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已经听习惯,见的次数也多,不再觉得这种家畜稀奇,就像猪和犬一样稀疏平常。
南汾人质朴又勤快,他们喂养家畜,主要是猪,有少量人家养牛和羊,种植庄稼,主要是粟黍,也有人家种豆与麻。
男人耕种,女人纺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这样的生活男女,辛苦又劳累,几乎没有闲暇时光,但在旅人看来,南汾的生活称得上祥和美好。
自从踏进地中,见过不少冲突与战争,失去庇护的人们流离失所,像鼋池兄弟那样四处逃难的人家不在少数。
在南汾暂居期间,青南开始整理行囊里那些记载旅行见闻的皮革,它们在路上不断积累,已经变得笨重,成为累赘,需要减轻负荷。
要是有比皮革更轻便的书写材料就好了,青南将一张皮革展开又卷起,抚摸皮革厚重的质感,心中想着。
听玄旸说,文邑的巫祝有时会用缣帛书写他们的符号,用来与神明交流。缣帛的材质又轻又薄,方便携带,就是十分昂贵,需要用蚕丝织制。
正思绪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婴儿牙牙学语的声音,青南像似想起什么,立即走至窗旁,果然看见邻院一名妇人在织布,身边还有个坐在地上玩戏,不哭不闹的婴儿。
阳光映亮青南的脸庞,也照亮妇人腰间的织机与纹理细腻的布料,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
蚕丝织制的丝帛不易获得,是奢侈之物,布料倒没有那么稀罕,材质也轻薄,同样能在上面书写。
就用旅途上采集到的玉石与她交易布料,女子爱美,应该愿意。
青南立在窗前,白袍整洁,羽冠华美,他戴着崭新的面具,身上散发淡淡的香草气息。
旅途使人风尘仆仆,顾不上整理衣容,只要过上有屋舍,方便洗浴的生活,青南又会恢复家居时的端靖模样。
在南汾只停留两日,两日后,玄旸与青南、青露踏上前往文邑的旅途,文震亲自将他们送到郊野,只见前方地势平坦,草木葱郁,河道交纵,前路不再崎岖,他们离文邑已经不远了。
文震交给玄旸一件漆盒,他说:“我有位妻弟叫南靖,他是南伯的儿子,如今在文邑担任国君侍卫,本来应该随我前来南汾,他却迷恋上一名文邑女子,不肯离开。”
文震叹息,继续说:“这是南伯给南靖的玉佩,想让他用做聘礼,好迎娶他喜欢的女子。”
“不知道迷恋上哪位女子?”玄旸打开漆盒,见到一件温润无瑕的白玉环,他问得随意。
“我在文邑时曾问过南靖,他始终不肯说。我暗地里猜想那名女子恐怕身份尊贵,不愿许配他,或者有丈夫,那小子才死活不开口。父母宠爱孩子,天底下都这样,我也只是猜测,实在不好跟老丈人明说,这可能不是一桩合适的姻缘。总之,玄旸,这件玉佩就拜托你了。”
“行,我正好顺路。”玄旸将漆盒收起,很爽快答应。
第38章
到地中的日子久了, 对平坦开阔,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感到亲切,对那些峰峦直擎云霄, 巍峨险峻, 绵延纵横的山脉也不再陌生,就连在水泽上翩翩起舞的朱鹮也习以为常, 羽人族熟悉水禽,但在南方, 看不见这种水禽。
晨曦照耀水泽,将一条形似丝带的溪流映得闪闪发光, 一群朱鹮飞落灌木, 啼鸣声彼此起伏,青南在溪边闲步, 眺望溪岸,见对岸升起炊烟,应该有人家。
昨夜露宿时,听玄旸说这一带都是荒地,河流众多, 沼泽湖泊遍布, 常有野兽出没, 得再往前走一段路, 才有一处名为霞息的小聚落。
溪岸似乎有不少人,炊烟袅袅, 却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又是在何时迁来此地定居。
地中时常能见到逃难的人, 这些人逃难的原因多种多样,譬如打不过邻敌, 想逃避奴役,或者遭受野兽骚扰,粮食歉收等等,他们来到新居地,可能表现得很友善,不愿与人结怨,也可能将外人都视作威胁,进行攻击。
青南正打算沿原路走回营地,就在这时,他见到一条小舟渡溪而来,舟上坐着两个女孩,大的熟练地划动木桨,将小舟停靠在溪岸,小的手挽一只篮子。
女孩已经发现青南,她们先是吓了一跳,连忙藏在灌木丛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出来,模样忐忑不安。
荒野的虎豹财狼多,女孩们离开家人,冒着危险渡过溪流,手中又都提着篮子,看样子是想到溪对岸采集食物。
两人穿着破旧的衣裳,消瘦的脸蛋上有双黑亮的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五官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对姐妹。
“青南,我来问她们。”
玄旸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这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青南身边。
只见他走上前,朝那对姐妹招手,用地中语说:“我们要去霞息,昨天夜里在这里过夜,不是坏人。”
他身形高大,总是随身携带武器,可就是这样,那对姐妹似乎不怕他,纷纷抬起头来,露出好奇的神情。
青南想,他大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毕竟声音也很亲和。
玄旸弯下身跟俩姐妹交谈,又回头招呼青南过来,与他说:“这两个孩子跟随家人从脊山迁徙过来,在对岸住了一段日子。她们说母亲生病,家里没吃的,饿得睡不着,一大早就跑出来寻觅食物。”
望向西面绵延的山脉,那里便是脊山。
他们身处群山环绕的盆地,与周边险峻而危险的深山相比,这里确实更宜居。
玄旸从行囊中掏出两张面饼,递给姐妹俩,妹妹抓住便吃,姐姐舍不得吃,将面饼小心翼翼卷起来,放在篮子里。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青露大声呼叫的声音,只见溪面上出现两条小舟,舟上有五个男人,他们携带弓箭,来势汹汹。
玄旸站起身,打量来人,两个女孩朝族人奔去,小女孩笑容满面,用力挥舞手臂,她手里还抓着那块面饼,面饼被她咬去一大口。
二十余栋简陋的屋舍,男女老幼共计百余口人,他们在湿地上过着艰难的生活。
这些人自称脊西人,说他们住在大河边上的邻居凶暴又残忍,在一天夜里突袭他们的聚落,杀死不少人,俘虏不少人,并放火烧毁房屋和农田。
迫于无奈,活下来的人只能逃离家园,他们翻越脊山,进入盆地,居住在荒野。
脊西人的老族长死在那场夜袭中,他们在逃亡路上推举出一位新族长,以便领导族众。
年轻的族长在地上铺设竹席,用粗木碗装鱼干,用粗陶碗装着稗米粥,招待这三位途径此地的旅人。
从山野一点一点采集来的稗子,对失去田地的人们而言,显然是很珍贵的粮食。
“他们好像没什么食物,我不饿。”青露没动跟前的鱼干和粥,低声与青南说。
青南发现制作鱼干的鱼很小,粥是稗子,窗外趴着眼巴巴注视食物孩子们,而族长的屋舍堪称寒酸。
“这是当地人的习俗,你不吃会显得主人招待不周到。”玄旸用羽人族语提醒青露,接着他嚼食鱼干,大口喝粥。
等三人用完餐,族长才问玄旸:“我看那两人跟你不像是同个地方的人,你们也要去文邑吗?”
“他们是南方人,和我结伴,都要去文邑。”
“玄旸,你是位旅人,结识的人多,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路过霞息时,将我的话转告霞息族长,就告诉他,我们会迁到霞息西边的林地居住。我们不会捕捞他们河里的鱼虾,也不会砍伐他们聚落外的树木,我们会自己垦荒,不会在他们开垦过的土地上种粮食。”
族长的语气近乎哀求,他身体前倾,倾向玄旸:“这里都是沼泽,鸟兽飞禽住得舒适,但不适合住人,我们的人四处打探,附近稍好些的地都住着人,就邻近霞息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坦,位置又高的土地,能播种谷物,住那里不怕夏季的大水。我们要是不打声招呼,就这么迁过去霞息旁边,怕霞息人怪罪,我们就这么点人,谁也得罪不起。我找过霞息族长几次,他都不肯见我,我是外来人,说话没分量。”
“我也是外来人,你怎知我去找霞息族长,他就肯见我?还一定会听我的话?”玄旸看向窗外聚集的人群,似乎老□□女都出动了,人们看向他的眼神灼热,恳切。
“前些日子,我去南汾和人交易东西,听当地人谈论你,说你是一位东方来的旅人,是南伯招待过的人,还说你是文邑王的女婿。如果是你,肯定能帮助我们。”
族长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地中族的礼。
见族长做出恳求的举动,在场的族人纷纷效仿,他们的神情愁苦,模样憔悴。
“外面关于我的传言不少,族长可不能什么都信,我不是文邑王的女婿。”玄旸不禁笑了,他扫视挤进屋内和围簇在窗外的人们,声音响亮:“我劝你们还是去南汾找文震,他是镇守南汾的将领。你们本就是生活在山地的人,青壮可以为南汾镇守关隘,那边能收留你们,那里也才是你们的去处。”
听见玄旸的话,众人议论纷纷,族长默然,显得惆怅。
“虎豹都有自己的领地,人也是,人其实比虎豹更危险。霞息人不能容忍你们进入他们的地盘,就算今日谈好了,日后双方也没法避免冲突,你们侥幸从脊西逃命出来,没必要把命丢在这里。”
玄旸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站起身,向族长回了个岱夷礼:“多谢招待。”
族长叹声气,不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自己年少的儿子。
青壮去镇守关隘,家人得到南汾庇护,那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离开族长屋舍,青南才问玄旸:“他们想去霞息,向你请求帮忙吗?”
青南能听懂部分地中语。
“是,我拒绝了。” 玄旸言语平淡。
他简略将谈话内容说给青南和青露听,青露听完陈述,很是同情这些人窘迫的处境。
脊西人背井离乡,不得不在湿地营建屋舍,他们的屋舍因地制宜,以泥土和木头做为材料,房子普遍矮小,有的屋舍建造得极其简陋,就像一间加工石器的棚子,除去顶上挡雨避阳的棚子外,四壁透风。
倒不是脊西人懒散,或者营建房屋的材料不易获取,而是许多人都病了,没法干活。
河岸边遇到的那对姐妹,姐姐叫阿鲤,妹妹叫小禾,她们的家就四面透风。
她们的母亲躺在屋子里,从门窗渗透进来的光照在她憔悴的脸庞上,母亲见有陌生人到来,吃惊地坐起来,呼叫女儿的名字。
阿鲤抱住母亲,轻声安抚她。
“我来给你治病,不要害怕。”青南说着地中语,他的声音温和。
母亲瞪大眼睛,望向青南没有表情的面具,她知道这人是巫师,但绝不是他们这儿的巫师。
青南试图靠近,母亲往后退缩,仍旧很害怕。
“听他的话,他能治好你的病。你也想早点好起来,才能照顾女儿,不让她们挨饿吧。”玄旸在旁劝慰,他的地中语说得流利,不像青南只能说几句。
母亲点了下头,眼中噙泪。
得到允许,青南开始检查病患的身体状况,又让玄旸代他做一些必要的询问。
基本能确定病情,青南离开病患的家,他站在屋外与青露交谈:“是痢疾,看来,不只她一人得这种病。”
进入这处小聚落后,就发现不少人的脸上呈现病容,有病痛啼哭的幼儿,有虚弱无力坐在家门前的青年,有躺卧在屋中哀鸣的老人。
“觋鹭,他们肯定是饮用污浊的水,或者食用不洁的食物,唉,逃难路上又饥又渴,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青露愁眉苦脸,不禁清点起在外面活动的疑似患病人的数量。
“我去通知族长派些人协助你们,得采集草药,熬制汤药,这么多人患病,要治疗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
玄旸说完话便行动起来,他快步朝族长屋子的方向走去。
姐姐阿鲤在屋内照顾母亲,妹妹小禾在青南和青露身边打转,她似乎一点也不怕青南。
人们天然惧怕看不见脸庞的人,因为无法从那张脸上获知情绪,有种不是同类,让人不安的感觉。
见到小禾一直在身旁转悠,青露像似想起什么,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把草药,又用手指向挂在木梁上的一只竹篮子,他对小禾说:“我们要採药救治你母亲,还有其他患病的人,你能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吗?”
青露说的是羽人族语,边说边比划。
小禾先是一愣,然后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进屋内,去找姐姐阿鲤,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得听明白了。
族群里有不少人患病,对正在挨饿的脊西人来说,治病不是最紧迫的事,所以在招待玄旸与他的伙伴时,族长没提过这件事,他也不敢奢想那个打扮得像巫师的异乡人,会愿意治疗他的族人。
“觋鹭有什么要求吗?如果能办到,我们一定照办。”族长压低声音,他继续说:“之前有一位巫师路过我们这里,让我们给他一头怀孕的母猪,他才能施展巫力救治病人,我们没办法给他找来一头母猪。”
能下崽的母猪是十分贵重的财富,这就是巫师要求的报酬。
“觋鹭不要你们回报任何东西,他和其他的巫师不同。”玄旸笑了,提到青南,声音都变得温和,他催促:“快去通知族人,将患病的人聚集在一起,再叫妇人们把家里用的陶罐、陶盆都拿出来,等会熬药。还得唤五六个青壮,让他们随我来,有事要他们帮忙。”
很快,玄旸领着一伙年轻人,来溪岸找青南和青露,见到溪岸停泊一条小舟,舟上还有三个携带篮筐的女孩,而负责划桨的人正是阿鲤。
“玄旸大哥,我跟那对姐妹说要去采药,姐姐就去喊她的朋友,这些女孩都是来帮忙的!”青露满脸笑意,向玄旸邀功。
玄旸投去赞许的目光,拍了下青露的脑袋。
玄旸和青南、青露在脊西人的聚落里住了三天,第四天离开时,几乎全聚落的人都来送行。
青南谢绝脊西人的酬谢,那是一些食物,与及几样能用来交换物品的工具,譬如蚌刀与鹿角器,这是他们仅有的财产。
妇人和女孩们将彩绳系绑在青露和玄旸的手臂上,为他们祈福,青露手臂上系得最多,他忙前忙后,救治不少病人。
似乎没有人敢碰触巫师,没有人敢将彩绳系在巫师身上,人们看向青南的眼神带着敬畏。
阿鲤和小禾互相看视一眼,小禾走上前,她仰起脸蛋,与青南对视,她说:“我和姐姐都想送你,谢谢你治好我们的妈妈。”
像玄旸那样,青南蹲下身子,这样个头就和矮矮的小孩子齐高,他伸出左臂。
小禾立即将两条彩绳绑在青南手臂上,做完这件事后,她十分雀跃,朝姐姐跑去。
来送行的人们已经远去,青露还在不停的挥手,他的两只手臂都挂满彩绳,有三四十条之多。
“青露,这是月华结。”
玄旸瞥见青露在摩挲手臂上一条花卉结彩绳。
“是什么?”青露很好奇,他已经发现这条彩绳和其他彩绳都不一样,编着精致的花纹。
“月华结,地中女子会将月华结送给爱慕的人。”
“啊!”青露满脸通红。
第39章
那花清雅美丽, 许多已经盛开,也有不少花苞在清晨的露水中悄悄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住的花心, 有种含蓄、婉约之美, 就在这蔚蓝的天空下,尽是艳红色的, 橙黄色的月华花,它们在阳光下怒放, 在和风中摇曳。
基于花色而有意错落种植的花卉,青绿的叶子, 月白色的院墙, 朱色的廊道,碧蓝的水池, 构成绮丽的色彩,这就是文邑王的池苑。
月华的花名源自开花规律,因为它几乎月月开花,后世称作月季。
青南显得恍惚,他似乎曾在想象中见过这样的地方, 只是那个地方盛开着莲花。年少时, 他曾游荡在羽邑已经废弃两百余年, 残垣断壁, 杂草齐膝的王室池苑,想象它昔时鲜花盛开的样子。
“觋鹭, 请再和我说说南方的事。”
红色的缨带拂过脸庞, 那张脸温雅、俊秀, 从他口中说出的岱夷语莫名有种韵律美。
“帝子,还想了解哪些事?”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笑时眉眼似春风:“地中没有海,但我听说过大海,人们说大海的潮水时而进时而退,没有规律。觋鹭,我想知道南方人住在海边,他们怎么营建房子?”
来到文邑,才知道文邑人称呼他们的王为“帝”,这位帝子,便是文邑王的长子文曜。
他身穿的红色锦袍华美夺目,嘴角的笑意潺湲:“我曾听人说,海边的人就像海鸟一样,会将家建在海崖上,每当潮水退去,他们就沿着绳索下来,到海滩拾取海产。自从见到觋鹭后,我觉得人们的说法都是错的。”
“人们说南方人住在树林里,睡在树上,又说南方人住在海崖上,在崖石间凿窟做居室,想来都是胡言,要是真得和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觋鹭就不会身穿丝袍,以美玉佩身,我想南方的屋舍,也同样高大、华美。”
少年的话让青南诧异,他生长在深幽的宫城里,偶尔能到城外走动,他不是一位旅人,从未见过广阔天地,却有广阔的胸襟。
“人们因为环境的差异,而营建不同的屋舍,有些海边居民会在海水侵漫的土地上打下木桩,再将房子悬空搭建在高高的木桩上面,人们往来倚靠小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舟,出行很方便。”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现在花丛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装束,脱去形影不离的岱夷斗篷,换上一身绛红色长袍,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象牙笄,左耳上戴着绿松石耳坠。
腰间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实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围上一条彩织的腰带,悬挂着玉石配饰与一把玉柄细石刀。
“旸哥,觋鹭正与我讲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见到玄旸,立即迎上去,显得很亲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说:“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头跟他说一早就不见你人影。”
“那老头总爱跟我唠叨祖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早听过无数遍,我都要睡着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两人,笑语:“要是觋鹭能在文邑多住些时日,我想请巫祝将觋鹭的见闻记录在典册上,以后我的孩子、孙子就都能听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访文邑,你都想让巫祝记下他们的见闻,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给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说文邑的典册室很大,足够收藏旅人们的故事。”
听见玄旸夸张的说辞,文曜忍俊不禁。
红色锦袍少年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红色的廊柱间,仿佛他便是这尊贵的朱色本体,是文邑清雅的池苑与气派巍峨的宫城塑造出这样一位帝子。
帝子已经离去,池苑只剩他们两人,青南端详玄旸的长袍,是件丝袍,颜色纯正,使用的是提纯过的矿物染料,才能染成这样纯净的色彩。
来到文邑后,青南已经熟悉文邑王族身上华美多彩的衣物,从而他能断定玄旸身上长袍的产地。
“好看吗?”
谑戏的语气,那家伙一脸笑意。
确实好看。
旅人不讲究穿用,这家伙有张俊脸,但总是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也颇有些身份,衣物却总是因为旅途磨损而显得破旧。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况他拿出珍贵的饰物装扮自己,又穿上贵重的文邑长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与帝徵有点亲戚关系,不过那关系毕竟疏远,帝子为什么称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称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会承认这样打扮很吸引他,让对方得意洋洋,他问正经事。
“我年少时……”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双腿交叉,做出习惯性的抱臂动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见到一只蓝翡翠鸟在池中戏水,玄旸的声音有些慵懒:“在文邑的宫城住过三年,和宫城里的子弟都认识,他以前喊习惯了,没改口。”
“你在文邑的宫城住过?”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带上,我那时十一岁。我年少时比较讨人喜欢,可不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见我没有父母,就允许我到宫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但文邑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适,那时年纪也不懂忧愁,天天都很快乐。”
“很少人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一个故乡,又似乎到处都是故乡。”青南的声线柔和,甚至有些感伤。
这家伙打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同为孤儿,青南至少有安稳的青宫生活,孩童时期不需要不断地去接纳新事物,去面对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连语言交流都成问题。
“确实,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这儿。”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这件袍子,是在文邑织制的吧你将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换上,可是你姐姐馈赠的物品?”
“倒不是,这是帝徵去年赐我的绛袍,我要是不换上,可就要被宫城里的人责怪不讲礼仪啰,文邑就是这点麻烦,人们十分重视衣容。”
玄旸端详青南的衣容,他赞道:“青南,你适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尘不染,白色的丝袍,清洁无垢,美玉配戴在乌黑的发髻上,腰间的长带飘逸。
玄旸低下身,撷一支红色的月季花,他将花别在青南衣襟上,并凑上前轻嗅,低语:“月华赠佳人。”
这家伙有时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为,青南没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样,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将它插在玄旸发髻上,他不语,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为喜爱月华,会将月华结赠予爱慕之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们两人,毕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戏的地方,一向有人负责打理,玄旸没法一把将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墙上亲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着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许多,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和风中微笑。
“那个傻孩子又去城门外看阙楼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飘动的带子,他轻语:“我小时候第一次来文邑,也对那两座阙楼感到惊讶,当时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说这里的人们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们视历任文邑王为地中人的共主,尊称为‘帝’。我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王国气象,不只是阙楼,不只是池苑里人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墙,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