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惊魂未定,方才发现,地上全是倒下的尸首,鲜血淋漓。与他在妖川中所见映射一般无二。
他摊开掌心,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朵小花不见了。 “我的花呢?”江宜道,“真奇怪?我怎么会到你这里?”
狄飞白一声不吭,江宜抬头一看,他眼神发直,一脸见鬼的表情。
“……我才应该问,你、你你你……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江宜则道:“等等,徒弟,你先告诉我,这地上……地上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我,”狄飞白冷酷,“我抄近路,遇上这群人想杀人夺马。只能怪他们惹错了人。”
江宜:“……”
他忽然明白了,妖川是沟通阴阳、分判生死之地,狄飞白杀人的时候,生与死混淆,死魂灵连通了通过地脉抵达妖川的路径,而被小花唤回人间的江宜,就趁势通过这条路径来到了狄飞白所在之地。
他本来应该跟随小花的召唤,回到太和岛,却半路走岔了道。
狄飞白:“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江宜诚恳道:“先、先离开这里吧,血太多了……”
狄飞白甩掉剑上血珠,看也不看命案现场,跟着江宜离开了。
此处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岭,除了那一伙劫匪,再看不到半个人影。狄飞白的马也惊跑了,二人徒步过山岗。江宜将他出入妖川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狄飞白,无奈道:“这下可好,也不知这是在哪里,如何才能回太和岛?”
要知道狄飞白送江宜回到沧州后,连城门都没过就转身离开了。他有快马傍身,一连数日过去,也许早就到了天南海北。
狄飞白只是不语,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待得走下山岗,眼前拔起一座城池,江宜才蓦然发现,这竟是沧州城。
“这是哪里?这里就是沧州,”狄飞白说,语气中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羞恼,“你在这里生活十多年,连黄土坡都认不出来?”
江宜:“…………”
江宜拿眼去觑狄飞白,他却避过脸来,似乎不愿面对江宜。
一人一道士回到城中。狄飞白半身染血,城门卫士却连盘问也不曾,江宜正觉奇怪,随狄飞白来到知府衙门,他要将在黄土坡遇上盗马贼的事上报,差吏却爱搭不理,看狄飞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狄飞白似乎想到了什么。
门前一人经过,又退回来:“江宜?”
“徐沛?”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日竹里馆一别,徐沛就被老爹押到衙门报到,正式接任知府掌案一职。他在衙门待了数日,做些文书工作,加之土生土长,对沧州城的情况十分了解。听得江宜讲述狄飞白在城外黄土坡遭遇盗马贼一事,徐沛解释道:“最近这些事情确实变多了,来报案的人层出不穷。游春那日,有十起贼寇引发的骚乱,还抓到了两个采花贼。唉,江宜,你以后出门多注意点,走官道别走小路,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世道不一样了。
江宜与狄飞白坐在街口酒社。狄飞白多日没有进城吃顿好饭,此时点了满桌牛肉黄酒猪头肉,大快朵颐。江宜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试图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品尝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
他回到沧州时,正逢游春,城中热闹一如既往,令他以为一切还没有改变。不过,变化总是由内而外,当腐败的表征产生时,一切早已经无可挽回。
见狄飞白狼吞虎咽的样子,江宜好笑道:“你饿成这样,这些天莫不是没有进城吃过饱饭?”
狄飞白脸上又透出那种诡异的血色。
他欲言又止,咀嚼牛肉,末了解释说:“我暂时没想到接下来去哪儿罢了,又不是为了等你,只是姑且盘桓几日,想想下一个目的地。嗯,就是这样。”
江宜:“哦……”
狄飞白恼火道:“你自己说,旅行结束了,要回道观修行,我哪儿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也许一辈子也不出来了。喂,我说完了,现在换你说,你下到幽冥地府去找那什么地毂,找到了吗?”
江宜道:“不是幽冥地府,是妖川……徒弟,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有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狄飞白不明所以:“身边的变化?那些盗马贼算么?说起来,有件奇怪的事,有一天我闲的开了天眼,发现树林之中黑气密布,便是你之前教我的,秽气所形成的秽雾。原来在沧州也有。”
秽气是人心生发的怨憎会爱别离,为不可视之物,常在暗中引诱人产生恶念、变得暴躁,抑或身体不适。这些本因经由天轮地毂自然消解的污秽,却犹如一汪死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我前往妖川寻找地毂,本来猜测地毂应当在灵魂航行的尽头。然而我乘坐渡魂舟抵达秽气之海,潜入海水深处,见到的却是一柄长枪。”
“枪?那就是地毂?”
“不,应该不是。那枪自身释放出屏障,阻止灵魂们通往海底,使得它们只能重返渡魂舟,继续在妖川上漂泊。我猜想,地毂应当的确是在灵魂深潜之处,然而,通往来世的路被枪阻断了。灵魂无法往生,连秽气也无法通过地毂得到净化。”
狄飞白感到匪夷所思:“你是说,人间戾气之所以越来越重,战火纷起,是因为有一柄枪在地府阻断了污秽净化之途?那枪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江宜老实说。
他无法靠近那柄长枪,却隐约感到熟悉。那熟悉之感究竟来自何处,是长枪的轮廓,还是它释放出的神性气息?
江宜沉默。
“你不随我去太和岛么?”
吃饱喝足,狄飞白又打算在酒社前与江宜分别。
“不去,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狄飞白断然道,“我对道观没有兴趣,留在沧州只是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儿……”
江宜笑道:“你不想去见见我师父?”
“那个女道长?不,我并不想学道法。”
狄飞白一手提着牙飞剑,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小册子,朝江宜挥了挥。
那是名都长亭外江宜送给他的剑经。剑经原本保存在七宝玄台,被江宜摘录成册,赠予狄飞白参悟。狄飞白起初之所以跟着江宜,就是为了占这个便宜,对于法言道人与江宜修习的道术法门则不屑一顾。
“在我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之前,你要是还想出门,老地方找我。”狄飞白打了一壶酒提在手里,优哉游哉地沿着大路没入人群。
日暮晚归,夕阳下一人独坐。船未靠岸,江宜涉水而过,看见法言道人纹丝不动在岸边坐定,身后的影子泼墨一般,渗入礁石纹理之中。
他脚下自发地走到岩石边,在师父身边坐下。
潮汐舔舐着他的衣摆,江宜的脚早就湿了,在那血肉里鼓动着黑色的血管,细看之下,又是一个一个的蝇头小字,犹如无数人的倾诉,令此静谧的傍晚忽然变得嘈杂。
“……”
法言道人也看到了,问:“你找到想找的了吗?”
江宜道:“妖川里有一把枪,阻断了亡魂轮回之路。”
法言道人不为所动。江宜问:“师父,那是什么?”
“为什么问我?”
江宜心想,当然因为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知道进入妖川的办法,这代表不了甚么,”法言道人说,“凡人死后都会入妖川,逝者如斯。其人濒死之际,就会打开这条通路。进入容易回来难,因此留下小花为你叫魂,没有它你就真正死去了。至于我,妖川于我而言是绝无可能涉足之地,因此其中的情形,我无从得知。”
江宜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做了这样的事,目的是什么?为了让秽气无法通过自然途径消解,留在人间为患?”
法言道人:“什么人能做这样的事?”
“对啊,什么人?”
法言道人神色似乎松动,看着江宜。一忽儿过去,江宜猛然明白过来,师父说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人”。在妖川中投枪断路,能做到这种事的会是个“人”?
江宜下意识向身后雷音阁看去,危楼在夜幕里森然而阴沉,夜空犹如一个倒悬于头顶的深渊。
“祂走了。”法言道人说。
江宜一愣,心中有瞬间失落。
“你希望祂留下么?”法言道人说,“商恪能看穿人的谎言与心意,留祂在你身边,你想做的事,一定不能成功。”
“……”
“我从未说过想做什么呀。”江宜说。
法言道人却好似早已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反问道:“那么你想永远留在太和岛?”
“这也未尝不可。”
法言道人于是起身,一言不发,回雷音阁去。江宜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回头问:“师父,你对我说要行万里路去寻找自己的道,我去了,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也不过受到天道的操纵。如今,您又暗示我离开,难道有什么真理一定要向外寻求,太和岛不是我安身之处么?”他欲言又止,夜色深邃,犹如无数秽气交织而成的樊笼,身在其中又如何逃脱?
他看着师父的背影,以为法言道人并不会理会这种软弱的问题。
师父的声音则依旧冷淡:“生如逆旅,本来没有安稳。”
第150章 师爷
商恪走了,雷音阁中江宜的小隔间仿佛从未被人光顾,他躺在角落里,心想也许商恪还会回来,毕竟千里之途于他而言也不过眨眼之间。小窗外天空暗淡无光,也许是秽气的缘故,只是在夜晚看不分明。江宜一边等人,一边漫无边际地怀想:妖川被故意截断,秽气积重难返,这难道就是康夫生前算到的,改天换地的劫数?
也许商恪知道些什么,但今夜他没有回来。
江宜恍惚中睡去。
进入妖川的的条件是濒死。引颈、投海、自缢、吞金……所有无法挽回地走向死亡的过程,就是走入妖川的过程。江宜站在悬崖边,回忆师父之前的做法。一个人想要寻死,方法有很多,但都不适用于江宜。因此法言道人以地雷决引来地底秽气,在秽气侵吞江宜的那一刻,的确使他的生命之灯面临熄灭。
阁楼中,法言道人早课完毕,起身预备下去浇花,晃眼看见镂窗外,徒弟临海而立的身影。
江宜来到她身边时尚是个垂髫小儿,十多年过去,若论世界上有谁最了解江宜,非法言道人莫属。江宜本该在五岁那年就死去,或者死于天雷轰顶,或者死于父亲兄友的猜忌鄙夷,但他还是活了下来。纵然如此,一旦他离开太和岛,重返尘世的罗网,依然有数不尽的送死的机会在前路上等待着他。
而他也不会拒绝。法言道人心知肚明。
她走下雷音阁,正遇到江宜在烧纸。
“师父。”
法言道人看一眼他手中撕开的书页:“这是什么?”
江宜道:“康夫写的皇帝传。都是假的,不如一把火烧了。”
江宜脚边靠着一把伞、一小包袱,一副出远门的打算。
“要走了?”
江宜低低应了一声。他等着法言道人问他何时回来,但她没有问。
两人注目着火堆,仿佛这是荒凉小岛上唯一的光亮与温度。好一会儿,江宜问:“师父,我很好奇,你对这人间当真半点也不在乎么?哪怕秽气爆发,人间毁于战火,生灵涂炭,改天换地?”
“何以这么问?”
江宜不语。即使他再怕麻烦,面对妖川里的那只神枪,也无法做到置之不理。然而昨天夜里,法言道人听说了他的所见所闻,却始终无动于衷。
师徒二人面对书稿里旺盛的火苗陷入沉默,脸上的光影变化无端,身后海天深邃且阴沉。今日不是个好天气。
火苗熄灭,只剩余烬。江宜捡起雨伞与包袱:“师父,我出门去了。”
沧州城外,黄土坡茶寮。路边柳树吐绿,狄飞白倒卧枝桠上,怀中抱剑,脸上盖着一本薄书睡觉。
最近生意不好,茶寮来的客人尽是些凶神恶煞之辈,堂倌战战兢兢,时不时便要横遭打砸劫掠。只是无人去惹那个树上睡觉的剑客。
店里鸡飞狗跳,狄飞白睡得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劳驾,敢问从此地往河中府的路该怎么走?”
片刻后,狄飞白掀起书页一角,露出半张困乏的脸来:“怎么走?骑你那破驴子走呗。”
江宜笑了。傻驴跟在他身后,左边搭挂里插着伞,右边搭挂里装着包袱。
狄飞白翻身坐起,一只脚垂下树枝,百无聊赖地将他看着:“怎么,你在家里呆够了?”
江宜叹气:“师父赶徒弟走,徒弟不得不走呀。”
狄飞白嘲笑:“你怎么还落得这地步,莫非做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事?又去河中府做什么?”
“河中府是我家呀。”江宜说。
狄飞白哑然,终于想起来,从前听江宜提起过,乃是小时候跟着师父背井离乡,才来到了沧州太和岛。
“师父不留我,我总还有容身之地。你想随我去清河县瞧瞧么?”
狄飞白将书收入怀中,跳下来,一言不发,只往茶寮里去。
里面又一言不合打将起来,狄飞白一手左右拨水,毫发无伤穿过一片刀光剑影,到得柜台前。堂倌缩在下面瑟瑟发抖。
“结账。”狄飞白将两个铜板拍在柜台上。
店中阒寂无声,待得他走出门外,方听见虚空中一声叮当,武器尽碎一地。
“走啊。”狄飞白说。
“可我只有一头驴子。”江宜说。
二人分开一树倩女青丝,走上烟尘中的黄土坡。“今日时辰早,”狄飞白神色懒散,打量着天边虚挂日轮,“赶得及到板桥驿,买两匹马就是了。”
且说沧州与清河县,一北一南,一东一西,路途遥遥。江宜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跟随师父,好似一番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才来到了太和岛。然而与狄飞白逢驿换骑,快马加鞭,却也不过半月之期。
到得鸣泉山外,桃花始盛开,满山好似红绡春纱,漫卷碧烟。
狄飞白催他入城,江宜却嫌风尘仆仆,定要在山下找了间客店住着,稍作休整。
鸣泉山有三峰,雷公祠所在为主峰,山脉绵延百里,欲入清河县,必得翻过此山。山脚下乃有一聚云客栈,临溪而立,风景甚佳,江宜一住就住了五天舍不得走。
狄飞白嘲笑道:“你这人有意思,有家不回,非住客店。不是你邀请我到你家去的么?”
江宜借了店家的鱼竿在溪边垂钓,入定一般。好一会儿还是破功了,叹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想当年,我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狄飞白:“?”
“我知道,”他说,“你爹和你哥,当你是个怪物,想弄死你。”
“倒不是说这个,”江宜道,“我跟着师父离开以前,我娘对我说,一辈子不要出山,那天走出家门,就当作了断尘缘……她要是见到我又回来了,也许会骂我不争气。”
“那可未必,哪有亲娘不念儿子的。”
狄飞白一撩衣摆,盘膝坐在青苔地上,山间的露水与草叶沾染了衣裾。他见江宜钓鱼,好半天没有动静,提竿一看,却是忘了挂饵,做了半日姜太公。
“倒是少见,你也有心不静的时候。”狄飞白揶揄道。
江宜悻悻然,收起钓具,心中暗自想到:心不静的时候是常有。他总是思虑太多,又被师父赶出太和岛,无处落脚,一颗心常常悬着不上也不下。唯此心安处,是家所在。可是何日才能回家呢?
翌日,江宜总算收拾行囊。狄飞白以为他终于想通。
“我带你上山见见雷公祠吧!”江宜却说。
雷公祠在凌云顶,山路前有一座飞来之石,石上不刻文字,而有龟裂的线条数笔,犹如闪电击破苍穹的轨迹。沿此路复行数百步,便见得祠堂翼立峭壁之上,云遮雾绕,一点青烟则穿云而出,通达天际。
狄飞白:“这就是你小时候,被雷劈的地方?”
江宜:“祠堂净地,不可不敬。”
雷公祠面貌如故,一切似乎很熟悉,却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不时有人进出门庭,皆作道长修士打扮,江宜还以为是法言道人走后,有别的修道之人来此地挂单。过了三门三殿,到得先帝殿前,忽然听见一人喊道:“江大人!”
江宜下意识看去,狄飞白打趣道:“江大人,您现在也是声名远播了。”
一官员模样之人匆匆跨过游廊,向他们走来,一面呼喊道:“江大人,您来了。”
江宜一头雾水:“我来了,你是……?”
那人却看也不看他,擦身而过,向先帝殿走去。大殿中一道士悠然步出,与那官员相见,坦然道:“阴阳寮已初具其行,我自然该来看看。”
江宜:“……”
狄飞白:“?”
那两人似乎早已认识,见面便交谈起来。只听那道士管官员叫“曹县丞”,官员管道士叫“江博士”。
“想不到,清河县还有这样一座观庙。县里要建阴阳寮,正好借贵宝地一用了。”“江博士”笑说。
“江博士,是你与此地有缘呐,哈哈哈。那日名都快马传书,将建寮文书发到县衙,我清河县当真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大事。”
二人说说笑笑,又走去其他地方,全然对江宜与狄飞白视而不见。
两人面面相顾,待得“江博士”与“曹县丞”走远,一只乌鸦落在庭树中,现场安静得诡异。狄飞白发出一声嗤笑:“江博士?此地当真与你有缘啊,这不是皇帝批给你的阴阳寮么,怎么被人鸠占鹊巢了?”
“这……”江宜也挠头。
他还纳闷怎么沧州知府半点不知建寮一事,原来是交代在清河县了!
狄飞白冷哼道:“朝廷命官也敢取而代之,简直目无王法。你的封官文书还带着么?这就去揭穿那假货的面目,拨乱反正!”
“哈哈。”江宜只是敷衍,不置可否。
“你没带?”狄飞白一看就懂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没随身携带?!”
“哈哈哈……”
雷公祠外,曹县丞与江博士正指点祠堂的建制,一切要依照阴阳寮办公之便,另作改动。狄飞白从旁经过,一个忍不住就要大骂,被江宜一把捂住嘴拖走。
“哈哈哈哈,”曹县丞道,“江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清河县原来的县丞还是你本家……”
走得远了,渐听不见那两人交谈。江宜放开狄飞白。
“你怕什么?”狄飞白呸一声道,“没有文书,也无所谓。大不了揍他一顿,还怕他不说真话?”
“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呀,”江宜笑道,“这种麻烦事,有人愿意替我去做,还不好么?何必在这里纠缠,你不是想去我家么?走吧!”
“你又想通了?”
林风窸窣而响,山路蜿蜒,古观隐没在桃林之后,唯余一缕孤烟。
“说起来,那个曹县丞,其实我也认识,原来是我家师爷来的。”江宜说。
狄飞白道:“对了,他说的那个姓江的前任县丞,就是你爹?”
翻过鸣泉山,清河县蔚然在望,民舍星罗棋布,有清溪环绕、分畦列亩,俨然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
江宜却脚下发软。他无数次梦里相见的故乡,那座槿花盛开的庭园,就在咫尺之距。
十六年前是父亲与兄长将他赶出家门,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天雷不仅予他残酷的童年,更予他以非凡的重任,为了负担起这重任,即使要他与家人决裂、背井离乡,也在所不辞。可是,如今他明白,所谓的大任也不过是种戏弄。除了家,他还能回到哪里?
时近正午,家家户户烧火做饭。走进清河县,亦有种步入生活的实感。狄飞白玩笑道:“你这岂不算来的正好?你家的饭好吃么?要不要告诉你爹娘,添双筷子?”
江宜道:“我娘做饭很好吃,我爹你就别想了,当年他就怕我,如今又怎愿意再见到我?”
“既然如此,你回去不是自讨没趣?”
江宜沉默。
清河县较之十六年前竟然变化了不少,江宜以前叫柳叔的柳士诚一家已经搬走,原来的住宅换成了米铺。就连街道走向都不一样了,江宜心中愈发不安。
他二人绕着县里的巷陌走了两圈,没找到江家原来的宅邸。
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家油坊,属于槿园的西院则被另一户人家纳入后门。
“搬家了么?”狄飞白猜测。这也并非没可能,毕竟十六年里不通往来,期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观察江宜的神色,似乎还算镇定。
“先去吃饭吧。”江宜只是说。
他还记得小时候去过的店家,但味道已记不起了,狄飞白尝了道:“好甜,你小时候爱吃甜的?”
“不记得了。”江宜说。他看着碗里的赤豆汤,想吃也吃不了。
江宜仍是心不在焉,趁着狄飞白吃饭,他道:“我出去看看,一会儿回来。”
回到油坊前,那门面俨然便是从前江家门楣所在,往昔景象依稀就在眼前,从那门里走来的仿佛就是阿娘,然而,回忆散去,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店家,劳烦打听一下,原来住在这里的江家人,是搬走了么?”
“江家?没听说过。你问问别人。”
江宜无措,感到一丝荒谬。他试想过与家人见面的场景,也许会恶言相待,也许会仇视鄙弃,这些都可以接受,只要能再见到母亲。然而,事情总在意料之外。
清河县变化太大了,许多他原来认识的邻里都已经搬走。江宜走在田间阡陌,那是他从前下学回家的路,故乡却越来越令他感到陌生。
春光里,曹县丞与江博士自鸣泉山的方向而来。江宜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当年的故人只剩下师爷了。
“曹大人!”
“你是?”
“我是……”江宜话到嘴边噎住了,“清河县原来那个江大人一家,现下是搬走了么?”
师爷露出困惑神色:“你是什么人?问这做甚?”
“我……我来……走亲戚……”
“不可能,”师爷笑了,“这你就蒙错人了。江家走得干干净净,哪里还留下什么亲戚。”
“走到哪里去了?”江宜急切问。
“天上去了!”
江宜晃了两晃:“胡说!”
“嘿,你这人,”师爷气乐了,“到底打哪儿来的?”
江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气急之下,竟一把抓住师爷肩膀:“你什么意思?!”
江博士面露不悦,欲使个法术惩戒这无礼之人,却被师爷制止。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鸣泉山下,江家族墓。”
话音未落,眼前已不见人影。江博士见那人慌张的背影,跑着跑着竟滚下田埂去,嘴上骂了一句:“哪来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