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瞥见他这个动作,倏然目光微滞,问:“你这表修好了?”
“嗯。”解予安略微颔首,口吻淡然平缓中似夹着一丝深意,“不是什么大故障,拆开机芯修一修就好了。”
“那你……”纪轻舟不觉想起了这表内存在的秘密。
“嗯?”解予安转过头来注视着他,漆黑的凤眸幽深寂静,似夹着迷雾,“我什么?”
纪轻舟对上他凝视的目光,顿然止住了话语,一时间竟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
对方此刻的眼神倒不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但究竟是看到了,没放在心上,还是故意摆出一副没发现的模样,想要暗暗调查,关键时候给自己来个重磅出击……也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到底当过军官的,从前他还觉得这小子的想法挺好看穿的,说要就是要,说不要也会脸红,在这种时候倒是格外沉得住气。
“没什么。”既然他要装蒜,纪轻舟也就摆出了一副毫无觉察的模样。
解予安想查便令他查,当初将这表送给对方时,他便已做好了秘密被发现的准备。
解予安嘴唇轻抿,十指交错地握紧了他的左手,未再追问。
两人背靠在车子后座上,很快又闲聊其他琐碎的话题,状似平静自然,却又各自心怀鬼胎。
一路牵着手、聊着废话回到家中,到了楼上起居室,纪轻舟便开了电扇,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
尔后端着玻璃杯,大喇喇地坐到了沙发上休息乘凉,边喝水边冲着男人抬了抬下巴道:“你快去换衣服,我坐这等你。”
解予安见状顺手捏住他的下巴,俯身亲吻在他柔润的双唇上,含着唇瓣简单交换了一个深吻。
待掠去那口舌间清凉的水珠,才稍感满足地提起行李箱,走进了卧室。
绕过床铺,径直走进卧室里侧的衣帽储物间后,解予安随手将两只大手提箱放置在了一旁。
接着打开衣橱,半蹲下身,掀开了下层衣柜中的一块盖布,露出了里边外壳质地奇异且带有四个轮子的银白色行李箱。
之前搬家时,解予安便见过这样子奇怪的行李箱,当时特意问了一句,纪轻舟说是从国外定制购买的,话语中颇有股敷衍搪塞之意。
那时候,他便怀疑这箱子里边或许会藏有一些能够揭示对方真正身份来历的物品,但秉着尊重伴侣隐私的想法,固然好奇,却从未不经同意擅自打开过。
直至现在,手表内生产年份的异常,令他很难不生忧虑。
这一个月来,他每日都在回忆思考,回想两人相识相处四年多的日常,纪轻舟从细节处透露的观念也好、语言生活习惯也好,以及对于某些常识的缺失,书写汉字总缺胳膊少腿却又在其他方面显得文化水平很高……种种异常都令他觉得对方的来历很有问题。
以及当初说什么都不肯令他去南京工作,还有询问邱文信的一些奇怪问题,偶尔说漏嘴时的心虚神情……过往他因找不到缘由,不得不忽视过去的一些端倪,如今都化为了同一个答案,渐渐浮出水面。
说实话,解予安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疯狂,可偏偏这最疯狂的推测,恰恰是最能解释有关爱人身上的重重谜团的。
想到这,解予安便不再犹豫,拉着行李箱上的提手将箱子拖了出来。
他并未关门,也未刻意放轻动静,因为觉得即使纪轻舟发现也无所谓,他就是要打开这箱子。
倘若里边什么也没有,一切只是他的狂想与误解,他自然会跟纪轻舟老实交代并道歉,而若事实真如他想象……那他们二人必然要好好聊聊。
这活扣式的箱子外侧还有两道四位数密码锁。
解予安神色沉静地试了两遍,不到十秒就开启了密码锁。
0530,是纪轻舟的新历生日。
两个锁竟然设了相同的密码,顺利开锁时,解予安竟觉有些无奈,心忖这还真符合对方的行事风格。
微吐了一口气,他稍作迟疑后,便开启活扣,打开了箱子。
随着一半箱子的轻轻提起,行李箱内的情况映入眼底,仿佛开启了什么秘密宝箱般,解予安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垂眼看去,只见箱子一侧较为空荡,摆放着皮带、香水盒、帽子、卷起的贴身衣物等几样寻常的私人物品。
而另一侧的透视网格夹层袋中,却放着几件奇怪的物品。
一块巴掌大小光滑透亮的白色物体,一件火柴盒大小的白色光滑物品、一条白色电线插头、一只小小的皮革钱包,还有一册深红色的小本子。
解予安尝试着拉开了那夹层拉链,他本想先取钱包,但一想这小包也装不下什么物件,就探手拿出了那本红色册子。
红本翻到正面,一个金色国徽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
解予安扫了眼下方的文字,双眸猝然凝滞,胸膛内心跳难以自控地加速鼓动,手心也冒出了细汗。
下意识地打开册子,翻过一页,便看到熟悉的青年彩照映在纸页左侧。
性别国籍旁的出生日期下方,赫然登记着“30 MAY 1998”的出身年月。
一颗汗珠陡地从额角滑落,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板上。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便是早有猜测,当看见这纸页上全然不似伪造的印字时,仍是惊得脊背发麻,久久震惶不已。
“我以为你会查我身份证呢,怎么先查起护照来了,这红本本很吸引人吗?”
倏然间,青年不含笑意的慵懒嗓音传来,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氛围。
解予安半跪在地板上,听见声音,他合起红本子,做了下心理准备才回过头去。
看见纪轻舟倚在门旁的身影,他眼睫微颤,张了张唇正要开口,就见青年唇边扬起一个淡笑,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道:
“怎么办呢,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就要消失了。”
衣帽间的窗格上, 深蓝暮色如薄纱渐渐笼罩下来。
幽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橘红灯光,朦胧的光晕映出青年脸上温静的微笑, 背后则是一片淡墨般的灰色空影。
在纪轻舟说出那句略带无奈笑意的话语后,短暂有几秒时间,室内鸦雀无声,寂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已凝滞。
岑寂中, 唯有一双漆暗的瞳孔剧烈颤动了一下,眼底难以抑制地弥漫起潋潋水光。
然而背着灯的光影晦冥不清,略长的发丝阴影遮住了男子凝然的神情。
纪轻舟未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 只看见解予安动作僵硬了片刻, 就低下头去,将那红色封皮的护照放回了原位。
动作安静地拉上夹层袋的拉链后,他用着低沉的嗓音若无其事道:“什么秘密?”
话说着, 他将行李箱也合盖了起来:“我还没看清, 你就来了。”
纪轻舟依旧侧身倚着门框, 微微挑了下眉:“真没看清?”
解予安摆着一副淡然的态度,不作回应, 默默地将他的行李箱放回了原位。
而在起身之后,却倏地靠近伸手, 揽着青年肩膀将他紧紧地按进了自己怀里。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青年耳旁, 语气沉稳带着一丝恳求之意:“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走。”
纪轻舟被他灼热的臂膀包裹着, 额间又热得沁出了细汗来, 但因逗弄心思上头,一时也毫无察觉,仅是亲昵地搂着男人窄窄的腰身问:“到底看没看啊?”
解予安仍是一声不响, 静寂中喉结滚动了两下,似要将翻涌的泪意吞咽下去。
“跟我撒谎没用哦,解元宝,老天爷可看着呢。”
“如果,我把自己撞失忆……”
“亏你想得出来!”察觉到他沉郁的言辞中不含丝毫戏言的成分,纪轻舟就及时停止了这个玩笑。
接着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待对方半松开怀抱,便抬眼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口吻散漫而寻常地解释:“别发疯,我不会走的,刚是逗你玩儿呢,谁叫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翻我东西。”
他说着似又觉得好笑,抬手给解予安梳理了下额角的发丝,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
“你平时脑子不是蛮灵光的吗,这种满是漏洞的玩笑话都信,我要是被你发现秘密就会消失,刚刚你一打开护照,我就得走了。”
“我以为……”
“嗯?”纪轻舟微扬起眉角,继而一笑:“你以为我还能自己做主多留几天啊。”
解予安低垂着眼睫,一只手紧攥着青年手臂,幽暗的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纪轻舟对上他这副沉静默然到有些偏执的神情,心里略有颤悠,他到底是有些恶劣的,总喜欢看对方一心牵挂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于是又故意开口问:“诶,如果我说,我真的只能在这待最后三天了……”
话音还未落下,他便看到对方微垂的眼睑上迅速地染起红意,当即抬起手臂环绕上男子脖颈,仰起头亲了亲他的眼尾,贴着他的脸颊语声温柔安慰道:“假的假的,我走不了。”
解予安环臂搂紧他的身体,声音低哑:“骗子。”
纪轻舟真没料到他这么容易就红眼眶,自我检讨道:“对,我是骗子,我是大坏蛋,总惹我们纯良又实诚的元宝同志偷偷掉眼泪。”
解予安侧脸靠在他肩膀上,吸了下鼻子:“我已分不清,你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纪轻舟听闻此言,胸口倏然刺麻了一下。
想来也是,他自己倒是清楚穿越的全过程,深知除非天时地利人和齐聚,否则自己很难再回去现代,但解予安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
身为一个视野有限的民国人,即便他心眼再多,性情再怎么稳定,面对这等超出常识、完全脱离掌控的事情的时候,难免会生出畏惧之情。
何况摆在眼前的还是关乎自己爱人离去的问题,愈是关心愈是容易慌乱,此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都能轻易地击溃他的思维逻辑。
纪轻舟后知后觉地考虑到这些,便有些心疼起来,蹭了蹭男人的耳朵,语气认真道:
“那我告诉你,我回不去二十一世纪了,这句是真的,你可以信。我特别特别喜欢你,这句是真的。即便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也舍不得离开你,这句也是真的。”
他话语清晰缓慢说罢,又似怀念般地轻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很想回家,很想念我的家人朋友们,想念一百年后便利的生活……但俗话说得好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在哪,家就在哪。”
“不是哄我的?”
“是哄你,但也是实话。”
解予安微抿起唇,无声地阖起眼将脸埋进了对方的颈窝里轻轻磨蹭着。
刚听对方提起家人时,他心中便有些不安忐忑,他不确定自己在纪轻舟心里能占多少分量。
但不论对方多爱自己,当和他的亲人们对立着站在天秤的两端时,他恐怕很难获得更重的优势……
幸好,听纪轻舟的意思,他似乎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脑中闪过这些思绪,解予安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爱有多自私,只想要纪轻舟放弃他本拥有的一切,彻彻底底地留在这混乱落后的时代陪着自己。
其实,他才是最坏的那个。
他一边自我谴责着,一边又将青年的身体亲密地搂紧。
“好热啊,别抱了,行不行?”
纪轻舟听他许久未作声响,自觉安慰得已差不多,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赶紧换衣服吧,我订的是七点的餐厅,都已经超时了。”
解予安松开手臂:“还吃饭?”
“吃啊,我俩这日子还得接着过呢,干嘛不吃饭,真当我是神仙啊?”
纪轻舟低笑了声,接着皱了皱鼻子道:“我明白你有很有疑问,你想知道别的,等会儿回来我们再慢慢聊呗。”
解予安听着他稀松平常的语气,心慌忧惧的情绪稍有镇定,拉着他的手道:“你待在这,在我视线范围内。”
“行,那我坐这看你换衣服。”纪轻舟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坐到了一旁靠着墙的椅子上等候。
他刚落座,便见解予安一改以往扭捏的态度,大大方方地面朝自己开始解起了身上那件卡其衬衣的纽扣。
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微红的凤眸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那一脸正色的模样瞧着怪欲的。
也就是天热缺乏兴致,加上赶时间去吃饭,否则纪轻舟多半要将他按在衣柜旁亲上几个来回。
从衣橱中随手拿了件白衬衣套在身上后,解予安又转过身来继续盯着他穿衣服,过了会儿整理好衣衫,他挑了款墨蓝色斜纹领带递给纪轻舟道:“帮我。”
纪轻舟也未多言,接过领带起身到他面前,将领带绕过他的衬衣领口,熟练地系着温莎结。
过程中,始终感受到一双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庞,纪轻舟轻咋舌道:“你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我真要走的话,你盯我也没用啊。”
解予安闻言嘴唇又抿成了直线,手臂交错地环绕上他后腰,淡淡提要求:“别再提‘走’这个字。”
纪轻舟抬眸瞧了他一眼,扯动唇角微微一笑,旋即毫无预兆地握着他领带结往自己方向一拽,猛地拉近了距离。
趁着对方愣神之际,抬头在男人唇上轻吻了一下,接着又状若无事地帮他理了理领带道:“走走走,去吃饭喽。”
“……”
夏日天气多变,仅吃了顿夜饭的工夫,刮来的夜风中竟携带起潮湿的水汽。
空气湿润,仿佛随时会有一场雷阵雨降落。
因着这份变化,屋子里变得愈发的闷热起来。
回到家后,纪轻舟先是点起了蚊香,接着便推开卧室阳台门,到了小露台上,趴在栏杆上吹风乘凉。
解予安紧跟着他的步伐出来,同样站在栏杆旁,状似望着下方的街景发呆,实则却用着眼尾余光暗暗注意着身旁人的一动一静。
“诶,你为什么不问我后世的事啊?”相对安静了片刻,纪轻舟忍不住侧转过脸问他道。
被解予安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来历,其实他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虽说他从未特别严谨地伪装过民国人,但这些年来,独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巴不得解予安多问他一些后世的问题,让他可以将那些事情畅快淋漓地道出。
哪知解予安如此沉得住气,这么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愣是一个问题也没问。
方才在餐厅里吃饭,他可以理解为对方担心周边环境不安全,不敢多问,而回到家中,解予安依旧一点不提这话题,便令他憋得很是难受。
“一百年后的世界诶,你不好奇吗?”
解予安偏过头,静静注视着青年被夜风撩起的发丝,回道:“好奇。”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不想问。”
尽管对方已再三保证他不会轻易地消失,解予安却仍存着许多顾虑。
他害怕知道太多他不该知晓的事情后,纪轻舟会因为泄露天机,或是不经意地改变历史,而导致他真的消失在这里。
纪轻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些他的想法,强调道:“你尽管问吧,我真走不了。”
“我知道得够多了。”解予安伸出手,拂开他额前一缕被乱风吹得遮挡眉眼的发丝,低声解释:“我看到了那护照上的国名,认识了你,知道的就足够多了。”
他认识了纪轻舟,这样一个活得张扬肆意、疏朗豁达之人,透过青年那双不含丝毫阴翳的总是浸润着明媚笑意的眉眼,就足以想象到一百年后的国家人民会是怎样的富足安乐。
“但是我想和你分享。”纪轻舟眨着眼睛道,“你不知道我一个人背着这么大的秘密,有多憋得慌。”
“那今后慢慢分享。”解予安手指抚摸他的脸旁,在青年柔软的嘴唇上摩挲了一下:“用你的余生,慢慢告诉我。”
纪轻舟张嘴便咬了他一口:“啧,狡猾元宝。”
“只许你坏?不许我狡猾?”
“行,不聊就不聊吧,我也没有很想跟你说。”纪轻舟吐出了他的拇指,略感扫兴地别过了脸。
接着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过身走进屋里道:“我去洗澡了,你一个人吹风吧。”
解予安立即跟在他屁股后边走了进去,关上阳台门道:“一起洗。”
“洗澡也要盯着啊?”纪轻舟故作嫌弃地拖长了语调,视线扫量了他两眼:“一把岁数了,真不害臊啊你。”
解予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纪轻舟轻哼了声,拿着浴袍走进浴室,边打开浴缸水龙头调节水温,边言辞凿凿地陈述:“按照出生年份上来说呢,你可是比我足足年长了一百零一岁,按这辈分我都得喊你老太爷了,你说你是不是老不羞?”
解予安听他这般角度新奇地一谈,才恍然察觉到这一点。
自己竟比纪轻舟年长……他不禁眉角微动,还挺满足于这个新设定。
接着唇边微露笑意道:“那我理应享一享天伦之乐,等会儿太爷爷给你洗澡。”
“够了够了,越说越有股背德感。”纪轻舟虽是提起这新观点的,被对方这般一强调,反倒有些听不下去,急忙制止了这个话题继续蔓延。
而话题是止住了,二人脑袋里“爷孙恋”一词却始终挥之不去。
难得的,两人一道洗澡居然安安分分,除了摸摸抱抱,什么事也没做。
直到泡了个热水澡出来,吹了十几分钟的风扇晾干头发,那过于背德的词汇才从思绪中退去。
躺到床上时,夜色已然浓深,关了灯后,唯见一道纱帘之隔的阳台玻璃上,时不时有模糊的电光闪过,划亮黑蒙蒙的卧室墙壁。
紧随其后,便有轰然沉闷的雷鸣在耳边奏响,打破阒然寂静的氛围。
“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电闪雷鸣的天气。”望见天花板上骤然划过的闪电光芒,纪轻舟不觉回想起那些前尘往事,表达欲燃起,便裹着薄毯翻过身,对上昏暗光线中男子幽静朦胧的眼眸,缓缓讲述道:
“你肯定想不到,你家在苏州的那栋小洋房,百年后变成民宿了,也就是旅馆。
“我去苏州游玩,住进了那旅馆,恰好订的是你的房间,当时也不知怎么的,推开房门就到民国了,我估计吧,就是那个雷把我给劈到这了。”
解予安听他谈起此事,忽而记起前几年回去苏州住时,纪轻舟总是会抢先阿佑一步去开那房间门,心脏又是陡地一阵缩紧。
原来在他未察觉的时候,有好几次,他差点就失去对方了。
“以后不去那住了。”他状似镇定淡薄地下了决定,手掌却揽住了青年的后背,缓缓靠近过去。
纪轻舟思索了片晌,说:“嗯,我觉得吧,只要不是打雷的时候去住……”
话未说完,解予安就一声不响地挨近,堵住了他的话语。
宽大的手掌包裹着青年的后颈,不容逃离地亲咬着他的唇瓣。
唇舌掠夺间,高挺的鼻梁总是相互碰撞,馨香而炽热的呼吸占据着狭小的缝隙,闷热得几乎喘不上气。
纪轻舟和他接吻过无数次了,却难得感受到对方这般急躁上火的吻,有这么一瞬间,他是真得觉得解予安想要将自己吃进身体里去。
他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后背,想要尽量安抚下解予安的情绪,然而头晕耳热间,却只听对方在自己耳边低低安排道:“明天礼拜日,不上班。”
“哈?周末不上班的是你,不是我,别搞糊涂了。”
“今日听我的……”
语声渐轻,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
不知何时,豆大的雨珠已伴随着凄厉的闪电从天而降,雨水如石子一般噼噼啪啪地拍打着阳台门窗。
夜愈深,雨势愈渐凶猛,久久而未有停歇。
蝉声阵阵的午后, 南市某条弄堂内的一家洗衣店门口。
趁着换班吃饭的空档,钟财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就着杯白水快速地吃下了两个馒头, 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数张裁成巴掌大的报纸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头,握着铅笔,在报纸相对干净的反面,描画起一个穿着旗袍、叉着腰的女子来。
“可听说了?路口那家帽庄的钱师傅, 被世纪手工坊用一个月六十八元的高薪酬给挖走了。”
洗衣店内,一个赤膊上身、肩上围着块汗巾的男子一边拿着熨斗“呲呲”地熨烫着衣服,一边同坐在木盆旁拿着洗衣锤“啪啪”捶打湿衣服的老伙计闲聊道。
“你羡慕啊?”那伙计咧咧嘴接话。
“这谁能不羡慕?六十八元呐, 我在这起早贪黑烫上一个月的衣服, 才挣人家的零头!”
赤膊男子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珠,熟练地挪动衣衫熨烫袖子:“你说那手工坊怎不来挖我,我在熨衣服这行也是个专才啊!”
“哈, 你这算个什么专才, 人家那地方叫做‘高级手工坊’, 招的都是无可替代的高手,绣花、缝衣、制鞋、制帽, 都得是手艺最最顶尖的,你这熨衣服的活谁不能干?”
“照你这么说, 我只能盼着人家老板开个低端厂子, 再把我招进去做活了?”赤膊男子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待熨完手上的衣服,他暂时搁下熨斗, 走到柜子旁提起茶壶倒了杯凉茶水, 仰头几口喝了个干净。
接着放下茶杯,拿起扇子走到门旁扇了扇风,又朝坐在门槛上的小年轻搭腔道:“阿财, 又在忙着作画呐,你画得如何?”
“诶,”钟财先是下意识应了声,继而慢悠悠回道:“还在画嘞。”
“给我瞧瞧。”赤膊男子说着,就弯下腰凑过去看了眼,随即睁大眼“嘿”了一声:“你小子画得不错啊,跟谁学的?”
他并不懂画作,看见那泛灰的粗糙纸页上,有个穿着旗袍亭亭玉立的女郎,便觉画得甚好。
钟财握着笔仔细地在裙侧开衩线旁勾画一只展翅的大蝴蝶,腼腆而诚实地回道:“我自小便喜欢涂涂画画,没学过。”
赤膊男子问:“你这画寄去那什么杂志社,若被选中了,可有钱拿?”
“嗯,最多有三十大洋。”钟财不咸不淡地回应,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事实上,他既十分渴望那三十银圆,也分外期许自己的画作能够登上那份杂志。
农民出身的他只小时候上过两年义学,他大概算是较有读书天分的,在那“天地玄黄”一念一整年的义学,竟然也识得了不少字,拥有了阅读的能力。
而他性子文静,不喜玩闹,只喜欢看书,于是开始打工后,便时常会在下工后的时间,去旧书店翻翻书籍报刊。
约莫两年前,他开始喜欢上一个叫《纪元》的杂志,里头的内容虽于他生活无甚用处,却极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
可惜这杂志不常能在旧书店看到,往往要碰运气才能找到一册。
每次觅得,他都会偷偷地蹲在书店角落里,美滋滋地将杂志翻阅上一遍,再将其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