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相中王冬梅。他们家那时还穷着,根本没有几个小姐儿愿意来相看。二田把王冬梅娶回家了。
再往后,就是家里不和了。
面子,为了面子……
王冬梅要往娘家送东西,从试探到明目张胆,从拿一点到拿一半,再到全拿走,二田为什么如此纵容?
黎峰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时间无序,有些是二田小时候,有些是长大后,乱七八糟的。他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些声音。
二田常说“娘就是偏心你”。
王冬梅的想法不提了,二田这样干,除了心里憋着气,应该也有在老丈人家常受夸赞的缘故。
家里弄成这样,满山寨的人都知道二田不是个好的,知道他是怎么把好日子过成这样的。所以他破罐子破摔,就像不会再次上山一样,他宁可认下这一件烂事,也不去创造更多“笑柄”,哪怕有成功的可能。
黎峰低声自语道:“他是不是有病……”
他翻个身,想到山寨生活的难处。这些“嘴巴”们离得太近了,他们一家都去了府城,还拉拔了其他兄弟,偏偏二田这个亲弟弟没管。时日久了,寨子里的人明着不说,暗地里则会指指点点,不敢说他,但会嘀咕他娘心太狠。
分家能另立门户,但断不了血缘关系。二田没有面子,过得不好,他们家再红火,都跟涂了一滩烂泥一样,清白不了。
黎峰闭闭眼。他很烦,脑中最大的声音是“把二田踢走”,但寨主的教导在心中记着。事情想到这里,黎峰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了。
他的行为,山寨里的人都看得见。这里讲究人情关系,他连亲兄弟都不帮扶,有问题就赶走,不管死活,其他非亲非故的人,又能在他这里讨着什么好?
刚听来的道理,用什么方式去实践,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黎峰决定从熟悉的事情上入手。他最熟悉的事就是打猎了,他要带二田上山一趟。看看二田是不是真的被吓破了胆子。
在寨主家休息一晚, 黎峰就去了晒场。
二黄一清早就在外头晃悠,见了他就跑过来摇尾巴。黎峰问它昨晚在谁家过夜吃饭的,它只会汪。
晒场一切如常, 新一天的忙碌开始了, 很早就有人来卖山菌,上工的人忙中有序,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孙夫郎起得早,两个孩子还在屋里睡着。
一路奔波,孩子们都累了, 吃饱喝足,睡得可香。早上醒了, 哼哼唧唧喊着“酸”,孙夫郎在他们身上揉搓了一顿, 他俩又睡了。
昨晚上胡郎中来过,给他们父子把脉,开了一副风寒药,煎水喝了就没事了。
两人碰面, 黎峰跟他说了安排。
“吃过饭了吗?吃完饭我带你去见寨主。这几天你在晒场住,我去找人谈蜜坊的事,带他们来见你。我回府城之后, 你就搬到山下的房子里住着,跟他们做邻居。这对夫夫有一整片猎区的蜂房,他们的孩子跟你小儿子一般大, 夫郎是个外向性子, 你们能作伴。”
晒场人多,吵闹了些,却足够让人安心。
两个孩子也要多多休息, 山下的房子还要收拾,过阵子再搬,刚刚好。
孙夫郎已然放松了许多,问了寨主家的距离,算着来去的路程,能在孩子们睡醒前回来,便找人帮他看着点孩子,他跟黎峰走了一趟。
这都是走个过场,见过寨主,孙夫郎就在晒场自由活动了,要是愿意,也能让二骏夫郎带他去村子里逛逛。
黎峰暂时没管二田,先紧着蜜坊的事情办。
蜜坊建成之前,他们需要有个“家庭作坊”,在家炼蜜,先把客商定下的五百斤蜂蜜交付。
蜜坊的事比预想中顺利,他到大强家,不过两杯茶的功夫,大强和姚夫郎都说要并入商号。
这件事大强从府城回来后就在考虑了,跟他夫郎商量过很多次。
要是他们单独干,就要跟商号一样,另外请人拉班子送货。货送到府城只是第一步,怎样卖出去、卖个好价,还能有长长久久的回头客,就是很难的事了。
他们还没出过山寨,到县里做生意都是摆摊的小买卖。这个生意做起来,他们要厚着脸皮占商号的便宜,让黎峰和陆柳也里里外外的帮衬。
商号是整个寨子的饭碗,他们长期搭伙,不见分银子,旁人会有意见。这样麻烦朋友,也伤了情分。
还有很现实的问题,前两个都厚着脸皮干了,他们也没足够的银子另起门户。
他俩还商量过怎么提出并入商号的事。商号今年红红火火,生意比去年好了十倍不止,他们的蜂蜜还没打开销路,这样是不是太占便宜了?
话说开了,黎峰就跟他们详谈并入的事。
蜜蜂很贵,这是挣钱的买卖。可以参考山货和药材的分股来,这两种是单独算的,以寨主家举例,寨主家在山货上仅占股一成。在药材上则有两成。
黎峰说:“蜜坊的建成,养蜂和蜂房是很重要的一环。前期我们都没帮你,这都算你们出的。我们四六分。你们夫夫俩占六成,商号占四成。你们出蜂房和蜂蜜,商号出银子盖蜜坊,出师傅教炼蜜,也提供销路。除了蜂蜜,还能往外卖蜂蜡。”
这个比例是他们在府城算过的,黎峰跟寨主说过,也算合适。
大强和姚夫郎占六成,他们想拉拔亲戚方便。可以让人得个半成、一成的。他们占大头。
黎峰又说:“我们也可以算大点的股,分一百股,你们占六十股,商号占四十股。每挣一百两银子,你们就能得六十两。这样你们分给亲戚的时候,心里能有个数,别以为一成说出来很少,这足够多了。”
这种大事,姚夫郎没抢着答话,等着大强做主。
大强侧头跟他低声商量,没避着黎峰,大概是他们要拉谁、不拉谁,这事怎么弄。
姚夫郎有想法,看了眼黎峰,想着以后都会知道的,黎峰也有经验,便说:“我不分给兄弟们,就给两家的爹娘分。我们现在分不出多少,刚开始干,自己还没挣着银子,就想着往外头送,带着亲戚挣钱,怎么看都怪怪的,要是没办起来怎么办?再说,这不就跟炒酱一样,不能单看挣多少银子,还要成本啊。说蜂蜜是山上的,不要银子,我也不能认。大强拿到这个猎区后,我们家都拖累成什么样子了?差点养不起孩子。后来好过一点,有点银子就换成蜂房,这才攒出那点蜂蜜。这家来讨,那家来要,我都心疼着!”
而且菌子和药材也是山上采的,还不是要成本。
他看黎峰和大强都没反驳,听得认真,清清嗓子,继续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男人忙着外头的事,家里的摩擦看不见,我不拿这些事烦你们,我就说这样做的好处。
“我们孝敬爹娘是应该的,分给他们,谁也挑不出错处。哪个兄弟都没分到,也不用来找我们缠磨。他们想要蜜坊的股,最好的法子是孝敬爹娘,哄着爹娘把股给他们,而不是来找我们要。
“等以后挣钱了,我们看看一股能分多少银子,照着一百股来算,要是蜜坊能挣大钱,我们手里漏几股又算得了什么?要是挣不到银子,这样分了,我跟大强有个孝顺名头也够了。
“至于其他兄弟,真死乞白赖的非要来,就把他们带到山上去养蜂。有养蜂的诚意,不怕苦累,不配被蛰,我们就让他到蜜坊做学徒,学个炼蜜的本事。”
他大长段说完,一点都不磕绊,一听就知道他想过很久。
大强都不知道他有这个想法,惊道:“我前阵子找你问,你都不讲,说以后再看。原来你都想好了!”
姚夫郎说:“那时候都没定论,拿这些分钱的事烦你做什么?我就是看山上的蜂蜜多了,这次能卖掉五百斤,觉着能挣些银子,怕人眼红,提前想着怎么办。”
黎峰:“蜜坊是要学徒的,肯定要从你们家里挑些人来学。再从山寨挑几个机灵的。养蜂要教出去,炼蜜的事,先干一阵子再看。蜜坊忙不过来,就可以跟做山菌一样,让家家都会。”
那就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先起步再说。
他们并入商号的事没问题,两口子同意先给两家爹娘送半股,合起来算一股,余下的事,再慢慢商量,不用立即定下。
黎峰带他们去新村一趟,跟孙夫郎碰面。
姚夫郎带着孩子去找他说话,聊聊家常,说说养蜂炼蜜的事,再逗逗孩子,互相说说养孩子的经验,先把关系拉近。
黎峰则带大强在附近看地方,看在哪里盖蜜坊。
他还问大强:“怎么样?这事办起来,能去府城了吗?”
大强笑得敞快,“五百斤蜂蜜,听起来多,算个账,也就四十两银子。这还不算杂项开支、送货成本。单分红只有二十四两。我怎么也得有个二百两银子的家底才能去府城安家吧?跑出去又灰溜溜的回来,让人笑话。”
他说:“让王猛笑话。”
黎峰:“……”
这两个是怎么怼上的。
晒场里有账房,黎峰带他去看最初的账。
一开始,他们去府城卖菌子,就是三五百斤的出货。一人也就十几二十两银子。都这样的。
银子攒多了,收货就多。
经营久了,熟客也多。
黎峰问他:“我上次把名贵药材留着,只给我们的贵客,这事你记得不?蜂蜜量少,我们不用上赶着散卖,就跟名贵药材一样,也卖给贵客。要大量采购蜂蜜,必须在我们商号花过上百两银子才行。
“府城有蜜坊,我打听过,没有任何一家蜜坊的蜂房比你多。他们只能供府城的货。码头游商多,陆杨还搭上了洪家的线,年底就有一场大集,你要是肯干,尽快把蜜炼出来。除了蜂蜜,还有蜂蜡,二百两银子,不算事。”
大强见识过大集的热闹,商号没有去赶大集,都沾了光,挣了大把的银子。要是能赶大集……
他当即急了,“哎!什么时候炼蜜啊?那个孙夫郎休息够了没有?出来说说怎么炼啊!”
黎峰摆手,“你把你们家机灵懂事的年轻人叫一批过来,让他们来哄着孙夫郎。有人帮他带孩子,有人给他洗衣做饭,有人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他闲着也是闲着,只能炼蜜了。”
大强二话没说,立马跑了。
今天黎峰在晒场忙活,把人都介绍给孙夫郎认识,晚上一起吃了饭。
寨子里狗多,小娃娃多,大强还叫了些温顺的狗子和性子乖巧的小孩来玩,给小孩单开了一桌。他们吃着饭、喂着狗,吃完了,又去追着狗子玩,嬉笑声传出很远,屋里屋外都听得见。
孙夫郎感觉得到黎寨人对他们父子的重视与善意,席间就说蜜坊建成之前就能炼蜜,列了些物件,让姚夫郎置办,再说了要在家里炼,能早些到山下住,方便炼蜜。
他们在新村热闹时,王冬梅常在晒场外头转悠、张望。
这天席面散了,黎峰出来,见她又来了,便过来问她:“二田最近怎么样?”
王冬梅更怕黎峰了,说个话,眼神躲着,声音小小的。
她说:“农闲了,前阵子还出去转悠、晒太阳,这几天你回村,他就没出门了,都在家里待着。”
黎峰听见“转悠、晒太阳”就皱眉了,农闲就一点活不干啊?
他都不指望二田去挣钱了,他问:“过冬的柴火备齐了吗?”
王冬梅快速看了黎峰一眼,又低头道:“应当够了。”
黎峰让她说准话,“什么叫应当?”
王冬梅就跟他细说:“家里没柴,他就会去弄一点,刚好够烧。”
黎峰:“……”
还知道冷,不错。
再问孩子,王冬梅就很犹豫,她问黎峰:“大哥,你要把孩子送人吗?”
她听来了些风声,说黎峰在别家留了粮食,足够养小孩。
黎峰没答,问她:“你想跟二田继续过日子吗?带着孩子,能养活吗?”
王冬梅都说要。她已经没了娘家,也坏了名声。搁在以前,她烂臭了都不愁嫁。总有汉子缺媳妇。
现在寨子里日子好了,外村的寡妇寡夫都往他们这里嫁,二田的好日子怎么没的,大家伙都知道,都说她是搅家精,把她娶回家,就是不想过好日子的。
她没有选择了。她种不了太多地,只有一个人,还要带孩子,去捡菌子捡不出足够养家的银钱。
跟着二田,她能有口饭吃。
孩子她舍不下,这是她的命。
她养得辛苦,还没到养不起的时候,想把孩子留在身边。
她擦擦眼泪,望着黎峰笑了笑,“大哥,我们日子难了些,还没到挨饿的地步,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这孩子。你别把他送出去,我能养。”
黎峰之前是想把二田分出去,听娘的话,把孩子留在王冬梅身边。这么小的孩子,离不得亲娘。王冬梅什么都没有了,要走这个孩子,就是要了她的命。
他给了准话,不会把孩子送人。
王冬梅连声感激。她自己的孩子,不拿去送人,她还要说谢谢。黎峰无言。
这才两年多,王冬梅的变化竟然如此大。
黎峰有很多不喜欢的人和事,他是这样的人,喜恶明显。但他很难发自心底的去恨一个人。
像王冬梅,他能毫不犹豫说讨厌、不喜欢、厌烦,却恨不起来。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能去做一些事、说一些话,却不是纯粹的为自己。这是可怜人。
成亲之初,有一场较量。谁当家,谁管钱,又能不能掏一份私房钱出来,这都要试探争取的。
王冬梅听她爹的话做了,二田选择了纵容。
两个男人给她撑腰,说她做得好,她在这种肯定里,变得张狂。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黎峰想带二田上山。他确认了,二田这阵子都躲在家里,次日就上门捉人了。
他以拿东西的名义,把二田带去了山下房子,然后把人敲晕,扛着上山,送到了某间安全屋里放着。
他不在里面守着,而是带着二黄在不远处蹲守、观察。
二田对安全屋不熟悉,醒来以后,还以为他是在畜棚。
他揉着脖子,耸耸肩膀,被打的痛感还在,他心里骂了两句,嘴上不敢声张——他怕黎峰听见。
他顺着门缝的一丝光亮,过来打开了安全屋的门,眼前密集的林木,和直到初冬都厚实的草丛,让二田当场愣在了原地。他毫不犹豫把门关上了。
没过一会儿,他又打开一道门缝,由轻到重的喊了几声“大哥”。没有任何回应。
二田两腿发软,又说了些认错、知错的话,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二田后撤,躲回了安全屋。
他想着,他大哥再心狠,不至于要他死在山上。
可他从白天等到晚上,外头静谧得像是无人踏足的深山。
这里怎么会连个捡菌子采药的人都没有?二田感到恐惧。
这天夜里,他隔着安全屋的门,贴着门缝焦急又无助的喊了很多声“大哥”“有人吗”“救命”。
他在沉寂的夜色里,想起来山林里不能发出太大的动静,这会引来捕猎者。他不敢再发出声音。
很显然,是他大哥把他放到安全屋的。
如果想要他活命,就会来接他。如果不想,他叫破喉咙也没用。
第一天,二田经过一番呼喊,想过很多种认错方式,也想过很多种惨死的样子,心中怨恨浓郁,彻夜未眠。
次日清早,他口渴、肚子饿。他在安全屋的地上摸索,里面空无一物。
他没办法,又去试探着开门,喊了几声“大哥”。
他声音沙哑,没人理他。
他还是恐惧,他探头四望,很多听来的山林生存之法都在往脑子里钻,他紧张着望风,看一眼就往安全屋里躲,最后下定决心,出去觅食。继续胆小拖延,他耗尽体力,连等人来救他的希望都没有。
他不敢去远处寻找食物,在附近挖了草根吃。
第三天,他听见了些许人声,他终于等来了上山的寨民,他大声呼救,得到了回应,但没过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淡了,直到不见。
二田听了很久,到安全屋外面看,喊了好多声,没有人理他,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与回应,像是他的幻觉。
他很肯定不是幻觉,所以他对着看不见人影的山林骂道:“黎峰!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在这里!你想让我死!我偏不死!我下山就到县里告你!”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的回声。
二田不敢留在这里了,他认为继续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裹紧了棉衣,到外头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当拐棍,生疏的辨认方向。
他记得草木生长旺盛的地方有水源,他想找水源。在那里能碰到人。
别人不带他走,他就悄悄跟着。能下山就行了。
西山很大,草木生长旺盛的地方都是很大一片。
他根据方位寻摸,找了两天,才找到水源。其中一天没有安全屋睡觉,他靠着树,提心吊胆的,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熬得几乎要疯掉。
追踪着他观察的黎峰,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
如果是吓破胆子的人,应该跟陈家父子一个表现,不论如何都出不了安全屋。他们一点冒险的心都不会有。因恐惧外界的危险,会断掉寻找生路这种可能性。
二田没有,他能出来找路。他的适应性还很快。
黎峰想到他打二田的时候。二田明明怕挨打,但真打了,他也没多害怕,叫着嚷着,下次还敢。
确认了他的胆量,黎峰就能跟他见面了。
前面不远就是一条山溪,水不深,到他半腰。
黎峰带二黄从二田的侧面绕过,先一步到了河边。
他在附近晃悠,找来合适的木棍,削出尖尖,脱鞋下水去叉鱼。
二田穿过丛林,见到如此悠闲的景象,瞬时怒意上头,气得难以自控。
他几天的恐惧,多年的憋屈,都在这一刻爆发。
他走着喊着,路上摔了一跤,都要边爬边骂,声音在山里传出了回音,非常浑厚嘹亮。
“你从小就看不惯我!我做什么你都能打我!我现在跟你分家了,我没招你没惹你!你还要害我性命!你会打猎了不起!娘偏心你,顺哥儿也向着你,所有人都说你出息,我算什么?我的命算什么!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条狗!你把我骗到山下,带到山里,这样捉弄我!谁会管你!他们都会夸你,说你做得对,我是活该的!我没本事,我就该把命交在你手上,给你撒气!我今天要死,也要拉着你一起!”
他这几天想了很多,有时候越想越怨恨,有时候越想越恐惧。
见到了黎峰,他自觉没有活路,怨恨就压下了恐惧,此时此刻,他只想当一只恶鬼冤魂,死也不放过黎峰。
他又嘶吼着说了很多,说他在外面受欺负,黎峰从来不会向着他,会跟外人一样打他。他们不是兄弟,不是一家人。黎峰跟外头的人是一伙的。
“你从小就爱跟别人当兄弟,我不是你弟弟!我是你的仇人!他们打我,你也打我!你说要让我知道只有拳头硬才能不挨打。他们也要让我知道,我没有兄弟,打我就打我了!后来我也没爹了,我就是个挨打的贱命!”
他在家里帮忙,娘从来不会说心疼,也不会夸他。
“你一回家,帮忙收个衣裳,娘都要说你累,你什么都不用干,我们一家全要围着你转。我们欠你的,娘心疼你,我做什么她都看不见!我现在要死了,是不是她让你干的!她觉得我丢脸,她要我死,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黎峰站在水里叉鱼,二田也冲到水里,跟人拉扯,想要占先机,先把黎峰压到水下。
他常年种地,身上有力气。几天没吃饱,没睡好,这时候却有极强的爆发力,黎峰用了八成的劲儿,把他摔到了水里。
二田默认这是一条深深的河流,在里面扑腾着,哭哭笑笑,还在吼叫着:“你果然要我死!我怎么都是死!我死在山上,我要去找爹,你们活着吧,我要去找爹,我要去找爹!”
言语如刀,听在耳朵里,割在心口上。
黎峰想到见面的时候,二田会有一场爆发,却没想到他心中积压的怨气如此大。
他沉默听着,站原地静静看着二田。
水中一动一静的人影,很快同步。
二田在黎峰的冷静之下,发现水不深,一脚踩实,两脚落地,除了棉衣浸透水,变得沉重冰凉,他没有任何要溺水的难受绝望。
兄弟俩在水里对视了很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几天,黎峰想了很多事,组织了很久的语言,他想过讲道理、算家账,也想过心平气和谈谈心,此时却觉着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的对视里。
他什么都不用说了,他从二田的眼睛里看见了答案。二田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养家的辛苦和难处,也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无比清楚,这个家,没有谁对不起他。
如果他们的父亲没有去世得太早,家中的生活就不会那么紧张压抑。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
但他们都没有准备。娘要扛下整个家的担子,那么多人不看好她,还有人来提亲求娶。后来又跟叔伯家里争猎区、讨田地。这些事都让娘没有办法去照顾孩子的心情。能养活都不错了。
黎峰确实急躁,但他打完二田,发现二田还被那帮人欺负,他也过去打人了。他相信二田一定知道这件事。
他转身上岸,叫二田跟上。
二田的脚步很沉,湿透的棉衣压着他的身体,伤人的话压着他的心。
他过了很久,进安全屋之前,他跟黎峰说:“娘就是偏心你,我做什么她都看不见。她去外面说你能干、有本事,跟人说起孩子都是心疼你。在家里教我跟顺哥儿孝敬你,说你这不容易那不容易。她从来看不见我。她只会骂我。我做什么,她都骂我。她给我的,永远都是你不要的。你不种地,所以让我去种地。你要住山下,所以让我住新村。你忙着,没空说亲,所以让我先娶媳妇。你拉拔兄弟、送人情,她都夸你会来事。我请人吃酒,她就骂我不会过日子。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她从来都不喜欢我。”
黎峰不与他争,他们对视的时候,他看见了二田眼里的神色。错愕又慌张。
他错愕他能继续活着,也慌张他说了那么多话。他眼神闪躲着恢复了冷静。
像从前的很多事一样,他知道错了,但他咬死不认,他就没错了。
这一路,终于说服了自己,他就是没有错。再讲出来,告诉黎峰他没错。
黎峰在安全屋外脱了衣裳,拧干了水分,到里面去生火,把衣服架起来烘烤。
二田缩着脖子坐旁边,看看黎峰,看看火,也把衣裳脱下来烘烤。
赤着膀子,说赤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