非是他自视甚高,上天也确实回应了他。然而这话自青女口中,仿佛嘲讽一般。
青女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说过你很聪明,只是聪明的人不止你一个。”
二人相对沉默。
日落的余晖在道院学府匾额上一抹而过,四个大字金光璀璨。江宜声音艰涩,说:“王者不死?”
“不错,”青女说,“八百年前就在此地,谋士冯仲对李桓岭说过,若为王者天命不死,若不为王死之何惜。那就是东海天降神雷的真相。你不是世外天第一个选中的人,李桓岭在你前面。你也不是第一个设下不死之局的人,冯仲也在你前面。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算其一,冯仲号称古今第一谋士,不仅因他算尽人事,还因他算计了天意。只可惜慧极必伤,英年早逝。”
其实,早在池州土地庙前看赛神戏时,他就略猜到了一二。只是此话由青女亲口说出来,依旧令他内心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