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久不雨,土地坚硬,岳州外田地黄死。头顶连一片云都没有,冬日惨白的光辉笼罩岳州城。入城之后,但见烟尘弥漫,市井多闭户,或有怀中抱罐过街者,随即为暗处躲藏的人蜂拥而上抢夺陶罐,罐碎水洒一地,数人急忙伏地舔舐……
江宜见那些人野兽似的眼神,仿佛空仓里饥肠辘辘的饿鼠,凶狠得冒绿光,心中不由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霖宫是岳州名楼,当初建来,乃是作为神曜皇帝悟道之处。
李氏继统以后,钟爱修身养性问道于天,晚年以岳州钟灵毓秀之地,有助于修行,在岳州筹建行宫。宫殿尚未建成,李氏已得道成仙,踏碎青石飞升而去。岳州行宫的修建就此停滞,只留下一座霖宫,保存着为神曜皇帝踏破的青石一块,号曰圣迹图。
江宜跟随狄飞白,到得原霖宫所在的街道。
城中虽然百业萧条,宫门前却有不少人前来求神拜仙,做法祭天,竟然是唯一热闹的所在。
“咦?”狄飞白诧异道,“霖宫哪里去了?”
江宜抬头一看,高大牌楼上朱笔写就——“洞玄观”,两边抱柱联曰:人天之教主度世之宗师,龙门之正法苦海之慈航。
“好大的名头,”江宜赞叹道,“不知是哪一位仙人的观宇?”
过得山门,依次是灵官殿、钟鼓楼,供奉神曜金身的先帝殿。供奉观主的大殿之内香火旺盛,便是在此萧索时节也有一番生机。
洞玄观供奉的是一位道号洞玄子的真仙,江宜翻遍记忆,竟然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
“岳州大旱,霖宫消失,雨师也不知所踪,当真奇怪。”江宜端详那位洞玄子的金身,忽然留意到有香客频频回顾,仿佛在打量自己。
他下意识抬手抹脸颊,袖子上留下一连串黑色墨渍,自知是秽字又爬了出来。
“雨师不在这里,那去哪里要无根水?”狄飞白凑前问道。江宜迅速藏起袖子,委婉一笑,狄飞白道:“如何?”
江宜愣愣地:“不知。”
狄飞白道:“那个……那个商恪,事情也不交代清楚,如今不知去向,你又找谁问去?”
江宜方茫然抬头,见大殿背后一股黑气冲天而起,天色一瞬转暗,城池上空化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雾,大地上升起无数藕丝似的黑线,连入那片黑雾中。
旱情与饥荒造就了怨、恨、悲、愤这些污浊的情绪,如今这座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秽气的来源。
夜晚来得很快。城中客店早都关门大吉,二人只得四处游荡,寻一个落脚处。
狄飞白道:“你的身体,还能撑么?若是找不到雨师,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宜道:“不知……”
狄飞白不停以拇指挑开剑鞘,又噌地摁回去:“如果你死了,我的任务是不是就结束了?”
江宜遗憾地说:“也许是的。徒弟,如果我死了,你会去做什么?”
狄飞白怒道:“不知道!”
江宜笑道:“只是一个假设。好吧,不问这个。不过,原本你跟着我,只是因为屏翳大人的吩咐么?”
“你不是知道么?如果你死了,记得把剑诀留给我。”
“哈哈。”
狄飞白又有些犹豫,二人走过寂寥的空巷,他寞然道:“其实,那时在金山下,我原本想求你一件事……”
晚风呼啦吹过,将一张草纸拍在狄飞白脸上。
“……”
江宜忍俊不禁,狄飞白满脸黑线,扯下来一看,是一面布告,炭笔画了一张人脸,朱红的批字写:通缉!
是张通缉令。背后的浆糊早干了,被风刮下来满街飘荡。
江宜凑过去一看,画中那人十分熟悉。他看看狄飞白,又看看通缉令。
看看通缉令,又看看狄飞白。
二人相顾无言。
江宜大惊:“徒弟!这画上的莫不是你本人?”
狄飞白蓦地一把将布告攥成一团,劲力摧成碎屑:“什么脏东西!”
江宜看得很清楚,画上的人不是狄飞白又是谁?可他何时犯了什么事,居然在岳州被通缉了?
亦或是待到此时才事发?
江宜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猜想难道是这凶犯与狄飞白长得一模一样?还是他二人之前的行为终于面临秋后算账了?
“难道说徒弟你,”江宜恍然大悟,“之所以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游侠,就是因为犯事被通缉?”
狄飞白黑着脸道:“别管它!可恶,是谁干的好事?!”
正风中凌乱,就听一个声音大喊:“在那里!是他!”
顿时长街尽头涌出乌泱泱的人群,跑动时连地面都在颤抖。
“抓住他!”
“抓活的赏清水十罐!”
“上啊!”
其声势何其浩荡。狄飞白头也不回,抓着江宜撒腿就跑。
身后追赶的人数多得可以织成巨网,好像整座岳州城都为了这十罐水加入进来。狄飞白想要施展轻功脱身,奈何又渴又饿,没有力气,只得钻进排水沟里,蹭得灰头土脸,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江宜道:“徒弟——”
“嘘!”狄飞白捂住江宜的嘴,两人挤在排水沟的两道墙壁中间,前后都是里坊的住户,道路错综复杂,人群追赶的脚步声渐渐散乱了。
狄飞白松了口气,放开手。江宜道:“我想说,那个通缉令上好像也没有我啊,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跑呢?……”
狄飞白手脚并用,爬上墙头,小心探头观察。旁边一户院子里无人,有一座鸡棚搭了厚厚一层茅草。狄飞白伸手帮江宜爬上来,自己顺着墙滑到棚顶上去,又接住江宜,二人就势在顶上躺下,以茅草遮盖住身体。
“我看到他们往这里来了!”
“人呢?”
“这家里有人吗?!”
院门砰地被踹开,几人进来,到处翻翻找找,弄得满院狼藉,又往人家里去找,一无所获。
“溜得真快!——你到底看准了没?!”
“我的水……我的水……”
一行人饥渴地离开了。
棚顶,茅草纹丝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伸出一只耳朵。
狄飞白仔细探听周围声音,才确认附近没有追踪者了。
“呸!”
狄飞白吐掉口中草屑,听得江宜在耳边问:“徒弟,你老实说,是犯了什么事值得人家这样大张旗鼓地拿你?”
“我怎么知道!”狄飞白十分狼狈,十分气恼,曾经便是前有悍匪后有追兵的绝境,他都不曾落荒而逃,如今却被一张通缉令逼得躲躲藏藏,实在窝囊。好容易躲到人群散了,正要从棚顶上下来,忽然身下一阵细碎的咔嚓声音……
二人对视。
下一刻半边屋棚塌陷,狄飞白一声大吼掉进鸡棚,鸡飞蛋打,一时间咯咯哒哒群声沸腾,好不欢乐,半边里坊亮起夜灯,岳州的静夜被打破了。江宜俯身看去,鸡棚里羽粉乱飘,狄飞白陷在饲槽里,身上沾了一堆微妙的颜色。
“……”
江宜收回去拉他的手,顺便在袖子上擦了擦。
“就是这里!”
“我听见动静了!”
人群去而复返,围住小院。
江宜道:“现在怎么办?从后面翻墙逃么?”
“逃不掉了,你听声音。他们已经将前后都围住了。”
狄飞白举起袖子闻了闻,一脸嫌恶。
话音方落,院门随即被踹开,一群人涌进来,扒开鸡棚拿住狄飞白:“看看!是不是他?”
“就是他!就是这小子!”
“带走带走!”
狄飞白亳不反抗,任人将他架起来拖出去。江宜本等着他临机应变,不料狄飞白竟然束手就擒,连忙从棚上跳下来:“等等!等等!劳驾顺便把我也一起带上吧。”
一群人提着灯笼将狄飞白与江宜一路扭送,到得一座宅邸前。
因是走的角门,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一路上光线幽暗看不分明,直送到一处堂屋前。江宜听得一阵金石碰撞的铿锵之音,这声音他已听过很多次了,乃是靴头铁皮趵击地面的响动。果然墙后一队士兵鱼贯而入。
这些人的装束与且兰军府、东郡水师的正规军不同,腰鞓戴玉、立领描金,皮靴包铁、箭袖戎服,赭红色漳绒披风刷然展开,亮出手中半扶的宝剑。一个个身材高挑、肩背挺拔,浓眉大眼样貌端正。俨然是精挑细选过的仪仗兵。
领头的举着灯笼将狄飞白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狄飞白翻了个白眼,领头的吓一跳,回身对那伙将二人扭来此地的悍民道:“不错,就是此人。张朝,带他们去领水。”
诸人欢天喜地,跟着卫兵去了。
领头复又将江宜打量一阵,忽然道:“吃饭了吗?先进去等着,我让后厨开火。”
狄飞白冷冷道:“饭是不急,一天没喝水了。”
“不错,水。”领头的自言自语,带人走了。
江宜一头雾水,狄飞白则大摇大摆,踹开了堂屋的大门,自进去点了油灯,搬出个炭盆燃上,屋内亮堂温暖起来。
“进来坐。”狄飞白招呼道。
那屋里一应陈设十分讲究,罗汉塌以整根花梨木雕成,风灯的琉璃罩透出斑斓光彩,屋顶藻井朱碧涂彩,规格非同凡响。而主人似乎又是一位女子,条案上放置着梳妆镜、金盘,盘中已经空了,雕琢的各色瓜果奇珍却都十分逼真。
左边里间以一副连珠帐隔开,隐隐可见一张卧榻,榻上卷着若隐若现的绯红纱帘,以两柄錾铜钩子高高挂起。
一些贴身物件,都摆放得好似主人刚刚离开,随时会回来。
江宜见狄飞白大喇喇往罗汉榻上一躺,毫不在意形象,便说:“不知这是谁的卧房,一会儿主人回来可就不妙了。”
“随便坐吧,”狄飞白语气平淡,“主人不会回来了。”
他神色中有一点寂寞,很快又掩饰过去。
“江宜,”狄飞白望着头顶发呆,片刻后说,“我家里的事,一直没告诉你,本来是想等一个时机……”
江宜静静听着,他说:“这是我母亲的屋子。”
屋外,先前那领队提着食盒进来。
狄飞白翻身坐起,腿盘在榻上,两手撑着膝盖,与那领队对视数息。那领队镇定地将食盒放在桌案上。
“坐啊。”狄飞白龇出一口白牙。
领队道:“我不敢呀。”
“你有什么不敢?”
领队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两手拱拳:“请世子恕我以下犯上之罪!”
岳州是郢王李裕的封地。李裕乃孝宗嫡子,孝宗升遐之际李裕方在襁褓中,皇位于是传给了其弟文宗。按制待李裕成年之后皇叔应当归还王统,不过李裕还未长成,文宗就生下太子李初。
如今皇位在李裕的堂弟,李初手中。加冠礼后,李裕被遣去封地岳州居住,赐封郢王。其地位超然,听调不听宣,在岳州甚至有一支护府亲军,只服从王府调遣。
此地原来就是郢王府,江宜不算太惊讶,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淡定。
领队道:“通缉令是我发出去的,郑亭听凭处罚。”
狄飞白气笑了,道:“六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只会耍浑?站起来说话!我倒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通缉我!”
“不靠这种手段,怎么抓得住你这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怎么跟你面对面坐下来说话呢?”
郑亭抬头,直视狄飞白双眼,二人沉默片刻,忽然默契地咧嘴一笑。
狄飞白伸手将郑亭拉起来,猝不及防左手一拳锤在他胸口。郑亭被打得倒退半步,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气氛缓和下来,郑亭揭开食盒,顶端的一格里是壶装的茶水并两只杯子。他要给狄飞白用杯子倒茶喝,狄飞白却拿过水壶对嘴狂饮。
饮罢一抹嘴,对江宜道:“郑亭是我一远房表哥,我俩一起长大,此人当真是烦不胜烦,总向老爹告我的状。若不是挨罚也一起,我早将他踹粪坑里去了!”
“那是因为你从小就不是个省事的主,”郑亭道,“一刻没看住就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当初你说去看庙会,趁我进香时转身就溜了,一走就是六年,害得我被王爷怪罪,整整六年了还在统军的位子上沉沦!”
狄飞白嘲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不中用。难道现在把我抓回来,就能升官了不成?”
郑亭面色凝重,看眼江宜。
“这位是?”郑亭问。
那表情似乎是有私密的话要说,江宜方便得很,起身就要避嫌,只向郑亭介绍自己是个行脚道人。
“怎么现在不敢说自己是我师父了?”狄飞白嘲弄道。
郑亭表情顿时一悚。
狄飞白一手将江宜按回座上,示意郑亭道:“都是自己人,有屁快放。”
郑亭于是不再耽搁,靠近二人面前,贴耳轻声道:“王爷出事了。”
岳州八百里大旱,朝廷派遣钦差巡按,详察旱情、赈济救灾,人已经到了王府,多日来却不见王爷李裕。府中上下群龙无首,眼看纸包不住火,必得有一个拿主意的人出来撑场面。郢王府护府军统军郑亭打听到世子李飞白周游天下,现今快到岳州地界,乃出此下策,发一张通缉令,以期抓到李飞白回来统筹大局。
因此有了岳州城一夜之间,为了十罐水全城出动,闹得沸沸扬扬。
待风波平息下去,已是翌日清晨。
江宜瞌睡越来越少,有时几乎整夜睁着眼睛,早晨窗外渐明亮起来,只是不闻鸟啼虫鸣,唯独凛风穿过枯树枝叶,铺陈一地萧索。
他迟缓地起身,床前铜镜映出一张人脸,一串字飞速从脸上爬过。江宜抬手一拍,像拍只虫子,一团漆黑的墨水就洇在了衣袖上。
那截衣袖因此被他掖进里面去。
为了找雨师求取无根水来到岳州,雨师却难觅踪迹,霖宫变成洞玄观,镇守岳州的郢王李裕也“出事了”。诸多事情之间似乎有暗线相联系,江宜一时有所预感。
然而……他又忍不住期待,商恪会在某一刻再次扮作陌生模样,来到他身边。为何与雨师有关的事,商恪不曾告诉他?
屋外人声响动。
江宜支起花窗看去,但见一队侍女捧着瓶瓶罐罐钻入一墙之隔的堂屋里去。那是王妃生前的住处,狄飞白回来后便在此屋落脚。
倒是无人来江宜的房间,只在屏风外放了干净衣物鞋袜。想是狄飞白嘱咐过,别来打扰他。
江宜穿戴整齐,也跟着进到堂屋,就见十多个女使穿花似的围着狄飞白,为他梳洗打扮。脱下那身沾了鸡屎的破衣服,换一身鱼白扣绉氅衣,外罩上石青缂丝灰鼠披风,脚踏羊皮金玄缎靴,拇指上套着一枚绿油油的碧玺扳指。
狄飞白转过脸来,女使以温水为他洗净面容,小指上蘸一粒朱砂,在他眉心轻轻点上。
白净的五官顿生光彩。
江宜心中轻轻一叹,几乎认不出这徒弟来。
那个与他相识在漠北风沙里的少年游侠,洗净风尘,已摇身变成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公子哥儿。
郑亭从外面进来,见狄飞白正在衣装,便在门前等候,碰一碰江宜肩头道:“师父,用饭么?昨夜见你没动过筷子。待会后厨送来早膳,一起吃点吧。”
江宜好言道:“多谢了,不过我因修道的缘故,已经很多年不食米粟了。”
郑亭出奇地问:“不吃米粟,那吃什么?”
“吃风饮露吧,不用管他。”
狄飞白的声音冒出来。他终于衣冠齐整,整个人熠熠生辉,一开口却又打回原形,依旧是白烂的嘲讽。
吃过饭,郑亭说要带他们去见王爷。
名都来的大人就住在别苑,为了不惊动他,一切行动都要小心。郑亭甚至没有将狄飞白回来的事大张旗鼓出去,就怕来不及应对,要等狄飞白自己拿主意。
“我那老爹整天神神叨叨的,”狄飞白说,“又是出了什么事?”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郑亭说。
江宜听他二人交流,才知道王爷没有失踪,只是他的去向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郑亭带着他们,出了城,经过荒寒的河床与丘岭,龟裂的田地里扎着几簇求雨的幡子,鸟雀都不再停留,只有渡鸦粗哑的啼叫不知从何处传来。
鳌山,山门前。
一方朴拙的碑石写上“洞玄观”三字,石碑后是漫长的走道,隐没于枯树林后。若是往年,山野常青,想必是另一番风景。
狄飞白了然道:“死老头又躲进了山里?我一猜就是。他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丢人现眼?”
郑亭道:“这次不一样。总之,你去了就知道,道长嘱咐过,你没回来以前,谁都不能见王爷。我也是没办法才抓你回来。”
树林后孤烟袅袅,走过石径,洞玄观出现在眼前。观门紧闭,郑亭上前扣门,过得一时半刻,一莲冠道人前来应门。
“去告诉道长,就说世子来了。”
道人匆匆去,匆匆回:“请统军在外稍候。观主请世子一个人进去。”
郑亭不同意:“道长只说世子来了就能见到王爷,可没说只有一个人能进去。”
话未完,被身后一只手拨开,狄飞白早已等得不耐烦:“搞得神神秘秘,到底有什么幺蛾子?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瞧瞧!”
洞玄观重关上大门。
江宜与郑亭面面相觑,郑亭两手一摊。
鳌山里的这座洞玄观,雕漆都剥落了,不知年代几许,与城中光鲜亮丽的那一座又十分不同。江宜想起狄飞白曾说过,他老爹求仙问道,在他小时候甚至动念要出家不问世事,逼得家人哭天抢地,小狄飞白扛着一根横梁打上山,将他老爹带了回来。
难道就是这座鳌山?就是这间洞玄观?
若不是这场旱情,遍山树林阴翳,行云流水,登临绝顶未见古观先见孤烟,置身其中不知云深何处,耳畔是仙鹤清唳。当真是超凡脱俗,心无尘念。
只是如今土地确确,目之所及都是枯枝败叶,一派萧条。又显得森然可怜。
两人干等一阵。郑亭呼出的气变成一团白雾,他搓着两手,心中有所牵挂有不愿表露,半天后开口道:“师父,你冷不冷?”
江宜身上是一件湖色氅衣,围一圈毛领,手脸却像冻僵似的没有血色。
“冷是不冷,我脸色一直如此,不必在意。”
郑亭点头,道:“原来如此。聊聊天吧师父,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世子的?”
江宜心想郑亭应该不是没话找话。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是他师父吧?”江宜笑说,“我们是路上相识,教过他一些奇门术法,得他一句师父相称。我也有个问题,郑统领,如果狄飞白不回来,你们就拿这座洞玄观没办法么?这座观有什么来头?”
郑亭哈一口气在手心,似是无奈:“那来头可不小。所以我很好奇,飞白怎么会认你做师父。因为,这座洞玄观的观主才是他真正的师父——授法门如师,生慧命如父。飞白早已过了山门、皈依三宝,那绝非玩玩,是认真的。其实,他也不学道法,对那些神神鬼鬼没兴趣。他跟着善见道长学剑!”
“跟一个道士学剑?”
“那我不知道,”郑亭说,“善见只教他,不教别人。那年王爷上山出家,丢下家人属下不顾,飞白气疯了,提着棍子上山要打他爹。他虽然年纪小,从小就是大闹天宫的性子。谁也不知道观里发生了什么,总之王爷没能出家,观主却瞧上了飞白的先天资质,要收他为徒,传授独门秘术。飞白岂是那么容易驯服的?可他偏偏就应下了,还正儿八经敬了拜师茶,打那天起就尝尝独自上山,随善见学剑。你知道他功夫还不错吗?”
江宜暗想,不错是哪种不错?刚遇见狄飞白时,他就使得一手潇洒凌厉的剑法,如今更是出神入化,内蕴灵犀,等闲只怕没人是他对手。
郑亭已经六年没见过狄飞白了,要让他现在与狄飞白交手,会惊掉下巴也不一定。
“他的剑法就是在洞玄观学的?”江宜问。
“正是。他跟着你,又学什么?”
“也学剑。”
“也学剑?”
郑亭纳罕,因江宜看上去斯斯文文,不像舞刀弄枪的样子。又说:“那是了,他只对剑有兴趣,道长说他天生就是痴种。”
正说着,那厢观门开了,狄飞白走出来,一脸思索表情。
郑亭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忙问:“王爷如何?见到了吗?”
狄飞白只说见到了,却不回答情况如何,这又令人心中没底,忍不住浮想。
狄飞白看眼江宜,霎时间江宜有所领会。
“我已向师父提过了,江宜,你跟我进去看看。”
郑亭脸色凝重,目送二人背影,一连串寒鸦从天井的槐树隙间振翅飞走,在孤山绝顶盘旋回荡。
洞玄观里的槐树叶子掉光了,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干瘦老人。下砌一圈整齐的石砖花坛,用树枝串起十多张黄符纸围起来。走近了看,那上面鬼画符不知写的什么,一阵风过来,好像有人低声说话。
道观依山势而建,大殿在步梯顶端。沿途过去,居住的人很少,似乎只有一个应门的老道。广场上有一方金蜼彝,当中燃香不断,积攒的香灰足有一臂深厚。洞玄观的山门已经很古旧了,这尊彝器看上去更不似当代产物。
“我以前有没有讲过我老爹的事?”狄飞白问。
“讲过啊,只是不多。”江宜答。
“我爹是个很古怪的人。他不关心眼前的事却关心过去与未来,不在意身边的人,却在意一些虚无缥缈的苦难与大哉问,不听家人的劝说却写青辞告天,希望神灵降下预言。我从小就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江宜心想,自己在别人看来也许正是这样的形象。该说不说,倒与王爷是对知音。
只是区别在于,他真的能听到神言。
狄飞白以前常有大不敬之举,对神仙之事也从不相信,也许就是有这样一位父亲的缘故。
“你说他离开了这个家,这是什么意思?”江宜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走下步道,穿过参悟堂,到得客舍的一间房门前。
狄飞白表情沉重,隐隐有些哀痛,好似到了临终的一刻,即使是半生相处如仇家的父子也会和解。
房间里静悄悄,狄飞白伸手推开——
嗖的一物飞来,正中江宜前襟。
江宜反应迟缓,低头,看见衣服上一团不可名状的褐色分泌物……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打中啦打中啦!!!嘻嘻……”
屋中躲在暗处的人狂笑。
“李裕!!!”
狄飞白暴跳如雷:“你他娘的史都玩啊?!!!”
回头一看,江宜如风中残烛,两眼一翻,轻飘飘要昏过去了。
“来人!快来人!”狄飞白捏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