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就见解予安堂而皇之地拉开了些许椅子,占据了他座椅,手掌搭在套着棉质睡裤的长腿上,点了点自己的膝盖道:“坐。”
纪轻舟睁大眼睛挑了下眉,一时间无语到不知该说什么。
随后,他摇着头一笑:“你之前不是挺矜持稳重的吗,怎么谈个恋爱这么黏人?”
解予安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语气淡然问:“坐不坐?”
“那你往后挪挪,叉开点腿,给我空出点椅子,不然坐太高了我没法干活啊。”
解予安还有些不情愿,过了会儿才依言给他空出些位置。
也幸好这靠背椅够深够宽,才能挤得下两人。
“真是服了你了。”纪轻舟念了一句,刚坐下便感到对方手臂环到了自己腰间。
他还穿着白天工作时穿的蓝色衬衣,垂眼便见男人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交叉着贴在他腰腹上。
分明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只是这么贴合着,那隔着衣衫从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令他不觉有些心猿意马,无心工作。
“咳。”纪轻舟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刻意转开注意问身后人:“我给你做的内裤,穿了吗?”
解予安沉默了片刻,回道:“没穿。”
“为什么不穿?那款式挺保守的啊。”
“……”
的确,解予安方才在浴室里也仔细触摸过,是平角裤的款式,只不过前方增添了个保护兜而已。
对比起他之前无意摸到过的某人的内裤,不算是特别轻浮的式样。
可一旦想到这是纪轻舟亲手做的,手指就有些发麻。
光是抚摸着那柔软的面料,想到每一寸料子都曾被另一双手揉摸过不知多少次,心绪便不由自主地起伏躁动了,何况是贴身穿着,估计浑身都会发烫。
解予安自觉自己暂时还无法接受到这种程度,就前倾身体从背后抱住他,拖延时间道:“生日再穿。”
“呵,现在知道今天不是你生日了?”
“嗯,多亏你提醒。”
“少在那阴阳怪气。”纪轻舟不客气说道,接着又撕下一页乱七八糟的草稿,翻开新页说道:“好了,你抱你的,别吵我思绪。”
解予安唇边泛开少许笑意,弓着脊背将下巴搭在了纪轻舟的肩膀上。
昨夜泡完澡后的淡淡芳香还残留着些许在脖颈肌肤上,若有似无地缭绕在他鼻息间,清凉中带着点甜意。
解予安好几次想要侧头贴近去闻,还想叫一声他的名字。
不知何时起,“轻舟”这两字光是从脑中划过,都会令他心脏陡的颤动一下,别说从自己的唇齿间说出。
可若因此打扰了他工作,甚至运气差些,打断了他正巧产生的灵感,恐怕以后就再没有这种陪伴的机会了。
对于纪轻舟这方面的禁忌,解予安还是十分了解的。
而尽管一直克制着浮躁的心思,他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愈渐收紧了手臂。
胸膛紧紧地贴着后背,隔着衣服,于静谧黑暗中,感受着彼此蓬勃的心跳。
转眼又是一个礼拜一。
自清晨起,天气微阴,风声簌簌摇动着窗外树枝,行道树叶落了一地。
随着日期进入十一月下旬,几笔订单工期在即,工作室每天忙碌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又得加班到夜里七八点。
好几次深夜下班,叶叔桐看见那位沉默的房东先生坐在一楼会客室沙发上等候,就会对纪轻舟感慨,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赶制戏服的时候。
自宋瑜儿去剧组上班以后,纪轻舟就不必再每日给她讲课批改作业了,而是改为了每半个月定期上交一份设计稿。
少了份带学生的活计,日程安排上固然轻松些许,但身边没了勤劳的小助手帮忙,还是会有些麻烦。
例如给女客量尺寸、试衣服,如今就都得去制作间叫个女工过来帮忙。
好在这项工作也花费不了太久的时间,不至于影响到制衣安排。
这日上午,纪轻舟前脚才送走一位客人,将收到的三十二元尾款放到了书房的抽屉里,没多久,金宝儿就依照约定来了工作室,查看礼服的效果图。
她今日学着当下时新的装扮,穿了件黑色天鹅绒的修身旗袍,披着件黑白棋盘格的长款风衣,头上仍是戴着那顶黑色的毛呢帽子,一副追逐潮流的摩登女子打扮。
在一楼会客室见到纪轻舟,她还特意起身,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说道:“我前几日刚在洋服店买的,只六块大洋而已,您看看品质如何?”
纪轻舟一看那版型和腰带设计,便知是模仿自己上期画报中的一件斑马纹风衣而做。
不过对方将斑马纹改为了黑白的棋盘格纹,使得原本偏于成熟冷艳风格的外套,顿然变得斯文简约了起来,也算是融入了点店家自己的创意。
“嗯不错,面料做工都还可以,六块大洋挺值的。”他中肯评价道。
虽说和金宝儿里面的旗袍不太搭配,但审美是很私人的事情,只要不是丑陋到他难以直视,纪轻舟都懒得多谈,她穿得开心就好。
“看看效果图吧。”
因为赶着去工作,他便没有多寒暄,在沙发上落座以后,就拿出单独的一张画稿递给了对方。
金宝儿接过画稿时,脑海中顿然浮现出了自己第一次去静安寺路那家小铺子做衣服时的画面。
那时的她还是个从未穿过洋装,也不知时髦为何物的穷姑娘,纪老板给她瞧的那张画稿,当时真令她惊艳不已,久久挪不开目光。
而今距离那日也不过半年时间,她却已然改头换面。
非但包里揣着大把的银圆,这段时日闲着没事,便叫上姐妹,带她们去看电影、逛洋服店和百货商店,见识已经大涨,恐怕再漂亮的衣服,也不会令她产生当初那般震动心灵的惊艳之感了。
金宝儿才这么暗暗感叹着,垂落视线,集中注意看向图纸。
下一刻,瞳孔微颤,一股触及内心的诧异与怦然惊喜感油然而生。
在她的设想里,因为提前要求过,要有“红玫瑰”的元素,而之前纪轻舟给她设计的那套连衣裙也是以复古浓丽的红色为主色调,便下意识觉得这回的礼服,对方也会给自己绘制那种风格炙热明艳的衣裙。
谁知对方所绘制的竟与她潜意识里设想的毫无关联。
非但不浓艳绚丽,反倒还有些庄重肃穆!
图纸上,身形窈窕的女模左手提着裙子,右手随意抬起,拎着一把黑色的蕾丝小阳伞。
摆出一副仿佛要走下台阶的动作,脖子却微微扬着,展露着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穿着纯黑色的吊带收腰连衣裙,上半衣身从细细的吊带到紧贴着身体的胸腰衣片,都镶满了暗色的珠子水晶。
但这奢华闪烁的晶石并未布满全身,而是从胯部位置起,分散为放射性的线条,蔓延向宽大裙摆。
裙身面料一看就是分外的轻盈丝滑,捏了无数软褶的斜裁裙摆宽大又飘逸,颜色沉闷,却不影响那飘扬的、流动如云的裙摆暗暗散发着一股放肆的随性自由感。
吊带裙的设计对现在的风气来说无疑是暴露的,所以纪轻舟也给模特设计了一款披肩。
并非传统的披肩,而是由黑色的风琴褶缎带、玫瑰纹蕾丝、绣着亮片的薄纱与黑色玫瑰花瓣等多种材料,多层次穿插交叠,缝制而成的犹如穗状花序般的圆柱形长披肩。
披肩一侧包裹在模特上臂,一侧绕过手肘,长长地垂落至地面。
如此浮夸的风格本会显得有些张扬花哨,但因为所用的材料皆为沉稳低调的黑色,便只予人以繁丽优雅之感。
金宝儿对这繁华雅丽的礼服自然是喜爱的,但最令她倍感惊喜的便是那头纱的设计。
模特头发全部盘起,侧戴着一顶莹莹闪光的黑色宽檐帽,帽子上一块轻盈的黑色细菱格头纱垂落,在脖颈处犹如丝巾般,自然地撩向肩膀后方。
透过带着些禁欲气质的头纱,模糊地可以看见模特高挑的黛眉、含情的眼睛与殷红的嘴唇。
正因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反倒描绘出了种艳色绝世的氛围美感。
而至于她所要求的红玫瑰元素,就被设计在了模特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指上。
提着阳伞的右手无名指上,红色的玫瑰冷艳夺目,同浑身庄严寂静的衣着色彩,形成着鲜明对比,成为了整套礼服唯一的一抹异色。
金宝儿难以形容心中的震颤,从未想过这样冷静肃穆的黑色与遮挡全脸的保守头纱相组合,竟反而能打造这样一番勾魂摄魄的神秘美感。
尤其那一朵玫瑰的搭配,在一身的黑色中是那样的醒目惹眼,正恰如其分地彰显出了她想要标志性特征。
“喜欢吗,金小姐?”纪轻舟见她愣愣瞧着图纸而不出声,便开口提醒了一句。
金宝儿闻声这才脱出思绪,抬头看向纪轻舟,又闭了闭眼眸,摇头叹道:
“我太满意了,原还想拿拿乔,好让您给我便宜些,但实在是挑剔不出毛病,您直接出价吧。”
“那我就直说了。”纪轻舟被她直白的话语逗笑,旋即口吻和气道,“这一套不论面料还是制作工序都挺复杂的,所以,二百八十元,包含头纱、披肩、帽子、手套和玫瑰花戒,算是我给你的优惠价。”
金宝儿听到前半句话时,都做好再去问程老板要钱的准备了,一听未超过三百,顿时为自己的钱包松了口气。
虽然在她自小培养的价值观里,二百八十元一套衣服简直是天价,但她现在财政情况富裕,钱来得也容易,所以并未感到那么心疼。
毕竟只有将自己打扮得更漂亮,满足了程敬仁的要求,哄得那家伙开开心心的,她才能拿到更多的钱。
“按照惯例,是不是该支付定金了?”她笑着问道。
纪轻舟略感诧异,还以为她会讲讲价:“你现在出手这么阔绰,我还真有些不习惯……那就先支付三十定金吧。”
金宝儿应了声,接着就从钱包里数出了三十银圆放在茶几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粗浅的道理嘛,我还是懂得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鬓边的发丝挂到耳后,接着扣上钱包起身:“我下月能否在那宴会上稳住我香国总统的头衔,可就全看您的了,纪老板一定好好帮我做啊。”
“放心吧,我肯定加班加点地给你做。”纪轻舟略有些无奈地回应。
金宝儿这笔单子下个月十号左右就得交单,而今天都二十二号了。
不到三周的时间,如此复杂的工艺,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骆老板, 总算把您盼来了,来看看料子?”
一家土布洋货混卖的布庄里,个头不高的掌柜瞧见穿着身丝绸长袍、戴着顶巴拿马帽的高个青年跨进门槛来,当即便露出了和善笑容打招呼。
骆明煊被他这声“老板”叫得神清气爽, 按了按帽子挺着脊背地走进店里,左瞧瞧西摸摸道:“今日来找几个料子,黑色玫瑰花纹的蕾丝, 你这有吧?”
“有, 要什么样的都有,我给您找找……”
“快点啊,我老板等着要呢。”骆明煊催促着, 靠在柜台前等候起来。
眼神则下意识地打量着货架上的面料, 与自家的布料暗暗作着对比。
这也是他的职业病了。
随着印花小作坊的运转日渐稳定, 他如今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苏州河旁的染坊仓库和泰明祥各家店铺间转悠,查看新布售卖的情况。
卖得好了他高兴, 哪天销量差了,他便急得冒火。
一会儿怀疑是天气不好, 大家不爱逛街, 一会儿又怀疑是对家暗中作祟,出小报抹黑他们泰明祥的名声。
每日疑神疑鬼的, 操心个没完。
而除去关心生意, 他的另一项工作,便是按照纪轻舟的要求采购面料。
说是工作,但十二块一个月的工钱, 对他来说压根不算挣钱,只不过给纪轻舟做采购,他一方面可以多跑跑市场,见识到更多的面料,累积更多的从商经验,另一方面,就是他心里乐意罢了。
昨日一个电话打来,今日一早便轧闹忙似的一头扎进了布料市场,按着要求寻找合适的样品。
倘若是自家店里有的,就以优惠价从自家购入,没有的就只能去其他地方转转。
南市这边的布料商多,料子齐全,价格相对租界里的布店便宜,所以他最爱来这边采购。
不一会儿,掌柜就抱着几卷蕾丝面料过来,这种洋货料子不便宜,料子又容易磨损起球,都是用油纸包裹着的。
“您看看喜欢哪种,有这种薄薄的小花的,有这种大朵的玫瑰花纹的,还有这种波浪边的……”
骆明煊也不确定纪轻舟想要哪一种,刚想说都剪个半尺样料回去,这时掌柜又拿来一卷料子,推销道:
“这款不是蕾丝的,但最近卖得很是不错,也是玫瑰花纹的,相当漂亮,您看看喜不喜欢?”
骆明煊一见他打开的那匹料子,脸上携带的几分笑意顿时就收敛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那印着大片浅咖色手绘玫瑰花纹的黑色布料,蹙起了眉头问道:“您这料子是从哪收的?”
“这个嘛,自然有我的渠道,您放心,它绝对是好货……”
掌柜还生怕他想越过自己直接去找源头供货商订货,半点不肯透露消息。
骆明煊闻言这后槽牙就咬紧了起来,一句脏话在嘴巴里转了几圈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商人了,不能逞一时之勇。
骆明煊暗暗劝说自己,觉得这会儿能忍住不发脾气,他还真是成长了许多。
接着一咧嘴巴,面上带笑而语气却恶狠狠地朝掌柜说道:“这个也给我剪个半尺,拿回去老板有看中的,我再来买!”
当骆明煊抱着面料样板册推开二楼制作间的房门时,纪轻舟正站在靠窗的人台旁,用坯布给金宝儿的礼服做立裁打版。
金小姐的单子急迫,插队是必然的,但冯敏君和叶叔桐手上的单子也不能拖延,所以这套黑色礼服就只能由他负责制作,调擅长手针活的田阿娟来做个助手,这阵子多加加班了。
听见骆明煊打招呼进门的声音,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他一眼,随后一边不紧不慢地推动布片转移腰部省量到袖窿,一边回应道:“来得这么早,我要的料子都找齐了?”
“何止啊,不仅找齐了,还找到了多余的呢。”
骆明煊沮丧着脸,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旁边,摘下帽子捋了捋稍长的头发。
“什么多余的?”
骆明煊就打开夹着面料的样板册,从里面拿出了一片带有浅咖色玫瑰印花的黑色布料,用着一副好似受了委屈要向家长告状般的口吻道:“你看看这个。”
纪轻舟闻言侧转身体,瞧了两眼他手里的布料,从脑海中翻找出记忆:“我们新出的料子?”
“果然,你也觉得像吧……”骆明煊无奈地扯了下唇角。
“什么意思,”纪轻舟稍加思索,就领悟了他言外之意,“这是盗版货?”
“正是!”骆明煊说罢,将那片料子揉成了一团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泄愤。
接着咬牙切齿道:“诶呦,想起这件事我就来气,这料子就是棉料里掺杂了少许的桑蚕丝纺织的,次得不能再次了,说它是丝绸,我真是牙都要笑掉。
“结果这仿品卖一角半一尺,多的是人买,而我们那全真丝的香云纱,三角一尺,人家却嫌贵!
“我后来又去几家常去的店逛了逛,发现不少有洋货出售的布店里都出现了类似的仿版货。我们若出的是丝绸,他们就在棉料里掺点蚕丝,我们出的若是纯棉料子,他们就用次等的纱线纺织,总之是压低成本,非要卖得比我们便宜一半不可!
“这种低劣的手段,这样大的出货量,显然不是那些老对家能拿得出手的,当时我就怀疑是洋商干的。
“后来,果不其然!从一个熟识的老板那打听到,那些假货都是从几家外资的纺织厂和印花厂出来的。
“我们店里新上的花色,出售还不到半个月呢,他们转头就一模一样地给抄去了。
“我说最近新货怎么越来越卖不动了,还以为是哪些老对家暗中使坏,原来是被这些不干人事的洋商给阴了,那些个洋鬼子怎么就没掉进粪坑里淹死!”
骆明煊一口气说到这,就像是气得喘不上来般,握着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惹得两个女工频频投来目光,似乎是忧心他会气绝当场。
纪轻舟听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盗版面料出现,他是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拿给骆明煊的图稿,有百分之三十,他都是直接使用了画报上某款时装的面料图案来添加细节绘制而成的。
画报上出现的图样,那些厂商自然是想抄就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这一款,我记得不是画报上出现过的面料花纹吧?”
“当然不是,摆明了那些个外商阴险得很,知道你出的图样新鲜受欢迎,就盯着咱们的新货抄,同吸血的蚂蝗一般,恶心得很!”
骆明煊气愤地捏了捏拳头,旋即又泄了气,仰头靠在椅子上,耷拉着眉眼,苦着张脸拖长尾音道:
“难不成今后咱们每出一款新花色,就只印个几百匹,卖半个月就收手?这样岂不是连雕刻花筒的成本也挣不回来?轻舟兄,你想个办法啊……”
“那就做做营销吧。”纪轻舟从容说道,“在那些报刊杂志上多打打广告,配合搞些小活动,买绸缎赠鸡蛋类似的。”
“打广告?”骆明煊眨了眨眼,“我们泰明祥还需要打广告吗?”
“你们泰明祥在上海才几家铺子?”
纪轻舟轻笑了声,从围裙口袋抽出剪刀剪去多余的坯布边角,边忙活边不紧不慢说道:
“虽然你们知名度高,但老字号绸缎庄的名声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拖累。
“假如是你,要买新鲜花样的料子,难道会去那种以传统花色和面料出名的绸缎庄吗?我想,大部分人都会首选洋货店吧?你不打广告,有几人知道那些新货的正版是你们泰明祥的?
“所以不仅得宣传,还得往大了宣传,打出支持国货、支持正版的口号,越多人知道,才有更大的胜算赢过那些盗版布料商。”
“可是……”骆明煊有些扭捏地挠了挠头皮,“这样会否算是消费那些爱国人士的热情呢?”
纪轻舟轻轻咋舌,暂时收起工具,拿起桌台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喝了口茶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
“我问你,你们泰明祥是不是最最正统的苏州绸缎商?”
骆明煊仰头注视他,愣愣地点了下头。
“那我这个图案设计师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华夏人?我们所印染的面料是不是正版原创?”
骆明煊再次点头。
“那些洋人的布料商生产出售盗版,以次充好、扰乱市场,是不是很可恶?”
“是!”
“那既然在这种处境里,我们打广告宣扬支持国货、支持正版,是争取我们应得的利益,这有问题吗?能算是消费爱国人士热情吗?”
“当然不是!”骆明煊情绪激昂地回答完,唰的就站起了身,将帽子往头上一按,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道:“你说得太对了,就得大肆宣传才有人知晓!
“那些个洋商用这种恶心手段不知挤对迫害了多少传统布商,这回碰上我铁骨铮铮的骆家大少,算是被他们踢到铁板了!我这就去砸钱联系各家大小报社,将我们的广告登满全上海的报纸!”
“咳。”纪轻舟好险没被他的自我形容逗乐,为了不破坏气氛,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注意避开那些外资报社,还有,要是缺广告费,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诶,好意心领。我虽然离家出走了,但这段时日多少也挣了点钱,这广告费我从牙缝里抠一抠,还是能抠出来的。”
“你这牙缝也是够大的。”
骆明煊呲着牙嘿嘿一笑,旋即又收起表情,一本正经道:“我这就去进行我们的宣传大业了,轻舟兄,你就放心等着我给你年底分红吧!”
骆明煊俨然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那日定下计策之后,不到一周,纪轻舟就陆陆续续在一些报纸上看到了泰明祥的广告。
他那广告不知是否找人指点润色过,写得都挺委婉有意思,并非那种直白的强求人家“支持国货”,不买正版就是洋奴之类的容易激起矛盾的广告词,总体而言,效果还不错。
至少从骆明煊近日给他的反馈来看,泰明祥几家铺子的新货售卖量皆有上涨。
不过肯接这种广告的多数是小报社,最大的一家也就是《沪上日报》,估计是信哥儿看在骆明煊面子上才接的。
当然小报有小报的好处,便是传播得广,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只是没有大报社那么有威信罢了。
起初,纪轻舟以为广告打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个周末清晨,同解家两位长辈一同吃早餐时,沈南绮翻着《申报》忽而转头看向他笑道:
“我说泰明祥怎突然开窍了,最近几月出了好些花纹新鲜的料子,原来都是你提供的图样?”
“嗯?”纪轻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报上也打广告了?”
“可不是嘛,就在这底下呢。”沈南绮将报纸拿给他指了指。
纪轻舟立即接过报纸细看。
只见版面的最下方一个小版块上,赫然登载一条广告词:
——“摩登时装美,泰明祥绸缎亦美,二者结合而为国货尤美,百年泰明祥,品质最精良。”
下方还有一条详细解释:“泰明祥绸缎庄已签定《摩登时装》主画师纪先生为图样设计师。追求时新面料,崇尚正品国货,请光临泰明祥绸缎庄。”
纪轻舟看到前一条广告词还觉得高兴,瞧见后面自己的名字,便不禁挑起了眉尾。
骆明煊这小子,怎将他也给编进广告里了?
真是大胆!
“申报馆肯将竞争对手的图画刊上报, 骆家此次估计是没少花钱。”
纪轻舟尚沉浸在骆明煊把他编进广告词的震惊中,听沈南绮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摩登时装》是沪报馆出的画报, 两家报社纵使新闻的侧重面不同,不算死对头,但到底存在些竞争关系,也不知骆明煊砸了多少钱, 才让这广告登上《申报》。
他将报纸还给沈南绮,拿起公筷给解予安夹了点小菜,缓缓解释道:“其实是我和骆明煊合作出的新面料被一些外商给抄袭出了盗版, 他才不得不花钱在这本埠销数最多的报纸打广告宣传。”
“原是如此, 那小煊倒是也慢慢成长了,知道给家里挣钱了。”沈南绮颇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
解见山闻言,倏而笑了笑:“听闻骆家那小子死活不愿接受家里定的亲事, 独自搬出去租房居住了, 把他爹娘气得给他断了生活费, 估计这才不得不想办法挣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