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解良嬉不禁好奇问。
纪轻舟刚要回答,便对上了普莱斯小姐朝他望来的目光,于是扬唇微笑,微微点头向她表示了问候。
“感谢所有的来宾,在这炎热的夏日傍晚,盛装出席我女儿玛格丽特的十六岁生日宴会。”
台阶上,待客人们聚拢得差不多,普莱斯夫人便代表女儿开始发表致辞。
她玻璃珠般剔透的眼珠轻轻转动,目光掠过宾客们,望见人群中的某位青年,就朝他笑着点了下头,道:“感谢我的朋友纪先生为玛格丽特设计的‘玛格丽特’晚装裙,让我的女儿能够打扮得像一位天使一般,度过她人生的重要时刻……
“在这里,我衷心地祝福我的女儿,玛格丽特能够永远健康、幸福和快乐,也祝愿大家,今夜尽情享受这鲜花、音乐与美酒相伴的美好氛围,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话音落下,普莱斯小姐微提裙摆,向客人表达谢意。
周围报纸记者们,见此情景,皆不约而同按动快门拍摄照片。
一时间,雪白的镁光不断闪烁,打亮那金发碧眼的少女,斑斓珠宝与华贵缎子明闪闪鎏光溢彩,愈发的璀璨耀眼。
翌晨,当金黄明媚的朝阳带着浓浓的暑热穿透阳台窗帘洒入卧室,起居室外,一阵稍显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唤醒了屋子内熟睡的二人。
纪轻舟微微掀开眼帘,稍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拉起薄毯一角盖在脑袋上。
耳畔呼呼的风扇声音与敲门声混在一起,竟有股奇异的催眠感。
困意朦胧间,他感受到身旁床铺轻微的动静传来,应该是解予安下床去开门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又闭上了眼,继续睡觉。
然而门外窸窸窣窣的话语交流声,却又令他心里无端燃起好奇,不自禁地开始思索起来。
这个点会来敲门的应该只有黄佑树,匆匆忙忙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其实不久前,起床的闹钟已经响过,但他实在疲惫困倦,便想赖一两个小时的床再去上班。
昨晚宴会稍微喝了点酒,也没醉,仅有些微醺而已,结果一觉醒来还是腰酸屁股痛。
果然,就不该答应某人裸戴那条腰链……
昨夜的记忆随着身体的苏醒再度回归意识,思绪转动几番,纪轻舟微微蹙眉,已然失去了睡意。
待听见某人回来的脚步声,便索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挂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微阖着眼打着呵欠问:“什么事啊?”
解予安注视着青年裹着睡袍的身影,迟疑片刻,倏然坐回到床上,伸手从侧后方将人搂进怀里,贴着他脸颊语声静静道:“今日不去上班了。”
“嗯?”纪轻舟先是疑惑,旋即察觉到他语气里不同寻常的冷寂,稍微醒了醒神,侧过头倦怠的眼眸瞥向他问:“怎么了?”
解予安默然不语,将手里握着的一份折叠报纸放到了他的面前。
纪轻舟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报刊的名称便映入了眼帘。
“都市繁华报”——瞧见这几字,他模糊的思绪不觉一顿,感觉有些眼熟。
但还未等完全想起这小报的出处,紧接着报纸头版那醒目的标题便进入了他的视线。
——【昔日八大胡同唱戏人,相公堂子下九流,一朝来沪竟出入上流、登堂大雅,夺胎换骨成老板!】
读完这标题,纪轻舟眉心顿然紧蹙起来,心中闪过不详预感。
再看向一旁密密麻麻的文字登载,果不其然于其中扫见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篇是题名道姓、围绕着纪云倾的旧事经历洋洋洒洒而写的新闻爆料。
纪轻舟快速浏览了一遍,文章编辑称这篇独家爆料来自于纪云倾某位旧相识的口述采访。
大概内容便是说他这位受上流追捧、颇有名气的时装公司老板,实际原本不仅是下九流戏子,还曾在京城的相公堂子侑觞延客,做过出卖色相的陪酒生意。
因他“纪某”生了副好相貌,肤白细嫩,眼含秋波,引得某交通银行的陆经理对他一见倾心,甚为着迷渴慕,白花花的银子几百两几百两地送,直到东窗事发,二人关系被那陆经理的妻室所知晓。
而陆太太的兄长乃一京城高官,于是他“纪某”便不得不逃离京城,来了上海。
之后又说他这“梨园子弟”颇有手段,尝到了被富商供养的甜头,不肯再做那登台演艺的苦差事,来到上海后便准备重操旧业,在丹桂园唱了几月堂会戏出入各家豪门,纯属是在物色新金主。
但过往不堪经历不能为人所知,于是他纪云倾便改了名字、改换行当,又凭靠美色巴结上了某豪门少爷,哄着那少爷给他开了一家又一家的衣服店……
“真是胡说八道,歪曲事实,除了说我生了副好相貌这句没错,其他的全是瞎编。”
读完这篇充满着恶意引导的新闻爆料,纪轻舟顿时冒出了一肚子火气,神思也气得彻底清醒了过来,攥着报纸道:“纪云倾要真在相公堂子干过,他还能过你家审查?”
“的确是捏合之词,无稽之谈。”解予安嗓音低沉道。
当年在知晓纪轻舟替换了纪云倾的身份后,他一度怀疑这二人其实是双胞胎兄弟,于是便暗地里雇人去京城深度调查了纪云倾的过往。
纪云倾的确是出身污泥,他身世凄惨,自幼丧父丧母,几岁大时便被亲戚卖身到了一个戏班子里学戏,而这戏班子也并非普通的学戏科班,而是打着唱戏名义供有钱人娱乐的相公堂子。
但幸运的是,他未在里面待多久,便被那戏班子班主的朋友,一个徐姓的正经科班班主看中挖掘了过去。
徐班主见这孩子有几分女相,一双明眸转盼流光,认为其是个旦角好苗子,于是收为徒弟,教导其学艺练功,好生培养,日子虽苦,好歹活得清白。
纪云倾得罪那交通银行的陆经理,自然也并非是报上所说那般不堪的关系,而纯属是因为他唱得好演得好,戏装一扮上,身段样貌清丽脱俗,活脱脱一个雌雄莫辨的大美人。
那陆经理看了纪云倾几场戏,便成了其铁杆粉丝,被迷得七荤八素,几百两几千两的银子往戏园子里砸,便是为了给纪云倾捧场。
梨园砸钱送礼,本是你情我愿之事,可砸的钱太多了,便引来了陆太太的怀疑忌恨,之后的事情,谁都知晓。
解予安得知事实真相时,也不由为纪云倾稍感惋惜,不过若无此事,他或许也就遇不到纪轻舟了……
脑中回闪过当年所查资料,他收敛思绪,将纪云倾的早年经历大致同纪轻舟说了说。
“我就知道,”纪轻舟听完微叹了口气,“其实不用你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倘若美貌是一种罪过,我和纪云倾的确罪孽深重。”
“……”
解予安无言片晌,安抚般地摸了摸青年朦胧洁白的颈项,语气淡然沉稳道:“你今日在家休息,此事我去处理。”
他虽知晓纪轻舟的真实身份,也清楚他从未有过那些不堪经历,然而对方现在的身份形象与纪云倾绑在一起,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纪云倾已消失不见,那么凡加注在他身上的丑闻,便等同于加注在纪轻舟身上。
这篇文章又写得如此肮脏恶劣,可以想象到在事实澄清之前,纪轻舟走出家门,面对他的那些客人、同事乃至陌生人时,会遭遇多少恶意的打量与揣测。
解予安一点也不愿他受到那样的委屈,光是这么一想,便鼻头发酸,心疼得受不了。
“还休息什么,我哪来的时间休息。”纪轻舟倒未考虑那么多,只想要尽快把事情解决。
他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眼时间,道:“现在都快九点了,这种小报最受老百姓欢迎,估计早就满天飞了。这丑闻一出,肯定会影响我公司的生意,接下来有得忙了。”
他说罢便不再磨蹭,一边将表带扣在手腕上,一边起身穿上了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解予安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盥洗室门口,垂眸扫了眼报纸上的文章,眼神渐染冷意。
纪轻舟推开南京路的时装屋店门时, 便知自己果然预料不错。
夏日上午十点,大好的晴朗天,店里竟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店员和经理各自待在自己的岗位上,都有些无所事事。
看他们茫然的表情,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板。”林遐意听见门铃碰撞的叮当声响,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 看见是纪轻舟便立即打了声招呼。
纪轻舟略微颔首,走到柜台前朝对方道:“这几日店里的生意可能会比较冷清,但你们也无需顾虑太多, 照常营业就好。
“如果……有人来退货的话, 仅限三日内有购买记录的顾客,且衣服无损伤不影响再次出售,可以退货。”
“出、出什么事了吗?”林遐意俨然从他的语气中获得一丝不详的预感, 干了几年店长已然游刃有余的他, 方才竟又慌张得结巴了一下。
“还能出什么事, 又上报纸了,造谣诬谤, 这回是真得请律师了。”纪轻舟不含一丝笑意地说罢,便转过身, 走向了里侧的楼梯。
沿着弧形楼梯上楼, 二楼杂志社内嘈杂的交流议论声传入耳畔。
过了几秒,似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那交谈声便戛然而止了。
纪轻舟恍若未闻地来到杂志社, 拐过楼梯转角,抬眼只见编辑部的同事们皆伏在办公桌前拿着笔写写画画,仿佛他们一直在认真工作。
唯有解良嬉毫不避讳地抬头碰上他的目光, 微叹了口气后,站起身朝他走来道:“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昨晚和宗先生谈好的,下月的采访,他打电话来取消了。”
一来就听见这么个消息,纪轻舟眉头微蹙,闭了下眼道:“抱歉,我的问题。”
“这也并非你的错……”解良嬉沉吟片刻,不忿道:“那姓宗的我也看不惯他,昨夜谈话时,你可能没注意,那老东西的眼神动不动便往我胸口瞟,呵,取消了也好。”
“这回我还真占了点责任,那繁华报的主编,我和他有点过节,那篇文章百分之九十的内容皆为捏造,他是刻意坏我名声,我得准备告他了。”
解良嬉稍有些诧异地睁大眼:“都是捏造的啊……”
纪轻舟挑起了眉:“你信了?”
“半信半疑吧,毕竟我回来得晚,关于你的过往,叔母也仅是简单提了提。”
解良嬉稍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接着转移话题:“这么说来,这《繁华报》的主编真是全然不怀好意,将新闻业从事者最基本的职业操守也丢弃了,那篇文章有些内容真真假假捏造在一起,写得相当具有迷惑性……”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你都信了,看来我是真得好好打这一场舆论战了。”
正说着,杂志社的电话声忽然响起。
解良嬉直接迈步过去接起了电话,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听了片刻后,又转身朝向了纪轻舟道:“给你的电话,宋瑜儿打来的。”
纪轻舟闻言,心底顿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走到电话旁接过听筒,便听女子有些失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老师,今日一早有好几位客人来取消订单,这该如何是好?我已按季秘书说的,声明了那报纸上登的是假新闻,可他们还是执意取消。”
纪轻舟拧起了眉,轻咋舌道:“定金不退,他们要取消就取消。”
“可是,有几件已经在制作了。”
“……你先放着,我等会儿过去处理。”
挂断电话,纪轻舟转过身,便对上了一双双来自于同事的关切眼神。
他舒展眉宇,以平素的口吻说道:“我来这就是说一声,大家工作照常进行,不必为舆论的事情忧虑。如果有采访找我,先问问对方的来意,不抱恶意的采访可以接。”
“没问题吗?”解良嬉眼底略含担忧,提议道:“不若,你请叔父叔母帮个忙?”
纪轻舟摇了摇头:“繁华报的主编是鲍子琼,鲍家和你们解家都是苏州望族,这事若要长辈出手,反而不容易解决。”
他记得沈女士曾经提过,解见山和鲍老爷子都是苏州同乡会成员,关系也还不错,倘若要解见山来帮他解决此事,就要考虑到两家颜面问题,反倒容易轻拿轻放。
届时无非是叫鲍子琼在自己的报纸上登个轻飘飘的澄清道歉,而那种东西是最无人在意的。
“别担心,就是个小报而已。实在不行,让你堂弟半夜过去给它炸了。”他低声开了句玩笑。
“你可别鼓动他,他真干得出来此事。”解良嬉深以为然道。
纪轻舟扯起唇角浅笑了下,接着便收敛神色,道了声别后快步走下楼去。
从时装屋的正门出来,纪轻舟径直走到马路旁的黑色小轿车旁,拉开后车座门,正要俯身钻进去,一低头却见穿着身衬衣西裤、系着黑领带的解某人依旧坐在里边。
纪轻舟动作略微一顿,继而坐进车内,关上了车门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请假了。”
“经理还能请假?”
解予安未回答这个问题,察觉青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便知他多半又收到了不太乐观的消息。
他默然伸出手,握住身边人的左手,包裹进掌心里抚摩安慰,说出自己的猜测道:“鲍子琼既是有心报复你,想让你难堪,他若早知道你纪云倾的身份,应当忍不到今日。我想造谣的源头,或许就在昨晚参与宴会的宾客之中,我已派人去调查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昨晚的宴会上,有个人一直在暗暗观察我。”
纪轻舟回忆着说道:“一个穿蓝色西服,戴金丝圆框眼镜的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头发,圆脸,肉鼻头,身材普通,没什么特点。”
“好,我去查。”解予安简言应声,又说:“律师方面,我请了江兄。”
“嗯,打官司这个事就你去办吧,我也不懂现在的流程。”纪轻舟沉吟道,“不过这官司虽然得打,但速度太慢,当前紧要的还是得先做公关。”
“我已联系了几个晚报,今日傍晚便会登出澄清公告。”
虽然上海人没有什么看晚报的习惯,解予安还是想尽快将澄清消息登载传播出去。
“也不能光澄清,大部分人对那种干巴巴的事实都不感兴趣。”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脑中闪过思路:“但你既然已经联系了,晚报先正儿八经澄清一番也好,最好能稳住那一部分半信半疑、摇摆不定的顾客,我去准备别的打法。”
这个时候的报纸还是较为讲究新闻质量的,固然有花钱就给登的广告位,但凡是大销量有影响力的报纸,想要显眼醒目的版面,还得要是有意思的,或是足够惊爆吸引眼球的内容,才会愿意登载。
“反正人们不就喜欢看八卦爆料嘛,那就由我来爆料好了。”
“爆料什么?”解予安问。
纪轻舟蓦地转头看向他,澄澈的眸子里似含着几分温和的试探之意,静静开口道:“你想,和我公开吗?”
解予安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眼瞳不禁颤动了一下。
但稍作思考后,他便冷静地摇了摇头,回道:“纪云倾身世低微,又身负此等谣言,你与我公开,你所走的每一步成功之路都会为人所恶意揣测,你的能力也会因此而遭受质疑,别意气用事。”
纪轻舟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却只是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真的不想吗?”
“……”
解予安对着他朦胧柔和的目光,一时失语,勉强维持的理智被这惑人的提议所冲击着,胸口涌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一瞬间,脑中已闪过诸多二人公开后面对社会舆论的应对之法,甚至连举办婚礼的饭店都已挑选完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启唇,难以自控地想要回答一个“想”字。
但还未等发出声音,便见面前青年别有意味地嫣然一笑:“逗你的,不公开。当真啦?思考这么久。”
解予安神情一怔,别过了头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气的,耳根有些灼热。
沉默片刻才道:“我在想怎么打消你的念头。”
“哦,其实我刚才是真那么考虑过。”纪轻舟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缓缓说道,“干脆公开恋情,省得那些小报三天两头给我传绯闻。但正如你所说嘛,这事太冒险了,还是算了。”
他说罢,见解予安垂着眼睫不回应,便回过头靠在坐椅背上,不再犹疑道:“阿佑,去报馆街。”
当日傍晚,一部分关注着清晨那桩名人丑闻的世纪时装顾客,便在几大晚报上看见了世纪公司的公告声明。
内容大抵便是说,某小报刊登关于纪先生过往经历种种皆为虚假捏造、歪曲事实,《繁华报》报道失实,诬人名誉,公司将追究其法律责任等等。
翌日一早,许许多多吃瓜民众又在《申报》、《时报》、《晶报》、《沪报》、《大世界报》等数个大小报刊上,看见了每份报纸各自的独家报道。
首页版面上加大加粗的文章标题都起得分外吸引眼球。
——【震惊!纪轻舟被逼离京,背后原因意想不到!】
——【纪轻舟回应丑闻,最害怕患有臆想症的疯狂戏迷,呼吁大家理智追星。】
——【全场静默!纪轻舟含泪吐露伶人往事,戏班荒诞秘闻令人发指……】
——【警惕疯狂戏迷的报复,得不到就毁掉他!】
——【青年必看:破茧重生!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始者,令人震撼的发家史!】
“你们可看到这两日的报纸了?”
夏日上午, 女子裁缝学校内,趁着课间时间,几个女学生将凳子搬到了教室外的树荫下, 在聒噪的蝉鸣环绕中,边拿着针线做着缝纫课作业,边和同学们闲谈。
“纪先生的身世好可怜啊……”
一个穿着梅子色棉布旗袍、长相秀气的女学生忽而挑起话题,长长叹息道。
“你说他曾在相公堂子待过一事?”一旁穿着件深蓝布衫、扎着双麻花辫的姑娘问。
“诶呀, 那都是过时消息了,《繁华报》上的那篇文章纯属是某个对先生爱而不得的戏迷编造出来的故事,既想要逼他回去唱戏, 又臆想他下海……总之, 甚为卑劣。”
“等等,我糊涂了,你又说是编造的, 又说那些戏迷要逼他回去唱戏?”
“先生的确是唱过戏的, 他从不避讳这点。”另一个稍年长的姑娘语气沉稳地接道:
“按先生的说法, 唱戏卖艺就同他做衣服一般,赚的都是辛苦钱, 便无什么高低之分。你去看看昨日《沪报》上的那篇文章,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办者, 看完你便懂了。”
“我读的是《时报》, 纪先生含泪吐露戏班秘闻那篇采访,险些将我看哭了。”
穿梅子色旗袍的姑娘将缝至一半的手袋搭在膝盖上, 转头望向身旁消息滞后的同学, 语声柔和地回忆说道:
“他的身世好生可怜,本是一大户人家亲戚,不足五岁时却不慎走丢, 被拐卖进了京城那相公堂子里,幸而获一戏班的班主相助,将他解救了出去。
“但在那戏班子里,他也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得以登台演出,混成了角儿,却又被几个痴狂的戏迷盯上。先生无权无势,又不肯委身于人,便被逼得放弃了刚起步的事业,身无分文逃来了上海。
“而那些人却还不肯放过他,与上海这边的戏园子也打了招呼,破坏他的生计,非要逼他服软不可。”
“啊,竟有这等荒唐事!”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诧异地惊叹了一声,未想到身为男子竟也会落到那种地步。
可惊讶之余,却又丝毫未曾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联想到他们纪老师那副清俊漂亮的样貌,有那么一些痴狂的戏迷也是正常事。
“诶,倘若是我,被人这样逼迫,多半要崩溃得跳江了,但先生心性坚定,即便走投无路,依旧对生活抱有希望。”
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拿起了手袋,一边缝制,一边继续说道,“他生怕再被京城那些人针对,这才不得不改了名字,从头开始另起一番事业。”
“原来是这样……”
意识到自己被无良报纸蒙蔽的女学生正色唾骂:“那《繁华报》的主笔真是畜生,不分青红皂白便胡乱给人泼脏水,这样的报纸,迟早关门倒闭。”
“不过这也算得上塞翁失马了,”年龄稍长的女学生此时接话道,“《沪报》的报道中,便有提到,得亏遇到了这一遭,才令先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项才能。
“从一家小裁缝铺做到了大公司老板,光靠努力打拼可不够,关键还是得有天赋,当然这过程中一步步走来的艰辛,也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是啊,尤其想到纪先生如今这般丰神俊逸,总是笑意盈盈地给我们讲课,教授我们知识,谁又能想到他曾有那样一段痛苦的过往。”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神色低垂,甚为感触。
“哦,怪不得《纪元》杂志那设计比赛的主题叫做‘破茧’呢,”扎双辫的姑娘忽而想起道,“先生鼓励我们投稿时说过,他想给每个拥有梦想之人一个展示的机会,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才会设置这样的主题吧?”
“我也认为是这样,”年长女学生道,“不惧过往,放眼未来,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们青年人的榜样啊。”
“破茧成蝶非易事,振翅高飞终自由……”
沪报馆三楼的娱乐室内,趁着午休空闲时间,纪轻舟和解予安、骆明煊,以及沪报馆的几个熟友相聚在一块,吃着附近购买的零食点心,喝着刚沏的热茶,聊着近日的舆论之事。
“袁兄这篇报道写得甚为打动人心呐,”宋又陵跷着腿坐在靠椅上,拿着昨日的沪报纸评价文章:
“尤其描述纪兄学戏时的那几句,下腰压腿乃生生硬掰,叫苦连天也无人应,寒冬腊月练习跷功,稍有失误便是湿漉漉的麻鞭抽打,打得皮开肉绽也是常事,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还得感谢小骆兄!”袁少怀朝着靠在窗旁的骆明煊抬了抬下巴:“纪兄匆匆忙忙来此一趟,仅给了我一个震撼标题和大致的文稿方向,具体他们伶人练功吃的苦,还是小骆兄提供给我的素材。”
“这个嘛,早年结交了不少的梨园朋友,有时也会听他们谈起练功时的惨苦经历。”
骆明煊半个屁股搭在窗框上,难得正经道:“想要人前显贵,背后必要吃苦,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
“纪兄当年也遭受过那苦楚?”宋又陵看向纪轻舟问。
“相差不多。”纪轻舟含混地笑了笑回答,旋即转移话题:“此次要多亏袁兄和几位先生的帮助,总算帮我洗脱了冤屈,接下来倘若《繁华报》还要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