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师爷若有所思。
“哦?”
“想不起来……罢了。”
江宜一路跌跌撞撞,到得那山坡下的祠堂——江氏祠堂今犹在,只是早已破败,匾额掉落地面摔为两截,四处蛛网密布,杂芜丛生,推门而入,刺骨的阴风吹面,使得江宜不住哆嗦。他拂去牌位上厚重的灰尘,手抖得几乎把持不住——江氏往生之莲位:江忱,江合,刘桐……姚槿。
江宜大叫一声,转身逃离。那一面墙的牌位顷刻间倒塌……
“江家那几口人,早年间被一场大火灭了门。此事很有些邪门,当初闹得沸沸扬扬,清河县因此一夜空了半城,好多人都搬走了。”
“还有这种事?”江博士听得咋舌,“莫不是惹上仇家,被人暗算了。”
师爷很是唏嘘,好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家当年就活下来一个小的,这其中还有些说法,道是那小儿子身上带着前世的冤债,这辈子就……唉。”
墓地中阴气萧森,犹如被秽雾笼罩的蛇瘿的梦境。江宜似在梦中,于坟茔间寻找,隐约感到这一幕似乎曾发生过,是在洞玄子欺骗他的梦里吗?那些坟冢后好似都潜藏着妖异的蛇头,等待嚼食他的恐惧。
江忱葬在墓地之南,刘桐与姚槿合茔分列左右。江宜猝然失去力气,跪倒在母亲坟前,坟头已被杂灌覆盖,江家后人绝迹,有谁能年年前来祭拜亡人?他仍不肯相信,双手刨开泥土,似乎层层封土只是一座囚禁母亲的牢狱,十六年一直等待着他前来解放——
终于他想起来这一切何时发生过,在十六年前的月夜,只是那时候躺在里面的人是他。
“呜呜呜”
江宜沾满泥土的双手捂着脸,墓地里传来似哭似笑的风声。
入夜,油坊熄灯打烊,幽寂的长街上游荡着一只鬼。这只鬼真个茫然不知所往,似乎凭借着回家的本能一般,来到油坊门前,却不得其门而入。
他执着徘徊不去,在门前青石砖上坐下。
原来娘已经去了,江宜心想,原来他心底的思念早就没有了寄托。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上这样冰冷,为什么他的心里又火一样滚烫?为什么他还能感受得到?总该有人出来对他解释这一切。该有一个人来……即使陪陪他也好。
除了娘亲,世上还有谁在意他。
眼前青砖上投下一道阴影,头顶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回清河县来了。”
江宜木然,商恪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永远不愿再到这伤心地来。”
“你说什么?”江宜道。
商恪挨着他,好似他栖身的岩石。“十六年前我从东海回来,再到清河县找你,江家已成一片废墟。我打听到是一场大火葬送了你一家性命,你又消失不见,便知道是法言道人带走了你。也许是她从火海里救了你。”
江宜听到了,却没听懂:“不是这样的,是母亲让师父带我走。”
“那就是她带你走后,江家遭遇了大火。”
十六年前离家前的最后一瞥,穿越重重光阴终于来到他眼前——原来那日漫天的霞光,是江家燃起的大火。
“师父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江宜喃喃。
商恪蓦地意识到,江宜原来竟不知道家人已经不在,这么多年来,他还以为清河县的家依然像从前一样!
法言道人究竟想做什么?商恪蹙眉。十六年前他在天涯尽头的小岛上找到江宜,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孩儿,只是那时尽管心存怜悯,也只当是众生悲苦之一,又有何独特之处?现如今,则欲舍身而替之,却也做不到。
他本是无心之物,如何能代替江宜承受痛苦?
商恪紧紧握住江宜的手。
“我只想知道,”江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流溢出来,悄无声息,浸入身后的房屋。霎时间,店铺土崩瓦解,一座旧日的家宅重现人间,大门豁然洞开。
江宜梦游似的走进去,两个小孩儿打闹着跑过回廊,在他腿边撞了一下。姚槿握着汗巾,笑盈盈站在长廊尽头,江宜向她走去,光影俶然变幻,四季轮回,庭中槿树亭亭如盖,火红的花朵盛放,飘零间化作业火,转眼点燃整座宅院。
大火熊熊燃烧,到处是焦黑扭曲的身影,犹如一场活生生的炼狱。
“娘……阿娘……”
姚槿在江宜眼前被火焰吞没,他早知这是幻影,是对过往既成事实的再现。他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生受这折磨,眼睁睁看着姚槿变成一抔焦土,当真肝肠寸断,好似再次经历了天雷殛顶的酷刑。
“阿娘……”江宜轻声唤道。
火光熄灭。宅院景物如故,四周空寂无声,犹如一个静谧的午后,家人们尚在休憩,尚是小孩儿的江宜偷偷从卧房里溜出来,到庭院中玩耍。槿花火红而热烈,树下有一张乘凉的席簟,小孩儿贪凉睡在席上。
正是午后好光景,江宜闭上眼睛,好似春光中沉沉睡去。他的身上不断涌现黑色斑点,继而连结成片,犹如黑洞一般将他吞噬。那黑色漫出他的身体,延伸到地面上,爬满墙壁,布满天空,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油坊的阶前,商恪怀中搂着昏迷过去的江宜,方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确定。江宜好像被心魔所困,昏过去的前一刻,他两眼发直,似乎看见了什么。
人都有心魔,此是常理。但江宜体内的秽气数量庞大,商恪不敢小觑,当即打横抱起江宜,一记缩地诀,现身在客店之中。“呔!!”狄飞白正在房中泡脚,被忽然出现的两人吓得跳起来,溅了一地水。
“你师父快不行了,”商恪冷然道,“借个床。”
第152章 师爷
“哇!”狄飞白跳起来,光脚追上去,“江宜怎么了?!我就说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吧!”
商恪将江宜安置在床榻上,他面目祥和,只如熟睡一般,未有任何不妥。
商恪道:“他恐怕是骤闻噩耗,一时间哀大心死,缓不过来了。唉,怪我,我当真不知道原来他……”
“他怎么?!”狄飞白又惊又怒。
“他的家人十六年前就已命丧黄泉。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个消息。”
狄飞白哑然。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狄飞白蓦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一路上他与江宜作伴,也听过不少他家里的事,不知不觉间心中也已幻想出一幅图景——怯懦的父亲无用的兄长,庭院里绯红的槿花,以及花树下温柔的母亲。他甚至还设想过,假如江家父子依然对江宜恶语相向,要赶他走,自己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出来,用牙飞剑把那两人猛抽一顿。
无论好的坏的,都成一场空。
江宜沉沉睡着,领口下涌现丛丛细小的蚁字。“可恶!”狄飞白以手去捉,那字顺势便爬到他手臂上,被狄飞白一巴掌拍成一滩模糊的墨渍。然而转眼间墨团又灵活地扭动起来,笔划重组,犹如嘲笑狄飞白的徒劳用功一般: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狄飞白惊惧不已,那行字眼看着要往他袖子里钻,为商恪二指截住,指间一缕剑气起落如风,将墨字削成一缕黑烟散去,同时还削掉了狄飞白半截衣袖。
“江宜的无根水在通天路上用完了,目下秽气发作,我须得以消魔智慧书为他清心净气。你且去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来打搅。”商恪盘身坐在床榻一侧,一手掐诀,周身酝酿出似有若无的晕彩,一手则虚虚环着江宜手腕。狄飞白匆匆一瞥,只觉他神色好似十分难忍,不敢触碰江宜似的。
那一行为商恪剑气削为青烟的秽字,完全是人内心恐惧的写照。人心之哀忧怖惧催生了秽气,秽气则又照见人心,复现那些哀愁、忧怖、恐惧的景象。仅仅是窥见其一斑,就令狄飞白寒毛迭起,江宜却几乎全身心地浸泡在秽气之海中,他眼前所见的,又是怎样的画面……
花树下,小孩儿独自坐在席簟上,把玩着手毬,似乎自得其乐。商恪自檐廊里走出,到得他身边,小孩儿却视而不见。他哼着歌,拍着毬,数掉落在席簟上的花瓣。“小宜?”商恪说。
小孩儿置若罔闻,他起身,跑向屋檐下:“哥哥!哥哥!……哥?”
家里空无一人。
“爹?……爹!”
小孩儿四处寻找,推开所有房门,他穿过东西跨院,跑过前后连廊,偌大的家宅里空空荡荡,似乎只剩他一人。
“娘!娘!你在哪儿?!”小孩儿大声呼喊,却得不到回应,他开始意识到孤独,意识到世界之大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陪你好吗?”商恪说。
小孩儿蹲在花树下,不听不看,似乎化身一尊石像。树上花瓣零落,变幻为团团火苗,降下一片火雨,点燃这片天地。
“我会陪着你的,绝不抛弃你。”
小孩儿于火海中抬头,他的双眼已被漆黑的颜色遮蔽:“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会。”商恪温和地说。
“永不离开?”
“永不离开。”
江宜醒来已是三日后。季春之月,芳菲谢尽,客店窗外东望可以看见鸣泉山上的残红,商恪为他念诵消魔书清心,经声里和风叩响窗棂,江宜望见外面山间远影,一时走了神。
经声停了,商恪握住江宜一手检查,皮肤上的墨字犹如藤蔓蓦地收入江宜袖中。
“还能听见那些声音吗?”商恪问。
江宜出神片刻,春光落在他脸颊,商恪轻轻拂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江宜问。
“你忘了,我很擅长找人。”商恪一笑,见江宜盯着自己,遂无奈道:“我在圆光池里,看见你到清河县了。”
“原来如此,”江宜说,“圆光池,我在雨师梦中也见过。”圆光池中曾出现过他与江合在雷公祠进香的场景,世外天也是因此选择他作为天书台的传道人。这看来似乎是对人间的映现。
“我以为你到清河县是凭吊亲人。当年的事……”
江宜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你回到清河县时,我家已成一片灰烬。你以为我是因此才被师父带走,这么久以来也没有对我提起过此事。真不知你是怕我伤心,还是对我不上心。”
商恪一愣。
“如果你真的在意,又怎么会不向我师父求证?那年在太和岛找到我时,更连一句安慰话也没有。我的家人一夕殒命,可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并不关心,我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你也不在意。仅仅是知道一个事实,这事实在你漫长的生命里也不过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不必为此浪费力气去确认,不是吗?”
商恪说不出话。他总是说不过江宜,更不会在江宜倾诉时插嘴,只是忽然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疼痛。
“你本是无心之物,或许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关心一个人。”
商恪蓦地起身。
江宜只是看着窗外,神色淡漠。似乎并没有说过刚才那番话一般,反而问:“你怎么了?”
“好好休息……”商恪说。
他推开屏风的动作显得忙乱,半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似乎是出门去了。
狄飞白正提着荷叶包的烤鸡从外面回来,撞见商恪匆匆离去:“你又去哪儿?”
“找雨师,借无根水!照顾好你师父。”商恪一步踏出千里之外,晃眼间就消失了。狄飞白气急:“你这就走了?!喂!”
“搞什么啊?!”狄飞白摸不着头脑,进得屋里,却见屏风歪了一边,江宜靠在里间的卧榻,发呆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狄飞白抱着烤鸡进去,脚勾来杌凳,一屁股坐下。
“你好点了么?商恪就这么把你丢下走了?”他拆了鸡腿正要吃,听见江宜说:“是我把他赶走的。”
狄飞白张口结舌,鸡肉从嘴里掉出来。
“我没懂。”好半天,狄飞白才挠着脑门儿问。
江宜好像在想什么,没有回答。
“你在生他的气?”狄飞白问。
江宜靠着背枕,静静地道:“我最近在想,很多事情的发生,真的是巧合么?法言道人出现在清河县挂单,凑巧遇上被天雷选择的我,又凑巧成为了我的师父,凑巧在我家发生剧变的前夕,带我离开。世事果真有这么多巧合?”
狄飞白:“……”
“我想去一个地方,也许会找到答案。”
江宜起身下榻。他躺了三天,若是常人这时已经腿脚虚软无力,走不了路,奈何他是非常之人。
“你也要走,你去哪里?”狄飞白追上去。
“鸣泉山,雷公祠。”
狄飞白看看手里的鸡腿,失去了食欲。
鸣泉山。雷公祠即将作为阴阳寮的官署,昔日牌匾被拆下,里外都在翻修,江宜到达时,差吏正往外搬箱子,堆放在祠堂外空地上。江宜上前翻看,都是祠堂里的旧物,其中不少落尘的书籍卷册。
差吏制止道:“别乱动!你这人怎么回事,此地现在已经不许外人出入了。”
江宜道:“这些书是不要了么?”
“这些笔记旧札于我阴阳寮无用,已准备集中销毁了。”
江宜听见声音,回头见是那假江博士从祠堂里出来,师爷跟在他身边,看见江宜时似乎愣了一愣。
江博士道:“又见面了。你这人当真是无礼,先时对曹大人那样大呼小叫,今天又来做什么?”
江宜道:“这些东西,你们不要,可以给我。”
“那不行,”江博士断然拒绝,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你这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雷公祠已经被官府征收,这些东西都属于官府,虽是废物,却也不能随意送人。你想要,恐怕没门。”
江宜看眼那些书:“那我就在这里看,不带走。”
“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行就是不行。闲杂人等休要再上山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不错,正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江宜问:“那么,冒充朝廷官员却是可行?”
“……”
“……”
山道后,狄飞白终于跟上来,正听见江宜最后一句话,心下立即警惕,一手扶在牙飞剑上。
“你说什么!”江博士怒。
“你说什么?”师爷困惑。
江宜问师爷:“中书令发来的册命文书上是怎么写的?”
师爷迟疑。
“朝廷在清河县新建阴阳寮署,派来博士官一手打理事务,为一寮之长。其人姓甚名谁,想必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狄飞白上前一步,说道。
师爷还未发话,江博士反笑道:“姓江名宜,正是不才在下。我有封官文书傍身,二位还有什么疑问?”
“曹大人,你验过文书真假么?”狄飞白问。
师爷满头大汗。目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看明白了,原来是出真假官员的戏码。要说中书令的文书,有铃泥封印,又有朝廷信使,不当有假。只是文书中指名上任的江宜江大人,却迟迟不见人影。他等来等去,都快将此事忘之脑后了,才有眼前这位江博士姗姗来迟。
“那是因为江宜搞错了,”狄飞白说,“我们以为陛下的意思,是建寮于他修道之地沧州,是以授官后我二人先去了趟沧州。不想原来是在清河县,这才耽搁了许久。”
“呵呵呵,还以为你们会说些什么,谎话竟然如此漏洞百出!”江博士嘲弄道,“朝廷封官,难道还会让授官之人搞不清楚上任的地方?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路长人困,休整了几日。随身的封官令早与知府、知县大人验过,曹县丞也是知道的。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搅浑水。”
狄飞白气得咬牙,心想今天就是把这死人一剑切了,也不会有人敢怪罪于他!
江宜:“是吗?”
“……”
江博士看着他,面带讥诮。
“朝廷封官,除了封官令,还有一枚鱼符。你有封官令,可有鱼符么?”江宜缓步走上台阶,到得江博士面前。
江博士忽然产生一阵没由来的警觉。有什么好怕的,这只是个书生……
一个白脸书生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有,”江宜说,“我有。”
他怀里取出一支毛笔,虚空中一笔刷去。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狄飞白站在阶梯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师爷突然软倒在地,一张脸无比惨白。
江宜绕过两人,走进雷公祠,露出他身前的江博士来。
“……”狄飞白震惊。
祠堂前众差吏俱犹如见鬼一般,直直盯着江博士,使得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把脸——什么都没有摸到。
江博士摊开手掌想看一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糊在了手上,好像那张脸原只是画上去的一般,五官像融化的油墨,一抹就掉了。
第153章 庄公羽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没有脸的人,茫然伸出双手,四下里乱摸。差吏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狄飞白心中亦震惊难言,江宜那一下使的究竟是什么术法,竟然将江博士变成这副鬼样子……
江博士手上摸了个空,一下摔倒,他没了嘴巴,叫也叫不出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顺着山道滚了下去。
狄飞白走进雷公祠,那师爷瘫坐在门里,口中喃喃:“妖怪……妖怪……”
狄飞白忍了忍,要走,听得师爷念念有词:“是他,是他,是他回来了……是他……”
狄飞白蹲下来,握住师爷双肩,令他直视自己:“你说什么?”
师爷面无人色:“册命文书上说的人,我以为,是同名同姓。不,不是,就是他,就是他回来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现在他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把灾祸带给剩下的人……”
“他是谁?”
师爷呻吟一声:“小少爷!”
祠堂里,雷公像仍在,江宜步入门厅,看见法言道人站在神像一旁,神色冷淡,面对着供桌前跪倒的两个小孩儿,正是江合与江宜,哥哥带着弟弟拜倒下去。他走上前,回忆的场景退去,神像前的供桌与香樽已经不见了,门厅里空空如也,预备搬进新的用具。
狄飞白负剑入内。
“让他们把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吧。”江宜说。
狄飞白欲言又止,看了看江宜,道:“你自己去说,你把人都吓跑了。”
江宜无动于衷,望着雷公像良久。
稍顷,轩室之中,江宜坐于东窗下,狄飞白将战战兢兢的师爷领进来。此屋原系法言道人静思冥想之所,江宜从前与父亲上山进香时,未有机会进到里面,反倒是在洞玄子的梦境中,得以一窥法言道人当年在雷公祠修行的情形。
“坐吧。”狄飞白将杌凳踢到师爷屁股下。
“大大大大……大人……”
江宜笑道:“你又知道我是大人了。”
师爷欲哭无泪,看上去很怕江宜大笔一挥,将他的脸也抹去。
江宜将一物放在茶桌上,正是他刚才使用的毛笔,师爷一见此物寒毛倒竖。“不必害怕,此笔原先是皇家所藏宝物,略有神通之处,当初陛下与封官令一同赠我,兼作凭信之用。究竟我是不是那位江博士,曹大人只需将此笔的情形一问便知。”
“是是是……是本官有眼无珠……”
师爷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狄飞白不忍卒睹。
江宜打量他,师爷只不住回避那目光。
“你想起我了。”
“……”
江宜小的时候,就成了很多人心里的恐惧,只是那时候大家还敢有所行动,无论是打骂、活埋、驱逐,总之能让这个被雷劈的妖物离开他们的生活。然而他现在回来了,身负皇命,谁能再赶他走?江家人与那假博士的下场,就在眼前!
“那假博士,究竟是什么情况,封官文书还能造假?”狄飞白问。
“这个……这个……这个……”师爷嚅嗫道,“目下尚无定论,恐怕还需查证一番……”
“不必这么麻烦。他落在我手里,还怕有什么话问不出来?”
师爷道:“可……可……他连嘴都没了。”说罢又是一阵哆嗦。
狄飞白抄起江宜随手放在茶桌上的千面神笔,阴恻恻一笑:“给他画一张不就好了。笔借我一用,走!”
他一把拽起师爷。
姓曹的堂堂一任县丞,在这两人面前却像只并脚兔子,不敢反抗。
“等等,”身后,江宜说,“从雷公祠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不可弃置损坏。”
“是、是……”师爷被狄飞白提溜着走了。
雷公祠在鸣泉山立观有两三百年,藏书中不少是历代观主,或挂单道人的手记笔札。差吏将搬走的书箱送到轩室茶屋,江宜找来找去,没有与法言道人相关的东西,向晚,他点了灯翻阅那些笔记。
狄飞白收拾了假博士的事,来看他,茶屋里遍地都是字稿,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江宜。”
烛光不定,江宜埋头看得很专注。狄飞白踢开那些书,到得茶桌前盘腿坐下,他捡起一本翻看,纸页十分粗糙,翻动间有股沉朽的气味,字迹为蠹虫蛀去不少。
“庄公羽……这谁?”狄飞白翻了几页,又随手丢开。
江宜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哼哼,”狄飞白得意,“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假博士交代了。”
那人本身也是道士出身,买通了知府身边主簿,想谋个正术官,无意中得知有位阴阳博士要来清河县上任,却迟迟不见其人。最近道上不太平,北边有战事,西南与东海又有民乱,那博士从北边来,说不准是路途中遭遇什么不测。假博士灵机一动,便想出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待得数十日过去,那人眼见不会再出现了,假博士便拿出作假的文书,堂皇上任了。他想得很美,所谓先来后到,先占了这片山头,就算正主之后又出现,谁又说得清真真假假?
“他倒是知道世道险恶,”狄飞白说,“今天如不是你先动手,他就死在我剑下了。”
江宜笑道:“你杀了他,不就死无对证了?”
“也好,他既喜欢冒名顶替,那就体会一下没了脸是什么滋味。”狄飞白冷笑。
江宜低头,翻过手中书页。
狄飞白忽地生出一种违和的感受,好像坐在那里的人不是江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但那感觉只是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满屋子书令他觉得无趣,便留江宜一人在屋里,自去找师爷逗乐子了。
山中时光无聊,一晃两日过去。差吏们畏惧江宜,不敢不从,依旧将雷公祠恢复成往日原样。江宜说是要在祠堂里寻找线索,却整日只是待在轩室里,阅读那些旧笔记。狄飞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百无聊赖,便用小石子弹屋檐瓦片玩,叮一声咚一声。他翘腿斜卧在回廊下,一边弹石子,一边计数,计数的单位正是那日书上所见的名字——“庄、公、羽、公、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