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认清这一点,在这世上,他没了爹爹,其实早就没了家。
这话继续说下去,难免惹人伤怀。
钟洺眼看天色不早,小潮退不了太久,他也该往回走。
“下回有机会,我们也尝尝你的虾酱。”
他说笑一句,叫来小弟一同离开,回头时见苏乙还在原地,正朝这个方向挥手。
钟洺提醒小弟一句,钟涵转过身,和他一道挥手,回应一番。
即使离得远,钟洺也觉得苏乙当是笑了。
他太瘦,日子过得苦楚,面相却不见多少苦意,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淡秀,若是养胖些,换身鲜亮衣裳,肯定是个模样周正的小哥儿。
走出好远的距离,钟洺恍觉自己还在想苏乙。
偏偏钟涵挑在这个时候突然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再找苏乙哥哥顽。”
他抬手轻刮一下小弟鼻头,“你喜欢苏乙哥哥?”
钟涵用力点头。
“喜欢。”
苏乙回到卢家船上,天已经蒙蒙黑,同去赶海的刘兰草和卢雨早就在船上安坐,见了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怎的这么晚才回,上哪处野去了?谁家小哥儿和你似的天黑了还在外头转悠,也不怕人家传些闲话,你不要名声,我们家还要。”
刘兰草说到这里,冷哼一声。
“真是翅膀硬了,不过是帮着指认了个贼,眼看就要抖起来,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舅母说话总是夹枪带棒,苏乙都想问问她一天到晚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
他把手中的木桶往船板上一放,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海滩上人太多,没什么好东西,所以走得远了些。”
卢雨撇着嘴上来看,发现这一桶居然几乎是满的,有七八个掌心大的白贝,还有几只青蟹和海螺、肚脐螺,两只不小的带子,缝里填着蛤蜊和一把海带。
倒是不比他和娘两人加在一起的差。
即使如此,嘴上仍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苏乙哪里不知他的德性,并不多话,把东西放下就去了船尾。
刘兰草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吃了饭,灶上只剩一摞脏碗,锅里剩了个米粉底子,汤多粉少,还有半条坑洼洼的鱼,估计是卢雨或是卢风吃剩的。
米粉还有余温,苏乙倒出来连汤带水地囫囵吃了,半条鱼没要,直接倒进海里。
他今天之所以回来得晚,是因为自己在海滩石头上烧了两只大蟹子,掀开都是黄,吃了个饱。
过去他是不敢这么做的,可自从认识钟洺,却好像就多长了个胆子,反复在心里默念着我不欠谁的,我凭什么要亏待自己,多念几遍,就生出一股豪气来,半点不客气地把最值钱最大的两个螃蟹吃进肚子里。
刷碗时,他借着夜色遮掩,吃了一粒钟洺送的药丸,盼着明天睡醒,风寒就彻底好了。
过去他不觉得日复一日地活着有什么意思,新的一天无非意味着新的疲累,可现今他会想,兴许明日又能见到钟洺、小涵哥儿和小猫多多。
长久压抑的心如同散去阴云的天幕,透进一丝太阳。
更晚时候,他洗完最后两件衣裳和一条被单,搭晾在船顶牵出来的绳子上,又打了水洗漱一番。
进船舱歇息前,他敏锐地听见卢雨似在和刘兰草说小话,于是没急着推门而入,意外的,他听见了钟洺的名字。
“娘,我当真中意钟洺!”
“你中意管什么用,你是头一天生在白水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那等人家,你嫁过去生孩子之前还得先帮着养小叔子,纯等着喝西北风!一天天,真是气死我算了,要不是你舅母告诉我,我还不知你起了这等心思。”
卢雨在心里暗骂刘顺水,什么大嘴巴,还能让这事教舅母听了去。
“可是钟洺水性好,挣得多,且不都说他已学好了……”
“我呸,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傻愣愣的年轻哥儿和姐儿罢了,说句不好听的,狗改不了吃屎。咱们村澳多少好人家的汉子你不选,偏看上钟洺,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我还不知你就是看上他那张面皮……”
卢雨大概被戳中心思,默了一瞬,刘兰草又斥他几句。
“你又不是苏乙那等嫁不出的老哥儿,平白自降什么身价,江家置了新船才娶走你大姐,到了你这里,反倒去倒贴一个浪荡穷汉子,你信不信,这事传出去,你大姐在江家都要跟着丢脸面。”
这之后,卢雨彻底不说话了。
几息后,舱内隐约有啜泣声传出,苏乙暗暗咋舌,意识到这是卢雨被骂哭了。
这确实是记忆中刘兰草难得说重话的时候,以至于后面声音都压不住,被苏乙听了个分明。
同时他也惊讶于卢雨原来瞧上了钟洺,不过细想也并不意外。
那样高大英俊的汉子,谁不心许。
不是卢雨,也会是别家漂亮能干的姐儿或哥儿。
他设想着钟洺与人结亲的场景,心绪驳杂,如一团乱麻。
在外面又等了好半天,待卢雨哭完才推门进船舱,窝进属于自己的狭小地界,团成一团躺下。
药丸的清苦气还弥漫在口中,他不舍得吃糖,遂含着苦意入,一想到药是钟洺送的,又觉得苦也是甜的。
第二日,钟家几艘船天刚蒙蒙亮就离了岸,赶大潮去了海里打桩网蛰。
多了一艘船便多了两个桩,累得各个气喘如牛。
幸而蛰讯正旺,随便张一网子都是丰收,收获的最大一只蛰大如车盖,引得附近的船都过来看。
“这一只蛰,得有个几百斤!”
“谁说不是,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蛰了,今次真长了见识。”
种地的农户据天时定收成,水上人也一样,虽说各色渔汛年年有,但数量多少并无定数。
大海蜇分了四五节才捞上船,在舱里分拣时,三四个人一起上手。
头身分离,一摸一包水,两只手兜着也往下漏。
几船蛰带回来,已是巳时左右。
钟洺另提了个网兜,里面装了几十个鲍鱼,今天海里海蜇太多,不易下潜,他只就近转了转,找到一座满是石底鲍的礁石,撬了个痛快,正好给闵掌柜交个差。
能抽鱼筋的大鱼没能遇见,他跟六叔公打听,六叔公直接道:“你怎忘了海里还有鲟鱼,赶上大的能有个几尺长,足够你用。”
经六叔公一提醒,钟洺恍然大悟,“还真是忘了。”
海里的鱼太多,有时候捕上来都不知叫什么,需问六叔公这等老把式才行,长久不见,哪里能想得到。
鲟鱼的鱼筋美味,曾是九越县的贡品,能入御膳,私底下海边人都叫鲟鱼鲟龙,将其鱼筋叫做龙筋。
听这名字,就知哪怕和鲨鱼筋比也差不太多。
不过这种鱼多趴在海底,水浅的地方没有,想寻一条,还得专门找个机会撑船出远海。
看来鱼枪近日是做不出来,钟洺暂收了心思。
既做出来是要长久用的,也就不急于一时。
扒蛰、运蛰,在竹棚、矾池和铁锅间来回跑,钟洺浑身是汗,干脆和不少汉子一样脱了上衣,只搭一条汗巾子在脖子上。
海边人没有陆上人那么多讲究,汉子打赤膊,哥儿姐儿露个胳膊或小腿,湿了衣服皆是常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他一使力气,肌肉绷紧,腹部块垒分明,不知又惹了多少双眼睛热辣辣地瞧。
心里记挂着忙完去圩集送鲍鱼,钟洺运步如飞,看得有人忍不住就近同钟春霞道:“我发现你们家阿洺但凡肯下力气正经做事,一个人能顶两个用,看这体格,是个能撑起门户的。”
钟春霞知晓这妇人有个适龄的哥儿,也到了说亲的岁数,猜测应当不是没话找话。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妇人唤来在船上另一边扒蛰的小哥儿,“这是我家灵哥儿,灵哥儿,这是你春霞姨。”
被称作灵哥儿的小哥儿叫了人,钟春霞打眼看了两下,盈着笑夸了几句。
待小哥儿走远了,她同妇人道:“是个好孩子,我也知你意思,但我那侄儿的性子你也晓得,我可不敢越过他做什么主,待我问过他,再给你回个话。”
另一厢,钟洺在矾池边上往里倒蛰皮,哗啦啦一顿响后,遇见了正往这头来的刘顺水。
两人打了个招呼,刘顺水再度喊他去家里吃酒。
“咱们好些日子没聚了,我还叫了守财哥和虎子,你们三个一家的,晚上一起来。”
第21章 拒绝
刘顺水太过热情,钟洺不好推拒,加之听说钟守财和钟虎也去,便也就顺势答应下来。
正好下午要去乡里一趟,届时买些像样的吃食添个菜,不至于空手上门。
处理完满船的海蜇,到乡里时已是下午。
钟洺沿着码头一路往八方食肆走,留意着道旁左右,没看见苏乙。
多半是因为沙虫放久了不新鲜,今天一早就赶来卖了,却不知生意如何。
且一来二去,他还真有点馋苏乙做的虾酱,本想着遇见了就买一些,结果还是错过。
一兜鲍鱼拎到食肆后门,伙计认得钟洺,直接给他放行,让他进了后院,搬来大盆,鲍鱼全数倒进去后,闵掌柜也来了。
如他之前所说,这些都是表面较为坑洼,不够平滑的石底鲍,做不得假,大小匀称,各个如鸡卵,尚是鲜活的。
“你来得巧,今晚我说的那位老主顾正好在食肆订了桌席面,催我有没有寻到好鲍鱼。”
钟洺道:“近日忙着出海捕蛰,加上成片的石底鲍不好寻,今天碰见了,这才紧赶慢赶地来了。”
闵掌柜点点头。
“赶早不如赶巧。”
他指了个伙计再挨个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混进去的死鲍鱼,然后再过秤算账。
钟洺对自己带来的东西有自信,检查过后自然是一个死的都没有,上秤称出来十五斤之数。
这个大小的鲍鱼,市价大约是一百二十文一斤,多出来的几个钟洺当成添头,总共收了闵掌柜一两八钱银子,被钟洺装进随身的布口袋里。
离开前他听见厨子指使帮厨杀一只鸡来配鲍鱼,听起来就补得很,钟洺记下这个吃法,打算有机会也在家里做一顿。
出了八方食肆,没走几步就是四海食肆,辛掌柜站在门口和伙计说话,钟洺躲闪不急,被他给抓了个正着。
“你又和姓闵的老小子做成了什么生意?”
辛掌柜眼看他提着空网兜从八方食肆那边过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有好东西,你也往我这处送一送,我又不是不给钱,且我不比他大方?他那人素爱斤斤计较,亏你忍得了。”
钟洺有什么说什么。
“闵掌柜上回在我这里订了些鲍鱼给他的老主顾,我今日正好给他送来。”
他道:“若是您家食肆灶上有什么缺的,也可尽管说与我,我得了差不多品相的,直接送来给您,省得您跑一趟。”
辛掌柜听懂了。
这小子是不喜在送货一事上承担风险,你要什么,他才送什么,不过敢这么开口就是本事。
换了别人,哪敢夸下海口,不仅要什么就能送什么,且还有品相可以挑拣的。
“别的都可有可无,我唯独惦记上回没赶上的那一兜好龙虾。”
不说食客,连他都馋得慌,码头上别的水上人不是没有龙虾卖,可数量少得很,全是撞运气得的,三五只的数,一日里做不得几盘菜。
站在日头下,辛掌柜眯着眼睛道:“你下回再得了那等好龙虾,送到我这里来,多少我都收得下。”
为显示出自己比那姓闵的强,还专门从账上支了一百钱的定钱。
“记得,多了不怕,少了我可要嫌的,怎么也得有个十只的数。”
送上门的定钱何必推脱,钟洺收下笑道:“辛掌柜放心,就这三五日内,保管给您送到。”
辛掌柜又问他还有什么海货易得,能在海底闭气潜多长时辰,很有一番兴致,两人正说着话,里头出来个伙计请示道:“掌柜的,上回您带回来的那坛子虾酱治成菜,食客都说好,这会子快用完了,胡师傅问您可记得是在何处买的。”
辛掌柜皱起眉头。
“我哪记得,上回不是嘱咐你们,是在圩集上一哥儿手里买的,你们没再寻着那人?”
伙计抓了抓后脑勺,摇头道:“您只说是个哥儿,这要去哪里找。不过这几日我们出去采买时,确没见着卖虾酱的哥儿,婆子、夫郎倒是有。”
钟洺还没走,这晌听了一耳朵,忖度着问道:“辛掌柜,您说的哥儿可是差不多这么高,穿灰衣裳,头发略有些黄糟糟的,说话声音不大,生得瘦弱。”
他举起手照着自己肩膀比划两下,辛掌柜细细一想,猛拍了记巴掌。
“好似真是这么一号人,莫非你认得?是你们澳里的哥儿?”
钟洺颔首。
“正是我们白水澳的,他做的虾酱是自己琢磨的方子,和别家都不一个味道,轻易学不去。”
虽然还没吃过,跟着夸几句总没错。
“那此事就容易了。”
辛掌柜给伙计使眼色,让他好生听着,接着同钟洺吩咐:“劳驾你回去帮忙传个话,让他下回来乡里卖虾酱,也顺道往我们这走一遭,送上一坛子二斤沉的。”
“没问题。”
钟洺应承下来,没想到还顺便替苏乙揽了桩生意,外加自己的龙虾也定出去不少,他作别辛掌柜,心情一好,直接在熟肉铺包了两只烧鸭,回去时走路都带风。
到了白水澳,先往船上送网兜,换了身衣裳好去吃酒,下船时提一只烧鸭给二姑,好让家里晚上添个菜。
油纸包一拆开,三个小的眼睛都直了,钟春霞忍不住数落钟洺,“这一只鸭子得要个几钱银子,你成日说要娶亲娶亲,花钱还这般大手大脚!谁敢嫁你?过日子过日子,过的是细水长流安安稳稳,不是今天敞开了吃肉,赶明了只能喝汤。”
钟洺也知今天两只鸭买的冲动,但要说贵,也没有多贵。
“又不是天天吃,一年到头尝不得几回。”
他躲开二姑想要拧耳朵的手,“何况我去顺水家吃饭,不拿点像样的东西怎行,既买了,没有我和他们吃,让家里人吃不着的道理。”
鸭子买都买了,天热放不住,不吃也得吃了。
钟春霞肉疼得给了唐大强,让他切了去,又拉着钟洺,去钟家船舱里说话。
“有件事要同你讲,今天黄家老三的媳妇找到我跟前来,那意思,是要替他们家的灵哥儿说亲。”
她看一眼大侄子,“你该听得出这话什么意思。”
钟洺又不傻,确实听得出。
他二姑又不是媒婆,别家找来的,只能是为他说合。
不得不说,村澳里的风向变得够快的。
按理说他早就想好了,不图模样,不挑家室,只要看着顺眼就能相看,可如今真有人到了眼前,他却只想拒绝。
二姑还在自顾自说着。
“黄家的灵哥儿你可有印象?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天近了一瞧,称得上文静秀气。黄家是后迁来的,在白水澳族人不多,沾不上什么好处,日子只能说过得去,不好也不坏。”
钟洺不认得什么黄灵,他向来少和村澳里的哥儿姐儿打交道,上辈子是不在意,这辈子是在想在意之前,就已经留意到了某个人。
似有什么念头在心底呼之欲出。
他始终不搭腔,惹得钟春霞不得不问出口。
“怎的到这时候成了闷葫芦,急着成亲的不是你?这黄家哥儿,你是想相看,还是不想相看,总得给我个准话。”
“还是不去相看了。”钟洺未曾犹豫道:“麻烦二姑回了黄家。”
这下轮到钟春霞不说话,钟洺以为是二姑恼了自己,怪他想一出是一出,哪知抬眼望去,二姑却是在笑着望自己。
仿若回到那日在船上的时候,他又被看得后背发毛,忍不住伸手挠了挠。
“二姑,你有话说话,这么样我瘆得慌。”
“你要是心里没鬼,瘆个什么劲?”
实则今日开口说这件事之前,钟春霞就料定钟洺不会答应,小仔可偷偷告诉了她,他大哥不仅给苏家哥儿送糖果子,还帮人卖力气挖沙虫。
眼里有了人,哪里还能和别的相看。
他们老钟家养不出朝三暮四的花心孩子。
“你同二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中意的人了?”
钟春霞没直接提苏乙的名字,问得含蓄。
钟洺两世为人,也算见多识广,偏生在情爱一事上全然白纸,他说不清自己对苏乙的心思是不是中意。
“我也不知。”
没直接说不是,那就是有戏。
钟春霞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子,提起这等事还是个脸皮薄的,她扬了扬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心里有数,我不多啰嗦,只有一事你要知晓,一旦定了心意,该走的礼数便今早走起来,你到底是汉子,不能等着人家小哥儿开口。”
钟洺快被二姑说晕了,不知怎的话题已转到走礼数上去,连“小哥儿”几字都忘记否认。
钟春霞套着了话,心满意足。
看来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有侄夫郎了。
酉时上下,差不多是水上人吃晚食的钟点。
钟洺提了烧鸭子去到刘顺水家的船上,刘顺水还没成亲,尚和爹娘、小妹住在一处。
到了地方,得知今晚的席面摆在刘顺水成了亲的兄长,刘顺风家的船上。
“我嫂夫郎带着小侄子过来婆家,今晚同我爹娘小妹吃晚食,不然怕咱们吃不尽兴。”
两家汉子都是一处玩的,熟悉得很。
钟洺上船跟刘顺水爹娘打了个招呼,随他一道离开。
水上人操持饭食容易得很,随便往滩上、海里捞几圈撒一网,就能凑上一桌菜色,有鱼有蟹,有贝有螺,再炒一碟子青菜,烧个热汤足矣。
更有那风味上佳的墨鱼鲞、黄鱼鲞,是待客时才舍得拿出来的好东西。
过来的数人里没有空手的,有人沽了酒水,有人提了腊肠,然则都胜不过烧鸭子的风头。
鸭肉入口,油润馥郁的滋味卷过舌尖,再配一口凉酒,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酒过三巡,酒量最差的刘顺风眼神开始犯迷瞪,钟守财比他好不到哪去,余下三人,钟洺酒量最好,浑像喝的都是水,刘顺水则是吃酒上脸,这会儿一路红到脖子,但眼神仍清明。
最后是钟虎,其实钟虎酒量中等,不算好但绝没有太差,今晚却醉得最厉害,这会儿已经一脑袋扎在桌子上,嘴里含含糊糊,说些没人听懂的话。
钟洺想到今晚他也比平常都沉默,大抵是吃多了闷酒,才第一个醉倒,不禁疑惑。
“虎子这是怎么了?”
刘顺水比他更疑惑。
“你还不知道?虎子中意吴家香姐儿,但吴香前日已和白沙澳的汉子定了亲。”
随即压低声音道:“好似是今日虎子才知晓,这不一下就泄了气。”
钟洺:……
他只知前半句,后半句是当真不知道。
“看来是缘分没到。”
他拍拍钟虎后背,事已至此,只能说些徒劳的安慰话。
转念一想,若是自己猝然得知苏乙与人定了亲……
捏着酒盏的手指一紧,分明没有这件事,心里照旧空落了一瞬。
莫非这就是中意?
刘顺水却趁势给钟洺满上酒,玩笑着道:“咱们都是该说亲的岁数,谁心里还没个一二念想,单你一个从没提过,这可不公道,你若有,也该同我们说上一说。”
汉子们私下吃酒时,说些这样的话题也是常见。
尤其是打?光棍的后生小子们,每日一睁眼,除了干活攒银钱,就是惦记着讨媳妇夫郎,出海打?鱼着实累得很,不琢磨些美?事还有什么意思。
比起钟虎,刘顺风和钟守财没醉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一听这话,当即来了劲,跟着起哄。
钟洺吃一口酒,又夹两筷子菜,选了个海螺,慢吞吞地转出里面的肉,撕去苦胆后嚼了,全数咽下去后方?道:“确实有。”
周围几人都被他的磨蹭给急坏了,听得这话,钟守财一下子坐直,“当真?以前怎没听你提过?”
他捶钟洺一下子,咧嘴乐道:“你小子瞒得怪严实。”
钟洺还是头一回与人讨论这等话题,过去他向来是觉得成?亲没什么意思的那类人,拖家带口,平日里做事花钱皆不能随心所欲,回到船上大孩子吵小娃娃哭的,有什么意思。
“是近来才有的。”
甚至就在刚刚他才猛地想通关窍。
身形随着钟守财的动作晃悠一下,钟洺摆手道:“好了好了,问也问了,再多的我可不说了。”
说出来平白教人议论,这等事他做不出。
话是如此,其他人焉能轻易地放过他,酒席后半程,除了已经醉到桌子底下去的钟虎,三人全数围着钟洺一个人灌酒。
然而任凭怎么打?听,钟洺都把嘴巴闭得紧,问了好半晌,也只问出对方?是个小哥儿。
月挂中天,席面终于?是散了。
刘顺风直接睡在自家船上,刘顺水送走来客,收拾了番残羹冷炙,看看天色,估摸着嫂夫郎已带着孩子在婆家睡了,他便也趁势留下凑合一晚。
钟守财和钟洺则一边一个,把成?了烂泥的钟虎架起来,送回他三叔船上。
这么折腾一顿,作别钟守财后,钟洺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也有些酒意上头。
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九越本地酒坊出产的便宜高粱酒,比不得前世在北地军营里喝的烧刀子,可这具身体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未及后来更上一层楼的酒量。
他家船离刘家船最远,少?不得再走几程。
这个时辰,为着转日早起劳作,家家都熄灯歇息了,海湾里渔船安然排列,静谧无声。
清冷月色笼着广博的海面,似撒了层耀眼的碎银箔,浪花阵阵拍岸,脚下沙滩上,细听可闻窸窣声响,挖沙的小螃蟹,蹦跶的弹涂鱼……
钟洺撑着有些困乏的眼睛,本该急着回船睡大觉的他不知不觉间放慢了步子,很是贪恋眼前的这份平静。
一路溜达,眼看快到时常下海的崖壁处。
他脚下一顿,最终还是继续向前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吹吹风,醒醒酒。
半道上视线扫过一个小小的黑影时,钟洺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前面确实有个人,正?蹲在崖壁下的一角落里,闷头挖着什么。
那小小的一团身影,如今不消多想也认得出是苏乙。
他刻意踢开了一枚被螃蟹吃空的螺壳,弄出点动静,小哥儿一惊,因而转过头来。
此情?此景,倒让钟洺想到江家喜宴那夜。
回想起来,几次见到苏乙,对方?都没有闲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