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候的人动作很快,熄灭的烛火立刻有人点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火光重新填满了屋子,可屋里已经变了样了——横置的长桌边上空荡荡的。
方才褚黎与江褚寒坐的地方不见了人,就连椅子也一道消失了。
地上还严丝合缝的毫无痕迹,仿佛屋里凭空丢了三个人。
江褚寒只觉得脚下一空,地面上像开了窟窿,立刻将人吞了进去。
下坠的时候一阵冷风从底下刮上来,阴森的风声伴着石头摩擦的响动,在江褚寒耳边刺耳地擦过去了,从不轻言害怕的江世子霎时将卫衔雪紧紧搂进怀里,心里竟然浮起阵难以言喻的忧虑。
“别怕。”他下意识往怀里丢了一句,摸着卫衔雪单薄背上的脊骨,飞快地用臂膀支起他往上托了一下,然后自己后背朝下,不管不顾地跌了下去。
冲击来的很快,两人落到底下,下面的硬石板毫无缓冲,江褚寒的后背生生磕在地上,一片黑暗里他甚至听到自己骨头撞击的声音,疼痛立刻席卷过来,疼得他整个人几乎一蜷,抱着卫衔雪就偏身打了个滚。
但江褚寒生是没“哼”出声来。
反而是抱着卫衔雪更紧了些,混乱的呼吸同他撞到一块,仿佛能从中缓解什么错愕的思绪。
“江褚寒……”卫衔雪只撞到了江褚寒的胸口上,但那一瞬的冲击他不用想也知道很疼,他没听到江褚寒的声音,焦急地往他背后伸过了手,“江褚寒你……你……”
他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嘴中一时不知说什么。
江褚寒瞬间就嗅到卫衔雪的着急了,一霎间他脑子里竟然诧异地惊喜了一下,他低低“嘶”了一声,“我没事……”
他想了想,伸过脖子往前一靠,也不知在卫衔雪什么地方亲了一下,“别担心。”
可江褚寒没事的时候才说自己有事,真有事的时候就该嘴硬了,卫衔雪在他背后轻轻按了几下,又往他后脑勺的地方揉着,“我方才就不该往你那边靠,你若不是顾我……”
“我怎么能不顾你呢?”江褚寒缓着呼吸,他摸索到卫衔雪的后背,故作轻声地笑了一下,“我好歹欣慰,你害怕的时候终于知道找我了。”
“再说……”他支起胳膊试了一下,后背的疼好像缓和些了,“我哪有那么多机会和你同生共死啊。”
“说什么丧气话!”卫衔雪少见地凶了一句,他摸着江褚寒的脊骨,好在没什么大碍,就试着要扶他起来,可江褚寒不着急。
“你再让我抱一会儿。”江世子得寸进尺地说:“亲一下更好。”
“……”这场合是耍流氓的时候吗?卫衔雪叹了口气,“我们好歹看看这是哪里,还危险着呢。”
可江褚寒不管,他方才亲一下找着地方了,这会儿又快又准地凑过去亲了一口,有些像是偷,情,让人没反应过来,就很快地一声“啵”过去了。
但几乎同时,这黑暗里接上方才那句话,嫌弃地说了句:“就是。”
“……”一时谁都噤声了。
谁知这下边还落着第三个人。
“……”江褚寒方才疼得没管其他,这会儿忍着脾气地喊了一声:“褚黎。”
三殿下这才“唉哟”了一声,“方才可把我磕疼了,听你这浓情蜜意的话说得顺口,不好意思打断,差点没把我憋死。”
“这是什么地方啊……”褚黎拍拍屁股起来,“刚才不是还在桌边,怎么底下突然有个窟窿,人就……”
褚黎猝然想明白始末,跺着脚骂道:“蕴星楼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算到我头上了。”
江褚寒没理他,他被卫衔雪从地上扶起来,摸着怀里想找个东西,但突然想起外袍他披给了卫衔雪,因而又不动声色地往卫衔雪身上找了过去,他也没说干什么,只是手都伸出去了,就顺便光明正大地占了会儿便宜——这时候卫衔雪还有些心疼愧疚,且有旁人在场,生生就忍着没有驳他。
江世子摸够了,才恍然似地在最开始伸手的地方找着了东西,刻意“哦——”了一声,“原来火折子在这。”
“……”卫衔雪忍住了手。
江褚寒有些得意,仿佛觉得后背上好了许多,他揭开火折子,凑到面前吹出了火星,一点微弱的光缓缓亮起来,照亮了方寸的地方。
正正就将江褚寒与卫衔雪的眉眼照清楚了,两人离得近,不免就对视了一眼,江世子见缝插针地对人一笑,仿佛把平生的风雅塞了一半进那笑里。
卫衔雪莫名被烫了一下,连耳朵都给烫着了。
江褚寒撩了人,故作正经地就开始说正事:“今日进来就有些疑惑,好好的添花局非要放在密室,咱们几人今日冲着天巧匣过来,可连东西也没见着,就这么入了局,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有人不安好心。”
“三殿下,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来找这匣子,是为着查案。”他拿火光照了照亮找着方向,“那你呢?我瞧着你不像对这东西感兴趣的样子。”
“我当然不感兴趣,我……”褚黎的嘴向来不把门,可他喉中一顿,咳声改了口,“我怎么就不感兴趣了,你查案?你查什么案子?”
江褚寒不继续跟他绕弯子,他缓步往边上走,“方才进密室的时候特意多看了几眼,这地方若是构造一样,也该是墙壁上有烛台……找着了。”
他把火折子凑到烛台上,点起的烛火缓缓亮起,将这地方照亮了些。
江褚寒将火折子收起来了,往这四周看了看——是个同方才差不多的密室,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摆置,除了几面光秃秃的墙,就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通着片深不见底的黑。
这就是没得选,只能走那道门。
江褚寒端过烛台,看见朝他走来的褚黎,往前的步子忽然停下了,江世子虚弱了咳了两声,“我这……怎么还觉得这么疼。”
那一咳呵出的气吹上烛台,微弱的烛光被燎得闪了两下,时刻都会熄灭似的。
褚黎立刻拦了过去,“诶——你小心着点,可别把烛火吹灭了。”
他往旁边瞅了一眼,“你倒是喊他拿着烛台啊。”
卫衔雪当即嘘寒问暖地弯下腰去,扶着江褚寒的胳膊替他顺了口气,“江郎可有什么不适?”
褚黎:“……”
江褚寒:“……?!”
江世子一口气还真岔着了,头一回见卫衔雪这般亲密地喊他,他捏着卫衔雪的手咳个不停,“无……咳咳咳……无碍。”
“你……”褚黎不耐烦地一把夺过烛台,“行了!就烦你,明日进宫我就去找父皇告你的状。”
江世子惋惜道:“我与三殿下今日也算共患难了,怎的这么不留情面。”
“谁跟你共患难了,本殿下今日摸了副好牌,若非出了岔子,早该让你赔我的银子。”褚黎端着烛台走到前面。
几人从那门穿过,进了个长长的通道,似乎是通往什么地方。
江褚寒等人转过去,咳声立刻停了,他微微躬起的背也直起来,一把将扶着他的卫衔雪揽过去了,他小声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后面的烛光被褚黎的身子挡住了,江褚寒垂下的目光灼灼,他的手很轻地擦了下卫衔雪的喉结,带着撩/拨的意味偏过头,差点就朝他头上很轻地亲了一口,“你再喊一次听听?”
卫衔雪缓步往前走着,任由江褚寒在他面前胡扰,他面色如常地说:“又合上世子心意了?”
听卫衔雪这轻飘飘的语气,江褚寒就知道自己又着了他的道了,“蓄意撩拨,卫公子好手段啊,就是有些无情无义的,给块糖吃还得掰成几半。”
“世子废了我的苦心经营,可要给我找条出路。”卫衔雪喉间实在痒,把江褚寒挑着一个地方捉弄的手拨开了,“也不知你我的人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
江褚寒在人耳边道:“这地方你没算到吗?”
卫衔雪叹了口气,“世子当我是有什么神通。”
他怎么想也只能算到那场添花局上,他让江世子入局,只要江褚寒拿的牌够大,今日怎么都能赢下这场局面,也能给江世子还些欠他的银钱,他都安排那份上了,怎的还有人要输不起……
但想到这卫衔雪思绪一岔,“你知道那个黑袍人是谁吗?”
“今日他一退场,这局面就到了如今这样。”说起正事,卫衔雪也就没收着声了,“这人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能被请进局面,多半是能出得起这个价钱,也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五千两银子……”卫衔雪又是一顿。
江褚寒却欣然道:“五千两银子,本世子都舍不得,这人到底是谁呢?”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褚黎回过头,他举着烛台累了,换了手道:“这蕴星楼从前也没说有这么个暗道,纪掌柜他是不想在京城里混了。”
“纪掌柜……”卫衔雪抬过眼,“方才纪掌柜也出去了,话说这蕴星楼到底是谁的产业?纪掌柜自己开的吗?”
褚黎搭了个腔:“这得去问户部,出来寻欢作乐,谁还管酒楼是哪家名下的。”
卫衔雪和江褚寒对视过去,明白了什么似的,江褚寒道:“这纪掌柜倘若是那黑袍人手下的,他赢不了牌,这样背地里玩些把戏,可否能省些事呢?”
褚黎挠了下后脑勺,他脚步停下,举着烛火道:“又有扇门。”
几人似乎走到了暗道尽头,一扇门拦住了去路,褚黎没多想,直接伸手将门推了一下,可门竟纹丝不动,只有一道机杼的声音在这逼仄的暗道里轻声响了过去。
“小心——”江褚寒反应极快,这一路他注意力悄然放在周遭,那一声敏锐地在他耳边响过,他立马就往前拉住了褚黎后颈的衣服。
褚黎整个人一缩,被江褚寒那一声震慑住了,往前的脚步都停在半空,跟着后脖颈被人一拉,他立马后仰着往后倒了下去,江褚寒与卫衔雪分开靠着边上暗道的墙壁,眨眼间一根弩箭从那石门上射/出,穿过漫长无边的黑暗往后面穿透了过去。
那只箭从褚黎头顶射过,正正是他方才胸膛的位置,他倒在地上怔然地后怕起来:“褚……褚寒,我不去告你的状了……”
褚黎手里的烛台一下摔落在地,暗淡的火光滚了两下,还没熄灭,江褚寒自己去将烛台捡起来了,他一改方才随意的态度,“你跟在后面。”
江褚寒脸上的神色正经了许多,他走到石门面前,凑近烛光仔细查看,才伸手去按下了那门上一个不起眼凸起的机关,接着“轰”的一声,那石门自己开了。
眼前如同柳暗花明,屋里的烛火先漏了出来,亮堂堂的火光灯火通明地溢满屋子,还有些别的颜色能晃了人的眼睛。
几人进门时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这依旧是间密不透风的密室,可里头不是空荡荡的,几乎是塞满了东西,四处摆放的物什甚至分门别类堆放起来——全是金银珠宝。
金光闪闪比烛火耀眼多了,珠宝玉器堆放其间,任谁都能看花了眼。
“这……”褚黎还揉着摔过的屁股,“这是今日蕴星楼藏宝的仓库?”
江褚寒目光没在金银里闪过太多,他视线落在这密室正中,直接朝那边走了过去。
屋子正中堆放了个箱子,箱门开着,露出了里面堆起来的满箱小盒子,而在那堆宝盒中间,一个古朴的匣子露出个边角,正正和江褚寒看过的天巧匣图样有些相似。
卫衔雪也无意似地跟他一道围了过去,他往旁偏了偏身,些微地拦住了褚黎的视线,可褚黎这会儿居然长了脑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江褚寒的脚步。
他眼尖地瞥了一眼,“褚寒,你这可就不厚道了,什么东西你要这样收入囊中?”
江褚寒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他还没碰到那天巧匣的边角,褚黎就两步上前拦了过去。
两人分毫之间,居然已经交了几手,褚黎平日虽然骄纵,但是自小被逼着骑射礼乐地学,一点皮毛还是能学到的,他将人手腕一扣,“褚寒的功夫这是并没有搁下。”
江褚寒收着手,故意笑了笑,“三殿下方才还记得我出手相助,这会儿怎的手不留情了。”
“兄弟是兄弟,交易是交易。”褚黎胳膊往前一伸,被江褚寒拦住了,“你……你怎的还耍赖!”
江褚寒拖着褚黎往边上一错,两人都没能拿到东西,可卫衔雪站在那箱子边上,近水楼台地先伸过了手。
他眼疾手快地找到了那满箱匣子中的天巧匣,但匣子似乎卡住了,卫衔雪只能将其他的盒子拨开,才将埋在其中的天巧匣拨弄出来,可他抬手捧过两边……
何处忽而“咯吱”响了一声。
这声如同齿轮拨动,立刻就停了,可前车之鉴还在方才,那声如同拨动了卫衔雪的心弦,他停下手顿时不敢动了,抬眼追着江褚寒的方向,不想褚黎这会儿撒泼似的,直接对着江褚寒后背的地方锤了过去,那一击可算捏着软肋了,江褚寒撞过的地方还疼着,他整个人有些不稳地趔趄了两步。
褚黎不过回头停了一瞬,接着就来抢卫衔雪手里的东西。
卫衔雪着急地拦下:“三殿下慢着——”
可他开口的一瞬褚黎已经碰到了他手里的盒子。
卫衔雪的思绪一霎间如同流星飞速闪过,手里的东西变得烫手山芋似的,只一瞬就烫得他心惊胆战,褚黎争抢的时候他只犹豫了一刹,然后立刻就退却了。
接着他下意识就往江褚寒身上扑了过去。
卫衔雪的身子不重,压过去的时候只让江褚寒又后退了几步,可紧接着一股冲击从屋子正中传来,四散出去的时候伴着一声“轰”的震声响动。
还有倏然炸开的火花。
褚黎抬过盒子的瞬间,下面牵连的机关跟着他抬起的手一道拨开,齿轮转动的声音并未像卫衔雪端着那样停下,而是如同恶魔低语一般飞快地转了下去。
火苗瞬间卷了出来,那满箱子的盒子霎时犹如纸做的一般淹没进了火焰里,轰鸣声并非惊天动地,在这小小的密室里已如惊雷,燎起的火光与冲击刹那间从中间四散开去。
那堆满盒子的箱子从中间炸开了。
爆炸的波浪瞬间将褚黎震出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立马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卫衔雪趴在江褚寒身上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了背后的冲击,可江褚寒的动作比他想的还要快,他几乎是接纳的姿态将卫衔雪抱进怀里,然后带他旋身背了过去。
两人当即就倒下去了。
这回后背摔地的是卫衔雪,撞在地上的时候疼痛卷过来,瞬间蔓延到了全身,可一只手正正托在他的后脑勺上,霎时将他一片怔愕的思绪柔软地接了过去。
江褚寒搂着将他压在下面,用他的臂膀将他盖得严实,因而所有一刹爆炸的冲击,几乎全是往他身上撞了过去。
卫衔雪落地的时候耳边只有嗡鸣声,江褚寒那一拥太决绝了,仿佛直直掐住了卫衔雪的心口,伴着身体上的伤疼得他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黏腻的血滑到了卫衔雪的脸上——江褚寒的血……
鲜红的血扎眼地从江褚寒口中淌出,他没力气抬头,开口时只剩一线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浓重的血腥气在交织的鼻息里变得滚烫,仿佛能灼伤了人,让人狼狈不堪地退避三舍。
“江……”卫衔雪在错愕里慌乱地捡起思绪,可他也太疼了,口鼻里满是血腥与烧焦的味道,他想伸手捧住江褚寒嘴边流下的血,但他被压住的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
疼痛里挣扎的清醒只持续了半分,卫衔雪眼前还是一阵阵泛起迷蒙,将他强行拼凑的思绪搅得纷乱,他还是只能吃力地闭上了眼。
可朦胧挣扎的眼里,卫衔雪恍惚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进了密室,那人满身的黑袍,对着地上的狼藉辨了辨,丝毫没管这屋里躺着的不知死活的性命,而是直接朝着那堆被火卷过的箱子走了过去。
那黑袍人对着残局里拨动了许久,将两个藏在灰烬中的天巧匣找出来了。
天巧匣也不知用了什么做的,这般烈焰里面滚过,竟然也没有烧焦的痕迹。
黑袍人拿过两只匣子,接着掏出了一把钥匙,他对着两个匣子一一试过,最终将其中一只收进了宽大的袍子里,而后转过了身。
卫衔雪迷蒙地看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了,他没有力气挣扎,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很远,只能在屏住的呼吸里吃力地眨了下眼。
但那人只是弯下了腰,用手指探了下江褚寒的呼吸,而后将余下那只天巧匣放在了卫衔雪的脑袋边上。
东西落地轻轻一响,几乎贴着卫衔雪的耳朵。
“……”
黑袍人接着就出了门。
他从密室里出去,外头黑暗的通道里立刻有人举着烛台过来,他着急地说:“这动静这么大,怕是有人要来了。”
“无妨,这点爆炸死不了人。”黑袍人拨动衣服,将衣袍掀动了些,几乎露出了他上半张脸,“蕴星楼保不住,纪掌柜趁着时间赶快出京。”
纪掌柜叹了口气,“属下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殿下……”
黑袍人半张脸在烛火里平静如常,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了点嘲弄的笑:“东西到手,别的事情都算无妨。”
他的手碰到了怀里那个天巧匣。
密室里几乎变得死寂。
卫衔雪渐渐流逝的力气终于撑不住了,江褚寒的身体压在他身上很重,他推不开他。
他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可接着在卫衔雪混沌的思绪里,耳边突然响过了一声江褚寒的声音。
“阿雪……”
霎时间那声音仿佛穿透了风雪潇潇与血债累累的过往,沾染着此生也难以和解的爱恨情意,如同一道羽箭,倏然朝卫衔雪荒芜的心绪里钉了过去。
卫衔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接着江褚寒呼吸微弱,他声音也气若游丝,但他在迷蒙的时候,又清晰地喊了一声:
“阿雪……”
—第一卷完—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昏暗的牢房里不见天日,卫衔雪蜷缩在一块,低声啜泣的声音在牢狱里断断续续,他过了许久,才极其轻声地“嗯”了一声。
永宴十年的三月,江褚寒带着满身是伤的卫衔雪离开了刑部的大牢。
——多年前在大雪里昏迷,一段梦境一般的往事无知无觉地涌进了江褚寒的脑海里,那场梦里他做了件错事,他把卫衔雪当了粒无足轻重的棋子,借他的手杀了朝中内宦,然后将自己的人推上了御前。
可那无辜的小质子,就因他这举动进了大牢。
江褚寒那时去迟了了,卫衔雪已经在牢里受了很重的伤,他带着故意的好心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去,然后将一无所知的卫衔雪带进了侯府。
那段回忆给江褚寒烙下了心虚与愧疚的痕迹,但他只是把那当做一场虚无离谱的大梦,直到一场爆炸里巨大的冲击将他的灵魂都无情地击散了,他重新拼凑起的思绪里面,塞进了往后更加清晰深刻的记忆——
那时他带着卫衔雪回了侯府,这些年他与这个小质子并无交集,说起来摊上几年前的国恨家仇,跟他还是有过节的,即便一时不察让他落得伤痕累累,江褚寒也不至于为此心焦不已。
算是补偿,江世子给卫衔雪请了大夫,侯府里温床软枕,什么锦衣玉食也不曾苛待,只是一惯活得洒脱的江褚寒,有些不想见他。
许是这人无知柔弱的模样让江世子生起半分怜悯,让他在过往那些刻意谋划里同自己的良心打了个照面。
于是他把卫衔雪关进了侯府的后院,吩咐管家有求必应,然后自己敷衍地忙碌起来,避开了和他的相见。
直到有一日他回府,秦叔告诉他卫衔雪被辆马车接走了。
秦叔不明所以,“世子不知道这事?来的人是三殿下身边的近卫,说是世子的意思。”
见到江褚寒皱眉,秦叔才着急地挠了挠头,“这……老奴真以为是世子的意思,人今日黄昏的时候就走了,现在……”
现如今天都黑了。
“秦叔先别急。”江褚寒眉梢的隐忧晃了晃,“来的时候说过带人去哪里吗?”
秦叔回忆说:“说是,说是蕴星楼。”
“我去看看。”送江褚寒回府的马车又调转了方向。
江褚寒这些时日还真给自己忙忘了,他强行把开府宴的事归咎到那个小太监北川身上,然后在御前混账地讨要走了卫衔雪,这事放在往常陛下定然要斥责,可洪信人都没了,陛下有心揭过,就这么让江褚寒真的把人要走了。
但这事情三殿下那里还没揭过去——他跟卫衔雪的过节可算是由来已久。
这怎么就让褚黎把卫衔雪给接走了。
莫名的焦躁在心头撞了撞,江褚寒一路过去,隐隐有些担忧。
蕴星楼。
酒杯间觥筹交错,满桌的饭菜没怎么翻动,酒杯却摆了满桌。
“来来来——你再喝一杯。”
“前些时日你那宴会上的酒本少爷没有喝上,今日请你过来,你就不能赔上一杯吗?”
“就是就是,本少爷这杯酒你也该喝下。”
“卫衔雪,今日这酒局可是三殿下筹的,再推脱可是驳了殿下好意,从前你久在深宫,殿下对你也算是多番照拂吧?”
“……”
满屋子的人凑在桌边,一壶壶的酒倒进杯盏,全都朝卫衔雪灌了过来。
接他走的人说是江褚寒的意思,可卫衔雪不是不认得褚黎身边的人,只是他就算知道褚黎要为难他,他也没什么回避的余地——从前在宫里就是如此。
卫衔雪是第一回见到京城里这么多富贵子弟,那些满身酒气的少爷对他上下打量,嘲弄的眼神能将人戳穿,嗤笑声也毫不避讳,他们即便知道卫衔雪如今是江褚寒的人,也觉得世子不过把他当个玩意儿,这模样不过更验证了几分猜测。
随即满杯的酒递到卫衔雪面前。
褚黎心里还有气,洪信死在雪院,坏了他在朝中许些打算,这个卫衔雪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个软柿子,被他欺了打了也从不敢吭声,这回竟然反过来将他踢了一脚,不管是不是卫衔雪动的手,这件事在褚黎这里都不算翻篇。
若不是看在江褚寒的面子,今日灌给卫衔雪的就不是酒。
卫衔雪不过喝了一口,就被烈酒呛得不住咳嗽,可桌上人看着褚黎的脸色,还是一杯杯朝卫衔雪敬了过去。
卫衔雪还想推脱,背后两个侍从就把他的胳膊按住了,他若是不接,那酒就直接朝卫衔雪嘴里灌进去,两杯下去,卫衔雪就不敢推辞。
他身上的伤才方才好了,那么些人他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一双双手在他面前重叠起来,像是来索命似的,也不知喝了多少,他不胜酒力,眼前变得有些迷蒙,虚虚的视线一晃,那酒杯碰撞的动静像是刀戈兵刃相撞,伸过来的手仿佛沾了血迹。