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瞎琢磨的。”纪轻舟回道,“您觉得这袍子如何?”
“能瞧出来是旗袍,不过……太时髦了,我怕是不敢穿上身。”
她微微蹙眉摇头,好似不赞同,可目光又移不开手稿,分明钟意得很。
此时严老板记录完尺寸数据走了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沈南绮便将那本子递给他看。
“这,这是袍子?”严老板显然很是吃惊,“你刚画的?”
沈南绮淡笑了声,指了指那匹桃粉的真丝绉说:“他见我喜欢这料子,说是可以做成这样的长袍,我瞧这图画得是美,做成衣服我却不敢想。”
纪轻舟无声叹气,明白她在顾虑什么。
国内近几百年来对女性的审美都是削肩长颈,柳腰平胸,最畸形莫过于双足要纤巧似幼童,身子要单薄似纸片……
总而言之,如此贴合女性身材的衣服,在这个时代,也许只有妓女敢于主动尝试。
但其实,他所画的旗袍已是相对符合时代风气的了。
立领、长袖、膝盖以下低开衩,衣长足到脚踝,除了有收腰收省设计,较为凸显身体曲线,其余方面可以说是相当保守。
他想了想,对沈南绮道:“您穿的这身洋装不也很合体吗?”
“这怎好放在一起比较,旗装都穿了几百年了,也从未有过这样出格的式样。”
“那您觉得它好看吗?”
沈南绮瞥了眼被严位良拿在手里的图稿,点了点头道:“单从画上看,自然是亮眼的。”
“那还顾虑什么?”纪轻舟翘着嘴一笑。
“这里可是上海,最摩登的城市,而您是留洋归来的沈南绮,是女校的校长,社交界的名流,不管什么新款穿在您的身上,只要是好看有品位的,那就是时髦。今后,那些太太小姐女学生们,穿衣打扮说不定都要追随您的潮流。”
“什么我的潮流,别瞎捧我,真是……”
沈南绮被他夸张的话语逗笑,虽嘴上这么训诫着,心里却把那些话都听了进去。
抿唇考虑了片刻,她转头朝严位良道:“既然我外甥都这么说了,那就麻烦严老板研究研究,用这料子给我做上一身。”
“没问题,我瞧瞧……”
严位良又是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后略皱眉道:“照图上所画,这袍子未破中缝,又是长袖,这匹料子的门幅怕是不够,还是说,你这袖子是另裁的?”
“是。”纪轻舟点头,停顿了几秒又道:“这样吧,严老板,我再给您画幅款式结构图,方便您仔细研究。”
他观察过此时的旗袍,知道它们采用的大都是传统的“十字形平面结构”的剪裁方式,即前后片连裁,中缝拼接、袖子连身的结构,这与后世流行的旗袍裁剪制作方法还是有些差别的。
与其让严老板自己钻研,花费几天时间还不一定能还原设计效果,倒不如他给个具体的方向,省去一些弯路。
“好好,那你再画一幅。”
严位良连忙把本子递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后左右望了眼,干脆走到严老板的办公桌旁落座:“借您桌椅一用。”
说罢就将本子摊开在桌子上,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画了起来。
沈南绮与严老板对视一眼,随之跟了过去,站在办公桌两侧看他作画。
款式图相比设计效果图在造型细节与衣身比例方面要精简准确得多。
纪轻舟不仅画了正、背两面的旗袍图样,还依照沈南绮的身材标注了大致的尺寸范围,一些细节处的工艺处理以及辅料的选择等。
他原本还想花些时间标上各部位大概需要的松量,但一想严老板好歹是以精湛手艺出名的老裁缝,又是做洋装的老手,这点细节肯定能考虑到,就不必画蛇添足了。
“行了,就这样吧。”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时间画了两幅款式图,纪轻舟放下铅笔,把本子挪到了严老板面前,“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标注的?”
严老板微张着嘴,看了看沈南绮,又看向纪轻舟,稍稍压低声音问:“纪先生是画师?”
纪轻舟摇头:“不是。”
“那是同行?”
“也不是,”纪轻舟扬起唇角无奈笑道,“兴趣使然,略通一些而已。”
严位良拿起本子对着图思索了片刻,轻一咋舌道:“纪先生刚来上海,要是还没有工作,不妨来我店里做,就像这样每月给我画几张新式样的旗袍或者洋装,薪资我给你开到四十元,如何?”
四十元可不算低了……
据纪轻舟所了解,解家的司机一个月薪水四十六元,已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五口人了。
他眼珠一转,歪头看向远处的沈南绮问:“您今天给我做这几身衣服,约莫要花费多少?”
沈南绮已经坐到了沙发上喝茶,闻言略做计算说:“不算上皮带、领结、皮鞋、帽子这些,百元上下吧。”
纪轻舟于是转头朝严老板遗憾地耸了下肩。
严位良摸了摸后脑勺,叹气道:“我知道纪先生不缺钱,不过你每月只需画上这么几张,也无需来坐班,这钱赚得也容易嘛。”
正相反,他就是因为缺钱,嫌这工资给得少才不来干的。
当然,当着人家的面,纪轻舟肯定不会说得这样直接,就微笑回道:“我考虑考虑。”
“也可以,我等你答复!”严位良呵呵地笑了笑。
待将那画了图的本子放进了抽屉小心收好,这才开始同两人谈起西服的生意。
定做完衣服,走出裕祥时装店,纪轻舟二人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叫做鸿运楼的苏菜馆吃饭。
两人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通过红木窗棂的空隙可瞧见外面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沈南绮并非挥霍的性子,两人吃饭,便只点了四道菜式,普普通通的两荤一素一汤。
“这家馆子的菜式,我吃着大都平淡无奇,唯独这道鱼翅羹,是别的地方烹不出的鲜味,你尝尝。”
待饭菜上桌,沈南绮就将那白瓷汤碗装的羹汤往对面推了推。
纪轻舟闻言,很给面子地往碗里舀了两勺鱼翅羹。
尝了一口,他顿时睁大了眼,由衷赞叹道:“确实鲜美,我喜欢。”
“觉得好吃就多吃两碗。”沈南绮见他如此捧场,也不觉露出笑意,“看你吃饭可比看那两小子舒服多了。”
“您说两位少爷?”
“还能是谁?”沈南绮微微叹气,“尤其是元元,小时候吃饭跟猫似的,一顿只吃半碗饭,还挑食,同他祖母一样喜食素,如今出国吃了几年苦,算是好些了。”
她随口聊着儿子的毛病,吃了两口饭,倏而话锋一转问:“你考虑去裕祥工作?”
纪轻舟摇了摇头:“随口说的而已。”
“是不该去,你给他做,那真是有再多本事都难出头。”
“怎么说?”
“像方才那样,你出新点子,严老板做衣裳,那么在客人眼里,就只知道裕祥的师傅能做时髦的衣裳,好名声都是人家的,于你却无什么好处。
“你若确实精于此道,不如请个厉害师傅,自己开一家店。”
沈南绮提建议道,“要是资金不足,可打个报告给我,我来做你的股东。”
“自己开店?”纪轻舟复述了一遍,似在思考。
说实话,在裕祥时装店所看到的场面,确实有触动到他的内心。
尽管那里的工具都很落后,缝纫机还是脚踏式的,甚至还有手摇的,但如此俭朴的制衣画面,反倒让他那颗服设人的心为之颤动起来,如有火苗在缓缓燃烧。
思忖片刻,他抬头微笑道:“我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太多,趁着年轻想做什么便去做,要不然,就会变成我这个反面例子。”
纪轻舟看向对面,顺着她的话口转移话题道:“听起来,您有故事?”
“称不上什么故事,”沈南绮拿起汤勺,边盛汤边道,“早年与家兄留洋美国,都说学成归来要造福民众。他说他要开一家医院,让国人可以放心就医。我说我要办一所农业学校,要改良种子,种植棉花,
“结果他回来真的开了家医院,我呢,却受种种因素影响,没能完成理想。”
纪轻舟微微愣了愣,未曾想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放下碗筷,口吻认真道:“您的理想很伟大,什么时候做都不算晚。”
过了几秒,他又补充:“我以后若有成就,一定支持您办学。”
沈南绮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颔首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没看错人。”
“行了,不谈这些没影的,你跟元元相处得如何?”
纪轻舟又拿起了筷子,悠然道:“除了时不时地要和他斗智斗勇一番,其他都还行吧。”
沈南绮听了失笑:“他这个人是这样,典型的苏州人习性,说起话来刁钻促狭的,让人没法接。好在只动口不动手,我有时候说不过他,就干脆假装没听见。”
纪轻舟深以为然地点头,说:“他要是动起手来,我怕是打不过。”
“他都这副样子了,你打不过,还躲不了吗?”
“这倒也是。”
闲聊着吃完了饭,沈南绮去柜台结了账。
尽管这一顿只花了不到两个大洋,纪轻舟在旁边瞧着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今日的花销,衣服也好,餐食也好,都是人家沈女士买的单,他感觉自己在旁边就跟个骗吃骗喝的小白脸似的。
沈南绮显然是瞧出了他的尴尬,坐上汽车后,就宽慰他道:“不用觉得难为情,这本就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你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我的表外甥,自然不能让你穿得太寒酸。
“你若实在过意过去,平日里就好好照顾元元。他的脾气的确算不上温柔,也不怎么会说好话,但绝对是个明辨是非、正直善良的人。
“你对他好与不好,他心里的那杆秤,都是会有衡量的。”
纪轻舟也不知她这算是安慰还是敲打,或许两者皆有。
但不论如何,沈南绮对他的确是很关照的,于是直率地回应道:“您放心,我待他肯定像待亲人一样细心照顾,不敢欺负他。”
“那我明日去苏州就安心了。”
沈南绮温和地笑了笑,旋即话口一转道:“接下来去永安百货逛逛吧,你品味不错,吃食上口味与我也相近,跟你逛街买东西蛮有意思的。”
“还买啊……”
约莫是难得找到合适的逛街搭档,纪轻舟先是被沈南绮带去了南京路的百货公司逛了一个多钟头,未挑到合适的衣服,之后又绕回同孚路,在专售洋装的西服店逛了半小时。
一通下来,沈南绮自己什么都没消费,倒是给纪轻舟买了三套应急穿的西式便服。
虽是买的成衣,没有定制的那么合身,但纪轻舟本身出色的外貌条件弥补了衣服的不足,不管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与花纹,上了他的身就像是为他专门定做的。
沈南绮瞧着这套也满意,那套也可以,选择困难症令她难以取舍,若非纪轻舟劝着,她差点就想掏钱包全部购入。
两人逛累了街,随后又去喝了咖啡,吃了下午茶,待回到解公馆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将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拿到衣帽间收好后,纪轻舟提着一只礼物盒去了解予安的书房。
打开深棕色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摆放着沙发茶几、两侧安装了高高书柜的小起居室。
穿过起居室,再开一扇门才是解予安真正的阅读工作区。
朝南的屋子里光线明亮,纪轻舟进去时,解予安正靠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听音乐。
另一边,阿佑垂首站在窗户旁,在他右手侧,紧挨书架的五斗柜上有一台手摇留声机,此刻牵牛花状的黄铜大喇叭正播放着悠扬古典的弦乐。
“先生,您回来了。”黄佑树弯腰打招呼,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到他家少爷。
纪轻舟把盒子放在书桌边,问他道:“邱文信他们走了?”
“是的,那两位吃过午饭就离开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对此倒也谈不上遗憾,反正时间还长,总有机会见到的。
“你去休息吧,这有我就行。”他随即道。
“好的,先生,您有事喊我。”黄佑树低着脑袋,脚步轻悄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待他离开,纪轻舟提起盒子将其慢慢地放到了解予安的膝盖上方,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解予安下意识地按住了盒子,语气平静:“最好是有用的东西。”
“那真是太有用了,它既是营养品,又是避难所,是……哎呀,总之你肯定喜欢。”
纪轻舟搬了张椅子,坐到了书桌的另一侧,右胳膊撑在桌面上,托着腮,双眼明亮地注视他。
解予安摸到盒子上的丝带解开,掀起盒盖,丝毫不担心他恶作剧般地直接把手伸进了盒子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东西。
“书?”
“福尔摩斯探案集!”
解予安哼笑了一声,“嘭”的将书连带盒子放到了桌上。
“这叫做给我的礼物?”
“分什么你的我的,读起来有意思不就行了。”
纪轻舟伸手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拿出书本翻了翻,叹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给你带的,毕竟都是沈女士付的账。沈女士今日可是大出血了,给我买了不少东西。”
他说着,倏然抬头笑道:“你们不愧是亲母子,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
解予安听闻此言,发丝下的眉宇微微皱了皱,面色有些古怪,仿佛听到了什么超出认知的东西。
纪轻舟未注意到他的反应,翻开首章浏览几行,问:“我现在念,你想听吗?”
解予安默不作声。
“那就是想听是吧?”
纪轻舟勾起唇角,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解予安性格上的关键要素——他出口反对不代表不会同意,但沉默不言八成就是赞同。
说白了,就是嘴硬。
“这是英文版的,第一篇名为‘A Study In Scarlet’。”纪轻舟含着笑意说明,接着便翻开首章有感情地朗读起来。
第8章 成衣店
午后斜照的日光里,青年温润的嗓音融于轻缓的乐声中,仿佛一场将故事娓娓道来的老电影。
纪轻舟的英文流畅,口音纯正,带着不浓不淡的情绪,念起文章来很是舒服。
尤其配合上唱片机轻缓的乐声,就愈发有代入感,听得解予安不禁神思恍惚。
被黑暗包围的世界里,心脏的跃动时缓时急,被支配着膨胀与收缩。
一口气读完了十几页,待到唱片停止,纪轻舟就合起书本,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念了,嗓子要冒烟了。”
他拿起茶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温水,自我调侃道:“好歹我之前也是靠这吃饭的,得好好养着。”
话落,见解予安一言不发,他又问:“你还想听吗?我叫阿佑进来念。”
“他不会。”
“哦。”
过了一会儿,解予安口吻平淡问:“你的外语是何处学的?”
“自学的啊。”纪轻舟后靠在椅背上,两只胳膊搭着扶手,面不改色道:
“我在京城毕竟是个名人,结交的朋友不少都是留洋回来的,我要和他们保持关系,总得掌握几门语言吧?”
“你的发音几乎没有瑕疵。”
“感谢夸奖,我承认,在这方面呢,我确实有那么点小天赋。”纪轻舟话语从容,说得煞有介事。
“当然了,也得谢谢我那几个痴迷戏曲的洋人朋友,感谢他们的督促与教导,让我的洋文水平突飞猛进。”
解予安不知信是没信,总之没再追问。
纪轻舟悠然地翻了会儿书,过了几分钟,忽的坐起身,趴在桌沿边,声音压低道:“我同你商量个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了太久的话,他的嗓音有点微哑。
解予安感觉耳朵像被什么轻挠了一下,轻微地发痒。
“我吧,”纪轻舟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打算开一家成衣店。”
解予安眉尾略微挑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刺激,我只是想,我现在不是嫁入豪门了吗,为你们家脸面着想,不能再干以前那抛头露面的活了,但我这么年轻,手脚健全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干吃白饭对吧?”
纪轻舟抓了抓自己长得有些扎眼的头发,说:“实不相瞒,在唱戏之余,我还学过裁缝,自认有点天赋,我觉得我可以靠这个赚钱。”
解予安沉默了下来,迟疑片刻,说道:“你会多门语言,想赚钱为何不试试做翻译或者□□?
“国内向来缺这方面的人才,学校不论私立还是公立,都不吝于薪酬。”
“外语这块我只会口头交流和常用词读写,更深入的我就不懂了,怎么做□□?那不是误人子弟嘛?”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况且,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设计衣服,做漂亮的衣服给适合的人穿,在这件事上我更有热情。”
又是十几秒的静默,解予安开口道:“你知道上海有多少家成衣铺吗?”
“多少?”
“两千多家。”解予安道,“至少有四万成衣匠以此为业,你在他们之中,有何优势?”
“我懂你意思,是,若单纯拼手艺和经验,我是比不过那些干了几十年的老裁缝。”
纪轻舟愈发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说道:“可我的卖点不在于做衣服啊!时装设计,它注重的是创意想法和独到的眼光,在这一块上,我不会比他们任何人差。”
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解予安感到他的声音就像贴着自己的耳畔响起,低柔地搔着他的耳朵。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口吻淡淡:“既想好了便去做,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这反应就像是规劝误入歧途的浪子无果后,索性放任自流,懒得多费口舌。
纪轻舟撇了下唇角,直起身不客气道:“本来就没想征求你的意见,只是给个通知而已。”
伺候你两天,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之主了,管这管那问东问西的。
他不由在心里腹诽了两句。
其实,纪轻舟也明白他为什么不看好自己,毕竟在此之前,他的身份还是个职业戏曲工作者,在裁缝这一行上从未系统地学习锻炼过。
而一个业余裁缝,如何能在上海这服装业竞争激烈的城市占据一席之地呢?不过空费时间与本钱罢了。
如此来看,解予安劝他别干这行,尽管话语不好听,更像在冷嘲热讽,也算尽了些枕边人的职责了,纪轻舟不觉得生气。
“我和你商量这事呢,是想着之后若真开了店,作为你的吉祥物,我时不时地往外跑,老太太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
纪轻舟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她要是问起责来,你届时能不能替我说说话?毕竟你也不想我总在你身边烦你吧?”
后半句的借口算是说到了解予安心坎里。
像纪轻舟这般啰嗦的人他不是没碰见过,但如此没有边界感,认识不到半日就敢与他顶嘴斗舌反唇相讥的,的确是头一个。
这样性子的人,每日相伴左右,别说给他积福,不气得折寿算是老天保佑。
解予安想到这,就心平气和地回道:“正常工作,她不会阻拦你。”
“也是,就算是吉祥物也没必要时刻都待在一起,她老人家应当理解的。”纪轻舟若有所思点头。
“况且,我到时每天九点上班,六点下班,午间还回来吃饭休息两小时,算下来一天陪你的时间也够长了。这作息安排,谁看了不赞一句顾家好男人?”
“……”
解予安对此不做评价。
解家人的态度问题不用考虑,纪轻舟随之需要烦恼的就是开店的本金由来。
虽说有沈南绮这条康庄大道可选,纪轻舟却不愿与解家牵扯过多。
他想,照邱文信故居的那张老照片看,解予安总有一天是会病愈的,他也迟早会有离开解家的那天。
届时,他的店没也干成就罢了,若是成功了,做成像裕祥时装公司那样的规模,每年获利几十上百万,解家真的不会从中夺利吗?
最好还是靠自己。
纪轻舟心忖。
但他暂时也没什么正经的钱财来源,唯一的收入还是解予安打赌给他的八个大洋。
也许,得去裕祥时装店干上几月先?
或者,问解予安借个钱?
他是不信任解家人没错,但对于解予安,他却直觉地认为这个人品性还算可靠。
纪轻舟琢磨着,抬眸看向书桌对面的男人。
解予安静默地靠在椅子上,乌黑的发丝搭在额前,蒙眼的黑纱带下,侧脸与颈部的轮廓被微黄的自然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是真符合他的审美啊……
他心里不禁闪过这个念头。
盯着人瞧了一阵,纪轻舟轻咳两声,开口道:“我有个想法。看在咱俩夫夫一场的份上,给你个机会。
“在我做大做强成为上海服装业龙头之前,要不要提前投资我这个潜力股?”
他抱着试试也无妨的态度画了个大饼,解予安却一动不动,语气清凛道:“肉包子打狗的事,我不做。”
纪轻舟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被气得站起身想走,又冷静地坐回原位,脏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紧急闭上嘴。
最后,他只是冲对面竖起大拇指,咬牙切齿地称赞:“还得是你,有眼光。”
解予安对他的“赞美”无动于衷。
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正想着要怎样优雅地回击这句“肉包子打狗”,房门忽然被敲响。
以为是黄佑树有什么事,他就喊了句“请进”。
结果房门开启,站在门口的却是管事梁妈。
纪轻舟见她手里拿着个厚信封,察觉到可能有什么要事,便调整了表情问:“怎么了梁管事?”
“少爷,纪先生。”梁管事先是点头打招呼,随后才走进门来,将那信封递向纪轻舟道:“这是夫人给您这个月的零用钱。”
“零用钱?”纪轻舟睁大了眼,着实有点惊讶。
他若真是沈南绮的表外甥也就罢了,可他只是个冲喜的工具人啊!
平日里吃解家的住解家的,连衣服都是人家给买,这会儿沈南绮还要给他零用钱,这是不是过分了些?
“里边是二十银圆,您清点一下。”
梁管事说罢,看着他将钱数了一遍,确认数目无误,这才退出房间。
而纪轻舟拿着这二十银圆却感觉怪怪的,回想起今日陪沈南绮逛街的经历,不禁感叹:“感觉我像一个太监。”
解予安本不想睬他,可这比喻实在猎奇,就问了句:“何出此言?”
纪轻舟晃了晃沉甸甸的信封:“哄老佛爷开心后就得了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