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by秋露白霜华

作者:秋露白霜华  录入:01-21

怀里的人短促的惊呼一声后,又开始抹眼泪,哭得可怜巴巴的,露在外面的背脊颤栗不休,后背两对蝴蝶骨用力到凸起,岑未济刚刚强压下去的肆虐心一下子被勾起,一双眸眼沉了又沉,里面阴翳四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笼而出般,发着狠劲耸动起来。
见岑未济意有所指的目光不断向下探去,岑云川赶紧扯起衣服,把自己裹紧。
皇帝瞧他又将自己烧的浑身上下处处透着熟红色,心里蓦然一动,但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模样,“过来。”
岑云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用手指揪着下面铺着的绒毯,撇过脑袋。
见自己的指令失效,岑未济倒也不恼,伸手脱了身上的盔甲,然后主动倾身过去,将人带毯子一起拖了过来。
岑云川跌进他的怀里,虽整个人虽穿得薄,但浑身却热乎乎的。
岑未济用胳膊将人紧紧箍住不许他再挣扎乱动,跟抱着个暖炉似,将下巴搁在他的发顶,慢慢道:“朕本不该来此……既来了也只能和你见上一面便得立马南下。”
岑云川被他困住,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听他说话,“此次南征,朕已筹备数年,如今南国庙宇佛塔成千上万,耕种者却无几人,土地荒僻,民生愁苦。若朕能一举剿灭,便可用这万亩良田供养天下万民,再开南北水道贯通四海贸易往来,可保中原之地未来百年昌盛。”
一提及战事,倒好似冲淡了岑云川那些个人情绪,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开始分析起局势来,多年的太子生涯,早就让他习惯了把国事当家事,亦把家事当国事来思考。
他知岑未济毕生所愿,也知道此战所谋为天下百年之生计,事关万民之康定,自然懂对方心中所想。
他原本想说你定能如愿以偿,可话到嘴边,却又讪讪收回,以他的身份,早就没有了说这样话的立场。
岑未济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失落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发梢,掌心里是无尽的慈爱“朕答应过你的事,定会做到。”
答应的事情?
什么事?
岑云川心里犯起了嘀咕。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岑未济又继续道:“你答应朕的,也不许失约。”
岑云川仰起脑袋,一双眼眨巴眨巴。
岑未济低头看着他,手穿过他的发丝,最后落在他的背脊上,瞧着他迷茫的神色似有些不悦,面容也威严了不少,“你忘了?”
岑云川都恨不得把脑袋提起来抖一抖,可也没能想起来什么关键记忆来,只能胡乱动着两颗眼睛珠子。
“那天晚上……”岑未济却凑近他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忽然生出几分逗弄的邪恶念头来道:“你求爹爹疼疼你的时候……答应说……”
还没等他说完,岑云川便连忙抬手,一边瞎摸着紧张地往他嘴上捂去,好似要用手心将他的话全部堵回去般,一边连忙拿眼睛去瞅还缩在角落里面的董知安。
他脑袋又晕又热,就连耳孔里都好似往外冒着热气般,慌到不行。
岑未济任由他捂住嘴,一双眼也朝着董知安身上扫去。
那目光好似有什么实质性地杀伤力般,董知安忽然原地一抖,坐了起来,如同大梦初醒般,浑浑噩噩的张开眼,朝着这边看来,揉着眉心嘀咕道:“头怎么这么昏……”
等看清了后,大惊失色跪下磕头道:“陛下!”
董知安顶着皇帝那充满杀意的眼神,还没等岑未济开口,便已自觉地麻溜滚下了马车。
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可岑云川紧绷地背脊依然没有放松丝毫。
岑未济像是给猫崽子顺毛般,一下下的捋着他的后背和脖颈处的软肉。
风雪包裹的天地里,马车上的铃铛被吹得叮叮咣咣地响。
董知安酿酿跄跄地下了马车,腿肚子还在打颤。
他看了一眼四下倒着的士兵们,叹了口气,搓了搓手后,走过去提着腿将倒在外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搬到了火堆旁。
直到天都快要黑了。
马车上的两人还是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边任劳任怨的给火堆架柴,边继续唉声叹气。
他可算看明白了。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父子两。
一个是护食。
另一个却是心狠手辣护崽。
到了傍晚时分,雪又下得大了一些,董知安冻得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终于听见咯吱一声,他连忙张开眼,看见岑未济从车上下来了。
而岑云川跟在后面追了下来,一双眼还是红通通的,似刚哭过。
“狸奴,记得朕说的话。”岑未济拿起一旁的缰绳道:“圣明的君主……生来便是为千万人而活。”
功垂身范。
从不是一件易事。
是遭受过数不清的谎言和背叛后,仍信良善之可贵,是见识过无数死亡和牺牲后,仍坚守和活着之珍贵。
是明知前路长夜难明,满身风雪交加。
亦往矣。
岑未济向南望去,一双眼中既有勃勃野望,更有厚重深意。
他看向那虚无与飘渺之处,看向了过去与未来交汇之处。
沃野千里,天下归一。
这样的景象,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已经有数百年没有见到过了。
他们生来便是乱世,一生里逃荒、避灾、入征、战亡更是家常便饭。若是生在大虞和南朝这样的大国尚能有可能谋一隅安定,可若是逢身于弱小的国属和纷争之地,以及流寇和匪患控制区域,那更是一生都要担惊受怕,时刻做好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准备。
史册里所说的太平盛世,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就像是只存在于读书人口口相传的向往里。
岑云川随他的视线一道看过去,看向那目光无法到达之地。
“朕给你十年时间,等着你靠自己的本事回到万崇殿的那一天。”岑未济临走前于马上回首道。
在他挥动马鞭那一刻,岑云川终于再也忍不住般从车上跳了下来,甚至连鞋子都顾不得穿,直接赤着脚踩过雪地。
风吹得他衣摆霍霍。
他在马蹄抬起前,于原地跪下,深深行了叩拜大礼。
这一礼中,既然身为臣子的赤诚,亦有身为人子的依恋。
岑未济垂首,看向他弯下的背脊。
眼里有不忍,但更多的却是比不忍更浓稠复杂的情绪。
马蹄向东而去。
岑云川闭上眼,不敢抬头,他怕眼底的泪水会滔滔不绝。
他想起刚刚两人依偎在马车中时,岑未济所说的字字句句,“狸奴,没有人的牺牲是无谓的,可这些并不该成为你的负累,那些死去的人,既是你的曾经,亦是你的未来。”
“狸奴,好好活着。”
抵达康平城后。
士兵在卸车架时,将一个大箱子搬到了岑云川面前。
他不解道:“我没有带什么东西啊?”
那小兵挠挠头道:“可将军说,这就是您的东西呀。”
他只得让人将箱子搬进院落。
在夜深人静时分,他终于得空打开了箱子,里面却是一封封纸张。
他随手拿起几张。
发现有的边沿都泛黄缺损发皱,但都被人小心点粘起来后压实后好好保存了起来。
第一张。
便是他小时候第一天去学堂时,老师教他的修身正心篇章时,他于堂后作业上写下了自己此生志向,“创不世之功,立千秋伟业。”
他已然当成儿时笑语丢掉。
没想到今日竟能重见。
他一封封的看了过去,发现都是自己从前的一些手书,既有自己平日的笑闹之言,亦有堂后作业,更有发牢骚时写的便签,还有和老师以及先生的问答册,更有岑未济给他批改完手书后的回函,以及对方外出打仗时,两人间一来一往的书信。
他于灯下看得泪流满面。
这些他都快要彻底丢掉的过去,却被全这一张张纸片重新找了回来。
最后一封看完后。
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天色是将亮未亮的幽蓝,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正准备去续一盏灯时,突然发现箱底压着什么东西。
他放下烛台。
伸手好奇地刨开了繁杂的纸张,拿起最底下的小匣子。
那小匣子极轻,看样子似没有装什么贵重东西。
他轻轻打开上面的扣子,里面的东西轻而易举的就呈现在了他眼前。
烛火下,玉色温润,是他的太子印玺。
要不是靠着桌子,他几乎要彻底站不稳了,但手中的烛火依然翻滚在地,灯油四溅。
屋子里陷入黑暗。
在那微弱的天光里。
他手心还躺着另一枚印章——“陛下有两枚极重要的私印,一枚叫山河临川,另一枚叫星斗月明,这可是比传国玉玺还顶要紧的东西,怕是要留给命定之人的。”
董知安的话语骤然在记忆里响起。
他抖着手,摸着上面的绳结,然后于一片晦暗中,将那枚山河临川举到了眼前,一错不错的盯着。
印章在眼前摆动。
云越山河,川流不息。

他放下印章,乘着大雪追去,可还没出城,便被拦在了门口。
“没有圣上旨意,您不得踏出康平城半步。”守卫用长戈挡住他的去路道。
青山覆白雪,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白,和巍峨无尽的高山。
他停下脚步。
看向这关住他的四方天地和群山屏障,油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入冬后,岑云川独自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冷冷清清,无人打扰的新年。
和他混熟了的守卫在除夕夜里偷偷给他带了一罐酒,他就着孤灯,看着窗外的寒风,一口口灌下。
谁曾想,半夜竟开始腹中绞疼。
他本想忍忍过去算了,但中途竟疼晕了过去,还是进来送饭食的守卫看见后,连忙奏报了上司,竟一连捅到了城中刺史那里去。
那刺史许是畏惧他从前的身份,又连忙满城的找大夫。
一夜下来,竟折腾的人仰马翻。
虽然大夫来看了之后,说他只是累日茶饭不思,导致身体虚弱,又吃了凉酒,才会刺激到了脾胃,却还是将刺史差点吓出一身冷汗,又是命人去煎药,又是责备下属看管不力。
岑云川醒后,知道因为自己那一罐子酒,差点害死了那个好心的守卫,更是自责,变得也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等到了河中绿水渐涨,城中杏花微雨时节,元景来了。
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走至院落外,看见岑云川竟亲自在挖一口井,大吃一惊。
直到她进了里面,院子里的人竟都没发觉到有人来。
还是一个忙碌的匠人,回头看见她道:“哪来的女娘?”
岑云川这才回过头。
他头发随意束着,一看就是起来后自己随手挽的,脚上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裤腿上全是泥点。
“阿景!?”他有些吃惊。
元景看着他这副样子,蓦然眼圈一红,还没开口,神情已经尽然哀伤。
她看了看动工到一半的井,视线又回到他身上,这才道:“怎么是你在挖?”
他这才连忙放下袖子,理了理不甚干净的衣服,引她进了一旁的凉棚,倒了一碗不见一根茶叶的茶水,递过来笑道:“他们原本是不许我动手的,不过我懒了一个冬天,又时常害病,如今好不容易入春了,就想着活泛活泛身子,就当是锻炼,况且多我一个人手,也能尽快完工,不必让他们每日走很远去挑水来了。”
她上上下下将他又看了好一会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扑向他道:“阿兄。”
听到这声阿兄,岑云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跟着鼻尖一酸。
自从他当了太子后,元景便不再叫过他一声阿兄了。
见了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再也没有小时候的亲近。
如今再次叫他阿兄,却已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伸手,将人揽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二兄可还好?”
老师和师母故去后,元景便将京中家当变卖了后,独自去了她二兄那。
元家老二在西南郡当教谕。
“二兄很好,在那边成了家,嫂子人也极好,我去了后帮衬了我许多。”元景坐下来后,擦干眼泪道:“他们没有孩子,嫂子平日里便靠着祖传的医术教临近的村舍女子们看病,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顺便教她们识些字。”
岑云川认真听着,笑起来“这么说来,阿景如今也算子承父业了。”
元家还真出了一门的先生。
元景一听,脸迅速红了起来,连忙摆手道:“我其余的也不太会……只会教些简单的诗词歌赋罢了,只是她们都喜欢学,也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事情。”
“这总是好事。”岑云川道,目光看向远方“有了好奇和向往,才会有走出命运和群山束缚的勇气。”
两人一道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
院子里的匠人们收了工,扛着锄头和铲子,陆陆续续往外走去,嘈杂的人声渐渐安歇下来,只剩下绵绵无尽的雨声。
“您还好吗?”她迟疑着问,其实在西南郡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一些京中的事,知道他与皇帝决裂,甚至刀剑相向,可是西南实在偏远,官道又慢,等消息传来往往已经滞后很多天了,“我听说您的事情后,便急着往京中赶,走到半途又听说您来了康平,哥哥半途淋了雨生了病,我便独自先来了。”
她看着他,眼里全是关切,“这里的刺史曾与我二兄是同窗,他知道我是来见您,特地给了关照,许我进来。”
他回望她,一双眼里是历尽风尘的平静,看她满脸担忧,他倒释然般的道:“都过去了,我如今一切安好。”
门廊下的杏树往下落着花瓣,在石头和杂草上铺了厚厚一层。
“这里的人……都很热心肠。”从他住的巷子往外走上几十步,便是繁华的街市,日日都能听见往来的人声和小贩的叫卖声,虽少了京中的繁华,却自有一番烟火味道,“虽出不了城,但过得比从前自在许多,日日都能睡个好觉。”
除了刚来时大病小灾不断外,如今倒好似真的过顺了。
“云川老弟。”
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元景看过去,发现墙洞外颤颤巍巍的伸进来一根竹竿,上面吊着一串腊肉。
她还纳闷着,岑云川已经上前,伸手解下竹竿上的绳子,将腊肉解下来,隔着墙冲那边道:“尔俨兄这是又上哪弄来的?”
“昨日帮人占了一个好卦象,那人送我的,我尝了尝,很是美味,特地拿来给你也尝尝。”说完,那声音停顿片刻,似有困惑,“我瞧你院门前又多增了些守卫,可是?”
岑云川简单道:“有客人来。”
那人费力的收回竹竿连忙道:“那我便不打扰了,你快些去招待客人。”
等人走后,元景才小声问:“刚刚与阿兄说话的是何人?”
“城中一个给人看卦象的游方道士。”岑云川道:“上个月贼匪冲入城中烧杀抢掠了不少人,我不过顺手救了他一次,自那以后便有了几分交情,他时常送书过来,有时候也会带些吃食物,只是这院落守备森严,他进不来,便只能用竹竿捎过院墙来。”
说起贼匪,元景也皱起眉头来,“说起这个,我和二兄沿路来,看见不少村落都快荒的长草了,一问要么逃难去了,要么一家都上山当匪去了,剩余的全都死绝了……”
她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可岑云川却轻轻眨动着双眼,看着她,似是想听她继续讲。
“就官道边和一些稍微大点的城镇还有些人口,不过那里面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瘦弱,个个都像是吃不上饭的样子……有的浑身光溜溜的就满地跑,瞧着没一件像样衣服。”
“还有人躺在官道旁,看见有车马过,就敲石头……我一路过来散出去不少吃的和银钱,但沿途这样的人越走越多,甚至还有人上来扒我们的东西,我便不敢再停留,赶紧进了城。”
岑云川听后,沉默良久,慢慢道:“此地偏僻,越往西北匪患越严重,几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方,康平略好些,再西去些,城镇早已失守。”
“为何会这样?”元景捂住嘴道。
“这方圆千里除了岑人外,还有混居了不少外来的库特人。”岑云川道:“库特人很多年前曾归顺过一段时间大虞,后来岑氏皇族没落,他们便又叛逃出去,只是走也没有走太远,还散落了很多部众在西北山地里,岑人敌视他们,他们亦将岑人当成牲畜牛马,常年累月下来,已是世仇……前些日子他们为了报复刺史去岁杀了他的首领的仇,便带了上万人冲进康平城内,杀了城中守卫和百姓近千人……”
“怎么会这样?”元景道:“当地的驻军为何连康平这样的重镇都守不住?”
王刺史其实已经算是个能将了,虽是文臣出身,但出手果决勇毅,刚来时便立下了“劫杀抢掠者,一律格杀勿论。”的规矩,怎奈,康平的匪事非一日之患,早就是长年累月的后果。
岑云川叹了口气道:“说是贼匪,其实和正经军队无异,他们组织森严,攻防有序,个个悍勇,普通的士兵很难抵御他们的袭击。”
若是本地不能组建起一支水平实力相当的军队,康平连带周边的村镇被屠城殆尽是早晚的事。
岑云川心里清楚。
王刺史心里更清楚。
这年秋末,康平差点再次失守,王刺史带兵出城借兵,却是无果,城中乱了整整一夜,就连岑云川住的小院也被贼匪一把火烧了。
乱局被平息后,他被暂时安置在了刺史府。
“大人就没想过,请旨练兵吗?”王刺史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到一道声音道。
庭院中有积雪。
那人站在檐下恍若神仪。
王刺史看过去,恍惚了片刻,才看清是岑云川。
几次城乱,岑云川都出了不少力,这个废太子用自己言行早就获得了城中百姓官员的尊重,王刺史亦然,他走至院中,顺着岑云川视线看过去,西北角应该还有大火没有扑灭,火光在雪地里一闪一闪尤为耀眼,隐隐还有哭泣声,“我也想过,只是苦于……唉,没钱,又没人……”
“那便从城中挑选人马练起。”岑云川侧脸,直直看向他。
王刺史大吃一惊,可岑云川目光宁静,看着不像是在说疯话。
“只需三年,必能平匪。”
王刺史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目光从刚开始的不信任,慢慢变成了思考。
岑云川再次看向满城的残骸,眼里像是有灰烬跟着一起落下。
午夜,岑云川叩响了冯尔俨家的门。
冯尔俨像是受了不小惊吓,连衣服都没披,从门缝里颤颤巍巍问是谁。
“冯兄,是我。”岑云川道。
冯尔俨这才开了门,一边将人往进去引,一边抱怨道:“这日子几时才是个头啊……”
岑云川却道:“冯兄与王刺史是旧交,对吗?”
冯尔俨愣了一下,转瞬便打哈哈着道:“云川兄在说什么玩笑话,我一个街头算命的,怎么能和刺史大人攀扯上关系?”
“你虽换了姓名,隐居市井,但元家二公子曾与你和王刺史都是同窗,我若是想细查你是瞒不过我的,且这王刺史虽身居高位,却对城中大小事情一清二楚,想必这消息也都是先生走街串巷收集来的吧。其次,城中人都说从前想要去先生处求卦从前都只能去山中的道观处找其他人代求,结果我入城不久,先生便在街市上露了真容,这未免太过巧合?”岑云川道。
冯尔俨见瞒不过了,只得抖了抖袖子,从容行了一礼道:“从前入山是因乱世无依,如今出山……”
他抬起眼。
看向了岑云川。
“是时机到了。”
“先生的时机指的是什么?”岑云川却淡淡一笑,“莫不是我吧?”
“正是。”冯尔俨若有其事的点点头。
岑云川收起笑脸,面色逐渐严肃起来。
“殿下有想过天下之广,为何陛下偏偏将您安置于此地吗?”冯尔俨道。
“您是我此生的时机。”
“而康平则会成为您的时机。”
康平本身兵源不足,再加之人人闻匪色变,次次遭遇敌袭,还没开打便已经有人抖得如同筛子,更有甚者下得屁滚尿流掉头往城里蹿。
“我们要组建的这支军队,要和以往的完全不同。”冯尔俨道。
可筹饷这一桩事就难倒了他们,王刺史更是愁到一夜白了头发,可银两还没着落,上头听说康平居然敢私自蓦兵,更是大发雷霆。好在有冯尔俨在背后参谋,他极会拿捏人心,用大事往小了讲,将小事故意往大了讲的手法瞒天过海。
岑云川虽不出面,但筹军的每一个步骤和环节都有他的安排和手笔,渐渐的王刺史大事小事都要背着人来私下请示。
可变故突然发生。
这一年十一月底敌袭,王刺史被困城外。
军中失了主心骨,都来找冯尔俨,冯尔俨念及两人多年交情,准备带新练的兵出城应敌,却被岑云川拦住。
两人爆发争执,冯尔俨一度喊出,“那是我的同窗兄弟,你自然能狠心舍得去!”
岑云川虽艰难,却仍然保持着最后的冷静,“要不是王兄,我在这城里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若说恩情,他对我的怕是早就大过你!可你想想,若是此刻出兵,一是时机还未到,二是新的火药枪炮还未造好,这么多人出去不是送命是什么?”
冯尔俨自然知道理是这个理。
两人在庭中对峙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听殿下的罢。”
王刺史最后还是力战而亡,当夜两人坐于城墙上,无声吹着风,看着城外喝着祭酒,岑云川忽然道:“曾经有人与我说,这天下定会等来河清海晏,八方靖宁的那一日。”
冯尔俨像是一夜老了许多,连声音里都带上了风霜感:“这个人是……陛下?”
岑云川闻言,黯然低下头。
“陛下……”冯尔俨猛地灌了口酒后,擦干下巴道,“能生在当世,是万民之幸……”
岑未济的捷报刚刚到达康平,对方在隧宁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几乎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大片城池,当地民众见军队入城后,既不烧城掠夺,也不蛮横无理,很快便放弃抵抗,而岑未济用自己私库奖赏了大批将士,一并安抚了城中难民。
这一年下来,他几乎是战无不胜,军中名将辈出,大虞的版图扩了又扩,只需再拿下南朝剩余土地,舆图上便会出现一个贯穿东南西北的庞然帝国。
“只可惜……王兄看不到了。”冯尔俨迎风看去,眼睛湿了。
岑云川站在城头,看向无尽起伏的大山和河谷,“可他的家人会看到……他的孩子也会看到。”
新的刺史也带来了新的难题,他很快就觊觎上了新练的这上万人马,摸清这支军队背后站着的是岑云川后,开始想着法子将岑云川更加严密的监控起来,就连冯尔俨也被撵出了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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