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回要还想来地中,有我带路,用不着这东西。”
“这张路线图不是绘给我自己用,而是要留给后来人。”青南到灶火前烧水,为宰杀野禽做准备。
这张路线图最终会存放在羽邑的库房里,也许多年后,羽邑会有一位新旅人,踏上前往地中的旅程。
玄旸坐在一旁歇息,悠闲地屈起一只脚,眺望襄山,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他都曾攀登,极为熟悉。
低头添柴时,青南还见到玄旸坐在那儿,抬起头时,就不见他人影,正感到诧异,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声惊叫,是孩子惊恐的叫声。
老人与妇人纷纷往声音来源处赶去,青南没有慌乱,他在混乱中找寻到玄旸的身影,见玄旸就在溪对岸,此时对岸出现三个陌生男子的身影,三人都携带武器,从他们的装束看不是地中族人,也不是岱夷族人,其中一人个头特别高大,他的脖颈上挂着饰品,那件饰品闪耀着金色光芒。
第36章
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押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身后跟着小女孩,女孩边追边喊哥哥, 放声大哭, 老人与妇人闻声张望,见到此景, 发疯般朝孩子跑去,不停叫唤, 又见一名鼋池男子,不知从哪里冲出来, 他奋不顾身朝高地族战士扑去, 想要解救男孩,不想压根不是对手, 很快被高地族战士打倒在地。
女人和老人发出号叫,被俘的鼋池男子仍试图反抗,他一度被高地族战士拽住腰带,在地上拖行,女孩的哭声越发响亮, 混乱一片。
陆续又有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他们逮住另一名鼋池男子, 自此, 这支鼋池人小队中唯二的战斗人员全部被制服。
等这些人靠近营地,青南才看清楚袭击高地族战士, 被俘后仍在不停叫骂的是弟弟鼋东, 哥哥鼋归晚些被俘, 他一被抓,躲林子里的孩子们纷纷跑出来, 一声声阿爹,哭声震天。
先前站在溪对岸的三名高地族战士,此时全都抵达营地,头目脖颈上戴着吉金项饰,他年龄约莫二十五岁,仪貌英武,身姿矫健,正冷冷看视这般混乱的场面,面无表情。
“这对兄弟可不是你们要抓的襄山劫匪,他们是鼋池人,带着家小外出逃难,想去盐道投奔亲戚,寻条生路。”玄旸上前检查鼋归与鼋东俩兄弟的伤情,将他们交给青南和青露。
他环视聚集在营地的高地族人,点了下人头,七个。
这些人携带长矛与短匕,孔武有力,身形高大,都是高地族战士。
“还是,你打算随便抓几个无辜的男人,连并他们父母、妻儿一块绑去白湖,好跟白湖君讨赏?”玄旸看向高地族头目,故意将声调抬高。
“你说他们不是襄山劫匪,我就得将他们放了?你又是谁?”
高地族头目将视线从青南身上挪开,移向玄旸,他继续说:“那帮劫匪在襄山安家,都有家小,经常下山打劫,在白湖连杀好几个人,抢了不少好东西。近来被我打得到处逃窜,再不敢出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躲到这儿来,在这里冒充良人。”
“我听闻隼城的城主有个儿子,名叫隼跖,他在隼城受到兄弟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投奔白湖。隼跖为了能在白湖立足,听从白湖君差遣,勤勤恳恳为他做事。人们都说隼跖有贤才,我想他应该能分辨善恶,不至于残害无辜的过路人。”玄旸瞥向头目腰间佩带的吉金匕首,匕首柄部为羊头造型。
在高地族,吉金打造的羊头匕首得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佩带。
玄旸第一眼就认出对方特殊的身份,声音带着调侃:“我嘛,带着他们这一大家子,从鼋池一路走过来,他们不是劫匪,我能作证。”
“说出你的身份,你来这里做什么,岱夷人。”隼跖的目光十分不友善,手按在武器上,如果玄旸再不肯报出身份,他就要动手。
“我是个舒渎来的旅人,路上听闻文邑王正在营建观象台,想去文邑长长见识。”
“他们呢?”
高地族头目手指青南。
青南和青露正为受伤的鼋池兄弟治疗,低头忙碌。
“他们是南方人,也是旅人。”玄旸看向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不由自主流露。
笑容使青南放心,能感觉到遭遇的情况并不棘手。
“哦,这么说来,你来自舒渎,路上见没见过舒渎君的外甥玄旸?”隼跖这句话问得刻意,他目光在玄旸身上巡视,似乎在找寻能透露身份的饰物。
“是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我跟他不熟。”玄旸的神态相当自然,说谎面不改色。
青南能听懂几句地中话,听到“玄旸”的名字从高地族头目口中说出,他不动声色,继续手中包扎的动作,侧耳倾听。
高地战士搜索鼋池人营地,只翻出一些破破烂烂的物品。
隼跖打量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的鼋池人,老人叹息垂泪,大孩子安慰小孩,妇人抱着受伤的丈夫哭泣,凄凄惨惨,他终于对手下发话:“把他们都放了。”
“等等。”
玄旸一改先前悠然的姿态,语气严肃:“你们随便把人打伤,又将伤者在地上拖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样?”隼跖神色不悦。
“一家子老小靠他们俩兄弟打猎养活,两人都被你们打伤,全家都要挨饿,你们得把身上的干粮给他们留下。”
本以为隼跖会发怒,不想他竟真得将随身携带的一袋干粮从背囊上解下,掷到地上。
高地战士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有隼跖能说地中语,见到头目的眼色和举动,虽然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鼋池人默默收集干粮,擦去脸上的泪水,大人小孩都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旅人,你还没说出你的名字。”隼跖的眼神锐利,像刀刃。
“我觉得名字不重要,不过是个称呼。你是位武士,我是位旅人,这便是我们的名称。你我身处异土,背离家乡,心里都有苦衷,没必要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后来,隼跖每每想起玄旸这番话,就会联想到高地族的一句俗语:璜片舌头。
形容一个人的舌头像口璜的簧片一样灵巧,擅长糊弄人,能说会道。
正交谈间,忽然有五名高地族战士淌水过溪,用高地族话高声叫囔着什么。
玄旸能听懂一部分高地族语言,推测这伙人也是隼跖的手下,可能在别的地方搜索劫匪,所以来得迟。
忽然,一名归队的高地族战士大吼一声,就朝玄旸射去一箭,玄旸反应迅速,挥动矛杆将冷箭打落,他那手法,轻松地像在玩戏一般。
放箭的高地族战士暴跳如雷,立即又朝玄旸连放三箭,这三箭都被玄旸躲开,等他还想放第四箭,眨眼间对方已如猎豹般跃至自己跟前,随即人就被放倒在地,胸口遭到膝击,别说挣扎,连呼吸都困难。
这人痛苦得直咳嗽,愤怒地瞪大眼睛,他想朝玄旸怒骂,却叫不出声。
“把两人拉开,看住隼尾。”
高地族的战士们还处在惊愕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是隼跖。
没等隼跖的手下拉拽,玄旸已经起身,他居高临下打量躺在地上的隼尾,问道:“我想我们认识,还有仇,不过我真没认出你来。”
他的声音平淡,缺乏情绪。
刚被这人用箭镞猛烈攻击,如果不是身手不错,已经被射成刺猬,但玄旸没有愤怒,眼中也没有杀意。
隼尾骨碌爬起身,嘴中咒骂不休,手中匕首挥舞,玄旸一动不动,淡定看他被两名伙伴抱住。
隼跖伸手朝手下示意,手下会意扔给他一柄长矛,他执住长矛,对玄旸做出一个手势,那是高地族战士决斗时贯用的挑衅手势。
“玄旸,正如你所说,武士是我们的名称。”
隼跖再没有多余的话,他长矛一挥便击向玄旸,那一下力道极大,速度极快,换寻常人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飞,倒地时人可能还是懵的。
矛柄因为握矛人倾注的力量而弯曲,又因为撞击在硬物上飞速弹开,发出一声震响。
玄旸在瞬间做出应对,没有人看清他什么时候使出长矛,怎么阻挡住对方的袭击,在隼跖猛烈而持续的进攻下,玄旸的抵御与反击都极为精彩,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
“玄旸大哥!小心啊!”
青露神情紧张,发出惊叫。
两人之间的打斗属实令人心惊胆战,双方的每一次攻击都十分凶狠,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每一次闪避都极其凶险,稍有迟疑,必被锋利的矛头刺中。
高地族战士兴奋得大喊大叫,青露恨不得捂住眼睛,不敢观看,鼋池人脸上全都一副惊恐的表情,孩子们受到惊吓,又开始啼哭。
青南远远观战,人很镇定,心里有把握。
哪怕隼跖的攻击再猛烈,玄旸都能应对自如,他没有陷入苦战。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高地族武士的战斗力实在惊人,隼跖的耐力和爆发力应该与玄旸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终于,玄旸打累了,他寻着一个机会,脚尖踏住对手的矛柄,身体借力翻跃,手臂一捞便挂住一根树枝,他踩踏树干,飞速上树,敏捷如猴,瞬间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隼跖没给对方放松的机会,眨眼之间,一柄长矛飞驰而至,呼啸声在耳边炸响,玄旸轻松躲避,矛刃深深扎进树干。
玄旸坐在树上,听着树下高地族战士们的叫囔声,他懒得理会,对隼跖说:“再打下去,天都黑了。”
隼跖望向天际的晚霞,似乎有些意外,战斗中他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眼里只有劲敌。
“隼跖,你我之间没结过仇吧?”拔出长矛,玄旸将这柄武器抛给树下的隼跖,随即他翻身下树,动作堪称飘逸。
“你觉得呢。”隼跖接住长矛,似乎也没有再交手的意思。
“我听高坪城的人说你在找我,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每次去文邑,都会路过高坪城?”
“有人告诉我,你是文邑王的女婿,而且今年春时要去文邑,会经过高坪城。”隼跖将长矛抛给之前借他长矛的手下,他拍拍手,往地上一坐,显然也打累了。
“我猜猜那个人一定很了解我,看来是我在白湖的老熟人。”玄旸笑了,他在人群中找寻青南的身影。
青南待在鼋池人里边,模样从容淡定,似乎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一直在那儿远远观看,没有靠近。
“早些年,我曾经游历西北,卷入鸠城与隼城的战争,显然,我在隼城没留下好名声呀。”玄旸提起这件事时,言语很平淡。
“我在那场混战中肯定打伤过某人的父亲,或者兄弟,所以那人便来寻仇,而你是隼城城主的儿子,又是高地族的武士,想为自己人出头。”
玄旸瞥眼隼尾,他似乎遭受到不小打击,再不像之前那么激愤,沉默低头,模样沮丧。
其余高地族战士都被玄旸展露的武力折服,他们本就是个崇尚武力,倾慕强者的族群。
“那是场错误的战争,没必要再提起。去年你在五溪城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他是我的族弟。”
“原来是这件事,那人比他要年长些,大概是他的亲哥哥。”
玄旸手指隼尾,猜到对方的身份。
确实想起来了,去年在五溪城,玄旸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因为这人险些射杀阙月。
说来,那名弓手离开五溪城时,还能自己走路,伤势不重。
当时隼尾肯定就在五溪城,目睹亲哥哥受伤,衔恨在心,记住了仇人的样貌与名字。
“对。”
隼跖继续往下说:“你当时在五溪城,还和我族的战士约架,说日后要进行一对一的比试,让我族战士输得服气。你是岱夷武士,当然得由我来当你的对手,才算公平。”
“唉,果然躲不过。”玄旸整理衣服,发现斗篷上有一个破洞,显然是打斗中被长矛扎破,无奈一笑。
他说的躲不过,其实是指在五溪城与高地族战士结仇,随口说句日后比试的话,对方真得找来。
“可有哪里受伤?”
不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用的是羽人族的语言,不知何时,青南来到玄旸身边。
“没伤着,衣服破了而已。”玄旸言语柔和,连脸眉眼都显得温柔。
“玄旸大哥,你们打得这么狠,真得没受伤吗?”青露小声嘀咕,他手中攥着一瓶药粉,还拿着一捆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
玄旸淡定点头,青露不放心,上前仔细检查一番。
隼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青南身上,那目光很专注,他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事。
丝质的长袍,华丽的羽冠,精美的玉器,他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在多年前。
“隼跖,你我已经进行过比试,是我打不过你,我认输。现在,你能给手下一个交代,而我也得赶路,我们就这样各走各路。”
行了个岱夷族的礼仪,玄旸态度谦和。
隼跖目光灼灼,他盯着玄旸的左臂,他知道那只手臂有伤,对方带伤应战。适才青露给玄旸做检查,把斗篷掀开,正好露出左臂上肢,缠绑伤口的布条殷血。
见玄旸要离开,高地战士们显得很不满,试图上前阻拦,隼跖制止了他们,将手下斥退。
“在你们走之前,我得问你的伙伴一句话。”
隼跖走向青南,他的举止不再粗蛮,显得彬彬有礼,青南没有因为他唐突的举动感到惊讶,很平静。
青南用羽人族的语言低语:“玄旸,他可能见过觋鹳。”
“我猜也是,他一直在瞅你。你说吧,我用地中语帮你转述。”玄旸抱住双臂,嘴角有淡淡笑意。
南汾附属文邑, 是一座大型聚落,它面朝广阔的盆地,身后则是崇山峻岭。
当地人在山岭上营建数座瞭望台, 警戒南面的敌人, 南汾没有城墙,却有大量的武备。
这里是文邑南境的门户, 如果敌人来犯,必会遭到当地守军的攻击。
玄旸带着青南与青露翻越南面的霍山进入文邑地界, 他们来到隘口,远远就看见守关的士兵。
三人还没靠近门寮, 就有一位将领装束的男子率领士兵前来接迎, 那名将领二十出头,衣着华贵。
他激动上前, 用力拥抱玄旸:“玄旸!我年初才听我们国君提起你,说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这趟来文邑怎么走南道?南道山又高路还遥。”
“路上遇到一群要去盐道的鼋池人,和他们结伴走盐道,这才从南道进文邑。文震,你怎么会在南汾?”玄旸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臂膀, 脸带笑意。
“你还不知道吧, 我成亲了, 老丈人正是南汾的首领南伯。去年南汾遭遇山獠袭击, 国君便派我过来这边镇守。玄旸,他们是?”
文震这才打量起玄旸的两名伙伴, 看他们装束, 不是地中族人, 也不是岱夷族人。
“他们是我的友人,这位是羽人族的巫祝, 名叫觋鹭,旁边是他的伙伴青露,他们都来自南方的羽邑。”玄旸做了详细的介绍。
“羽人族?”
文震显然很吃惊,仔细打量青南,头戴白羽冠,身穿长丝袍,身配美玉,装束奇异,他目光落在对方脸上,面具遮挡,无法看清样貌。
这位羽人族巫祝的伙伴则不戴面具,十分年轻,模样清秀。
“是,羽人族。”
“原来天底下真有这么个族群,我还以为是文邑掌管典册的老头在胡说呢。玄旸,你将他们从遥远的南方邀请到文邑来,一定是为了营建观象台,我可得好好招待他们,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吃什么?”
“不用特意准备,我们能适应地中的饮食。”青南用岱夷语回答。
推测对方能听懂,文震正是用岱夷语喊玄旸的名字。
文震惊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你……会说岱夷人的话!”
“会一些。”
绝大部分地中族人没有听说过羽人族,即便听闻过,羽人族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其遥远与神秘。
而能进行交谈的羽人族,使这种遥不可及的虚幻感,立即变得真实可触。
青南和青露在南汾受到礼遇,像之前待过的那些地中聚落一样,这回,不仅因为他们是玄旸的伙伴,更因为他们独特的身份——羽人族。
入住的屋舍奢华,提供的食物精美,南汾的主人南伯富有且好客。
酒宴结束时,外面的天早黑了,青南与青露由文震亲自送回居所,玄旸仍在与南伯饮酒,他俩显然也是旧相识。
“文震,以前可是有羽人族到过文邑?”青南问。
“很早之前有,我听掌典册的人说,我曾祖父率领族人营建文邑,在崇山脚下布设土圭时,四方部族的人都来帮忙,其中有一人,就出自羽人族。”
文震的曾祖父是第一代文邑王,文震显然是文邑的王族。
对方这番话令青南感到意外,那可是百年前的事了。
“我以往只当是一个传说,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羽人族。”文震仍有些兴奋,他滔滔不绝:“你们怎么会和玄旸结识?我知道他是个旅人,他难道去过羽人族的土地?”
“他四处游荡,年少时就探访过我族人的土地。”
“我听说旅人总有厌倦远行的一天,也许我们国君今年能将玄旸留下来。”
“文邑王想留下他吗?”
“当然,还许给玄旸一门婚事,要将女儿嫁给他。”
“为何说今年能将他留下来?”
“国君的女儿已经及笄,可以出嫁了。”
听见文震的话,青南恍然,难怪在襄山遇到隼跖时,他称玄旸为文邑王的女婿。
看来,不是外界谣传,还真是文邑王的女婿啊。
夜深,青南已经解衣卧下,准备入睡,那个家伙才回来,摸黑入室,熟练地仿佛是回到自家,他准确找到卧处,挨着青南便躺下。
“你房间在隔壁。”
“青南,你舍得撵我去隔壁吗?”
“我有什么舍不得。”
青南背对着,没有回过头,搂住自己的双臂结实而有力,身体传递热意,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气息轻拂肌肤,耳畔声音响起:“这一路走来,多是在荒山野地里过夜,夜里又有青露在,别说碰你,我都没能好好看看你。”
青南骨碌起身,将油灯举到面前,他没有戴面具,长发也已经放下,眉眼朦胧,他问:“看清楚了吗?”
抚摸发丝,指腹沿着眉眼描述,移至唇角,玄旸不语,低头亲吻。
两人拥吻在一起,油灯也从青南手中掉落,坠在地上,灯火熄灭。
在黑暗中恣意妄为,无人打扰,他们耳边不再是夜宿荒野时震耳的虫鸣声,野兽的嚎叫声,在屋檐下,享有静谧的夜晚。
已是深夜,青南倦乏得不想动弹,他闭上眼睛,本想睡去,又发现没有睡意。
身边人搂着他,时不时用手指爬梳他的头发,又凑近来,气息拂在额上,似乎妄想在黑暗中端详他额头的神徽。
“玄旸。”青南唤他。
“嗯?”
“你相信隼跖的话吗?”
“他没必要说慌。”
“隼跖说他五年前在大鹰城见过觋鹳,当时他参加大鹰君举办的冬猎活动,宴饮时正好与觋鹳同席,两人进行过攀谈,又说自己在冬猎中受伤,觋鹳救治过他。照隼跖的所言,觋鹳能说高地族人的语言,且是大鹰君的座上尊客,觋鹳在高地族生活的时日应该不短,会不会五年后的今日,他还住在大鹰城?”
“你仍旧没放弃寻找他吗?”
“我想见他,有些话想问他。”
“青南,你出来这么久,觉得外面怎样?”
“若非亲眼看见,无法相信天下是如此的辽阔,各族群散落在大地上,似繁星般点亮苍茫。旅途途径的邦国众多,这些邦国一个比一个强盛,羽邑和它们相比,越发显得破败而冷清——就算是这样……我也会回去。”
玄旸将人搂住,笑语:“难道,外面就没有令你迷恋的事物或者人吗?”
“有。”青南很坦然,他张臂回抱对方。
听见玄旸低沉的笑声,又听见他说:“是吧,我也有。”
睡吧,青南喃语。
抛弃烦绪,此刻就在这温暖而舒适的拥抱中,安心睡去。
清晨醒来,发现身边人已经不在,青南躺着不想动弹,身体仍感到很疲乏,长途旅行使人疲惫不堪,又没能在昨夜好好休息。
此时想补眠,也很勉强,院外不时有人语声,还有动物的叫声。
叫声很奇特,从没听过的声音,低沉而绵长,到底是什么动物?
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奇花异草,还有怪异奇特的动物,譬如进入地中后,见到红眼睛的野鸡(后世称作褐马鸡),见到长着榆叶的梅花(后世称作榆叶梅),诸如种种,已经不会再为新奇的事物感到吃惊。
但是这个叫声闻所未闻。
青南起身,穿戴整齐,他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寻觅声音的来源,确认就是从附近的屋舍里传出。
“觋鹭,你也听见了吧。我刚去看过,是一头比鹿大,长角短毛的动物,模样有点像兕兽(圣水牛),就是叫声不同。”
青露出现在院门口,眼眸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他平日里最喜欢新奇的事物。
“我见那户人家在屋后用篱笆围成一个圈养家畜的地方,那头异兽就关在里边。我猜南汾人像养猪那般在养这种动物,可惜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也没法问人家兽名叫什么。”
“可能是牛。”
青南说“牛”时,用的是地中族的语言,他继续说:“玄旸提过高地族人喜欢畜养一种动物,名称叫牛,牛本是一种从遥远西境传入高地族的异兽,它形似兕兽,性情温和,以青草为食。地中族人也会少量喂养,说是能用做畜力,也能宰肉食用,就是肉质粗糙,需要用慢火炖煮,才能煮烂。”
“我想起来了,去年在玄夷城第一次见到羊,那叫声也是极其怪异,我还被它吓了一跳。玄旸大哥就说,羊不算罕见,地中有一种家畜叫牛,是西边来的动物,南方没人见过。”
此时,又传来牛的叫声,青露不再说话,似乎陷入思索中,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表情认真:“觋鹭,我们想办法带两头牛回去羽邑。牛比猪还大,产的肉也多,猪要跟人争粮食,牛只吃草。”
“带不回去,路途遥远,又得过河又得翻山,何况荒野猛兽多,稍不留神,就会被虎豹叼走。”
不像青露那么兴奋,青南的言语冷静。
“这一路实在漫长。”回想之前走过的路,青露喟叹。
在南汾休整期间,青南不仅听到黄牛叫声,也亲眼见过,附近有户居民家中确实养着一头黄牛,每日清早见那人将黄牛赶去郊外食草,黄昏时分又会将牛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