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的熊熊怒火在血液中越烧越旺。
它从来都憎恶凡人。
但这一刻,它更仇恨女娲的偏心。
原本占尽优势的明明是它,它假意逢迎天庭众神,成功窃取天下,高坐皇位,是真龙天子,舒舒服服地统治着九州愚民,逍遥玩弄权贵游戏,若不是女娲算计插手,唐突引来了根本不该存在的裴牧云和解春风,这些被礼教愚化了千年的凡人蝼蚁根本不敢造反!他们只会乖乖跪地感谢皇恩浩荡!
女娲故意引来那两个孽障,也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因为女娲对凡人的偏心。
都是女娲对凡人的偏心害它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些凡人,骨子里全都是卑劣的墙头草,一见它受伤失势就纷纷投降叛主,投降的那些最为卑贱,背叛自立的那些倒还算是有些骨气,好歹还知道要想过好日子就必须跟天疏阁斗,然而它送出去那么多血珠子,也没见他们咬下天疏阁军几块肉,真是废物!
凡人这种东西,天生就是废物!
可女娲偏偏偏心这些废物。为什么?浑沌无法明白。天地之间,如果没有凡人的存在,只会更清静舒服。除了凡人自己和瞎了眼的女娲,还有什么东西会喜欢人类?没有,根本没有。
浑沌丝毫不在意输掉这场战争,凡人眼里生死存亡的战局于浑沌不过又一场儿戏。历经天庭众神的多次指使,浑沌早就把下凡挑拨战争的把戏玩得娴熟,就算九州蝼蚁全都死绝了,它也不会有任何感受。
然而,浑沌这一次的重大失误就在于它没有躲在幕后当黑手,而是亲自下了场。它可能要为这场无聊的搅乱九州的战争赔上自己的命!
浑沌岂能不恨?什么输赢什么百姓都是过眼云烟,它的命才是最最重要的!
只要它活着就还有翻盘的希望,哪怕它潜伏遁逃苟且偷生,也会是最后的赢家。
因为无论天疏阁把风云吹得有多厉害,那两个孽障又如何虚伪地说不想成仙不想当皇帝,呵!这种人,数千年来,浑沌可是见得多了!越是这种道貌岸然三辞三让的,心底都想当皇帝想成仙想得要命!凡人都是一个死德性,装什么高腔调!
所以,无论裴牧云解春风谁来当这个新皇帝,过个几十年一百年也必然是树倒猢狲散,各朝各代都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凡人王朝都一样短命,浑沌根本不用与风云争斗,只要等着王朝末期趁虚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大赢特赢。
但它要是死在了这里,就什么都没了。
裴牧云和解春风已经走到了金殿之外。
浑沌咬牙切齿,假如它今日真要死在这龙椅上,但凡此刻体内还能挤出一丁点浊气,它都要将皇城外那些背叛主子的大太监、御林军还有看笑话的京城百姓统统杀光给自己陪葬!
越想越气的浑沌死死盯着踏入金殿的风云二人,发出刻骨的咆哮怒吼,恨不得立刻生吃了这两个最该死的蝼蚁。
裴牧云和解春风都是一愣,倒不是他们被困兽穷途末路的咆哮吓到,而是浑沌凶兽看上去实在是奇怪,不止是气色奄奄一息,它竟不知为何完全失去了色彩。
他们曾经见到过浑沌凶兽,记忆犹新,浑沌凶兽是类犬巨兽,浑身布满赤红暗焰,背有两对巨翅,翅羽赤红近墨,外皮是烧烬的炭白色,整个皮肤就像是烧裂的白炭,硬化皲裂,裂缝间赤红如血,恰如白炭下燃烧的炭烬。
而此刻他们眼前的浑沌凶兽,尽管仍然保留了所有这些外貌特征,但全身上下都再找不出一丝别的色彩,完全改由不同色度的黑白灰三色组成,连曾经布满全身的赤色暗焰都变成了暗灰火苗。
裴牧云这个来自现代的人的感受更为直观,他第一反应是浑沌就像是被图像编辑软件一键改成了灰度模式。
除此外,浑沌凶兽的虚弱也令风云侧目,它已经瘦到了尖嘴猴腮的地步,几乎饿没了类犬的特征,它阴骘地耸肩蜷坐在龙椅上的模样,乍看去更像是一只白头鹰。
或许是三大魔的诅咒改变了浑沌的外貌?风云通过神魂交流猜测。
这玩意此刻的模样简直是鹰犬一词的活配图,解春风对师弟调侃。为满足儿童和文盲百姓的识字需求,庇护于天疏阁的文人书生们合力编纂出了常用字典,一些地区在使用后强烈要求出配图版,于是现在又补充编纂配图版,闻人去病在战场征战之余为配图做出了很大贡献,总算是将特长用在了正途。
裴牧云闻言,似乎是受到师兄调侃启发,拉开一张水镜卷轴,让它自行漂浮于空记录,解春风看师弟动作,也掏出了一张水镜卷轴。
发现风云这举动,原本还在酝酿谈判的浑沌顿时又急火攻心,天疏阁的水镜卷轴名满九州,多次破坏了浑沌的毒计,浑沌自然识得此物,当即气急败坏道:“怎么?二位擅闯皇宫杀人,还要记录下来流传后世不成?”
“杀人?杀什么人?”明知浑沌看不起人类的解春风装傻反问,“您是人?”
被解春风故意误解为人,浑沌凶兽仿佛遭受了莫大的羞辱,克制不住龇牙咆哮,哪怕浊气修为所剩无几,巨兽力气犹存,大爪一掌就拍断了明樑帝祖宗传下来的老龙椅的扶手。
裴牧云稍微有些可惜地看了眼惨遭损坏的文物,重新抬头看向浑沌,平静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显然是要浑沌凶□□待遗言了,因为裴牧云边问边抽出了他的剑。
解春风亦然。
面对执剑直指它的两个孽障,浑沌忽然隐晦地笑了起来,出其不意道:“人皆有价。天疏阁主、春风剑侠,若我能凭借先天之力复活你们师父,你们可愿放我一条性命?一命换一命,等价交换,童叟无欺。”
裴牧云解春风猝不及防,皆是一愣。
以为风云心动,浑沌立刻加码发誓:“朕已虚弱至此,浊气尽失,唯余一丝先天之力,对你们再也不构成威胁,你们随时可以反悔杀了我。只要你们今日肯放过朕,换你们师父复活,朕愿向天起誓,往后余生,自去西东,再不会踏入九州一步!就在蛮荒夷土苟且偷生。”
浑沌为了求生,发誓发得洋洋洒洒,但它话音还未落,就听裴牧云惶然地喊了一声师兄。
这可不是浑沌预料之中的反应。
浑沌眯起眼,才发觉这两人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噩耗,神色大大有异。
做惯了皇帝的浑沌立即心生不满,这两个孽障莫非根本没听它说话?!圣上金口玉言竟有人敢不听,真是岂有此理!
但转念一想,浑沌又转怒为喜!
裴牧云和解春风是在浑沌提出换命交易之后才神色有异,那么,不管他们突然发现了什么噩耗,有极大可能是与他们师父有关,既然与他们师父有关,他们越慌越急,浑沌就越有机会趁虚而入,兜售虚假的希望。
浑沌很清楚,沉浸在悲痛中的凡人是最好骗的。
事实上浑沌猜测的大方向没错,风云发现的噩耗的确与他们师父有关,但却并非是浑沌所想的那样。
裴牧云与解春风丝毫都没有为这个可能复活师父的机会心动,他们不会徇私枉法,师父望星归更不会赞同徒弟徇私枉法。
只是,听浑沌忽然提起师父,风云二人自然想到了青莲魂灯中有师父与迦陵叔的气息,下意识就以神魂去查探仍在舟山岛主阵中的青莲魂灯,毕竟对他们来说,已是三万年没有感受到师父和迦陵叔的气息了,刚才急于扩阵九州没有感受,此时去专注感受,是想要找到一丝熟悉的安慰。
可这一探之下,他们竟发现青莲魂灯中的气息都不见了!没有了师父的气息,也没有了迦陵叔的气息!
这让风云二人如何能不动摇!
裴牧云脱口而出一声师兄,解春风也在震惊伤感之中,却下意识一步到了裴牧云身边,用没有握剑的那只手安慰地握住师弟手肘,于是裴牧云也从悲伤中回过神来,用没有握剑的那只手附上师兄的手,安慰师兄。
他们在第一次发觉魂灯中的气息时,的确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期待,不过,他们并没有真正指望这一丝期待能够成真,虽然那颗老蕉木树种已经痊愈,但那毕竟是一颗未死的只是受了烧伤种子,师父和迦陵叔不仅都牺牲了,而且都是……
可仅仅是那熟悉的两个气息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支撑着他们度过了那一段接连失去师父和迦陵叔却不得不站起来作斗争的艰难岁月。
然而,此时此刻,那两个熟悉的气息突然都消失了。
他们毫无预兆地失去了与师父和迦陵叔的最后一缕联系,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强迫着他们完全清醒起来,连他们自欺欺人的一丝幻梦也不被允许,要他们鲜血淋漓地直面真相——师父和迦陵叔是真的与他们永远的生死相隔了。
这个愕然的发现,无疑重新揭开了他们的伤痛。
浑沌见他二人神色愈悲,喜出望外,正要开口加码,却听裴牧云道:“或许,这也是一种了却,让我们不必抱有虚幻的遗憾。”
什么?!
浑沌愕然。
这两个对老道士死心塌地的孝子徒弟怎么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解春风竟也点头道:“也算是,上天替我们面对了一次诀别。”
冷静下来后,风云想到他们已经做出的选择,奇异地从这变故中感受到了一丝苦中作乐的安慰,至少,他们不必再对师父和迦陵叔的气息做出诀别,也不会抱着一丝虚幻的遗憾走向他们的选择。
或许他们应该感谢女娲大神,正因为在鸿蒙大陆三万年的修炼,他们有了漫长的时间,通过与彼此深入的交流,在互相的安慰与支持中,面对了师父牺牲的伤痛,否则他们此刻必定不能够冷静思考。
浑沌见势不妙,急忙再次兜售它的条件,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同情模样:“二位意下如何?朕也知道,你们师父不仅收养了你们养大,还对你们倾授绝学,谆谆教诲,像星归道长这样的大好人,又是顶尖的机术师,若是活着,真不知能对世间做出多少卓越贡献!可恨就那么被穷奇逼死了,连朕都觉得甚是可惜啊!”
这凶兽假情假意地悼念师父,实则拿他们师父当作谈判的棋子,解春风忍不住笑得如沐春风:“按圣上的意思,我和牧云应该徇私枉法、放虎归山,瞒着百姓悄悄放你一条生路,好让你东山再起,以后又来扰乱世间?”
被解春风道破心思,浑沌假作出来的同情模样登时消散,忍了忍怒意,才面色阴沉道:“二位都是要掌权九州的大人物了,不会还不知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若当真不知,二位可得好好恶补一番千载帝王家的以儒愚民之道。朕是一片好心,何必小人猜度。”
“牧云,”解春风故意露出惊奇的感叹,“浑沌凶兽在教咱们两个道士学《论语》。”
解春风是不满浑沌拿他师父说事,故出此言。
望星归可不是眼界狭隘之徒,他老人家甚至没有教派偏见,事实上,佛儒道曾经的三位顶尖人物因为多年友情交流切磋,对三教经典的把握都远超寻常之辈。而且望星归对道家思想有充分自信,从来都是大方教授徒弟儒佛经典,该认可的认可,该批判的批判。
更何况,论语这种幼儿启蒙书籍,天底下但凡识字的道士都不可能没读过,浑沌突然拿论语说事,并不是它无计可施说了句废话,更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含沙射影地牵扯一桩旧风波。
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泰伯》,古文没有标点,对这句话的不同断句解读就反应出了解读者截然不同的观点。
一种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训释,这种解读是历经了数千年经学大家的检验,记载在众多古籍中,也就是浑沌所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对于民众,只需要引导他们怎么去做事,但不必让他们懂得这样去做背后的道理。
另一种则是新能源灵珠子出现后才出现的新兴解读,一些具有进步意识的书生认为这句话的传统解读是错误的,正确的断句应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百姓如果有能力做事,就任由他;如果没有能力做事,就教导他。
这两种解读都有各自的拥护者和批评者,尤其是对新兴的后一种解读。有些人赞同后一种解读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才符合孔夫子的爱民形象,有些人批评后一种解读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在一厢情愿地美化出孔子的爱民形象。
自从新兴解读引发出一场大讨论,社会上就突然冒出了许多种对这句话的不同断句,但大多无法自圆其说。
浑沌明樑帝当年特意下旨封禁机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它看穿了这次新兴解读大讨论背后潜藏的危机,灵珠子的发明带动机术突飞猛进,而机术的突飞猛进带来了开启民智的风险,浑沌虽然没有真正意识到新能源灵珠子能够掀起多大风暴,但它敏锐地看出了开启民智对皇权的威胁。
荒诞的是,明樑帝下令封禁机术后,一些书生为了吹捧明樑帝,跳出来发表文章将进步书生做出的新兴解读归功于皇家,他们宣称自古以来的帝王们其实都是秉承着后一种解读对百姓施行仁政,是一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凭空造出了前一种解读来污蔑皇权,明樑帝纵容这些文章在乡野间流传,尽管天疏阁和儒门都特意出了批驳,民间大儒也多有批判,但这些文章仍在一些地区遗毒甚深。
由这句论语引发的风波,风云不会不知道,明樑帝也不会不知道,因此,浑沌特意提出这句话,其实就是在炫耀它愚民之举的成功,同时也是在“指点”风云,百姓是完全可以被愚弄误导的。
裴牧云自认没有师兄那么好的耐性,他完全不想再和浑沌这样一头权术怪物打机锋,直截了当道:“哪怕你真能复活师父,我们也不会这样做,你死心吧。”
浑沌心底发虚,面上却是凶神恶煞:“好一对不孝徒!就为了坐享荣华富贵,你们竟宁可断绝望星归仅存的一线生机?!”
解春风面色冰冷道:“我们两个要是放过了你,倒真有可能把我师父气活。”
裴牧云更是声色如冰,仿佛回归了早年独承法网时的冰山之相:“浑沌,从你口中再提一次我师父,你就会发现我的剑气能贯穿你身体和神魂的每一寸。”
本还想再拿望星归刺激风云的浑沌瞬间闭上了已张开的嘴。
然后它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丢脸。
浑沌在一霎那间恼羞成怒,支撑它讨价还价的旺盛求生欲望也再压抑不住血脉中的熊熊怒火,苍白巨兽在皇位上狂躁地拍爪咆哮,彻底陷入癫狂。
“你们算什么东西!”浑沌气到目无焦点,甩头咆哮,宣泄出压抑数千年的怒火,“你们凡人!你们算什么东西!蝼蚁!蝼蚁而已!你们以为你们建的新朝能够千秋万代?做梦!等到人心离散之时,只需我二三挑拨,你们这些短命的东西就又会自相打杀起来,斗个不休!”
浑沌好一通怒骂宣泄,似乎终于出了口恶气,裴牧云和解春风却注意到了它脖颈上深深的勒痕。
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浑沌要摆出如秃鹫老鹰一般的奇怪坐姿,原来是为了高耸起肩膀遮掩勒痕。能够留下这样深的勒痕,无论那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大概率都吞了血珠子,浑沌造出血珠子这个祸害石头最后砸了自己的脚。
于是解春风趁浑沌话音刚落,立刻提醒道:“今日圣上似乎就险些死在‘蝼蚁’的手里。”
浑沌好不容易痛快宣泄出的一口气又被解春风一句话噎了回去,若不是浑身苍白掉灰,恐怕兽脸都要胀得千紫万红。
裴牧云为查证刺客身份,也故意火上浇油:“听说,那‘蝼蚁’还是一位宫中的小太监。”
“无耻!背主的奸奴!倒痰盂的阉货!死奴才!”浑沌气得大喊大叫,冲动之下想一个猛子冲下玉阶跟风云拼了,幸而冲动一念很快清醒及时刹住了车,只是冲下了龙椅,立刻假装是冲下来踱步。
它现在根本在风云面前走不了一招,真冲下去了,风云可不会对它手下留情。
今日刺客还真是一位太监。尽管风云一开始就愿意相信刘千芳所言可能为真,但通过浑沌得知真相还是让他们十分感慨,风云通过神魂交流,互相提醒要找出这位英雄的身份,他值得被百姓们纪念。
是时候该结束眼前的闹剧了。
裴牧云上前一步,浑沌凶兽竟打了个哆嗦。
裴牧云这一步轻移甚至没动身子。
他还不熟练依靠蛇尾行走,从宫外落地时就作了弊,将一层灵云聚在蛇尾下,那时并不显眼,因为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二人飞来时的踏云尚未散尽,可此时在金殿内,就能明显看出有灵云托着他悬空于地,刚才那一步轻移就是灵云托着他往前飘了一步。
浑沌却下意识被吓得一哆嗦,以为裴牧云是要对他动手了。
解春风恰到好处一声轻笑,时机抓得妙到毫巅,在伤口大把撒盐。
浑沌顿时恼羞成怒,却苦于浊气溃散,根本不敢对风云动手,甚至不能还嘴,它刚刚才怒吼发泄过,再三咆哮只会更显出它虚张声势,因此一时急怒攻心,僵在原地,恼火更甚。
而裴牧云上前,只是为了更好地直视浑沌。
裴牧云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或许你会感到无法接受,可我还是得说,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你为什么必须死的事实依据。”
他刚开口,就把浑沌气得浑身发抖,与神色越发宠溺温柔的解春风形成鲜明对比。
裴牧云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他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理论上,你活了数万年,你是天地间除女娲之外唯一一个有幸见证了凡人从刀耕火种走向华夏文明的完整发展历程的存在,你本应该能够客观认知到凡人的智慧与创造力,然而你并没有。我并不对任何生物的道德抱有任何不客观的期待,自然界中万物都有其自私一面,道德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所以我不质疑你的自私,可是,你的思想本不该如此愚蠢,你的认知本不该如此幼稚。”
“或许,你本性中的狂妄、故步自封与虚无享乐蒙蔽了你的心和你和眼睛,所以,你至今仍认为凡人是蝼蚁,你至今仍以为天疏阁是要建立新的朝代,你至今仍以为在王朝末期或乱世挑拨起战争能够证明是你有多么的老谋深算、通晓世情、深知人性。你的认知局限恰恰证明了,无论出现一个多么天生超人或修炼得道的“神仙”“异兽”,都无法再挽救封建王朝的颓厦。
浑沌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但裴牧云完全没有顾忌浑沌死活的意思,对浑沌刚才的宣泄咒骂做出总结后,他一一进行了驳斥。
“你认为凡人是蝼蚁,的确,凡人没有你这样庞大的身躯,没有你这样超长的寿命,也不具备你天生具有的力量,你可以轻易地杀死一个凡人,甚至成千上百个凡人。但这些能证明什么?毁灭总是比创造容易。
“你对凡人的傲慢与偏见甚至并不独特,纵观古今中外,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秉持精英主义的人物乃至崇拜精英主义的凡人,他们抱有与你相同的认知观点。事实上,英雄史观是东西方传统史观的普遍现象。也就是说,你和你看不起的凡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具有一模一样的认知局限。”
“你活了数万年,除了能杀人和能挑起战争,你还会什么?你还做过什么?你创造过什么?短命的凡人创造出了传承数千年的文明,而你,你甚至无法维持一个原本还算过得去的朝代。”
杀人,还要先诛心?
浑沌凶兽试图咆哮怒吼,但裴牧云压根没给浑沌撒泼的空隙,继续辩驳。
“你看不起凡人,可哪怕是在统治凡人这件事上,你也远远比不上历史中的凡人君主,论权术,你比不过那些枭雄奸臣,你只是仗着修为威逼权贵狼狈为奸;论治理,就不说明君能臣,你甚至比不过那些中庸之主,原本的明樑帝再无能,和你比起来,也未必算是一个更坏的皇帝。因为你根本不具备治理一个国家的认知和能力。
“我不认可英雄史观,但我并不否定英雄。所谓时势造英雄,明君能臣就是在合适的时势中出现的合适的英雄,这些英雄不是凭空产生的,他们的思想和主张顺应了民心,是人民的支持造就了他们。而你,浑沌,你从来就没有得过民心,哪怕在你修为和权力的巅峰期,天下百姓也对你怨声载道,所以当你丧失威逼权贵的修为,你就立刻失去了对九州的控制,你甚至无法让你的圣旨走出京城。
“你所得意的挑起战争的能力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能够在王朝末期和乱世随意挑起战争,只是因为王朝末期和乱世本来就是阶级矛盾爆发的冲突时刻,这些时期出现的战争并不是由你个人的‘权谋’决定的,真实的历史发展不是靠几个谋臣奸臣的神机妙算,而是阶级矛盾爆发的不可避免,你自以为是历史的决定者,实质上不过是历史必然爆发战争的时期里出现的一个偶然的掮客,而你瞧不起的广大凡人才是决定历史发展的主要力量。
“而你最大的认知错误在于你到现在还认为天疏阁的目标是想要建立一个新朝代。封建皇权在县一级地方之下的治理上必然与本地士绅势力苟合妥协,事实上,整个封建王朝的架构就是层层分权层层分赃,直到生产力告急分赃不均。这是任何明君都无法跳出的桎梏。哪怕是再英明的君主也不可能保障地方上不出现冤假错案,这是封建人治的本质缺陷,地方上只要出现一个小小的贪官污吏,就会带来人祸和灾难,而遇到像你这样连基本政治素养都没有的国君,就给整个九州带来了层出不穷的人祸和灾难。
“天疏阁能够得到百姓的认可,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天疏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事实就是,自我创立天疏阁以来,天疏阁除掉的害民蠹虫成百上千,救济过的灾害灾民成千上万,查清的冤假错案更是数以万计。浑沌,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你能在皇位上坐到今天,是因为天疏阁一直在平冤查案、赈济救灾,是因为我不愿意在人民还不想要以战争的形势推翻压迫时挑起战争。如果天疏阁只是想要建立一个新朝代,我早就可以杀了你取而代之。”
裴牧云有条有理的论述像是不间断抽在浑沌脸上的鞭子,浑沌还找不出话反驳,被怼得感觉内伤都加重了,直到这一句话让浑沌破了大防,它今日毕竟被刺客重伤,这一下竟气得爪下踉跄,险些摔下玉阶。
看出了浑沌的穷途之末,裴牧云平静劝道:“你不要急着生气,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和你的满朝文武大臣还有权贵世家们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勾心斗角与争权夺利,近百年来,整座皇城没有任何人在干任何实事,哪怕是号称清官清流的那些官员,其中做的最好的也不过是闭眼低头夹着尾巴当裱糊匠,绝大多数都空有虚名。而这些人中不乏聪明人,他们有很多都是世家大族乃至皇家国学教育出的高素质高能力人才,你们用你们的举动给了百姓最生动真实的教训,将希望寄托于封建当权者个人的素质与道德良心,这注定是缘木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